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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至贵胄下至百姓,人人对此兴致盎然,唯有被禁足别院的昭华,还被蒙在鼓里

她因惹恼了裴玄,已被困在此处许久了,甚至连夫君的接风宴也不许她去。

昭华叹了口气,她的夫君魏桓政务繁忙,自从前线回京,只在昨日匆匆来看了她一次。她独自住在这里好没意思,日常只能在院中闲逛,这天路过一树木丰茂处,听见里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似是有人在说小话,不由停下脚步百无聊赖地偷听。

“诶诶,太傅明日是不是就要纳潘氏进门了?”

“听说是,可咱们公主还全不知情呢,当真可怜。”

“没法子,谁叫太傅不许我们同公主说呢……”

树荫下传来婢女们隐隐约约的对话,分明是酷暑盛夏,昭华却忽如坠入冰窖,冻得浑身冰凉。

那两个婢女说笑着从树后走出,蓦地看见愣在一旁的昭华,当即悚然变色,跪地不住叩首着求饶。

昭华艰难地启唇,“你们……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太傅他,要纳小?”

眼见此事已然无法隐瞒,婢女只好边哭边将此事说出,“……陛下令太傅给潘氏一个交代,太傅当场承诺会纳潘氏为侧室,纳妾之礼就在明天。”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眼去观察昭华的反应,却见公主怔然半晌,竟忽然粗嘎地笑起来。

“哈哈哈,我的丈夫明日纳妾,全建康城的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就我不知道,此事何其可笑哈哈哈哈……”

两个婢女伏跪在地讷讷不敢言,而昭华大笑了一阵之后,沉下脸冷冷道:“备车,我要进宫。”

终究是陛下的亲妹妹,昭华盛怒之下,别院中谁也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她乘车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两个个婢女松了口气,“总算把事情捅到公主面前了,得赶紧禀报皇后娘娘。”

鸽子扑棱着翅膀降落在徽音殿,魏皇后得了信,还没幸灾乐祸多久,同样的消息就又从徽音殿飘向式乾殿,传入苏蕴宜的耳中。

“昭华得知消息,怒而进宫了?”

“是,”莲华颔首道:“公主别院中多半有皇后的人手,公主才乘车出发,那头的信鸽就飞到徽音殿了。”

“饶她有多少眼线,最终不还是为我做嫁衣。”苏蕴宜微微一笑,将洗过的手在软布上擦了擦,亲自端了才出炉的琼酥玉盏走向正殿。

正殿中传来瓷器砸地的声音,伴随着裴玄的怒斥:“她愿意跪就让她跪着,跪死了拉倒!朕权当没她这么个妹妹!”

苏蕴宜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掀开帷幔,果然见陈忠大气也不敢喘地站在一旁,地上是一地的碎青瓷,而裴玄双手撑着桌案,胸口正剧烈地起伏。

“七郎,这便是琼酥玉盏,我亲手制的,正热乎呢,你可要尝一块?”

陈忠接到了苏蕴宜使的眼色,忙不迭掩了门窜走了,式乾殿内气氛沉滞,只有他们二人。

裴玄看了眼苏蕴宜,叹声道:“我现在没有胃口,你放着吧。”

苏蕴宜没有多劝,只将漆碟放到他手边,自己则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没捡几块就“哎呀”叫起来。

“怎么了?可是扎到手了?这样的事你叫宫人来做就是了……”裴玄立即跑到她身边,担忧地翻过她的手——却见十根手指根根莹润细白,完好无损。

苏蕴宜勾了勾手,笑道:“我没事,骗你的。”

见他沉下脸转身就要走,苏蕴宜忙往他背上一趴,把人从后头圈住,“诶,你这人怎的这般小气?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嘛!”

“撒手。”

“我不!”苏蕴宜非但不放,反而愈加嚣张地跳上了裴玄宽厚的脊背,八爪鱼一般将他牢牢缠住。

裴玄拿她没办法,又不好将人甩开,干脆背着人走到龙椅前,又扒拉着把苏蕴宜转到前头来,抱着她在龙椅上坐下。

“尝尝?”苏蕴宜顺势拿起一块尚且温热的琼酥玉盏凑到他嘴唇。

对上她晶晶亮的眼眸,裴玄无声地长叹,随即低下头,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半块糕点。

湿润的嘴唇掠过指尖,苏蕴宜的手动了动,愈发往他嘴里送去,也不知是喂糕点,还是喂他吃手。

裴玄两三口将整块琼酥玉盏咽下,急切地按了她的后颈,送上嘴唇。

舌尖稍一接触,便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水声黏腻,啧啧作响,面红耳赤之余,琼酥玉盏的那股清甜滋味在唇齿间弥散流连。像是要报复方才所受的冷遇,苏蕴宜轻轻咬了下裴玄的嘴唇,他“嘶”了一声,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加无度地索求。

直到分开,两人尤在微微喘息。

“为了昭华的事儿在生气?”

低头看着软软依偎在怀里,桃花满面的美人儿,再大的火气也没有了。裴玄闷闷地“嗯”了声,“陈忠禀报说她来求朕收回让魏桓纳潘氏的旨意——这是什么混账话?朕行事是为了朝政大事,哪里像她一般整日沉溺于男女情爱,不必管她。”

对上苏蕴宜似笑非笑的眼神,再看看自己牢牢掌着美人儿纤腰的手,裴玄尴尬地咳嗽一声,忙撇过头去。

“我明白,七郎是气昭华不懂你的良苦用心,是不是?”苏蕴宜勾着裴玄的脖子晃了晃,“可是,昭华与你不同,你自幼被教导要以天下为己任,但她不是,她只是读些诗书经典,学些琴棋书画,所有人都告诉她,她只要做一个无拘无束的公主就好——这样的日子她过了十几年,你怎能要求她转眼就变成老谋深算的政客呢?”

