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所以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苏蕴宜的脸近在咫尺,裴玄能看见她眼底微微闪烁的晶莹泪光。
她是个多少有些娇气的女郎,遇着事儿了总要挤两滴眼泪,故作娇柔怯懦,每每都能哄得他无奈点头。
可是此时此刻,她分明忍住了眼泪,裴玄的心头却还是颤抖着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香灰烫到了一样。
冰凉的手掌贴上侧脸,苏蕴宜埋在裴玄的掌心,听见他说:“你我之间,永远都不必说这些。”
“况且,我并非无的放矢,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对上苏蕴宜骤然亮起的眼睛,裴玄笑了笑,牵着她在桌案前坐下,从案上无数的书册中抽出一本,苏蕴宜定睛一看,封面上写了“粟黍法”三字。
“流民之扰由来已久,并非只在京口受灾以后才有,南渡流民众多,而门阀世家宁愿自家粮仓中的粟黍腐烂殆尽,也不肯放粮给流民,这你已是知道的。”裴玄看着苏蕴宜,温声道:“朕与尚书令徐绩,便想出一个法子。以朝廷的名义向流民放粮,待流民安定下来能够自给自足之后,添上少量的利息,再将借走的粟米还给朝廷。”
苏蕴宜左手撑着下巴,认真地倾听着,连连点头,“这法子听起来甚是有效,流民得到了过渡的粮食,朝廷也有利息可收,岂非是双赢之策?”
“理当如此,可实际上,当时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裴玄目光沉沉,连同语气也一并低落下来,“魏氏从中作梗,其麾下官吏强逼流民借粮,并以此牟利。缺斤少两者有,多收利息者有,很多官吏本就是世家出身,这些从朝廷借出的粮,泰半都来到本就不缺粮的世家大族手中。”
“而真正缺粮的流民,却冻饿而死。”
他无声地叹息,“当时魏桓拿住了此事,就如今日的皇后一般,联合朝臣,逼迫朕将徐绩贬谪去交趾。”
“可既然徐绩如今还是尚书令,说明你已将此事解决了不是吗?”苏蕴宜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眸,“你是怎么做到的?”
裴玄微微一笑,“解决之法说来倒也简单,无非‘光明正大’四字。”
“效命于魏氏的官吏众多,那就绝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朕强令清查借粟黍法贪污之事,严查之下,底下官吏纵然敷衍,总也得提溜出几个来用作敷衍。”
“朕再刻意分化,亲近于魏氏的从重发落,稍微疏远的则轻轻放下,如此一来,被小事化了的那些官吏不愿效死,魏氏内部就不能联合在一处,自然会被逐个击破。”
在苏蕴宜愈发崇敬的眼神中,裴玄强压下忍不住上翘的嘴角,继续道:“最后再查出实证,以大锦律法论处,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连魏桓也说不出什么。也是自那以后,朕才从魏氏手中,挣出了一线生机。”
苏蕴宜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呆了。裴玄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用人处事,多是如此。你发出的命令是一回事,中间通传是一回事,底下人实际操作起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将这座建康宫,视为整个江左的缩影……”眼瞳震颤一瞬,眉眼间霍然跃起欣喜之色,苏蕴宜从裴玄身侧跳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需要我帮你?”
“不用!”苏蕴宜回过身,又圈住他的脖子在脸上“吧唧”用力亲了一口,“你就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话以前好像是他说的来着……
裴玄拿手指点了下苏蕴宜留在自己脸上的口水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雄纠气昂昂走出殿门去。
倚桐、莲华和陈衡她们几个是一直候在式乾殿外的,见苏蕴宜迈出门来,立时都迎上前去。
“将手下信得过的人都叫上。”苏蕴宜昂首挺胸,“这回我要亲自一个个审查过去。”
正如裴玄所说,高居于明堂者,难以掌控细微处波澜。建康宫如同锦国的缩影,实际却又大不相同——裴玄身为帝王,无法亲自丈量大锦的每一寸土地,可苏蕴宜不同,只要她想,她可以走过建康宫的每一处,甚至能够见到整座皇宫中所有的人。
既然有人仗着她的势欺凌旁人,那也很好办,之前她是如何发落魏氏手下,今日就如何发落这些狐假虎威之人。
先以强权镇压,再用公理服人,朝堂,后宫,皆是如此。
这一日苏蕴宜挑灯夜战,亲自带着倚桐等人将宫中各处一一走遍。先将各处管事的与底下宫人分开审问,再彼此核对供词。
有些宫人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但见贵嫔似乎是真有意清理门户,便也打开了话匣子,将平日里如何被管事欺压全都倒了出来,如膳房,众人皆执一词,直指柴安仗势欺人,铁证之下,柴安伏首认罪,苏蕴宜便当场将其发落,如此前那魏嬷嬷一般先行杖责,再逐出宫门,并没有丝毫徇私。
欺人者受罚,受欺凌者则要加以安抚。
苏蕴宜当众说:“本宫虽是受人蒙蔽,亦有识人不明之过,但凡有受了委屈的,核实后本月多发一个月的月俸,从我私库出。”
除却如柴安这类人之外,也有一些新任管事确是在兢兢业业办事的,底下人也一致夸赞,说不出她的坏话。如这类人,苏蕴宜便亲自当面嘉奖,再令其统管暂时没有管事的机构,待日后重新选定新的管事,再对其另行提拔封赏。
这样一来,该受罚的受罚,该安抚的安抚,该提拔的提拔,各宫各处,不但再没有不满,反而满口夸赞贵嫔宽严相济,令人拜服。
待将尚食监、膳房、太官、果官等地都走过,苏蕴宜最后才来到汤官。
此时已是后半夜,纵是夏日,寒意也侵袭着人的肌理。苏蕴宜披着鹤裳走到前庭,看到宫人们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忙吩咐道:“都起来,将我备下的姜汤分发下去。”
宫人们捧着姜汤,不知所错地站着。苏蕴宜没有看她们,而是用目光一寸寸刮过前庭的土地。
两具腐坏的尸首是早已被抬走了的,留下的暗色血迹却似乎还镌刻在泥土深处。静默了片刻,苏蕴宜问:“紫苑如何了?”
