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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华眼底闪过喜色,正要开口,却听沈聿下一句话立刻跟了上来,他冷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一丝温度,语气干脆利落:“但即便如此,我跟你也同样不可能。明日你若还跟着我,我会用别的手段把你留在这里。”

说完,沈聿站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云华看着他毫不留恋转身的背影,手脚忽然发软,原来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心里升起巨大的恐慌,她不希望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这样仓促突然,她不想让他走。

云华站起身,用仅剩的力气软绵绵地问了一句:“……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沈聿停下步子,回身看她。

话刚出口的一瞬间云华就后悔了,在他眼里,她定然是处处不如沈忆的,她问这话简直像个自取其辱的小丑。云华不自觉绷紧了身子,心快悬到了嗓子眼,一颗心焦灼地狂跳着,手脚忽然不知道怎么放,她紧张而恐惧地看着他,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

可出乎她的意料,沈聿的眼神和从前并无不同,没有轻蔑,也并没有觉得她这话愚蠢可笑。

客栈人来人往,人声喧哗鼎沸,云华听到男人低沉清晰的嗓音,隔着热闹繁华的杂音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上她,但在旁人的心里,也会没有人比得上你,只不过这个人,不是我。”

说完,沈聿转过身,没再停留,提步上楼去了。

云华看着他的背影,一屁股重重跌坐下来,片刻,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沈聿对她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也是最无情的一句。

方才小二上的烧酒此刻派上了用场,云华一杯接着一杯,也不顾及身边人的目光,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一边哭一边喝。

记不清喝了多少,云华再次从桌子上抬起头的时候,客栈大堂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头顶一盏孤灯,身边一道人影。

沈非打个呵欠:“酒醒了?酒醒就回房去睡吧。”

云华毕竟是个姑娘家,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不太合适。

云华意识回笼,沉默一会儿,问:“沈聿跟陛下到底怎么了?”

沈非瞧她一眼。

云华涨红了脸:“我没别的意图,我就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说不定我能出出主意呢。”

沈非顿了片刻,说:“陛下以前是永昭公主,你应该知道吧,公子不小心让大梁亡国了,也间接害死了陛下全家。”

简单一句话,云华蓦然瞪大了眼,“怎么会这样!”

她紧接着疑惑问道:“为什么说是不小心呢?”

沈非叹口气,饮了一杯残酒,说:“公子当时为了不让大魏攻下梁国,照着大梁舆图制了一张假舆图出来,这图细微之处错漏百出,更略去了很多重要关隘,本来觉得已经万无一失,谁知道,大梁还是没挡住将军的攻势,最后亡国了。”

云华匪夷所思:“这……按理来说不会啊。”她追问道:“会不会当时还有别的细作传去的消息?或者是真假图搞错了,将军手里拿的其实是真舆图呢?”

沈非忽然愣住了。

这么多天以来,他眼看着沈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人眼见着消瘦下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从没想过这件事还有这种可能。

他忽然想起上一个侍奉沈聿的长随,听说他在沈聿从大梁返魏之后就忽染重病,暴毙了。

沈非喃喃地道:“沈安……难道……”

云华也愣住了:“沈安?”

沈非没有看到她异常的神情,只以为她疑惑沈安是谁,便解释道:“沈安是当年陪着公子去大梁为质的长随,可他早就死了。”沈非垂下头,“这件事死无对证了。”

云华皱着眉,没说话。

沈非摇头长叹一声,站起身,“郡主早些歇息吧,沈非回房歇息了。”

云华却忽然喊住他:“你……知不知道那个沈安,长什么样子啊?”

沈非有些诧异,但还是摇头:“我没见过此人,只知道他身形高瘦,不怎么说话。”

云华点点头,神思似乎有些恍惚。

沈非看她几眼,确定她没什么大碍,这才上楼去了。

云华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大堂里,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出神,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会是沈聿说的话,一会是一个男人模糊的脸。

她独坐许久,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翌日沈聿和沈非启程时,正看见云华那间上房有店小二进出,沈非过去站在门口,问了句:“小二,昨日住在这间房的女客呢?”

小二响亮地回了一声:“这位爷,那位姑娘天刚亮就走啦。”

第96章 亲征

秋风送爽。

沈忆下了朝回御书房, 路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朱红的宫墙根下,云华郡主穿着觐见时穿的朝服,有模有样地朝她行了个大礼, 说:“参见陛下,今日冒昧拦了陛下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沈忆坐在步辇上, 只觉十分新奇。

因着沈聿的缘故, 云华一向不喜欢她。当初沈忆和季祐风成婚后成了云华嫂嫂, 云华见着她也是爱答不理的。后来改朝换代了, 沈忆特赦他们这些前朝的皇亲国戚囫囵个儿地留在京城里,多少人感恩戴德巴结她,偏就云华, 连谢个恩都不肯。

谁曾想今儿她这样态度软和, 竟主动求见她,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了。

沈忆其实不是个有多大度量的人,云华和她积怨已久,若放在以前, 云华主动求见,沈忆必得挖苦几句, 可现在她成了皇帝, 虽说能计较的事更多了, 但她也不想计较了。

沈忆抬手示意停轿, 但没有从步辇上下来, 她开门见山:“有事?”

云华也很直接:“中秋将至, 我想见见我四弟。”

“可以, ”沈忆语气很淡, “有什么东西交给下人, 他们替你送进去。”

云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坚持说:“我不送东西,我只想和他见面说说话。”

沈忆抬起眼,这才正儿八经地看了她一眼。

看在往日情分上,沈忆高抬贵手,没有要季祐风这个废帝的命,只将其圈禁在西宫,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死死看着,但饶是如此,朝里还有几个老家伙蠢蠢欲动想着复魏,沈忆让人把西宫围成铁桶都来不及,又怎会轻易放人进去呢?

沈忆视线压下来,没说话,只这么看着她。

天子居高临下的审视,即便没有一句话,也足够让人汗流浃背,但云婳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

沈忆看她半响,说:“好,朕准了。”

云华得了口谕,立刻告退了。

圣驾继续慢悠悠向御书房去。

阿宋看着云华的背影,低声说:“陛下,您不担心……?”

沈忆道:“无妨。”

直觉告诉她,云华此行不是为了与季祐风共谋反叛之事。退一万步,即便真的出事,她已不是刚登基时的沈忆,就算这兄妹俩真的伙同前朝准备造反,她也完全兜得住。

却说云华一路向西宫行去,越来越荒凉偏僻,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那扇破败的朱门前,经过一番从头发丝到脚指头的仔细搜身,这才进了宫门。

刚进到内室,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云华下意识皱了皱眉。

床幔后响起一道缥缈的男声:“我这个药罐子,让郡主见笑了。”

云华循声望去,瞳孔微缩。

太瘦了。简直像一副洁白的骨架摆在那里。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男人躺在床上,只是初秋的天气,他已经裹了层层锦被,饶是如此,脸色仍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皮包骨头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中探出,在锦被上轻轻交握,淡青色的血管自手背上凸起,血液在其中无声无息地缓缓流淌。

云华定了定神,迟疑着问:“你——”

季祐风靠着软枕,淡淡说:“快死了。”

殿中忽然沉寂下去。

其实云华跟这位脾气看起来很好但其实十分难以接近的四弟并不熟。

帝王家的亲情本就浅薄,尤其他们有一个叫季玄的父皇,这亲情便相当于没有。

他们兄弟姐妹四人,从小到大跟季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当爹的不重视亲情建设,他们又非常统一地都没有娘,到最后就成了各自跟自己身边宫人玩,各长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也就偶尔有一次季祐风救了桓王的命,两个人关系才好起来。而云华和这两位弟弟,确实是不熟。

但是再不熟,见了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伤感。

亲情再淡薄,那也是亲人啊,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如今她云华,在这世上只剩两个亲人了。

季祐风瞧着她,忽然扬了扬唇角,毫无笑意地说:“你若是为我伤心,那大可不必,你我并非姐弟。”

云华倏然睁大了眼。

季祐风说了一句话。

在他们的好父皇季玄去世的那天夜里,他从秦德安那里得到的,并不只有他母妃去世的真相。

他得知了所有真相。

季祐风相信,这个真相,也能够给云华一个惊喜。

自然而然的,她若是想跟他谈什么条件,谈姐弟感情这一招也就行不通了。

季祐风咳了两声,端起茶盏润了润喉,终于切入正题:“你今日来做什么?”