裴玄静默下来。

眼见他面露松动,苏蕴宜忙趁热打铁,“况且你若一味强硬,只会愈发将昭华逼到魏桓那头。此次她与魏氏有了嫌隙,我们正该努力将她拉拢过来才是,怎么能反而把她往外推呢?”

“你若还不愿见她,不如由我来从中说和?难不成你还不信我?”

“别胡说,这天下间,我最信赖之人,也就是你。”抓起苏蕴宜的手按在唇上亲了亲,裴玄松口道:“好吧,此事便拜托给你了。”

苏蕴宜勾唇一笑,指尖挑动,在裴玄湿润而柔软的嘴唇上轻点摩挲,却在他即将咬上来时逃开。

拍了下她的侧臀,裴玄轻骂了声“真坏”,又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昭华未曾学过治世之道,不懂顾全大局,你也没学过,怎的你就懂?”

苏蕴宜一怔,一时倒连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倒是裴玄又笑道:“我晓得了。”

他贴在耳畔,像是要说什么机密一般低声道:“因为你我最是天生一对。”

笑着轻啐了裴玄一口,苏蕴宜从他腿上下来,推着人在帷幔后藏好,这才理了理衣襟,吩咐陈忠将昭华长公主请进来。

昭华一双眼睛红得有些发肿,显然是大哭过一场了。但在苏蕴宜面前,她还是强撑着公主仪态,沉声问:“我皇兄呢?”

“昭华,你该了解你皇兄的,你上回狠狠地惹恼了他,一时半刻,他是不肯原谅你的。”

眼见苏蕴宜坐在原属于皇兄的座位上,风度雍容、仪态万千,自己却顶着一双肿胀的眼睛,昭华自觉难堪,但想着今日若不能成事,日后便要与潘灵儿那贱妇共享夫君,暗一咬牙,竟在苏蕴宜面前跪下。

“嫂嫂,此前种种都是昭华不知好歹。”她强忍着哭腔恳求:“我不知潘氏竟是那等卑劣小人,只一心顾及着与她往日的情谊,却忘了皇兄的感受,以至皇兄伤心、嫂嫂着急,昭华已知道错了,若皇兄还是不肯消气,大可以骂我打我,只求皇兄和嫂嫂不要用这种手段来折磨我与太傅……”

见她到了此时此刻还只是惦记魏桓,苏蕴宜不由长叹了口气,也不急着让她起身,反问:“昭华,你以为陛下强逼魏桓纳潘灵儿,是为了报复你么?”

“难道不是么?”昭华抿了抿嘴,“我听闻,皇兄是在宫宴上当着百官的面,硬逼着我夫君纳了那潘氏……难道不是为了报复我上次之事?”说到最后,她语调骤然扬起,显然是心存恨意。

“昭华!”担忧地看了眼帷幔后的那身影,苏蕴宜高声喝止:“你纵使不了解你皇兄,难道还不了解你夫君魏桓?他是那种会屈从于旁人威逼的人吗?!”

猛然一怔,昭华到底也不是傻子,终于听出了苏蕴宜言外之意,“你……你是说……”

“你的夫君魏桓,他和潘灵儿在偏殿行不轨之事,由皇后带头抓了个正着,陛下与我,还有宴上百官皆是见证,众目睽睽之下,陛下这才不得不让他给个交代。”

苏蕴宜的话语掷地有声,在昭华脑中轰然砸出个巨大的窟窿。

心肺疼得滴血,她却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潘灵儿身上的种种异常在此时串联成一条线,直至向某个一直被她所忽略的人。

苏蕴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眼神转为涣散,又从涣散逐渐凝聚,昭华终于艰难地开口:“……是皇后?”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要多亲几下才行。”……

“若非是她从中作梗,潘灵儿如何能从你的别院躲入建康宫中?”见她眼中尚存挣扎,苏蕴宜补充道:“当日她亲口承认自己收留潘灵儿在徽音殿,这才给了她可乘之机,有不少宫人都亲耳听见了。”

昭华从地上猛然起身,垂在身侧的双拳捏得“咯吱”作响,“又是她……又是她……她自己得不到,便使出这种手段来恶心我!”

尚来不及深思昭华这句话的含义,见她转身朝外头冲去,苏蕴宜忙吩咐宫人将她拦下,“你要去哪儿?”

“放开我!我要去找魏月算账!”昭华竭力扭动挣扎,可她身娇肉贵,哪里挣脱得了几个宫人的束缚。

苏蕴宜缓缓从阶上走下,“昭华,事到如今,你还觉得只是旁人的错吗?”

“不然呢?”