“禀贵嫔,已按您的吩咐请了御医来给紫苑诊治,因其伤重不便移动,此刻正在汤官内休养,人是已经醒了的,可要将她抬出来?”
苏蕴宜一摆手,“抬出来吧。”
几个宦官摇摇晃晃抬着木板的四角,人未到声先至,紫苑的呜咽声幽幽传来,“呜呜,贵嫔娘娘……贵嫔娘娘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待人摆在了面前,苏蕴宜低头一看,紫苑后背模模糊糊,血肉粘连着绷带,从里到外,红红黄黄地渗透出来一大片。她不由蹙眉叹息:“皇后下手竟这样狠。”
紫苑抽泣了一声,正要顺着杆子往上爬,却又听苏贵嫔淡淡道:“难为你了,也肯为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卖命。”
四下里霎时冷寂,原本紫苑的呜咽声、宫人们浅啜姜茶的声音都仿佛被无
形的罩子隔绝一般,唯有随行宦官们手中持着的火把还在“噼剥”跳动。
“奴婢……奴婢不明白贵嫔的意思。”紫苑声音颤颤,“奴婢是贵嫔的人,如何会为皇后卖命呢?”
“不明白是么?那本宫就帮你仔细分说分说。”苏蕴宜拢了拢鹤裳,绕着不能动弹的紫苑缓步行走,“不止是你,还有柴安,还有此次被抓涉事的许多管事,其中怕是有不少都是皇后安插的暗棋吧?柴安和其他人我尚不能确定,唯有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紫苑哽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哭道:“贵嫔为何如此污蔑于我?是见奴婢不中用了,便要把我当脏水泼掉吗?奴婢待贵嫔忠心耿耿,没曾想竟落了如此下场,那我倒不如立即死了的好!”
她目光骤然一定,像是下定了什么极大的决心,然而不必苏蕴宜开口,陈衡立时上前一步,掰住她的脸轻松卸掉了紫苑的下巴。
“想咬舌自尽?”陈衡笑着拍了拍她冰冷的侧脸,“在咱家面前,你怎么敢?”
“她连这一条性命都肯为皇后抵上,又有什么不敢的?”
苏蕴宜波澜不惊,淡淡地接上,“皇后在宫中树大根深,本不是我能轻易拔除干净的。她的暗棋成了我新提拔的管事后,便开始借势发挥,肆意在宫中作乱,以图败坏我的名声。可单是如此,效果太缓,我有陛下撑腰,底下宫人纵然满腹怨言,也不能拿我如何。”
“想要迅速地将我扳倒,就得有一个足够重的罪名。而这个时候,紫苑,你跳出来了,你殴杀了两个无辜宫婢,连累提拔你的我也满身脏水。”
冰凉纤细的手指掐上紫苑脱臼的下巴,她满脸是泪,望着苏蕴宜“咿咿呀呀”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而苏蕴宜俯身漠然地看着她,“我提拔的管事那么多,少了其他哪一个都不影响大局。唯有你,紫苑,若没有你,皇后就无法借势发挥,你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
“所以你一定是皇后的人。”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凤凰栖梧,孤影徘徊……
在旁围观了全程的汤官宫人们彼此交换愕然的眼神,紫苑还在“呜呜”着摇头挣扎。
“贵嫔,想来这贱婢是不肯说实话了,要不要用刑逼供?”陈衡试探着问。
在紫苑凄惶的注视下,苏蕴宜摇了摇头,“她是魏氏的死士,为了成全皇后的计谋,本就是抵上了性命的,纵使动用酷刑,她也不会招供。便是招了,皇后那头也可以反咬我是严刑逼供。”
“那这贱婢该如何处置?”
“清查她这段时间在汤官犯下的罪行,今日午时,当众宣读后仗毙,将其罪行同死讯传遍六宫。”
不顾紫苑绝望的哀嚎,苏蕴宜拢着鹤裳转身而去,莲华匆匆跟在她身后。夜间寒气森冷,饶是有鹤裳抵御,苏蕴宜还是忍不住合手哈气,所幸莲华体贴,立即奉上准备好的姜汤。
“皇后给咱们使了这么大一个绊子,却不能借紫苑之事反击,难道这口气就这么白白咽下了么?”递上姜汤时,莲华忍不住嘀咕。
浅呷一口姜汤,温热辛辣的液体从口而入,霎时温暖了四肢百骸。苏蕴宜捧着姜汤,长舒一口气,“怎么会呢,流言蜚语是一把双刃剑,此前能够中伤于我,此后自然也能中伤皇后。”
望着苏蕴宜意味深长的笑靥,莲华一时怔愣,“您的意思是……”
“贵嫔!”身后响起倚桐的声音,她从汤官匆匆追了上来,“依您的意思,我留在汤官分发月俸,待那些宫人散去之后,又偷偷听了一会儿他们私下言语。果然不出贵嫔所料,他们都在感念贵嫔的恩德,却咒骂皇后狠毒呢!”
苏蕴宜听了却没什么表情,只问:“阿菱和小伊如何了?”
“啊?”愣了一会儿,倚桐才反应过来苏蕴宜指的是那两个被紫苑殴杀又埋尸的宫婢,“我已命人厚葬她们了。”
“她们此前可同紫苑有什么恩怨?”
“汤官宫人未曾提起她们同紫苑有旧日仇恨,只说似乎是因为她们当日见着紫苑时没有主动行礼。”
……只是这样吗?