云华回过神,终于想起此行目的,她张了张口,却忽然发现自己无从开口。

她抬起头,对上季祐风的视线,云华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这个坐在病床上,前一刻还死气沉沉的年轻男人,正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漠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

云华在这一刻才猛然想起——

坐在她眼前的这个病人,是从非嫡非长的位置上一路厮杀出来的绝顶高手,是夺嫡之争的胜者,是皇帝。

她来之前曾打算过,从姐弟情深入手劝说季祐风,可这条路一上来就被季祐风堵死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云华坐下来,笑了笑:“原来你早就看出来我有求于你。”

季祐风不置可否。

“也罢,”云华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面容严肃起来,紧盯着季祐风,问:“沈安是不是在你手上?”

云华的视线牢牢锁着男人的面容,但季祐风没露出任何表情,甚至都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淡淡反问她:“你问他做什么?”

竟真的在他手上!云华噌地站了起来。

那日在客栈中,沈非一番描述,云华突然想起许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她偶遇季安,彼时季安已经是禁军统领,身边走到哪不是乌泱泱领着一堆人,只有那次,他身边只跟了一个身形高瘦,肤色苍白的年轻男子。

一个照面,两人就过去了。但云华总觉得那男子十分眼熟,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可那日沈非说出沈安这个名字,云华立刻就想起来了——那男子,的确是和青年时期的沈安长得八分相似!

她喜欢沈聿多年,熟知他的方方面面,自然也对他身边长随的面容烂熟于心。

云华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在哪?!”

季祐风瞥她一眼,露出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笑:“郡主,你只有告诉我你要找他做什么,我才能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云华沉默良久,咬牙道:“沈聿当时制了一真一假两张舆图,我要问沈安是不是他当时搞错了舆图,把真舆图送了上去。”

季祐风忽然不说话了。

他只是看着云华,眼中满含嘲讽。

“原来你是想还沈聿一个真相,”季祐风说,“原来你是想撮合他和沈忆。”

云华被他嘲讽的眼神看得满脸通红,她梗着脖子,说:“我不是撮合他们,我只是想让沈聿过得开心一些!”

她忽然抹了下眼,嘴瘪了一下,说:“我喜欢他,我就要想办法让他开心。”

季祐风冷笑:“你以为他以后抱着沈忆快活的时候,会想起你半点儿功劳?”

云华把眼泪憋回去,面无表情地说:“没关系,我只要他喜欢。”

她期冀地盯着季祐风:“你不是喜欢沈忆吗?宫人们都说她一个月也不笑几次,显然是过得不开心,你就不担心吗?你就不想看她开心吗?”

听得这话,季祐风差点放声大笑,怕吓着云华,便忍了下来,只露出一个看起来莫名愉悦又诡异的笑容。

但他没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的天,嘴角噙着微凉的笑意,轻声说:“她啊……”

御书房。

此刻,这里罕见地集齐了内阁五大学士,沈忆坐在上首,她身前的御案上放着一封拆开的密信。

安静中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

沈忆环顾四周,打破了沉默:“大楚倾举国之力前来,陈兵八十万于牧河之畔,安淮北手下人手不够,很难应对这么大的阵仗,诸位阁老可有推荐的将才?”

首辅钟士阳摇头叹道:“先帝在世,兴文弱武,自沈庭植死后,武将更是人才凋敝,当时留下来的大将都年纪大了,小的又没上过战场,实在是无可举荐,如果非要说的话,最合适的人莫过于——”

沈忆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沈聿这个名字。

她看了眼梁颂。

男人坐在圈椅上,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脸颊瘦得凹陷,他看着空中某处,眼神空洞,显然是走神了。

沈忆收回视线,说:“沈聿不能用。”她做了决定:“既然这样,朕亲征西南。”

几位阁老纷纷变了神色:“陛下万金之躯,怎可亲征!”

“陛下三思啊!”

“陛下万万不可!”

沈忆摆摆手:“朕意已决,毋需多言。朕离京后,有劳钟大人暂掌国事,几位大人商量着来,朕信得过你们,事情拿定主意之后,交给梁大人,由梁大人代朕批奏。”

梁颂被点了名,终于回神,俯身拜道:“臣遵旨。”

几位阁老眼神顿时变了变。

皇帝说得好听,事情都交给内阁处理,可最后批准的权力却交给了梁颂,这显然是要让他们互相掣肘。

沈忆登基之初,他们难免有些轻看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可没过多久,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笑。

这个年轻的女人并不比他们接触过的任何一位皇帝逊色,相反,她深沉谋算,处变不惊,简直不像个初出茅庐的皇帝,更像是做了十几年皇帝的成熟政客,而更恐怖的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竟仍在飞快地进步着。

沈忆仿佛没感觉到这瞬间微妙的气氛,道:“诸位大人若没有别的事,便退下吧,梁大人留下。”

几人走后,沈忆也不掩饰了,皱眉道:“你从江南一带回来之后就整日魂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梁颂垂下眼:“没什么,最近没睡好,已经抓了方子调理了。”

沈忆问:“当真?”

梁颂嗯了声。

沈忆看着他,忽然沉默。

她能感觉出来,梁颂在江南必定发生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自温嘉禾死后,梁颂脾气大变,喜怒无常,行事大有偏激之势,可从江南走了这一遭,他整个人却忽得平静下来,如一潭死水,诡异地安静着。

可梁颂不想说,沈忆如今事务缠身,西南军务又火烧眉毛,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处理,也没什么功夫细细问他,只好说:“好,你心里有数就行。如今朝里并不安稳,朕离京后,还得你多费心些。”

梁颂极淡一笑:“陛下哪里的话,应该的。”

沈忆又道:“西宫那边,你要格外警醒,若是到了局面不可收拾的时候,朕许你用些别的法子。”

梁颂神色微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由抬起眼看向沈忆,女人的神色波澜不惊,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法子。

他这小妹,是越来越杀伐果断,越来越像个天子了。

梁颂敛神,恭敬地拜了下去:“陛下放心,臣省得轻重。”

沈忆摆摆手,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下去吧。”

梁颂走后,阿宋端了碗百合银耳羹过来,一边盛粥一边道:“方才陛下议事的时候,西宫那边来了人,说是季祐风不久于世,临了前想见您一面,说是有沈家人的重要消息相告——”

沈忆接过勺子,打断她。

“不见。”

第97章 林淮

沈忆虽然决定亲征西南, 但她并不急着出发。

去年楚国内乱,宫里得到的消息是叔父杀了皇帝侄儿,夺权篡位, 称了帝,改年号景平。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景平帝上任也不例外, 他一把火直接烧向了刚改朝换代勉强站稳脚跟的大周。