昭华倔强地昂头,对上的却是苏蕴宜怜悯的眼神。

……怜悯?是,是了,她确实有资格怜悯自己,她得皇兄专宠,甚至连独占这样的话也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而自己的丈夫,却要在明日风风光光地迎娶侧室了。

昭华紧咬着下嘴唇,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苏蕴宜掏出帕子温柔地擦拭她的脸,又摆了摆手,宫人们松开桎梏退下。没了外人,昭华一头扎进苏蕴宜怀中哭求:“嫂嫂,我求你,求你让皇兄收回成命吧……我无法容忍有人同我分享夫君,我会死的……”

“昭华,这世上谁没了谁都活得下去。”苏蕴宜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就算要求,你求陛下也没有用,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该去求你的夫君才对。”

昭华的心悚然猛跳两下,苏蕴宜的声音近乎蛊惑,在她耳边轻声道:“咱们都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郎了,此事究竟因谁而起,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不……不……他是喝醉了的缘故,他不是故意的……”

昭华下意识地摇头,却被苏蕴宜的笑声打断:“若真醉得神智不清,如何能成事?”

“他究竟是装醉?还是在醉梦中,将潘灵儿认成了别的什么人,以至于体统脸面都不顾,也非要她不可?”

心底那点隐约的猜测,化作此时苏蕴宜手中一柄利剑,猝然刺出,而昭华霎时惨白的脸告诉她——她猜对了。

看着昭华跌跌撞撞地向殿外跑去,裴玄自帷幔后现身,他的脸色同样也不好看。在苏蕴宜依偎上来之后,终于忍不住扶着她干呕出声。

“也不必如此吧……”苏蕴宜无奈地上下抚摸裴玄的后背。

“一想到跟那两个东西时常相见,我就觉得恶心。”裴玄眉头紧蹙,不适地捂着腹部。

苏蕴宜转了转眼珠子,勾下他的脖子对嘴亲了亲,“好点儿了吗?”

裴玄长舒一口气,哼哼唧唧着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没有,要多亲几下才行。”

这一回苏蕴宜毫不吝啬,捧住他的脸当即又“吧唧吧唧”猛亲了几口。

裴玄总算舒服了。

“看昭华的反应,她是早有察觉了。”裴玄恹恹道。

“这世上的人总是如此,有些事不挑明,她就可以一直装聋作哑下去,如今一旦揭破,便再无法容忍了。”苏蕴宜看向昭华离去的方向,“幻想被打破,才能活得清醒,此事对于昭华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裴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必是去求魏桓不要纳潘氏了——可若真如此,魏氏才是丝毫脸面都不存了,魏桓怎么可能同意?”

丝毫不出裴玄所料,当听完昭华的哭求之后,魏桓怜惜地抹掉她脸上的泪珠,“昭华,昭华你听我说。”

昭华期盼地看着他。

魏桓温声道:“此事是我对不住你,当时我神智不清,这才铸成大错。可建康城已人尽皆知我与潘氏之事,纵使是错,也无可转圜,如若不然,便是欺君之罪,陛下一向对我疑心深重,你也不想我被他抓住这么大个把柄吧?”

眼见昭华似有动摇之色,魏桓继续道:“你放心,你是我妻子,你的地位始终无人能动摇,你不喜潘氏,我也不喜,我们就将她安置在庄子上,寻常不与她相见,你看可好?”

“你就不能不纳她吗?”昭华哽咽着问。

魏桓执掌军务,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如今耐着脾气同她好声好气地分说了这么久,只换来这么一句,他终于也不耐烦起来,“昭华!你能不能懂事一点?你这个样子,如何配做魏氏宗妇?!”

“我不懂事?我不配做你们魏氏宗妇,是吗?”昭华眼瞳震颤,蓦然凑近魏桓,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不肯退让。

昭华咬牙道:“那谁配做这个宗妇?只有同姓魏的人配是吗?”

仿佛预感到她将要说出什么不可告人的话,魏桓的声音陡然增高,“昭华!慎言!”

而昭华已然不管不顾地嘶吼出声:“你真叫我恶心!你和魏月,你们两个恶心透了!”

一个响亮的耳光让昭华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心痛与难堪都只存在了一瞬间,善于杀伐的武将暴怒之下甩出的一掌不是昭华这等娇弱贵女能够承受的,她几乎是头一歪就昏死过去,刺目的鲜血缓缓从口鼻流出。

魏桓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

己做了什么,然而事已铸成,他也只是沉默着将昭华抱起,又招来侍婢吩咐:“去请府医来给公主看伤,还有,若无我的吩咐,不许她出房门半步。”

“是。”

魏府上下全都以魏桓马首是瞻,他的命令,无论是什么,下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直到看着侍婢们带着昭华离去,魏桓才看向门边幽暗角落,“出来吧。”

一个柔若无骨的身影从门外战战兢兢地摸入,潘灵儿惨白了一张小脸,哆嗦着在魏桓面前跪下,“太……太傅恕罪,我是听闻昭华回来,想来找她谢罪的,并不曾想……”

“闭嘴。”

淡淡的一句话,潘灵儿却不敢违逆,连忙牢牢抿紧了嘴,一声不敢吭。而魏桓踏步上前,丝毫没有怜香惜玉,铁钳一般的大手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左右转着打量。

“那日看着挺像的,如今再一看,怎的没有丝毫相似?”魏桓不耐地“啧”了一声,松开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脱去衣裙。”

“啊?”他的神情语气都太过正经,以至于潘灵儿一时反应不及。

然而魏桓早已没有多余的耐心分给她,潘灵儿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那只大掌就扯向她的衣领。华美的布料在他手中比枯叶还要脆弱,“滋啦——”一声,衣襟大开,望着掌中这具诱人的躯体,魏桓喉结滚动,哑声丢了句“记得学着她”,然后将她掷于地面,粗暴地压了上去。

……

后背贴着冰寒的地砖来回摩擦,潘灵儿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场噩梦,竭力熬到梦醒,魏桓终于起身,连一句话也没有,提上裤子就走。

潘灵儿还麻木地躺在原地。

她感觉有血自身下涌出,失血所带来的眩晕感使她脑中呈现一片白茫茫,她恍惚看见了口鼻流血的昭华,又看见了那日披头散发、状似疯癫的魏皇后。

那么自己呢?自己眼下又是怎样一副形容?