苏蕴宜想到了白日里匆匆一瞥的那两具尸首,虽然都已严重腐坏,却还能依稀看得出,两人生前都是颇清丽的少女。
她们也有父母家人,或许此刻还在家中,巴巴盼着她们有朝一日能出宫回去。
今日力挽狂澜,破了皇后的设计,本该庆幸才是,倚桐和莲华却瞧见苏蕴宜的脸色阴霾沉郁。
“贵嫔,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倚桐试探着问。
摇了摇头,苏蕴宜叹声道:“打听打听那阿菱和小伊家在何处,给她们的家人送些财帛吧。”
“是。”
……
无论此一夜间如何风云变幻,待到白日,又是风平浪静。
魏皇后照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正由十数名宫婢服侍着细细洗漱时,青柏埋头入内,在她耳边报告了苏贵嫔在一夜之间摆平了后宫风波的事。
下一瞬,跪侍的宫婢手中高举着的茱萸纹斑斓金盆被掀翻在地,掺了玫瑰汁子的温泉水兜头浇下,打湿了宫婢半身,而她一言不敢发,只是连忙伏跪在地。
“不止如此,她还从自己私库中拨出不少银子,给那些受了欺凌的宫人多发了一个月的月俸。”青柏却仿佛没察觉到主子心中的恼怒一般,继续平静地叙述:“昨夜才审问完,当场就发了,如今宫中人人称颂苏贵嫔赏罚分明、宽严相济,若再想以她的名头行捣乱之事,恐怕不能了。”
魏皇后面上不见丝毫表情,甚至堪称冷静,奈何剧烈起伏的胸口暴露了她的内心,“这个苏蕴宜,倒是和裴玄一样。”她紧咬牙关,字句从缝隙艰难崩出,“惹人生厌。”
“其实娘娘不必生气。”青柏此时才抬起头,对上魏皇后灼烧着火焰的眼瞳,“毕竟太傅已经回来了。”
刹那间,大火熄灭,魏皇后眉开眼笑,“是了,兄长回来了,这一切自有他为我做主。”
她如同世上每一个怀春的少女一般,眉眼漾起缱绻笑意,魏皇后甚至提起裙摆在原地转了个圈,“对了,去告诉兄长,我想他了,我想见他一面。”
“娘娘,后日举办宫宴,届时您自然能见到太傅。”
“不!那是皇后见到魏太傅!”魏皇后红唇轻撅,似撒娇一般地道:“我要见的是我兄长!”
青柏默然片刻,只好道:“娘娘,太傅刚回府时我便已命人去请过了,可是太傅还是不愿见您。”
“兄长他……还是不愿见我。”
这一句话给魏皇后带来的打击似乎比苏贵嫔成功翻盘还要大得多,方才她还有精力发脾气,可是此刻,却犹如被抽去魂魄一般,也不顾地上被洗脸水打得湿透,她颓然跌坐在地,“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不愿见我?就因为……就因为……”
“娘娘!”
一语喝住魏皇后的言语,青柏冷冽的目光下瞥,“你们都退下。”
跪了满地的宫婢们无声起身飘走,殿门关阖,偌大徽音殿便只剩下魏皇后与青柏二人。
青柏将魏皇后从满地的水渍上扶起,像安抚孩童那样将她按入自己腹间,而魏皇后也真的像孩子那样在青柏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一只贴在门缝上的眼睛因目睹了这一幕,正惊恐地震颤着。
潘灵儿咽了口唾沫,右手按上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正欲悄悄撤离,青柏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却已向她的方向睒来——“是谁在那儿!”
徽音殿内,魏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潘灵儿则呆愣在原地,不知该是进还是逃,而两次呼吸之后,青柏便已猛然推门,她沉沉的目光落到潘灵儿的脸上,“潘夫人?”
潘灵儿勉强讪笑两下,“妾……妾是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待青柏如提溜鸡崽一般将潘灵儿提溜到魏皇后面前时,她已收起了所有情绪,一张英气的脸上漠然一片,高高在上地看着伏跪在地的潘灵儿,如同打量一只老鼠,“你方才在外头可看见、听见了什么?”
潘灵儿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妾什么都没听见!”
嗤笑了一下,魏皇后幽幽道:“你就贴在殿门外,怎么会什么都没听见呢?”
冷汗缓缓从脊背滑落,潘灵儿艰涩地转动脑筋,“妾……妾只是看见,娘娘因挂念兄长伤势而伤心
……”
见魏皇后默然不语,心脏砰砰猛跳两下,潘灵儿鼓起勇气,膝行着更前一步,“娘娘,如若不弃,妾愿为娘娘分忧。”
“你?”长眉挑起,魏皇后显然对她不甚信任,“你能懂什么?”
“妾自为陈家妇后,精研梳妆打扮,也颇知如何吸引男子。”说着,潘灵儿缓缓抬起头来,一张桃花面在魏皇后眼前展露无遗。
此刻细细看来,潘灵儿五官亦有瑕疵,两腮过窄,琼鼻略长,可生在她脸上,就怎么看怎么妩媚鲜妍。七分颜色,却有十分风情。
再想起建康城中,关于潘夫人风流多情的传闻,魏皇后一时微微失神。
眼看魏皇后目露迟疑,潘灵儿笑意愈浓,“妾蒙娘娘收留,无以为报,愿倾囊相授,助娘娘得偿所愿。”
式乾殿内,几乎通宵忙碌的苏蕴宜也埋头睡到晌午,迷迷糊糊醒来时,身侧的裴玄自然早就不见了,她并未多想,只是唤着倚桐和莲华的名字让她们送上茶水。
一只端着茶盏的手探入床帏,苏蕴宜接过咕咚咕咚喝了满盏,又打着哈欠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
猛地掀开床帏,苏蕴宜有些呆呆地看着外头说话那人,“那你怎么不在太极殿?”
裴玄笑道:“自是因为我思念你啊。”
“思念我?我不就在这儿睡觉,有什么好思念的?”虽然嘴上嘀咕着,但苏蕴宜还是乖乖顺从了裴玄,任由他牵着自己下榻。
倚桐等人早就为她备好了素日爱吃的糕点,苏蕴宜饿得发慌,也懒得讲究,坐下就是吃。裴玄也由着她,只是自己在七弦琴前坐下,似是在盯着琴弦,又似是在看着她。
连吃了几块糕点,心慌的感觉褪下去一些,苏蕴宜才注意到裴玄的失常,“你怎么了?”
“……”眼睫颤动一下,裴玄才回神一般,冲着苏蕴宜又笑了笑,“没什么,宜儿,我答应用琴曲换你的琼酥玉盏,现下给你补上,如何?”
“可……可我还没给你做琼酥玉盏啊。”
“无妨,你得空了再给我做便好。”
指尖拨动琴弦,起音如凤鸣初啼,泛音空灵似九天风露。
凤凰栖梧,孤影徘徊,这是《凤求凰》。
《凤求凰》曲乃是司马相如为求娶卓文君所作,隐喻男女思慕之情。纵然两人已是夫妻,此刻苏蕴宜听裴玄弹来,将欲说还休的倾慕化作弦上涟漪,亦不免颊生红晕。
然而蓦然间,琴音急转直下,悱恻情思化作兵器铮鸣,“嗡”的一声,裴玄指下琴弦猝然崩断。
不止是苏蕴宜,似乎连他自己也十分惊讶,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断弦。
“七郎,你究竟怎么了?”