显然, 景平帝亟需一场胜仗堵住一众大臣的嘴, 让大楚人相信, 他才是天命所授,他才是真龙天子。这是给楚臣的下马威,也是给大周这个新邻居的。

这一战, 景平帝只能胜, 不能败。可想而知,他必然会下血本来攻打大周。

但沈忆亦是如此,她也不能败。

只是如今的大周,经过先前两朝动荡, 国库并不十分充盈,武力式微, 军队良莠不齐, 精兵强将少之又少。

这注定是一场苦战。

朝堂上本就人心不齐, 如今楚国又虎视眈眈, 内忧外患累加一起, 沈忆如今每天上朝, 空气中都弥漫着焦灼紧张的味道。

但到了这个时候, 谁都能乱, 她不可以。

一连几日沈忆都歇在御书房, 将近子时睡,丑时便起,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从运粮的军,调粮的船,到募兵令,调兵令,赶制军械的急递,一道道命令从她的笔下有条不紊地发出,火速传往全国各地官府。十日后,各路军队皆已在赶赴西南的路上,大军粮草充盈,后方安定。

万事俱备。

建启元年八月十三,太祖沈忆率十万军队启程,亲征西南。

半月后,西南边境。

大军抵达周军营地时,已是傍晚。

重山叠嶂在暮色中显出庞然黑影,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几只孤鸦立在残枝上,偶尔发出残破嘶哑的叫声。

安淮北吩咐邓、韩两位副将接管大军,自己领着沈忆在营地巡视,一路上和声和气,恭谨得体,虽说不上小心翼翼,却也是不见半分往日的骄狂了。

沈忆一路看在眼里,去演武场的路上主动起了话头:“昔日大魏,今日大周,全仰赖将军驻守西南数十年如一日,方得安定,朕代百姓谢过将军。”

安淮北道:“在其位,谋其政。此臣分内之事,陛下无需多言。”

沈忆道:“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倒是叫朕难为情了,说来惭愧,朕遍览朝中之人,却难以选出一人相助将军,此战全靠将军主持大局,还望将军包涵朕的难处,与朕并肩,共抗敌军。”

安淮北听到这里,眼眸微动,看向沈忆。

只见这位年轻的天子正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安淮北虽然脾气火爆,喜欢有话直说,却并不是个莽夫,相反,他粗中有细,脑筋灵活,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瞬间明白了这话中深意。

沈忆是希望他不要因为沈聿被逐出京城贬为庶人而对她不满,她在提醒他,大敌当前,他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战胜楚军,就算他心里有什么愤懑不平,也要先以大局为重。

安淮北沉默片刻,道:“陛下千里亲征,已胜过最厉害的武将百倍,臣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埋怨呢?臣愿辅助陛下,建立这千秋万代不灭之功。”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同样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至于武将人才凋敝,陛下不要担心,或许等此战结束,能历练出来几个好苗子。”

沈忆一笑:“朕相信将军的带兵之能。”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演武场,场上灯火通明,将士口号震天,士兵排列井然,手持长矛正在练习突刺,杀气森森。

沈忆暗暗点头,收回视线时,不经意间略过场中一道身影。

她心中一震。

那人背对着她,宽肩窄腰,身量修长,裤腿扎进铁网靴中,勾勒出小腿笔直结实的线条。

他身上穿的是锁子甲,此人并不是军中高级将领。

狂乱的心跳逐渐平稳。

沈忆没敢多看,控制自己移开视线,这时,听安淮北对手下人吩咐道:“去喊林参将过来。”

只见那人一路飞奔着过去,最后正停在这人身前。

两人说了几句话,男人转过身来。

沈忆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转过来。

在他最后转过来的那一霎那,心跳仿佛忽然停了。

男人脸上带着一张铁面具,把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能从那铁面具上窥得几丝沉冷的肃杀。

他大步走过来,很快来到众人跟前。

安淮北道:“陛下,这是负责操练士兵的参将林淮,林淮,还不参见陛下。”

林淮行了军礼,低沉的声线透过面具传进沈忆耳中,如金戈相击的嗡鸣,铿锵有力。

“末将林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光线昏暗,没有人看到年轻女帝脸上一闪而逝的失神。

很快,沈忆便道:“将军请起。”

男人起身,身姿笔直如松,垂首敛目,并不抬眼趁机窥探天颜,举手投足进退有度,叫人赏心悦目。

沈忆看向他,像犒劳任何一个普通将士那般微笑着道:“林将军练兵到这个时辰,实在辛苦,大楚狼子野心,我大周全靠将军这样的人撑起一国安危,有将军这样的人,是朕之幸,更是大周百姓之福。”

男人垂着眼:“陛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沈忆看他两眼,忽然笑着瞥向安淮北:“传闻昔日兰陵王有倾国之貌,难以威慑敌人,因而只好在征战时以面具遮面,朕倒是好奇,这位林将军,是不是也有倾国之色?不知将军可否取下面具,容朕一观?”

安淮北瞳孔微动,正要开口,林淮已接过话来,男人嗓音淡漠平静,似乎并不羞于启齿:“末将不才,要让陛下失望了。末将幼时脸上生浓疮毁了相,面容丑陋,不愿惊扰旁人,这才以面具覆面,失礼之处,望陛下恕罪。”

沈忆淡淡一笑:“倒是朕轻率了。”随即引开话头,竟就这样轻易放过,没再坚持。

巡视完营地,安淮北安排了接风宴,因沈忆坚持一切从简,宴席并未办得多么阵仗浩大,几个军中将领陪着沈忆小酌几杯,不过一个时辰,也就散了。

安淮北亲自将沈忆送至皇帐前,唤来一人,指着他对沈忆说:“最近就由此人负责护卫陛下安全,陛下若想问军情要务,亦可找他。”

沈忆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月光下,铁面具泛着冰冷的银光,男人向她行礼,举手投足都把军纪刻在骨子里,像一架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末将林淮,参见陛下。”

沈忆收回视线,应了声:“安帅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商议作战部署。”

说罢,她顾自进了皇帐。

帐帘放下,帐外只剩安淮北和林淮。

两人对视一眼,安淮北没说话,沉默地拍了拍林淮的肩,转身走了。

男人独立在浓重的夜色中,钩月在天,夜凉如水,远处渺茫地飘来不知名的埙音,身侧皇帐内隐隐传来婢女回话声和哗啦哗啦的水声,他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一整日舟车劳顿,沈忆叫了水,让阿宋伺候她沐浴。

把半月以来的疲累全都洗去之后,沈忆出了浴,丫鬟们围着她为她更衣。

这时,沈忆忽然吩咐了一句:“去喊林参将,朕有话要问他。”

婢女得了令,立刻出去了。

人来的倒快。

没多久,帐外便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末将林淮求见陛下。”

沈忆道:“让他进来。”

不过是一句十分寻常的命令,可话音落地,偌大皇帐所有人都看向了她,眸中难掩震惊。

沈忆扫门口婢女一眼,声线微沉:“听不见吗?”