潘灵儿忽然吃吃笑起来。

翌日便到了太傅纳妾的大喜之日。

东平魏氏所居紫衣巷中布就红妆十里、爆竹声声,一般人家便是正式娶亲也没有这个派头。围观行人不由啧啧赞叹不愧是魏氏。

如此做派自然出自裴玄的手笔,他坐于辎车之中,悄然掀车帘一角,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这样一来,魏太傅浪荡之名必然愈发远扬。”苏蕴宜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昭华怕是要伤心坏了。”

裴玄的脸陡然一沉,“就是要让她看清自己夫君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她才会清醒。”

话虽如此说着,他还是不住朝魏宅的方向张望。苏蕴宜晓得他是嘴硬心软,叹道:“昨日昭华一去便没了回音,也不知道她现下如何了。”

“她能如何?”裴玄暗哼了一声,“她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妹妹,只要我还没死,魏桓就不敢拿她怎么样。”

“说什么死不死的!”拍了他一下,苏蕴宜嗔道:“人家魏太傅大喜的日子呢。”

她说得一本正经,倒叫裴玄忍俊不禁。只是笑着笑着,他忽然面露怅然,“说起来,我都未曾给你一场婚礼。”

没想到他竟然在想这个,苏蕴宜怔了怔,随即莞尔,“你忘了,我是成过亲的,就差拜堂了。”

“……”

怅然转为恼色,裴玄呵手去挠苏蕴宜的痒处,“你还敢说!你那是同我成亲么?你是不是还惦记那姓秦的,嗯?从实招来!”

苏蕴宜被挠得连躲带闪,偏这番微服出行,所乘辎车车厢狭窄,硬是被裴玄捉住了挠了好几下。她不得不求饶:“好七郎,啊……是我失言了,快收了神通罢。”

裴玄“哼”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耳朵却忽然动了动——分明外头爆竹震天响,他却还是敏锐地听见了锐器破空而来的声音。

来不及细想,他本能地抱住苏蕴宜往后一个翻身,下一瞬,一支利箭突破车壁,正钉在方才苏蕴宜躺的那个位置。

尖叫声骤起,一片哄闹嘈杂中,裴玄盯着那支箭矢,哑声道:“有刺客。”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苏贵嫔已死!

喜乐变作丧钟,在布满红绸的紫衣巷上空回响。

数十名蒙面刺客仿佛从地底冒出似的突然出现,抬刀就砍,见人就杀,箭矢漫天横飞。

苏蕴宜被裴玄扑倒,这才堪堪拣回一条小命,反应过来方才险些遭遇了什么,苏蕴宜顿时白了一张小脸,瑟瑟抓着裴玄的胳膊不放,“七郎……”

“别怕,我在。”裴玄安抚地将苏蕴宜按入怀中,高声喝问:“姚子昂?!”

他们此番是微服出巡,且因魏宅所在靠近建康宫,便只带了姚子昂等寥寥四五名侍卫,不曾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胆敢当街行刺。姚子昂左支右绌,咬牙支撑,“郎君请先驾车回府!我等为郎君断后!”

外头那批刺客定然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姚子昂没有必胜的把握,才会让他们独自逃离。

裴玄的心陡然一沉,但生死只在瞬息之间,他没有丝毫犹豫,踹开已经冷却的车夫的尸体,驾车向建康宫的方向疾速驶去。

……

外间已然喊杀震天,魏宅内里,魏桓立于祠堂内,仰望着东平魏氏历代先祖的牌位,淡淡问:“可来了?”

与刺客作同样打扮的男人拱手称是,“太傅料事如神,陛下果然按耐不住,微服出宫前来探看。”

“他与望舒一般年纪,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他?”魏桓勾唇冷冷一笑,“好不容易让我吃了一次瘪,自然要亲眼见证才算完。”

“他弱冠在即,今日这个教训,便当作我赠予他的弱冠之礼吧。记着,莫要伤他性命,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是……”那蒙面人又显出一丝犹豫,“太傅,那位苏贵嫔仿佛也随陛下同行。”

“杀了。”

“是!”

待蒙面人离去,祠堂沉重的乌门阖拢,落在魏桓脸上最后一束光线也消失了。他仍仰头凝视着沉默的牌位们,喃喃道:“可惜他还没给我们魏氏留下皇子,否则一杯毒酒灌下去了事,哪里还用得着今日这样麻烦?”

“你说是不是啊?”

魏桓面上带着堪称温和的笑意,可他目光所及之处,那个一身粉色衣裙、妆容艳丽的女人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半晌才挤出一个难看的苦笑,“太傅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魏桓含笑点点头,“正该如此。”

骏马嘶鸣冲撞,带着辎车闯出重围。

眼见目标将要脱身,刺客们立即抛下旁人,朝辎车追去。

裴玄额前冷汗如雨,紧攥着缰绳,不住地抽着马鞭。皇家马匹,都是千里良驹,吃痛之下四蹄疾驰,不过片刻,那巍峨的建康宫一角便出现在视线中。

“宜儿,不要怕,咱们就快回宫了!”