猝然起身,苏蕴宜疾行至裴玄身侧,按上他的手背,却觉冰凉一片。
裴玄缓缓转头看她,眼底暗流汹涌,他张了张嘴唇,“我……”
话音未落,陈忠的声音急急在外头响起,“陛下!魏太傅在太极殿久候您不至,已向此处而来……魏太傅!此地乃是陛下寝宫,岂容你擅闯!”
陈忠的尾音消弭在“砰”的一声巨响间,式乾殿沉重的殿门猛然撞向两边的墙,一道高大英武的人影跃入苏蕴宜的视线。
“陛下,臣在太极殿足足等候了一时三刻之久。”来者昂首沉声,两点冷光自瞳中落下,“陛下,你失礼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太傅魏桓
太傅魏桓。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对于苏蕴宜而言,原本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可是此刻,他身着玄甲,挟雷霆之威骤然闯入式乾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是自尸山血海中厮杀出的武将,威势之重有如泰山压顶,两点寒芒锋利似剑,直逼苏蕴宜面门。若她仍只是当年吴郡城中习字绘画的娴静女郎,只怕此刻已经要支撑不住软倒在地,幸而京口一行,被鲜血与死亡磨砺了心性,面对魏桓凝成实质的威压,苏蕴宜略颤了一颤之后,竟毫不示弱地回视。
“魏太傅。”两人几乎要迸出火星的视线被隔绝,裴玄起身,将苏蕴宜牢牢挡在了身后,“这里是朕的寝宫,不告而擅入,失了身为人臣的本分,你该当何罪?”
魏桓肃穆的一张脸松动分毫,竟是一笑,“前朝大臣周昌曾闯入高帝寝宫奏事,彼时高帝正与戚夫人亲昵,见到周昌也不过一笑了之。陛下素来以高帝为楷模,想来不会怪罪于臣。”
“太傅熟读经典,自然也知,周昌扶保正统,为废立太子刘盈一事与高帝据理力争,臣忠,则主贤。太傅是如周昌一般的忠直之臣,陛下自然不会同太傅计较。”
苏蕴宜同裴玄身后走出,与他并肩站在一处。
她感觉有一道温柔的目光掠过自己的侧脸,随后右手一暖,裴玄的大手包裹住了她的。
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二人紧握一处的手,魏桓道:“想来这位夫人便是陛下新封的苏贵嫔吧?果然天香国色,难怪陛下追去吴郡也要将贵嫔夺来。”
裴玄来吴郡时魏桓尚远在前线,却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裴玄面上不显,抓着苏蕴宜的手却越握越紧,“太傅误会了,朕南下吴郡是为祭悼淮江王叔,并非专为贵嫔而去。”
“王叔手握兵权,心怀天下,临终前将兵符交予朝廷,朕感念其胸怀,专程前去吴郡祭奠。”
裴玄这一番话,明面上是解释,实际则暗中向魏桓展示手腕——你手握重兵不假,可我如今也不逊色于你。
两边都是成了精的,魏桓闻言,神色未动,周身外放的威压却悄然一松,“原来如此,陛下有心了。”
裴玄面上浮起笑,揽过苏蕴宜的肩膀道:“皇后如今身子不适,三日后的宫宴由贵嫔操持,太傅可要记得赏光。”
魏桓深深看了眼苏蕴宜,撂下一句“自然”便如来时那般大步离去。
他走时连殿门都未带上,苏蕴宜眼睁睁看着他高挺的背影消失,才恍然察觉裴玄的掌心已布满了汗水。
“七郎……”苏蕴宜试图将手抽出替他擦拭,却被越握越紧。
裴玄望着魏桓离去的方向失神,“我十岁时就登基为帝,那时我身子瘦弱,而魏桓正值弱冠,我的个子才堪堪到他这儿。”
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在自己胸前抵了一下。
“那时的魏桓于我而言犹如五岳般巍峨,我只能仰视——我以为我此生都将要仰视他。”裴玄转过头来,“直到方才,宜儿,我才发现我已经与他一般高了。”
苏蕴宜很认真地点点头,甚至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七郎已经长大了。”
虽然顺从地低下头让她摸,裴七郎闻言还是哑然失笑,“这位小女郎,你似乎比我还要小上三四岁吧。”
“才不是小女郎,我已经是大女郎了。”
这个熟悉的称呼,倒让苏蕴宜想起一个分别许久的故人来,她心中一动,忽然问:“魏桓从前线来找你,是想上奏什么事?可与北羯有关么?”
“他在前线打了胜仗,收复两城,所以才着甲觐见。”裴玄面色不虞起来,语气沉沉,“他今日摆明了是来耍威风的,所以朕才不想见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地眯了眯眼睛,裴玄若有所思地盯着苏蕴宜,“怎么,又惦记起你那身在北羯的好友了?”
苏蕴宜赶忙心虚地移开视线,“才……才不是!
我就是随口问问。”
“北羯失了两城,定然不肯罢休。说不准,你还真有再见到陆石的机会。”
幽幽话语尚未落定,裴玄便见苏蕴宜惊喜抬头,“当真?”
一向从容的脸骤然垮了下去,裴玄闷闷不乐地“哼”了声,“是啊,说不定他还做着带你远走高飞的美梦呢,若他知道你如此记挂他,心里头定然乐开了花。”
“我哪里记挂他了?当日京口那般危急,他说要带我走,我不还是留下陪你了?”这只公狐狸精小气得要命,苏蕴宜作为堂堂大女郎,也只好耐着性子哄他,“我只记挂你一个。”
裴玄这才稍缓了面色,正要说话,莲华忽然急匆匆地入内,“贵嫔,陛下,徽音殿有密报传来!”
两人顿时精神一振,“什么?”