两名婢女如梦初醒,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动作迅速地打起厚重的帐帘。

林淮一步踏入营帐,身形忽然滞住,他盯着沈忆,眸色瞬间幽深下去。

因为沈忆没穿好衣裳,或者说,她几乎没穿衣裳。

她身上只松松懒懒地披了件玄色寝衣,墨色绸缎衬得她肌肤如雪,一侧香肩半露,胸前弧线饱满起伏,寝衣下,一双曼妙长腿若隐若现。

若是旁的士兵,只怕早就因为撞见天子更衣而跪地求饶,可林淮的视线却一直牢牢锁着女人的身体,这一刻,他似乎把普通将士不可肆意窥探天颜的规矩忘了个干干净净。

帐中的空气几乎凝固。

所有人死死把脸埋下去,不敢抬头。

直到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看向自己,四目相对,林淮终于意识到不对,他立刻别开眼,动作中隐约可见几分手足无措的仓皇,像冰冷的机器猝不及防露出了破绽。

“末将失礼,请陛下降罪。”

他低着头,便也没有看到女人唇边玩味的笑意。

沈忆拢好衣裳,走过去在美人榻上坐下,轻飘飘看他一眼,吐出两字:“无妨。”

林淮低着头:“谢陛下恕罪。”

沈忆端起茶啜了一口,道:“叫你过来,是有些军情问你。”

“末将必知无不言。”

茶水入口,涩味弥漫开来,沈忆下意识皱了下眉,但什么也没说。

沈忆拣着周边地形,大楚守边大将,军中粮草人马等几个要紧问题问了问,林淮皆对答如流,思路清晰明了,君臣一番奏对,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了解的差不多了,沈忆忽然问:“不知将军姓名是哪两个字?”

林淮道:“双木之林,淮水之淮。”

意料之中。

沈忆又问:“将军在西南多久了?”

林淮:“不足两月。”

不足两月。

女人的眸色暗沉下去,指尖摩挲着茶杯,许久,她看向林淮,笑了笑:“林参将怎么一直不抬头看朕?”

林淮沉默。

沈忆似笑非笑:“朕长得就这般不堪入目么。”

男人终于缓慢地抬起头来。

这营帐是他亲自督工布置出来的,虽然是皇帐,可也只是比别的营帐地方宽阔些,东西齐全些,并没有多么华丽豪奢,也并没有多少专供女人用的精巧玩意儿,和所有营帐一样,透着简朴和硬朗。

可眼前这个女人随意倚在榻上,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却叫人忽然觉得眼前明亮华丽起来,仿佛进了金雕玉砌的仙宫,满目琳琅,叫人目眩神迷。

只是这张美人皮下,是副狡猾恶劣的心肠。

林淮沉默地看着她,良久,缓缓道:“陛下这般戏弄末将,有意思吗?”

“你倒怨朕戏弄你?”沈忆冷笑,“眼睛长在你身上,你自己没管好,倒来怨朕?”

林淮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什么都没说,只道:“陛下若没有别的事,末将告退。”说罢,他站起来,向帐门走去。

“站住,”沈忆从榻上起身,冷冷道,“朕让你走了吗?”

林淮站在了原地,没有回身,仍背对着她。

沈忆踱着步子绕到他身前,目光仿佛穿透这坚硬的面具,看到了底,她笑容戏谑:“林将军风姿卓绝,依朕看连郡主也娶得,将军是已经娶妻了,还是快娶妻了?”

她有意无意地咬重“郡主”二字。

男人连眼都没抬,淡淡说:“都不是,末将只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

沈忆的脸色忽然阴沉得吓人。

片刻,她轻声道:“滚出去。”

第98章 守夜

林淮二话不说, 转头就走。

沈忆看着男人的身影,不知不觉攥紧手指,咬牙说:“你来西南做什么?你不会以为你帮我守疆我就会感激你, 然后把以前的帐都一笔勾销吧?我告诉你,你做梦!你就算死在这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男人的身影顿了顿, 最后, 他什么也没说, 撩起帘子走了。

脚步声消失在门口, 沈忆一撩衣裳坐下来,神色非但没有转晴,反而越来越阴沉下去。

营帐中一时静悄悄的, 就连阿宋也没敢贸然上前。

许久, 突然“砰”地一声,如平地一声闷雷,沈忆猛地拍了下桌案,“去!让安淮北来见我!”

在门口侍立的婢女一个激灵站直了身子, 颤着声称了是,麻溜一路小跑着去请安淮北。

安淮北憋着一肚子火进了皇帐。

才刚睡着就被人喊醒, 除了敌军夜袭, 他安淮北就没被人敢这么对待过!

礼都没行, 他直接拿话刺儿沈忆:“陛下这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啊?”

沈忆直接甩过去一句话:“让他滚蛋!”

“谁啊?”安淮北装糊涂。

只见上首的天子两道炯然目光直射向他, 森森笑道:“安淮北, 安大帅, 你若是不知道, 那就收拾行装和他一起滚蛋。”

安淮北这下乐了, 他吊着眼看向沈忆:“好啊。”

他索性抄起手:“正好老子也在这西南呆得骨头都松了, 去别的地儿走走,晒晒太阳。”

沈忆看着他,脸色忽然阴天转晴,笑眯眯地说:“瞧大帅说的,西南战局还要靠大帅,朕哪舍得大帅走呢?大帅可不能走。”

安淮北嘴角得意地翘了翘。

可紧接着,便听沈忆一脸遗憾地道:“可沈聿必须滚蛋,既然大帅不同意,那朕就找王副将军商量吧,大帅就当没听朕说过,请回吧!”

安淮北脸色一变,拉着脸正要开口,便见沈忆微笑着说:“朕好像记得,大帅年轻时候,狂放不羁,酒后打死过一个人?”

即将出口的话突然噎在了嗓子眼里,安淮北额上瞬间冒了冷汗,后背仿佛刮过一阵阴风。

沈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到底选哪头,将军掂量掂量。”

安淮北沉着脸一言不发,心里暗爆粗口。

沈聿说的不错,这女人确实是当皇帝的绝佳人选,拿捏人拿捏得死死的。

当时年少轻狂,走得也不算什么正道,可就是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竟然被沈忆翻了出来。就凭这件事,沈忆就能给他判个死罪!

看这样子,沈忆是真铁了心要把沈聿赶走。

脑筋转得飞快,安淮北面上笑得不动声色:“陛下的心情臣理解,臣当时收留这混小子,也是看他没爹没娘一个人实在可怜,这不,为了不扰您心情,臣还特意吩咐他带上面具遮住脸,谁曾想这小子这么不争气,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不过——”说到这里,安淮北正色道:“陛下生气归生气,恕臣直言,此时把沈聿逐出军营,于大周而言,弊远大于利。”

沈忆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这就还有的聊。

安淮北紧接着道:“陛下有所不知,沈聿虽然仅来军中两月,可在军中威望极高,尤其他手下那一个营的兵,对他堪称誓死追随。这个营集中了军中精锐,亦是战意最强的一个营,两月来次次都打头阵,陛下若是此时撤了他们的将军,臣只怕传出去军中人心不稳,士气低迷,不利于此战啊。”

沈忆垂着眼,仍然没说话。

安淮北说话说得嗓子都干了,眼看沈忆一直不说话,他一咬牙,索性把话说了个明明白白:“陛下,恕臣直言,就算你赶走沈聿,你和他之间的问题也不会解决的。”

沈忆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安淮北立刻望向帐顶,左看右看,就是不接她的眼神,假装自己没说过这话。

过了许久,终于听见沈忆开口:“不早了,大帅回吧。”

这是默许了。

安淮北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生怕这祖宗一个不高兴再改主意,忙不迭地地退了出来。

账内,沈忆看着晃动的帐帘,片刻,静静收回了视线。

安淮北说的,她之前何尝不知道。

可她实在不想看见他。

每见一面,那些欢愉的交缠的肌肤记忆,那些印在心底酸涩甜蜜的回忆,就会和刻骨铭心的痛楚一同不受控制地蜂拥而入,霸占脑海,将她摧毁。

每见一面,整个人就好像在火堆里走了一遭,皮肉心肝滋滋作响,而她只能煎熬着,忍耐着,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可安淮北说得对。

她是大周的天子,她不能因为私事,断送士兵和百姓的性命。

皇帐之外,寂夜悄悄。

安淮北出了皇帐,正哼着曲儿走着,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头顶树冠哗啦一声,树叶飘落,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安淮北瞬间往后弹了三尺远,唰地抽刀出鞘:“谁!”