车厢因急速行驶而左右摇晃,听见裴玄的声音,苏蕴宜艰难地探出车窗,“我没有事,你不必担心我,只是……”

呼啸的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是已到了皇宫附近,怎的不见禁军巡逻?”

“禁军不会出现的……”低哑的声音从裴玄喉中挤出,仿佛字字沁血,“这是魏桓的报复。”

这段时间以来的顺遂让他疏忽大意,以至于竟然忘记了魏桓究竟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人。或许在那日偏殿中,他被迫答允纳潘灵儿的那一刻,就已经计划好了今日,只等着自己主动入彀。

疾风如同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裴玄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恼怒与懊悔,就听苏蕴宜的尖叫从车厢中传来——“他们追上来了!!”

“砰砰”几声,辎车骤然而停,两匹骏马拼命蹬动四肢,却不能前进分毫,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大手,从后头拽住了他们。

裴玄骇然回头,顿时目眦欲裂——几只精铁打造的五爪钩牢牢地咬住了车厢,而连着钩子的绳索则被刺客死死拽在手中,几十个人一起用力,竟生生将两匹骏马连同辎车一并扯住。

危机时刻,苏蕴宜又从窗口探出身,只是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柄短刀。几下寒芒闪动,苏蕴宜挥刀砍断了连着五爪铁钩的绳子,“快走!”

骏马失去束缚,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往前冲去。远远看了眼紧闭的宫门,裴玄暗一咬牙,调转方向,往建康城郊行驶。

“回宫

之路必然还有刺客埋伏,咱们去京郊大营,找褚璲!”

没听见回应,裴玄扭头去看,两人隔一道破了几个大洞的车帘,裴玄看见苏蕴宜一张小脸上毫无血色,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的,偏手中还紧握着那把短刀,显然是吓坏了。

他心里一阵愧疚难过,“宜儿,对不住。”

因他这一句话,苏蕴宜才恍然回神,眨了眨眼睛,“为何要向我致歉?”

“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经历这些。”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细密的刀片划过苏蕴宜的心头。她眼眶酸楚,“不要说这些,我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什么?

裴玄来不及听,苏蕴宜也没来得及说。因为他们身后突然传来马蹄隆隆声,那些刺客竟又骑马追来。苏蕴宜扒在窗沿才看了片刻,他们的身影就迅速变大,眼看就要追上两人了。

值此生死一线之际,苏蕴宜忽然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她艰难地爬到辎车前部,握着短刀,一下一下用力砍向车辕,也就是用以连接车厢与马匹的的部位,只要砍断车辕,没了辎车的束缚,裴玄或许就能独自骑马逃生。

裴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素来淡漠从容,和煦如春风的脸色此刻冷峻无比,以至于连声音都颤抖起来,“宜儿……你想干什么?”

“你先走。”而苏蕴宜甚至还能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等你找到褚璲,再回来接我。”

刺客的喊杀声已随风传至耳畔,四周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他们刀尖的血腥味。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下被留下的那个,有且只会有一种结局。

他怔然的模样在视线内迅速模糊,苏蕴宜抹了把眼睛,掩饰般地低下头,继续用力砍向车辕,手腕却在半空中被紧紧捏住。

“我幼时先失恃,后失怙,虽坐拥皇位,这半生却也没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直到我遇见你,宜儿。”裴玄眼底涌动着猩红,“你以为那一夜是出自我们彼此的算计,其实不是,是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希望你是我的。”

箭矢自侧畔飞过,刺客们已然策马而至,刀锋出鞘的声音清晰无比地在耳边响起,苏蕴宜却只能看见眼前这一个人而已。

裴玄如往常那般,露出一抹平静笑意,他温声道:“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下一瞬,又一只五爪铁钩咬上车厢,一个身手敏捷的刺客拽着绳索,竟硬生生跳上了辎车,冲着苏蕴宜挥刀就砍。

金属铿然碰撞,擦出刺目的火花。裴玄抽出贴身匕首格挡,与那刺客缠斗在一起,他并不擅长武艺,只是勉强支撑而已,刺客长刀挥动,划过他的右臂,匕首“当啷”跌落马蹄,血红色瞬间浸透青衫。

眼见他受伤流血,那原本举刀欲刺的刺客不知怎的竟愣了一愣,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裴玄将他踹落马下,来不及庆幸,身后却突然撞上一具温热而熟悉的躯体。

“七郎,小心。”

像是一声叹息,随即混合着鲜血喷涌在耳畔。裴玄茫然地转身,苏蕴宜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向他怀中,腹部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刀。

另一名跃上辎车的刺客眼见得手,立即转身跳下车去,打了个呼哨,“苏贵嫔已死!撤!”

苏贵嫔已死?谁说的?怎么可能?