“潘灵儿正藏在皇后宫中。”莲华极力压着嫌恶与声音。
自那日苏蕴宜连夜整肃宫闱,将紫苑的罪行与下场晓谕六宫,并厚葬了那两名无辜宫婢后,建康宫风气为之一清。
接风宴得以顺利举行。
宫宴遍请朝中文武重臣,其中自然以魏桓为最。
他今日倒并未着甲,而是穿一袭暗银云气纹玄色大氅,远远一望,竟与裴玄素日所穿常服近似。
目光从魏桓身上那件大氅上轻轻掠过,裴玄面色如常,平静微笑道:“太傅在北境征战,连复两城,劳苦功考,朕亲自敬太傅一盏酒。”
眼见陛下举起酒盏,侍立在旁的宫婢忙也为魏桓倒酒,而魏桓浑不在意裴玄说了什么似的,随手拿起酒盏,抢在陛下之前,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自然极为失礼的举动,而列席百官竟都默然无言,甚至裴玄自己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转头看向魏皇后,“皇后,太傅是你兄长,你也敬他一盏酒罢。”
“……皇后?”
魏皇后此时才猝然回神一般,转头扫了眼裴玄乌沉沉的眼眸,起身举盏,向魏桓笑道:“兄长征战辛苦,小妹在此,敬兄长一杯。”
她起身动作间,一股馥郁浓香飘拂而来,熏得裴玄暗自反胃,悄悄挪开了一些,腹诽皇后今日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
苏蕴宜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此刻坐在侧席,正好能瞥见皇后的半张脸。
皇后眉眼锋利,略带男相,本是个颇为英气的美人儿。可今日她身着胭脂色越罗襦衫、缃色绫纱八破裙,灵蛇髻上缀了米珠大小的瑟瑟石,左鬓斜插一支杏花簪,花蕊处悬着的南珠随颈项的转动。
浓郁的熏香气息自她身上弥散,抬起头来,眉似远山,眼若春水,苏蕴宜竟恍惚看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连魏桓都怔了一怔,随即仰头饮尽盏中酒,并不多话。
而他一瞬间的失神没有逃脱魏皇后的目光,她脸上笑意愈深,又多劝了几杯酒,魏桓也全都照单收下了。
“皇后与太傅兄妹长久不见,便在此叙旧吧,朕先行更衣了。”
裴玄借故退场,魏皇后自然是不在意的,其余高官没了束缚,也都彼此说笑谈天起来,更是有不少人排着队向魏桓敬酒,宴席间觥筹交错,喧闹不已。
却有两人立于喧闹之外,冷眼瞧着众人百态。
裴玄问:“那潘灵儿今日也混入了宴席之中?”
“是,且她正是魏桓身侧的侍酒宫婢。”
裴玄眯起眼睛细细回想,只能想起那宫婢垂头跪侍的一个模糊轮廓。他摇了摇头,“没看清楚。”
“宴席上宫婢那样多,七郎自不会留意。我却看得仔细,虽说她今日妆容清淡,与那日有所不同,但确是潘灵儿无疑。”苏蕴宜淡淡道:“只是不知,她和皇后今日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
转回三日前,莲华匆匆前来禀报潘灵儿之事时,苏蕴宜心头一跳,原本当即就要带足人手去徽音殿抓人。
“徽音殿的焚香宫婢如今是咱们的人,据她所说,那潘灵儿是七日前偷偷来了宫中,又求了皇后收留,是以如今就住在徽音殿偏殿。”莲华一边跟着苏蕴宜急匆匆地走,一边详细禀报。
借此前整肃宫闱之事,苏蕴宜趁着机会,在宫中各处都布下了自己的眼线。手下心腹中,莲华最擅长此道,她就将事体全权交托给了莲华,而莲华果然不负重托,这么快就传来的要紧讯息。
“七日前?”苏蕴宜眉头一挑,“也就是说,算计陛下不成的当日,她就跑去找了皇后庇佑?”
她不由暗自沉吟,“看来,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干系,只怕昭华也只是被她们当成了幌子……”
“可不是么,那两人蛇鼠一窝,如今潘灵儿日日侍奉在皇后左右,关系十分亲密呢。”
苏蕴宜的脚步骤然停顿。
莲华忙问:“贵嫔,咱们不去徽音殿抓人了么?”
轻轻摇了摇头,苏蕴宜道:“潘灵儿给陛下下药一事,此刻已然没有实证,咱们若强行拿人,皇后定然不肯,如今魏桓回京,不是该和她硬顶的时候。”
“那……咱们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么?”
苏蕴宜若有所思地道:“皇后行事无情,手段毒辣,潘灵儿没办成事,却还能留在她身边,必不是个简单人物。”
“着人细细留意潘灵儿的一举一动,若有情况,立即来报我。”
……
而此刻,两人立于树后,漠然瞧着席间喧嚣,话音才落,身旁一阵枝叶摇动。
莲华钻了出来,压低声音急道:“贵嫔,陛下,魏桓吃醉了酒,潘灵儿奉皇后之命,搀扶着他去偏殿歇息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呢……
“难道是皇后借故要和魏桓联手在宫中搅弄什么风浪?”
裴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而苏蕴宜身为女子,却想到了更幽微之处,“方才魏桓那么多酒可不是白吃的,多半是真醉了——可什么事非要吃醉了酒才能办?”
她眸光微微一闪,过往隐隐绰绰的思绪如珠蚌被捞出海面,骤然打破外壳,露出里面粘腻腥气的肉来。
“皇后现下何在?”
“皇后尚在宴中。”
苏蕴宜微微颔首,随即断然道:“先不必声张,派人分别盯紧了皇后和潘灵儿,若有异动,随时前来报我和陛下。”
莲华应声而去,裴玄则好奇地看着苏蕴宜,“你又想出什么高招了?”
“高招称不上,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苏蕴宜仿佛想到了什么,嘴角浮起笑意,“七郎稍安勿躁,待会儿我请你看一出好戏。”
……
潘灵儿扶着高大的男人往偏殿走,他确实醉得不轻,大半个人都压在潘灵儿身上,害她走得踉踉跄跄,十分吃力,可心里却是滚烫而饱胀的。
这种异常的感觉在来到偏殿时达到顶峰,她将魏桓放到榻上,自己轻轻蹬掉两只鞋子,跟着爬了上去。
她伸出自己右手,抚摸上魏桓同样滚烫的脸颊,柔柔地唤了声“兄长”。
随着女体的贴近,那股馥郁浓香再度填满魏桓的鼻腔,他虚虚睁开眼,一片模模糊糊中,长眉凤眼的英气女郎靠在自己颈侧微微扭动,她吐气如兰,一如小时候那般娇娇地叫自己,“兄长,兄长?”