那人从夜色中走出来,“我。”

安淮北看清脸,哐地把刀怼回鞘中,怒道:“你不睡觉在这做甚呢!吓老子一跳!”

沈聿不答,只问他:“她找你什么事?”

安淮北的脸瞬间拉了老长:“什么事?除了你这个冤家的事,还能有什么事!”

沈聿问:“她要我走?”

安淮北道:“不然呢!”

好好的清梦被人搅了,还被这对冤家挨个找上门谈话,安淮北越想越气,终于炸了:“你知不知道,她上来就捏着我把柄让我放你走?那个狼心狗肺冷血无情啊,老子我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让她同意你留下来!你也是,这才一个照面就被她给认出来了?这也太快了,来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认出来的?”

这种事沈聿当然不会说,他只当没听见,说:“谢了,安叔。”

安淮北呸了他一口,又道:“不过我看她不像是愿意接着跟你过的意思,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沈聿沉默片刻,一个字没回,说:“不早了,回去吧。”

安淮北火冒三丈,指着他鼻子骂:“老子明明白白什么话都给你往外抖落,你倒好,搁这茶壶里放元宵,只进不出!”

沈聿终于老老实实答了,只有五个字:“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没办法了。

他自小棋艺精湛,在用兵上天赋异禀,没有他盘不活的棋,也没有他打不赢的仗。

可唯独盘棋,这场仗,他看不到生路。

安淮北也说不出话了。

很难想象,向来很有办法的沈聿,有朝一日也会没有办法。

许久,他长长叹了一声,摇着头说:“孽缘,真是孽缘!罢了,不管怎么说,先把眼前这场仗打好。”

沈聿点头,然后脚尖点地,噌的一下,人就没影了。

安淮北站在树下目瞪口呆地往上看,“你上树做什么!”

沈聿在粗壮的树枝之间找个空隙坐好,言简意赅:“守夜。”

安淮北叹为观止:“没必要吧!守夜都要亲自来!!”

沈聿抱着剑闭上眼:“你快走吧。”

安淮北气得一个倒仰,骂骂咧咧地走了。

月辉万里,淡淡透过树叶洒在男人深邃的眉眼上。

片刻,他睁开眼,望向不远处的皇帐。

不久,里面的灯火灭了,皇帐变得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沈聿重新闭上眼。

安淮北问他怎么打算的,他虽然不知道,可有一点是知道的。

他绝不会看着她再死一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亲手把这个概率降到零。

他永远忘不了当年从泥土里挖出她尸体那一瞬的滋味。

他要她一辈子都平安。

他也只要她平安。

翌日,几位将领在主帅营帐中商议退敌计策,沈忆坐在上首,听他们几乎吵翻了天。

有的说应该趁楚军在修整抓紧时间进攻,而有的说大楚来势汹汹,我方并不清楚敌军实力,若一攻不下,必然于士气有损,还会伤了兵力,应该继续练兵,等待时机。

两方争论不下,但赞成固守不出的人还是占大多数。

吵了一上午最后也没个结论,最后嗓子都干得冒烟,终于没力气再吵了,不由纷纷望向自始至终一直没说话的天子和安淮北。

安淮北看向一人:“林参将以为呢?”

沈聿简单明了:“末将以为,当战。”

安淮北问:“理由?”

沈聿说:“与其等着被打,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主动出击,占得先机。”

他只说了这短短一句话,场中不少赞成固守的将领竟不自觉点起头来。

安淮北颔首,沉声道:“大楚就算是个庞然大物,咱们也不能害怕,缩着不敢出门,越怕越不敢打,越不敢打越害怕,这样不行,今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们西南,也得让他流点血再走!”

说罢,他看向沈忆:“陛下意下如何?”

这话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走个流程,象征性的尊重一下这位皇帝陛下,实际上他们并不觉得沈忆会有什么意见。

沈忆果然点头了,“打可以,只是不知大帅想什么时候开战?”

安淮北思忖片刻:“三日后如何?”

沈忆道:“朕以为,不如明日。”

这话一出,场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了她身上。

安淮北皱眉:“明日是否太过仓促?恐难以准备周全。”

沈忆不答,只问道:“大帅,我军中粮草是否充足?”

安淮北点头。

沈忆又问:“平日士兵操练是否认真刻苦?”

安淮北仍然点头。

沈忆最后问:“那马匹军械是否完备呢?”

安淮北道:“我军马群剽悍,装备精良。”

沈忆道:“既是如此,大帅又要准备什么呢?”

安淮北一噎。

沈忆笑了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平日顶着风淋着雨训练,不就是为了随时上战场去吗?没有什么好准备的,给自己时间准备,就是给敌人时间准备。”

说到这里,她敛了笑意,站起身缓缓环顾四周,沉声道:“诸位,大楚狼子野心,犯我疆域,这一仗,我们不能怕,怕了就是输了!是他们先找上门的不错,可我们不能等着挨打,我们要反客为主,让他们看看,主动挑衅我大周,会是什么下场!”

众人神色皆是一凛,看沈忆的眼神立时多了几分敬畏。

他们私底下闲聊起来,都觉得天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即便是一身逼人的矜冷贵气,到了他们这些整日打打杀杀之人的眼里,也不过一些唬人的虚势。

却不曾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能坐上皇位的女人,胆识和眼界果然非同凡响。

“好!”安淮北眼中精光四射,“陛下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定在明日!”

第99章 赐药

所有都部署好之后, 安淮北遣散众人,单独留下了沈忆和沈聿。

刚才议事时还十分聒噪热闹的营帐,气氛忽然诡异地安静。

安淮北如坐针毡, 眼前这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谁也不搭理谁, 他夹在中间, 真是煎熬至极, 可偏偏这件事必须要这两人都在。

安淮北咳了声, 同沈忆商量:“陛下,刚才议事时您也听到了,林参将向来都是带着他的兵打头阵的, 可这样一来, 陛下的安全就没有保障了,陛下怎么想的?”

其实安淮北的意思是,让沈忆待在营地,如此既能保证她的安全, 又无需再额外分派人手保护她。

沈忆却道:“如你所说,怎么会没有保障?”

安淮北挑了挑眉:“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忆漫不经心道:“林参将打头阵, 朕也打头阵, 贴身保护, 怎么能算没保障呢?”

安淮北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陛下要打头阵?”他正色道:“陛下, 打仗并非儿戏, 是真会死人的。”

“朕没有开玩笑, ”沈忆道, “首战若败, 后面再想赢就难了,这一仗不能败,士气是关键。朕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了。”

安淮北碰了个钉子,心里直骂娘。虽然沈忆说得没错,可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担待不起!

安淮北转头去问沈聿:“你觉得呢?”他疯狂朝沈聿使眼色。

快劝她!

沈聿看他一眼,道:“末将并无异议。”

安淮北:“……”

他拍桌而起:“你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陛下没上过战场,你也没上过吗?!”

沈聿垂着眼不回话了。

反是沈忆皱眉道:“你好好说话。”

安淮北一口气登时堵在了胸口,差点没倒过气儿来,他一屁股坐下,使劲抹了把脸,抬起头嬉皮笑脸地说:“那就这么着吧,您二位高兴就成。”

沈忆听出来他的阴阳怪气,但没心思搭理他,起身走了。

她前脚跟刚走,沈聿也要告退。

脚还没抬起来,便听安淮北说:“回来!让你走了吗!”