她还在自己怀里,有体温,有呼吸,甚至嘴唇还在开阖,轻轻地说着什么。

裴玄的世界霎时间惨无颜色,只剩下从苏蕴宜伤口漫出的无尽的红。他颤抖着伸手按住她汩汩涌血的伤处,“不要说话了,也不许睡觉,你坚持住,一定坚持住,就快到京郊大营了,我马上就给你找大夫。”

两匹骏马受惊发狂,直直向悬崖狂奔而去。裴玄一手按着苏蕴宜的伤口,一手死命拽着缰绳,然而这点微末力道不足以制住两匹已经癫狂的马,辎车载着两人离悬崖越来越近。

连躲在一旁的刺客们也注意到了不对,有人担忧道:“太傅吩咐了不许伤陛下性命,若是陛下坠崖了可就大事不妙了,咱们要不要出手相助?”

为首的那个则抱臂围观,自信地说:“不必,陛下机敏,只消此时跳下马车,就不会有事。”

然而他话音才落,两匹骏马就拉着辎车一头栽入悬崖之下。

烟尘散去,地上空空荡荡,哪儿有什么陛下?

巨大的惊恐蔓延四周,所有人都呆住了。

“陛下……陛下他没有跳车?”

距离发现马匹失控到坠崖,间隔四五个呼吸的时间,足够裴玄独自跳车逃生,却不足以让他再带上重伤昏迷的苏蕴宜。

这本是一个极其艰难的选择,然而裴玄惊讶地发现,自己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

他抱紧了苏蕴宜,将耳朵贴在她苍白的唇边,温声问:“宜儿,你在说什么?”

“我说……”

幽幽睁开一丝眼缝,苏蕴宜气若游丝,“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说完她闭上了眼,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下一瞬,失重感骤然而至。苏蕴宜却觉得仿佛置身于绵软云端,她像猫儿似的在裴玄怀里拱了拱脑袋,用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抱住了他。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这件事,务必先瞒着贵嫔……

陛下坠崖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回了魏桓的耳朵,他肃穆冷静的脸骤然沉下去,“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并不将裴玄这个羸弱的皇帝放在眼里,但同时,他也承受不起弑君这个罪名。

大锦由皇室与世家共治,东平魏氏是世家中最强大的一支,其余世家眼见不能逾越,便以魏氏马首是瞻,三方达成了奇异的和谐。

可一旦皇帝暴死,平衡打破,被压制多年的世家们会集结一处,疯狂撕咬魏氏,以图自己取而代之。

哪怕强横如魏桓,也没把握在群起围攻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所以陛下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蒙面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禀报:“已经派人去崖下找了,崖底是一条大河,等我们到了底下时,只看见两匹死马和摔烂了的马车,陛下和贵嫔说不定……说不定已经被大河冲走了……”

这个消息更是令魏桓眼前发黑,此刻计较裴玄究竟为什么不肯跳车已经毫无意义,他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沉声道:“那也要找,掘地三尺地找!”

“是。”

蒙面人转身欲退,走到半路却又被叫回。

“还有,此事务必做得隐秘,不要叫旁人知道陛下不见了,知道吗?”

“是……”

连下几道命令,魏桓心头犹自难安。他是军旅之人,一贯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处悬崖高耸,底下又有大河,裴玄多半是死了,既如此,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即定下新帝的人选。

只有始终把皇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东平魏氏才能永立潮头。

定了定神,魏桓当即起身,“来人,备车进宫。”

……

徽音殿内外死气沉沉,连周遭鸟雀都哑然无声。

所有的宫婢都被勒令跪在殿外,为犯了头风的皇后祈福,至此已经足足三个时辰。

不时有人在烈日底下昏厥过去,又被一桶冷水泼醒了接着跪,即便如此,也没人敢有半句怨言……

倒也不是一个没有,只是那些胆敢宣之于口的,都已被拖了出去,堵上嘴活活杖毙了。

其中有一个尤其凄惨的,那宫婢才来徽音殿没多久,不知道她们皇后的脾气,竟敢向旁人嘟囔“还是贵嫔娘娘宽仁多了”。

因这一句话,她被割掉了舌头打断了四肢,被送进徽音殿里,外头跪着的宫人们一开始还能时不时听见她从鼻腔内发出的悲鸣,之后渐渐虚弱,直到现在,终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魏皇后丢掉手里的小刀,抹着脸上的血站起身,“没意思,没意思,还以为是块多硬的骨头呢,才玩了这么一

会儿就断了气了。”

她接过青柏手上的帕子随手擦拭着,“还有别的人给我玩吗?”

“娘娘,剩下的那些乖巧的很,没有由头提来给您玩。”

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魏皇后转着眼珠子道:“那我再想想法子……”

幸好不待她想到新法子,魏太傅进宫求见的消息便递了进来,魏月大喜过望,这一下什么旁的乐子都顾不上了,赤着脚就往殿外飞奔而去。

“兄长!”她如年幼时那般扑向兄长,而冷待她多年的魏桓,这一次竟然也肯用力地抱住她。

从天而降的巨大喜悦几乎快要让魏月晕厥了,她搂着魏桓不肯撒手,“兄长你怎么来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他身上跳下,甩起了脸子,“今日不是你纳妾的日子么?怎么,那潘灵儿这么快就满足不了你了?”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兄长难得主动来找她,正该好好说话才对,怎么能忍不住提别的女人?

好在兄长并未计较,他道:“提她作甚?我今日是专程前来找你的。”

魏桓掰过她的脸,平静自若地帮她抹掉颊侧沾着的血点子,“找个没人的地方,我细细同你说。”

魏月简直痴了,搂着魏桓的胳膊好半天才回神,红着脸吩咐青柏赶紧将殿内收拾干净。

“禀娘娘,东西已经处理掉了。”

“哦,我与兄长有话要说,你就在殿外守着吧。”

魏桓如利刃一般的目光刮过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此人可信么?”