“望舒……”喉中挤出低哑的叹息,里头藏着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渴望。
恍惚中,那个珠翠满头、华服加身的深宫妇人一步步往前走,岁月悄然回溯,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时,已经重新变回那个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跳着笑着,张开双臂扑向自己。
魏桓下意识地接住她,可望舒却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要把我嫁给别人?为什么?”
她的拳头像雨点一般密集砸在自己的胸膛上,不疼,却能撕裂心肺。
魏桓忍着剧痛,再一次将她用力按入怀中,力道之大,像是想融她入自己骨血里。
潘灵儿闷哼一声,掐着嗓子哄男人稍微松开一点,她好解衣衫、褪罗袜,将自己一副软浓浓、白生生、玉纤纤的女体袒露无遗。
此处偏殿是早已预备下的,无人在侧打扰。
随着衣衫落地,那股香气在室内弥漫愈浓,潘灵儿得意地发现,魏桓原本就恍惚的眼神愈发混沌,随之而起的,还有晦暗的欲望。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男子动欲的模样。
饶你是什么公主皇后,你所倾心爱慕的男人,此刻还不是像狗一样躺在我身下。
脑后被昭华砸出的伤口再度钝痛起来,潘灵儿却因这疼痛而愈发兴奋,她的手指滑过魏桓的脖颈,点在他结实饱满的胸脯上。
“兄长,我别的什么都不求。”学着别人的声音,潘灵儿若有若无地贴着魏桓的嘴唇,“只求兄长予我一度欢愉。”
鼻尖的香气分明是缠绵柔和的,却如飓风一般猝然席卷了魏桓的脑海,那根禁锢了他十年的铁索在这一刻彻底崩断,魏桓掐住那纤细的腰肢,悍然翻身,
将女体重重压在身下。
身体犹如小舟,潘灵儿攀着男人的脊背沉沉浮浮,她畅快地吟哦,放纵自己享受这偷来的欢愉。过了许久,又或只是一会儿,随着魏桓的动作愈发急促,偏殿外也隐约响起了预料之中的嘈杂声。
皇后,等你看到这一幕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悬在自己身上的魏桓的眼眸一时惊愕一时茫然,猜测到他即将清醒,潘灵儿反而更加放肆地贴上去,双腿勾住他的后腰,用力喂上自己。
片刻之后,如愿听见耳边响起一声闷哼,潘灵儿长舒了口气,将男人一脚踹开,随手捡起那身玄色银纹大氅,轻轻盖住了自己的玉体。
就在下一瞬,殿门轰然而开。
魏皇后果然大步入内,只是出乎意料的,她身侧竟还跟着陛下和苏贵嫔,他们的身后,更是有数不清的大臣和宫人。
短暂的震惊过后,内心涌起的却是窃喜,潘灵儿挤出两滴眼泪,“皇后娘娘可要为妾身做主哇……”
众人的神情各异,简直像打翻了颜料一般五彩缤纷,其中以魏皇后为最。
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耳中嗡鸣不止,一旁裴玄的冷笑和众人的窃窃私语她全都听不见了,只是看看自己的兄长,又看向潘灵儿。
这个女人,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就在前几天,她还跟条可怜虫似的扒着自己乞求收留,又口口声声说什么能让自己得偿所愿。
她富贵已极,还能有什么愿望呢?若说有,也只是盼着兄长肯见自己一面。
当时潘灵儿立即便说:“此事好办!娘娘天生丽质,只消稍作打扮,定能吸引天下所有男子的注目!”
“可是他……他同别人不一样……”
潘灵儿假装不知道皇后口中的“他”是谁,肯定道:“再不一样,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好美色的。”她又膝行至魏皇后脚边,攀上她的膝盖在她耳边低语:“妾有一秘药,可混入酒中,亦可用作香料,用以驯服男人,无往不利。”
魏皇后尘封许久的心狠狠震颤了几下。
她默认了潘灵儿给自己梳妆打扮,看着镜子里原本英气的女人渐渐变成另一副模样,又里外敷上香粉,真真是行路生香。
而几度向兄长敬酒,他果然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冷脸拒绝。
按照计划的那样,她先让潘灵儿带着已然沉醉的兄长去偏殿,打算待料理了手头的事再去见他。可等她好不容易应付完场面上的事,那可恶的苏贵嫔却忽然出现了。
“皇后娘娘这是要去哪里呀?”苏蕴宜面上笑盈盈地挡在魏皇后的前路上,又故作惊讶地道:“咦,怎么不见魏太傅?”
“兄长醉酒,本宫命人扶他下去歇息,我正要前去探看。”魏皇后冷冷道。
她自觉已经把“厌烦”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可苏蕴宜仿佛瞎了一般,继续笑道:“原来如此,太傅是国之重臣,不如我叫上陛下,咱们一同前去探望吧。”
魏皇后自然是要严词拒绝的,可话还没出口,就又听她说:“奇了怪了,魏太傅不在也就罢了,那侍酒宫婢怎的也跟着去了那么久?”
苏蕴宜皱着眉,“偏殿自有服侍的宫人,她该回来侍酒才对,莫不是趁太傅酒醉,自个儿出去躲懒了吧?”她一边摇扇一边叹气,“真是不懂规矩,娘娘该狠狠责罚她一顿才是。”
她状似说得无意,却叫魏皇后的心跟着猛跳了一跳。
是啊,她原是命潘灵儿安顿好了兄长就即刻回来禀报的,怎的她倒一去不复返了?
难言的惶恐涌来,魏皇后当下便挂了脸,也不顾苏蕴宜就在跟前,绕过她径直往偏殿走去。
苏蕴宜连忙给裴玄使了个眼色,裴玄悠悠放下酒盏,对众大臣道太傅身子不适,请大家一同前去探看,众臣给裴玄面子,也是为了讨好魏桓,自然没有不从的。
于是魏皇后原本设想的私下相聚,就变成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探病。
但她此刻已然顾不上这么多了,她只想知道潘灵儿究竟背着她在打什么算盘!