沈聿问:“还有事?”

安淮北猛拍大腿,恨铁不成钢:“你让我说什么好!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战场上刀剑无眼,前线又是最凶险的地方,真伤着她怎么办?我到时候问你罪不问?!”

沈聿却说:“她身边有暗卫保护,自己也会武功,不会有事。”

安淮北道:“万一呢!”

“即便有万一,”沈聿顿了顿,“也还有我,这也是我同意的原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说完,男人转身向帐门走去。

安淮北看着这倔驴,气不打一处来:“你早晚死她手上!”

沈聿背对着他,脚步停都没停一下:“那我此生圆满了。”

安淮北无语了。

全都部署好之后,军令一级一级传下去,整个营地瞬间进入忙碌紧急的备战状态。

事实证明,沈忆的决定是正确的,动员士兵,一天的时间足够了。

甚至用不了一天。这些日子,士兵们眼睁睁看着宿敌已经打到家门口,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立刻上马杀过去。

如果此时从空中俯瞰大周营地,就会看到无数人马正在来回奔走,整个营地像是一座活过来的棋盘,乱中有序。士兵们杀声震天,战意直冲云霄。

蓄势待发,只待开战!

与此同时。

战争的阴云笼罩西南,这些时日,从西南往北去的官道上,行人车马明显多了起来,不少百姓都开始北上逃难避祸。

而这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道纤细的身影站在城楼前,最后遥遥回望一眼满城金秋落叶的都城,然后转身,一步迈出城门,开始逆着北上的人潮南下。

她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西南-

翌日清晨,楚君大营。

暸望塔上,值守了几个时辰的哨兵张嘴打了个哈欠,嘴还没完全合上,他忽然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地平线的地方。

那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边线。

他用力揉了下眼。

黑边依然存在。

他忽然狠狠打了个哆嗦。

那根本不是黑边——那是人!成千上万个人!

他扭头朝下面吼道:“敌袭!!周军来了!!”

瞬间一片兵荒马乱。

待这消息传到主帅那里的时候,萧鸷一脚踹翻来报信的士兵,“胡说!”

“楚军满打满算只有三十多万兵力,怎么敢正面攻打我们五十万大军?!谁说的这消息,让他滚过来见我!”

士兵埋着头,战战兢兢。

楚军主帅张铭照断喝一声:“萧鸷,闭嘴!”

萧鸷梗着脖子扭开脸。

张铭照问士兵:“消息是否属实?”

士兵道:“消息属实,哨兵发现敌军踪迹,预计已离我军不足二十里!”

张铭照立刻道:“传我令,整军出发,迎敌!”

士兵马上出去传令去了,张铭照穿上盔甲,冷厉眸光扫向萧鸷:“还不快去更衣,随我出征?!”

萧鸷道:“我不明白!我们人数几乎是大周的两倍,他们怎么敢?!”

张铭照冷冷道:“人数从来都不决定战争的胜负,我们小瞧周军了,他们那位新继任的天子绝非等闲之辈。”

萧鸷咬牙,一把掀开帐帘就走。

张铭照却又喊住他:“萧鸷。”

萧鸷回身看他。

张铭照说:“我知道你痛恨大周,想立刻报仇,可你要记住,仇恨会冲昏一个人的头脑,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萧鸷的手撑着帐帘,一缕光线透进来,清晰勾勒出他一侧脸颊上用力顶起的腮骨弧度。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帐帘走了。

不到两刻钟,牧河平原之上,杀声四起。

两军开战!

两边人马打了好几年,都对彼此实力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所以一开战楚军就发觉出了一丝异样。

周军这群兔崽子也不知道是打鸡血了还是吃错药了,今日格外拼命,简直杀红眼了。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

这一切只因为此次出战的军队里多了一个人。

她就是大周天子。

高高在上,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着一面的皇帝陛下居然跟他们一起提着刀冲锋,这怎能不让人热血沸腾!

得知消息的张铭照亦吃了一惊。他早知大周皇帝亲征,可彼时他只以为这皇帝只是来督战,顺便振奋士气,谁曾想,她竟有如此胆量,敢亲自披甲上阵!

甚至她也并非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前线来报,死在她手中的楚军已经不下数十人。

这一仗,不好打了。

张铭照思索片刻,派人去告诉萧鸷,让他带人去围攻周帝。

谁知没多久,那边回了话:萧鸷要跟林淮打,不肯过去。

张铭照的脸登时阴沉下来。

不知为何,萧鸷自从在战场上见到了这名叫林淮的小小参将之后,便死死盯上了这人,两军每次交战,萧鸷都专打林淮。

现在竟是连他的军令都不管了。

但大敌当前,不是处置人的时候,张铭照只好找来以刀法奇快著称的侯捷。

张铭照素来温厚,此刻眼中却是杀气四溢,他吩咐侯捷:“不惜一切代价,杀掉周帝!”

侯捷领命,带着人马杀进战场,很快锁定了沈忆的位置。

侯捷虽然以刀快闻名,可他并不鲁莽,相反,他很耐得住性子,并没有一见到沈忆就让手下人扑上去,而是先带着人停在远处,仔细地观察起来。

很快他就判断出来,沈忆看似是孤军奋战,可她身前身后数个方位皆有身手不凡的周军,这几人将沈忆护得密不透风,沈忆一旦有危险,他们即刻就能赶过去支援。

侯捷沉吟片刻,挑出手下几个身手不错的,伸手朝着沈忆身边那几个人一指,下达命令:“看到这几个人没有?你们过去缠住他们,记住,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只需要尽量引着他们走远,离周帝越远越好!”

几人听令,即刻杀入战场。

而侯捷落在最后,一双鹰眼敏锐扫视全局,时刻注意着所有人的方位。

这一切,沈忆完全不知道。

她唯一能感觉出来的就是,身边的楚军似乎忽然渐渐在变多,虎口已经被剑柄反震得生疼,沈忆却不敢丝毫放松警惕,她想抬头看看宋卫的位置,奈何四面敌军重重,只得放弃,专心杀敌。

与此同时。

远处,正在与萧鸷交战的沈聿突然一剑将其逼退,抽身便朝着一个方向赶去。

萧鸷心中疑惑,但脚步不停,立刻追了上去。

可男人仿佛铁了心不再跟他打,始终只防不攻,仍然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沈聿虽然人在远处,可时时都注意着沈忆那边的动向,侯捷的行动虽然分散而隐蔽,可他还是看出了侯捷的意图。

侯捷若要对沈忆下手,单打独斗,沈忆绝非他的对手。

身后萧鸷穷追不舍,沈聿甚至已经顾不上回防,死死盯着沈忆的方向,全力狂奔。

而就在这时,一个宋卫终于彻底被带偏了方向,沈忆的东北方门户大开,彻底失守。

这一瞬间的破绽没有逃过侯捷的眼睛,他等的就是现在!

侯捷不动则已,一动则如电闪雷霆,他身法极快,一眨眼就到了沈忆身前,抡起大刀,劈头砍去!