“青柏是我心腹。”魏月亲自快乐地给魏桓煮茶,“兄长你忘了,她还是你从家里挑出来给我的。”

“……是么?”他日理万机,自然不会费心去记一个小宫女的样貌,当下就将青柏撂开不管,直接了当地说起了自己安排人行刺裴玄,打算给他一个教训却不甚失手的事。

“眼下的情形,裴玄多半是死了。”

相较于呆愣的妹妹,魏桓此刻已经恢复了冷静,“我有几件事要你去做,一来要掌控宫禁,我同时会对外声称裴玄重病,做出他还没死的假象。二来,要尽快找出一个能够继位的皇子。”

眼见妹妹还在发怔,魏桓蹙眉敲了敲花几案面。

魏月恍然回神,“头一件还好办,可是皇子我要去哪里找?兄长你知道的,裴玄为了不诞下有我们魏氏血脉的皇嗣,我同他成婚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其余宫中女子,除了那个苏氏女外,他也一个都不曾沾过身。”

“我知道。”魏桓淡淡道:“像他这般没有留下子嗣的皇帝,继承人原本该从宗室子里找,可若是如此,就必然要找与他同一辈分、年龄相近的堂兄弟——成年皇帝只会如他那般与我们魏氏处处作对,哪里会如幼童好掌控?”

“好在此番裴玄是暗自出宫,这便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说着,魏桓霍然起身,他两只大手按上魏月的肩膀,附身下压,在听见妹妹的呼吸骤然急促后,他温声道:“先秘不发丧,拖过十个月,待瓜熟蒂落,你生下皇子,再宣布他的死讯。”

“届时你是皇太后,我是国舅,自可名正言顺地摄政掌权,给我们魏氏,再续三十年的荣光!”

他的眼眸深沉,像钩子一样牵动着魏月的心魂。能被这双眼睛这样专注地看着,魏月生出一种宁可溺死其中的离奇想法,她几乎就要答应了,可就在张口的一瞬间,外头响起更漏的声音,将魏月从兄长的迷惑中惊醒。

“兄长,你说要我……我生下皇子?”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魏桓,“你明知道我尚是完璧,我,我怎么生?”

想了想,她又试探着问:“还是你打算从外头抱个孩子来,假装是我生的?”

握在她肩头的双手霎时收紧,魏桓耐着性子道:“只有你的亲生子,才是我们魏氏的血脉。”

魏月骇然色变,她勉强镇定地道:“可是裴玄已死,我一个人如何能受孕?”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给你挑了几个人选,都是难得的才俊,你一定满意。”

魏月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魏桓,“你要我……和别人?”

魏桓轻轻瞥过脸,“为了魏氏,你我都别无选择。”

“你要我和别人?”魏月却执拗地把他的脸掰回来,强忍哭腔,可眼泪已然滚落,“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舍得我吗?”

“望舒,”魏桓叹了口气,“我已经舍过一次了。”

这一句话刺穿了魏月的心窍,她松了手,瘫软在椅子上,一时哭一时笑。

而魏桓直起身,还如少时那般摸了摸她的头,“听话,我这些天就将他们给你送进来。”

闻言,魏月喉中忽然挤出“咕唧”一声古怪的笑,她如鬼魅一般幽幽望着从来镇定自若的兄长,嘴角浮起诡异的弧度,“魏桓,你怎么不自己来?”

魏桓没有回答,大步向外走去,步履竟有几分慌乱。

那名叫青柏的长御果然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口,见魏桓出来,就恭恭敬敬地行礼。魏桓又打量了她好几眼,记着妹妹说是他挑的人,吩咐道:“看好皇后,别让她乱跑。”

青柏沉静一如往昔,“是。”

江南三月,烟云似水。

支一张美人榻,苏蕴宜躺在柳树下,流水潺潺自身侧而过,漫天飞絮蒙蒙如雪。

晒着暖洋洋的日光,苏蕴宜舒服得周身都要融化在这盎然春意中。

“宜儿,宜儿……”

谁在叫她?

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苏蕴宜茫然环顾四周。

“宜儿,是我。”

渐渐的,远处白雾中影影绰绰显出一个人来。那人影身量修长,轮廓英挺,像是一个男子。

苏蕴宜皱起眉,迷茫地问:“你是谁呀?”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向她伸出手,“宜儿,跟我走。”

“我不……我都不认识你。”苏蕴宜下意识地对陌生人感到害怕,往美人榻里缩了缩。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人听了这话,好似十分伤心。

真是奇怪,分明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为何能察觉到他在伤心呢?

“宜儿,我求你,你跟我走吧。”

话语中已带上哽咽,苏蕴宜顿时就不好意思起来,“诶你,你别哭啊,我……我跟你走就是了。”

她起身欲下榻,只是不知为何,稍动一动,腹部就是一阵剧痛,“不行!动不了,好疼啊……”

“我来抱你吧。”

那人向她走近,茫茫白雾也随之散去,随风拂过苏蕴宜的面颊。

她睁开了眼睛。

身下是陌生的床榻,周遭灯火昏暗,苏蕴宜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想起来,自己是替裴玄挡了一刀后昏迷了。

这里不像是阴曹地府,那又是哪里?裴玄他人呢?