随着殿门被打开,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答案。
“呀!太傅这也太荒唐了,宫宴之上,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事呢?”终究还是早有预感的苏蕴宜最先回神,她一脸同情地看向面色铁青的魏皇后,“皇后,你看这事儿……”
愤怒与嫉妒的火焰灼烧着魏皇后的理智,她猛冲上前,如同市井泼妇一般一把将潘灵儿从床榻上拽下,对着她的脸又抓又挠,“贱人!你竟敢背着我勾引我的兄长!枉费我好心收留你,没想到竟是放了头白眼狼在宫里!”
潘灵儿不敢还手,只能尖叫闪躲着,将脸藏进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里。魏皇后一看她竟还敢穿着兄长的衣服,愈加怒不可遏,“你这不要脸的贱货!怎么还敢穿我兄长的衣服!给我脱下来,今日我非要你光着爬出建康宫不可……”
眼看皇后跟疯了一样拉扯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若这件遮羞衣真被她扯落,她也不必活了。潘灵儿暗自咬牙,悄悄蹬了下皇后的小腿,她本就情绪激动,这一下站立不稳,撞上了一旁的梳妆台,偌大的铜镜也“哐当”坠地。
“啊”地惨叫一声,魏皇后整个人摔在铜镜上,昏黄的镜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浓妆艳抹却又狼狈不堪的模样,而她身后,则是无数双哂笑、嘲弄、幸灾乐祸的眼睛。
艳丽的妆容、华贵的发饰,皆是由潘灵儿一手打造,今日自己和兄长所受的屈辱,也全都拜她所赐。
胸腔起伏一下,自内发出嘲讽的冷笑。魏皇后越笑越大,随后毫不顾及体面,拔下了头上的金凤簪,满头青丝随之倾泻而下。
“潘灵儿,我不管你为何行此下作之事,我只要你今日死在这里。”
她手握金簪,步步朝潘灵儿逼近。
皇后眼中的杀机森冷刺骨,逼得潘灵儿连连倒退,直到后背靠上床榻,再无路可逃,她惶然扭头向众人求救,“陛下!贵嫔!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吧!皇后她要杀我啊!”
苏蕴宜正要上前,却被裴玄握住手腕,“皇后当众杀死大臣遗孀,这是重罪,只要她得手,我就能废了她。”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这对黑心夫妻在这一刻相视……
苏蕴宜犹豫了一下,就是她犹豫的这一瞬间,魏皇后手里的金簪已然刺出。
不少胆小的宫人都吓得闭上了眼睛,可预料之中的惨叫却并未响起——一只如铁钳一般的手从旁斜出,牢牢握住了魏皇后的手腕。
金簪颤抖了两下,无奈坠地。
“兄长……”魏皇后唇瓣哆嗦着,泪水从眼眶大滴大滴滚落。
魏桓的漆黑的眸底似有暗芒闪烁,他撇过头不再看哭得伤心的妹妹,“娘娘,不要失了尊卑体统。”
这一句话彻底抽干了魏皇后的力气,她趔趄着倒退几步,怔怔地看着魏桓,像是看着某个不认识的人。
魏桓随意披了件衣裳遮挡半身,行至裴玄面前,两个男人彼此互不相让地对视,而这一次,终于是魏桓率先低下了头颅,“陛下,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裴玄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是他的梦魇,自少时以来,便如同压城乌云般覆盖在他的头顶。直到如今,乌云悄然散去分毫,终于也有天光泄漏而下。
“魏卿,”裴玄慢慢地开口,“今日不是朕愿不愿意恕罪的事,要看这位夫人,愿不愿意宽恕于你。”
“夫人?”
不止是魏桓,其余众臣也一齐朝潘灵儿看去。
沉重的目光烫得潘灵儿面颊滚烫,可她心知成败在此一举,暗暗咬了咬牙,仰起脸来,哀哀道:“求陛下为妾做主!”
方才匆匆一瞥,众人皆不过以为这又是哪个心机深沉的爬床宫婢罢了,如今潘灵儿抬起头,一张艳如
桃李、媚若狐狸的脸顿时惊艳四座,建康高官中也有不少人曾是她入幕之宾的,顿时惊呼:“这不是潘夫人么?!”
“她怎的在此处?还和魏太傅……”
“潘夫人?”魏桓剑眉紧蹙,他从来忙于政务或是边关征战,不懂建康城中的风花雪月,自然也没见过潘灵儿。
苏蕴宜好心提醒道:“魏太傅,这位是已故中书通侍舍人陈平的遗孀,潘夫人。”
“陈平的女人?!”
若是寻常宫婢,自然可以随意给几个钱打发了事,可官眷就大不相同了,尤其陈平还曾是魏氏属下,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了结,只怕都难逃底下人的非议。
魏桓的脸色状似无有变化,一双深幽幽的目光,却如猛兽一般盯着她。潘灵儿对付男人颇有一套,当下莫名心慌难耐,抢在魏桓前头开口:“陛下!”
“蒙皇后大恩,妾寡居之身,得以暂留宫中。今日妾随皇后赴宴,见太傅醉酒不适,为报皇后恩德,这才在侧侍奉太傅,没曾想……没曾想……”眼泪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掉落,潘灵儿哭得梨花带雨,“此事说来亦有妾身莽撞之过,并非全然是太傅的错,便请陛下,宽宥太傅,权当此事没有发生过罢!”
说罢,她深深伏倒在地,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后颈。
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千般算计百般谋划说成了意外,美人娇弱无助的身影大恸人心,不少人交头接耳,“潘夫人当真无辜。”
“魏太傅也是艳福不浅啊。”
苏蕴宜见状,适时发声,“潘夫人当真深明大义,可若如此,你的清白名声又该怎么办呢?”
潘灵儿直起身,苦笑了一下,“劳贵嫔挂念,妾身自有去处。”
她如此说着,眼睛却转向一旁的柱子。
苏蕴宜瞬间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偏还装出一副迷茫的样子,直到潘灵儿果然一头向柱子撞去,才急声道:“拦住她!”
潘灵儿自然也不是真心寻思,倚桐和莲华二人轻而易举就将她拽住,做戏做全套,她还哭着挣扎,“妾已无颜苟活于世,求陛下给妾一个了断罢!”