沈忆杀退一人,直觉到一丝异常,下意识转过身。

头顶三尺大刀高高扬起,在灿烂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线。

沈忆心跳几乎暂停。

举刀砍来的男人嘴角露出喜悦的笑容,刀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就在这时,她的右侧视野中突然凭空闯入一道人影,身披沾满血迹灰尘的锁子甲,头戴面具。

在他身后,正有一个男人举起手中长剑,瞄准了他的心脏。

巨大的恐慌突然狠狠扼住沈忆。

下一刻,嚓啷一道金戈相击的刺耳刮擦声,男人举剑横挡,那三尺长的巨刀竟就这么硬生生被挡了下来,寸进不得,与此同时,长剑深深刺进了他的左肩,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沈聿全凭直觉,变换身形,侧身挡住了萧鸷这一剑。

这时,宋卫终于发觉不对,纷纷赶来。

侯捷眼看一击未能得手,拽上萧鸷就跑。

危机解除,沈聿腾出手撕了布条缠住肩膀上的伤口,对几个匆忙赶来,脸色吓得煞白的宋卫淡淡说了句:“护好你们主子。”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自始至终都没看向沈忆。

沈忆也没有看他。

诡异的气氛蔓延开来,宋一忍不住喊了声:“陛下……”

沈忆冷冷瞥他一眼:“闭嘴。”

宋一一个激灵,不敢再问了。

这一仗,打了整整一个昼夜。

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冲上去。

后世史书上用八个字记载了这场周楚之间首次战役的惨烈:尸骸遍野,血染牧河。

这是周楚之间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最终大周以五万人员伤亡的代价,换取了楚国十几万伤亡,这是历代史书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更是一场毫无异议的大胜。

然而在当时,结束大战后的周军营地里,却并没有人在庆祝这一场大胜。

阴云笼罩在所有人心上。

主帅营帐。

帐门打开,沈忆快步走进来,神色凝重:“安帅伤势如何了?”

本以为战局已定,谁知张铭照这个老将真不是吃素的,到最后了忽然反扑一口,死死把安淮北叼进了他们的埋伏之中,若非沈聿及时发现,拼死杀进去救他,只怕这会安淮北的尸体都凉了。

此刻帐中的床榻前已经围了大周一干将领,沈忆一进来,众人自觉为她让开了路。

军医脸色沉凝:“回陛下,大帅腹部胸口两处要害中剑,伤势极重,微臣已尽力,大帅能不能醒来……尚是未知之数,且就算醒了,只怕短时间之内也不宜再上战场了。”

沈忆立在榻边,看了眼安淮北的伤势。

腹部好几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血还在止不住地流出来。往日里狡诈无赖,嬉皮笑脸的男人静静躺在榻上,胸口微弱地起伏着,突然间变得脆弱不堪。

帐中一片压抑的沉默。

沈忆抬起眼,缓缓环视萎靡不振的众人,眼中倏然闪过厉光。

“你们这是什么样子?”

“我们是胜了,不是败了,安淮北是伤了,不是死了!朕知道你们难过,朕也难过,可外面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们,你们如此消沉,让底下士兵怎么想?都给朕打起精神来,不管安淮北是死是活,我们要做的,是为他报仇!”

众将听了这话,终于纷纷直起腰来:“是!”

沈忆又道:“传朕令,第一,你们记住,安帅只是轻伤,几日便可恢复,如有泄露消息者,斩。”

“第二,今日大捷,每人赏一吊铜钱,并犒以牛酒,但食不可过量,饮不可过度,若有因此而玩忽职守者,军法处置!”

众将神色一整:“末将听令!”

声量已经比刚才洪亮了不少。

沈忆缓和了神色,颔首道:“这才是我大周的将士。”

军心已经稳定住,她摆摆手:“都散了吧。”

众将鱼贯而出。

等所有人都走了,沈忆在桌边坐下,面对着军医,指尖在桌上笃笃敲着,却一直没说话。

军医试探着问:“陛下可是还在担心大帅的伤势?”

话音刚落,只见这位年轻的女帝面上忽然现出一丝罕见的犹豫,一闪即逝。

而后,她似是随意问道:“你可看过军中其他将军的伤势,他们伤得重吗?”

军医摇头道:“其他将领都无碍,请陛下放心。”

女人敲桌子的指尖微顿一瞬,她抬起眼,语气平和缓慢地问了一句:“当真吗?其他人都没有受伤?”

军医听着天子这微妙的语气,脊背突然一阵发凉,他硬着头皮想了半响,还真想起什么,立刻拱手道:“微臣失察,请陛下恕罪。林参将肩膀似乎受了伤,微臣问了几句,他说只是外伤,自己就能处理,让微臣安心医治大帅,臣当时分身乏术,便没再多问。”

沈忆微微皱了下眉,没说话。

军医道:“陛下不必过于担忧,久病成医,林参将经常处理伤口,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沈忆抬起头:“他受伤之后总是自己一个人扛着,连军医都不看吗?”

这语气似乎不大对,军医小心翼翼地道:“林参将他……一般都是自己打理伤口的,确实很少找军医。”

女人细白的指尖悬在桌面上,许久没有落下去,她没再说话。

半响,她站起身,嘱咐军医几句后离开了。

回到皇帐,沈忆喊来阿宋,吩咐道:“给他送些上好的金疮药过去。”

阿宋心中无奈摇头。

说是不在意死活,可等真看见了,又哪做得到真不在意呢?

但她面上没露半分声色,得了令便往外走。

谁知临到帐门前,沈忆又喊住她:“等等。”

阿宋转过身。

沈忆面上难得显出几分心浮气躁的迟疑,握着书的手指几乎僵硬得不能曲伸,说:“还是给每位将领都送一些吧。”

第100章 上药

首战大捷, 全军上上下下都高兴,庆功宴上,沈聿平时不怎么饮酒, 今日却似乎格外好说话,手下人看准机会,一个个都起哄灌他酒。

沈聿竟也来者不拒, 都干了。

宴饮结束时, 已经是深夜, 坛倒壶倾, 将士们作鸟兽散,各自回了营帐。

沈聿一个人慢慢走回营帐。

夜清月寒,雪亮的月光如盐霜, 洒在掉了一地的梧桐叶上, 莹莹地泛着亮光,踩在脚下,发出清脆明快的嚓嚓声。

他来西南已一月有余,却不曾有哪一日, 觉得月色如今日这般动人。

沈聿伸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小瓷瓶,拿在手中缓缓摩挲着, 仿佛是什么稀世珍宝。

一路回到营帐, 掀开帐帘, 淡淡的药香飘过来。

帐子里点了一豆黄灯, 昏黄光晕扩散开来, 同帐的韩通打着赤膊, 正在上药。

瞧见沈聿进来, 韩通朝他挤眉弄眼:“今儿咱们林参将心情不错啊, 快跟兄弟说说, 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沈聿不动声色地收起手中的白瓷瓶,道:“出师大捷,自然高兴。”

韩通切了一声,不满道:“你这可就不够兄弟了——嘶!”他扭着胳膊使劲去够后背的伤口,一不小心扯到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他眼泛泪花:“林淮,快来帮我!”

沈聿正更衣准备上药,听到后只好放下衣裳,走过去伸出手:“药拿来。”

韩通从桌子上拿了个小瓶给他,然后转过去把背露出来,同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你千万省着点儿用,这是陛下亲赐的大内金疮药,用完了就没了,咱这一辈子估计也就这一瓶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意识到,身后有些过于安静了。

他回头看过去,男人站在他身后,垂眼盯着掌心的白瓷瓶,像座冰俑一动不动。

林淮分明还是刚才那个林淮,可韩通莫名地觉得,一晚上都萦绕在男人周身的那股欢腾轻快的气息,突然不见了。

但也不过是一瞬,随即便见男人举止如常地拔了塞子,朝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再转过去点。”

刚才应该是他的错觉。

韩通没再多想,转过身去。

林淮在身后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陛下倒是大方,军中这次所有参战的将领都赏了药吧?”

韩通道:“对啊,人人都有份儿。我现在是服了咱们陛下了,格局大会打仗,能镇得住场子不说,长得还好看。”

林淮没有回应。

韩通没注意,他开始十分沉浸地侃八卦:“你天天去守夜你不知道,我可跟你说,咱们这营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上陛下了,长得跟仙女似的,关键是劲劲儿的,她可太招人了!你就偷着乐吧,兄弟们不知道多羡慕你!”

沈聿道:“羡慕我什么?”

韩通道:“当然是羡慕你负责陛下的护卫队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迫不及待想听八卦,极力怂恿沈聿开口:“你快说说,这几天处下来,陛下有没有对你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

本来的确以为终于有了些许进展,但现在也明白了,根本没有。

韩通突然惨叫一声,从他手下躲开,“我的祖宗,轻点!”

虚焦的视野清晰起来,沈聿垂下眼:“抱歉,跑神了。”

韩通哭笑不得。

沈聿一言不发地快速上好药,把药瓶放回去,回了自己床铺那边,把刚脱下来的外衣又穿了回去。

韩通看着他往外走,一愣:“你不是要上药吗,不上了?”

“不上了。”

没什么好上的。

沈聿出了帐门,一路往中心的皇帐去。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很多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可今日不知怎的,竟比往日多用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

到了帐前,沈聿照例开始巡视周围,到帐门的时候,沈聿忽然眯起双眼,笔直地看向旁边轻晃的树丛。

利剑铿然出鞘,他低喝一声:“谁!”

片刻,一只手哗啦哗啦地拨开树叶,一人挠着头讪笑着钻了出来,“林参将真是敏锐。”

沈聿收回剑,视线落在他右手上,“李将军深夜来此,是有要事要面见陛下?”

“没有没有!”男人把手里的东西往后藏了藏,连声道,“我就是路过,哈哈,路过,走了走了!”

他拔腿就走。

结果走了没两步又跑回来,一咬牙,拉着沈聿低声说:“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陛下,谢了。”说着,他把东西往沈聿手里一塞,立刻跑没影了。

沈聿低头看着手中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脑海中忽然想起刚才韩通说的话——

“咱们这营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上陛下了。”

手指倏然攥紧,瞬间在纸面上留下几道极深的褶皱,过了一会,还是慢慢松开了。

在原地立了片刻,沈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阿宋这时打了帘子出来:“林将军,出什么事了?”

沈聿抬起眼:“我有事要面见陛下。”

阿宋领他进了皇帐。

可能是刚沐浴过,帐子里一股淡淡的甜香,混着残存的酒香,暖熏熏的。

沈忆坐在榻上,穿着月白云纹寝衣,满头乌发拢在臂弯里,正低着头看舆图。

她眼也不抬:“什么事?”

“有人要末将转交此信给陛下。”说着,沈聿将手中的纸递给阿宋。

沈忆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杵得跟个木头似的男人,接过纸打开。

刚扫了两眼,她冷笑:“林参将现在是什么东西都敢往朕跟前送了。”

沈聿的语气却比她还冷淡:“末将不知这是什么。”

沈忆才不信他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气,把信扔给阿宋,忍耐着说:“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信送回去。”

沈聿却直接说了句“末将还有事,先行告退”,转身就往外走。

沈忆忍无可忍:“反了天了!”

帐内倏然静得针落可闻。

宫女们都震惊地觑向沈聿。

沈聿却像是半点儿都没察觉到,回身直视着女人,冷笑道:“送信的人是我,退信的人还是我,陛下当我是什么?龟奴吗?”

“沈聿!”沈忆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连真名都喊出来了,阿宋瞬间一个激灵,立刻示意所有人都避出去,她跟在最后,亲自守在了帐门外。

帐内顷刻间空空荡荡,就剩他们两人。

反而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沈忆点点头,平静地说:“好,你不想去退信,可以。”

她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但你要先说清楚,凭什么说我把你当龟奴?有人给我送信,我倒还成了不三不四的嫖客了?!”

沈聿别开脸,“……我没这个意思。”

沈忆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问:“你今天怎么了?吃炸药了?”

“可能吧。”沈聿仍然不看她。

这人可能吃错药了,沈忆张口就想让他滚,然而一转视线,却看到几缕鲜艳的血迹。

她皱眉看着他左肩,“你的伤口怎么还在渗血?不是——”

不是送药过去了吗?

沈聿看她一眼,“一点小伤,陛下不必挂念。”

公事公办的语气,一板一眼。

沈忆看他半响,忽然说:“过来。”

说完,她低头在旁边翻找什么东西,找好之后抬头一看,那人还在门口站着,一步都没挪地儿。

沈忆恼了,把手里东西朝几案上一摔,“你今天不过来,以后就别想再进来了,今晚就从西南滚蛋!”

那一动不动的石头桩子终于动了动,慢腾腾地走过来。

等他走到几案前,沈忆一伸手——

一把把他用力推到了榻上,然后狠狠掀掉了面具。

她早看这破面具不顺眼了。

面具下,男人脸色苍白,眼下有些乌青,透着软弱的冷漠,像一只萎靡的狮子。

心一下就软了。

沈忆别开眼,跪坐着直起上半身,手往下摸索着,一路扯开男人的衣裳,直到他整个左肩膀全都露出来。

皮肉外翻,筋膜血肉一片模糊,血已经隐隐发黑,瞧着狰狞可怖。

只看了一眼,沈忆就知道,这人根本没上药。

她从刚才找出的东西里翻来翻去,找出镊子清理了伤口,然后轻轻地一层一层敷上药粉。

沈聿垂眼看着她,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女人乌亮黑发间一个莹白的侧脸,眉毛纤长,淡粉色的唇瓣轻抿着,两点黑瞳认真专注地盯着他的伤口。

看了半响,他忽然抬起右手,按在她后脑上,用力地吻下去。

唇瓣相接的一瞬间,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沈聿似乎忘了肩上还有伤,两只手把她紧紧环在怀里,低头重重吮吸她的唇,凶狠地撬开牙关,逼着她与他唇齿纠缠。

沈忆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慢慢地放松下来,她没有推开他。

察觉到她态度的变化,男人抱她抱得更紧,几乎快把她的腰勒断,垂着头吻她吻得越来越深。

但很快沈聿就发现,无论怎样,沈忆始终没有回应过他。

体内沸腾汹涌的血液如坠冰窖,倏然冻住了。

他慢慢地松了力道,放开她。

沈忆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拿起药瓶继续给他上药。

沈聿垂下眼,没再看她。

过了很久,伤口快包扎好的时候,他嗓音低哑,开口慢慢问了一句:“是不是,真的没可能了?”

沈忆没说话,她认真而耐心地把包扎伤口的布条打好结,一点一点抚平布条翻起的褶皱和卷边,直到它看起来极其完美,无可挑剔。

然后她终于抬起头,平静地对上男人的眼睛。

“沈聿,我不怪你了,”她说,“你当时肯定有莫大的苦衷,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了。但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这对我自己,对你,对很多人,都不公平。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或许——”

沈忆笑了笑,轻声说:“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沈聿听了,也牵唇笑了下,只是这笑有些无力。

他曾以为,他最听不得的话,是“我绝不会原谅你”。

如今才知道,不是。

他最听不得的话是另外两句。

一句“我不怪你了。”

一句“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龟奴:可以理解为拉皮条的。

ps预计2~3章之内就会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