“陛下,你看这……”
对上苏蕴宜焦急担忧的眼神,裴玄勉力憋住笑,怒视向纹丝不动的魏桓,“太傅,潘夫人虽寡居,却也是良家妇人,其先夫更是死于任上,容不得旁人随意欺凌。”
众臣也议论纷纷,说的也无非都是些逼他给潘氏一个名分的废话。
魏桓面不改色,后脊背却悄然沁出了汗水。
今日之事有种种诡异,决不可能单纯是一场意外,但究竟是谁耍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裴玄么?还是他那个苏贵嫔?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裴玄,又刺向苏蕴宜。裴玄身子一转,严严实实挡住了苏蕴宜,再一次催促,“魏太傅,你今日当给潘夫人一个交代。”
……算了,纵是多个女人又如何?无非添个风流的名头罢了。
魏桓暗哂一声,正要说话,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要给她什么交代?”
呆愣许久的魏皇后似乎终于回神,她僵硬地转过头,怨毒地看着缩成一团的潘灵儿,“这贱妇故意扮成侍酒宫婢,趁我兄长酒醉,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本该赐死以正宫闱才对,凭什么还要我魏家给她一个交代?!”
“娘娘!”魏桓厉声呵斥,却也拦不住伤心恼怒之下理智全无的皇后,而她话音才落,苏蕴宜就幽幽道:“皇后娘娘,如您所说,潘灵儿暂居于您的徽音殿,那么她假扮侍酒宫婢,就站在您的兄长魏太傅身边,这么长时间,您居然都没有发现么?”
她如潜伏已久的毒蛇,终于瞄准时机,猝然发动攻击。
渐转鼎沸的人声骤然一静,所有人都瞬间扭头看向皇后,而这许多人晦涩复杂的目光,也包括魏桓的。
“我……”嘴唇翕动,魏皇后哑口无言。
要她如何辩解呢?明说,今日同兄长在一起的本该是我,眼下种种纯属被潘灵儿这贱妇钻了空子么?
兄长现在,又是用怎样的眼光在看着自己呢?
魏皇后自幼备受家中宠爱,也养成了她任性妄为的性子,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此刻却微微战栗,不敢侧头去看身旁那人的眼睛。
她战战兢兢地等着兄长的诘问,许久之后,却只等来一声长叹。
魏桓转向裴玄,再度躬身伏首,“臣愿纳潘氏为侧室,请陛下成全。”
“潘夫人,你意下如何?”
心知交趾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终于彻底远离了自己,哪怕心知此后的日子照样叵测,潘灵儿也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她抬起水色盈盈的眼眸,不羞不怯地对上魏桓冷漠的脸,娇声道:“妾身愿意。”
魏桓伸出手将她搀扶而起,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却亲呢地贴在一处。
“太傅得胜而归,今又喜得佳人,当真是双喜临门。”
唯有苏蕴宜真心笑出了声,她抚掌道:“如此喜事,陛下也该赏赐些什么。”
裴玄宠溺地看着苏蕴宜,无奈一笑,“贵嫔既然替你们开了口,魏太傅纳新夫人入府的酒席,便由朕出了吧。”
“陛下不必!”魏桓强忍着,“昭华的性子一向任性倔强,臣纳潘氏为侧室必然会惹恼她,若再大操大办,恐怕她更要大闹了。”
“昭华是朕的妹妹,她的性子朕知道。只是她身为国之公主,为天下妇人之表率,当有容人之度。”大手一挥,裴玄打断魏桓,“不必多言,此事就这么定了!”
这一招是裴玄已同苏蕴宜商量过的。
“若那魏桓和潘灵儿当真在宫中做下丑事,陛下该当如何?”
裴玄眼底蓦然一沉,“自然是要将利益最大化。”
“给他塞个女人添堵算什么手段?要借此事,冲掉他大胜之威才算圆满。”
魏桓在北境战胜北羯,收复两城,如今建康城内,无不欢呼雀跃,称颂魏太傅英勇善战。更有人言,如今边关只知建康有太傅,不知有陛下。
所以裴玄才要给他大操大办纳妾之礼,纵使违制也无妨,要的就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在给他魏桓接风的宫宴上,他堂而皇之地睡了曾经下属的遗孀。
桃色的绯闻足以冲淡他此番的赫赫战功,今日之后,他将不再是屡战屡胜的将军,而是淫人妻子的登徒子。
“陛下可真是不择手段。”
“彼此彼此,贵嫔也是够阴险歹毒。”
这对黑心夫妻在这一刻相视,眼底划过你知我知的笑意。
魏太傅将纳陈氏遗孀为小的事就此定下,纳妾之礼就定在数日之后。无论众人心中如何腹诽,面上都和善笑着恭维太傅喜得佳人。
只有一人孤零零立于阴影中失魂落魄,但此刻已无人在意她。
魏桓强忍着没有看她最后一眼,携潘灵儿而去。那一声“兄长”在口中徘徊,最终化作一声凄厉的尖叫。
众人散去,徒留魏皇后萎靡在地,她哀哀哭了许久,直到身前出现的人影将自己覆盖,才哑声道:“青柏,他又要添女人了。从前是裴道黎,如今是潘灵儿……为什么,为什么他身边总有那么多的女人?”
“皇后莫急,此事或许还有转机。”青柏在皇后身前跪下,声线一如往昔般冷静,“昭华长公主善妒,她又是陛下的亲妹妹,若由她出面,或许能使陛下打消念头。”
“对,对啊。”皇后猛然抬头,眼中跃出两点涌动的喜色 ,“还有昭华,那个只知缠着兄长的蠢女人——她岂能容忍兄长纳小?”
她似乎又活了过来,甚至连酥软的双腿都恢复了力气,在青柏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立即去将这件事报给昭华,放她入宫!”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裴玄急切地按了她的后颈,……
在裴玄有意的推动下,魏桓的风流韵事很快传遍建康,街头巷尾人人挤眉弄眼地谈论着魏太傅与那位尤物潘夫人,是如何在宫宴之上眉目传情,又是如何按捺不住,在偏殿之中就开始放肆纵情的。甚至连二人之间的床笫私语都描述得一清二楚,仿佛人人都趴在床底下围观了全程一般。
桃色八卦最动人心,想来要不了多久,整个江左就都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