艰难地扭动脑袋,在看见床沿上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时,苏蕴宜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正打算叫他,却听裴玄沙哑的声音从帷幔外传来,“这件事,务必先瞒着贵嫔。”

第80章 第八十章她和裴玄一早便有了夫妻之实……

眨了眨眼睛,思绪因失血而变得迟缓,苏蕴宜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裴玄口中那人指的是自己。

……他要瞒着自己什么事?

苏蕴宜默不作声,想继续偷听他们的对话,裴玄却已转过身撩起帷幔向她看来。

苏蕴宜连忙闭上眼睛接着装睡。

纵然室内光线昏暗,也能看出苏蕴宜的脸似雪一样白,裴玄将手探入被窝握住她的手,触感也是一片冰凉。他心里止不住地难过,连带着声音也低落下来,“不是说已经没有大碍了么?怎么贵嫔还没醒?”

“此番也是大幸,刀刃未刺破脏器,只是伤及胞宫,且失血过多,难免会多昏迷一会儿。贵嫔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不用多久就会醒了,陛下无需过虑。”

帷幔外响起的苍老的声音听着竟有几分耳熟,苏蕴宜不

自觉地动了动眉头,顿时听见裴玄惊喜道:“宜儿!你可是醒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蕴宜只好睁开眼睛,还故意装出一副才醒的迷茫样,“我……我这是在哪里啊?”

“这里是京郊大营,是褚璲派人找到了我们。放心,已经安全了。”看着她虚弱不堪的模样,裴玄用力闭了闭眼睛,忍住眼底的泪意,将苏蕴宜冰凉的手抵在自己唇边亲了亲,“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苏蕴宜哼哼两声,“肚子……很痛。”

“程公!快过来给贵嫔看看!”裴玄满脸急切,立即让开身招呼人过来。

一只干枯似老树皮的手搭上了苏蕴宜的手腕,程公凝神诊脉,捋着山羊胡道:“贵嫔暴然失血,阳虚气衰,不过重伤之下,这也都是难免的。幸而贵嫔年轻体健,接下来卧床休养,再辅以汤药,渐渐地也就复原了。”

裴玄比苏蕴宜还要松一口气的样子,“宜儿,你可听见了?没有大碍,你千万不要担心。”

苏蕴宜看着倒是没太担心的样子,她直勾勾地盯着程公那张老脸,“这位老先生,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贵嫔好记性。”程公笑呵呵地道:“当日淮江王府中,你我确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那个府医!”

当日她随苏七女入淮江王府后,七女借花粉避宠,当时来给七女看诊的就是眼前这位程公!

裴玄道:“程公是我亲信太医,为成大事才令他潜入淮江王府,淮江王府覆灭后,我便又调他来了京郊大营做军医,正因如此,此番才能及时将你救下。”

“原来如此。”苏蕴宜作势要向程公行礼,“多谢程公救命之恩。”

程公哪里敢受她的礼,裴玄也是一把把人揽住,“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作什么?”

只稍微动了一动,腹部伤口便是一阵剧痛,似有血水冒出,苏蕴宜闷哼一声倒回裴玄坏中,“程公,我腹部这伤口疼痛难忍,大约要多久才能愈合?”

程公略一思索,“老朽已为贵嫔缝合伤处,伤口表面恢复大约在半个月至一个月,若要痊愈,则需三个月以上。”

“要这么久?”苏蕴宜状似无意地问:“可是与我胞宫受损有关?”

“正是,贵嫔胞宫被刺中,这才……”直对上裴玄要吃人一般恼怒焦急的目光,程公才察觉自己已然失言,心中顿时暗叫不好。

圈住自己胳膊的双手收紧,苏蕴宜轻轻推开他一点,凑近程公,“程公,胞宫受损,会有什么后果?”

见程公讷讷不敢言,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苏蕴宜一颗心直直往下坠。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裴玄重新轻轻将苏蕴宜揽入怀中,对程公道:“你先下去吧。”

“方才你都听见了,是不是?”

靠在他肩头,苏蕴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听见你叫他瞒着我那一句。” :

“宜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裴玄的眼神挣扎闪烁,握着她胳膊的手松了又紧,“有些事并非是我有意想瞒你,我……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

“可我又不是傻子,你不告诉我我就猜不到了吗?”蓦地睁开眼,苏蕴宜忍着泪水,“你同我实话实说,我以后是不是不能有孕了?”

裴玄登时急道:“没有这样的事!”看着苏蕴宜苍白无力,却又硬撑着的模样,他忙又软了语气,“程公说,只是日后受孕会稍微困难些,并非全无可能……这是真话,你千万不要自己往坏里想……”

猜测终于被证实,苏蕴宜长叹了口气,软软地朝床榻上滑去,眼泪止不住地开始掉。

见她伤心落泪,裴玄也难过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只能紧紧抓着她的手,试图将自己身上的热气渡给她,“宜儿,先不要想这件事了,你好好养伤,只要养好了身子,孩子我们以后一定会有的!”

“七郎,你忘了么?我们之前不是已经找过太医了,我本就体寒难以受孕……”苏蕴宜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裴玄的掌心抽出,深深藏进被子底下,“如今再受重创,我以后怎么可能再有孩子?”

她和裴玄一早便有了夫妻之实,自入建康宫册封贵嫔之后,两人朝夕相处,房事更是频繁,除了某些不方便的日子外,几乎夜夜笙歌,可肚子始终不见动静。虽说不着急,但苏蕴宜始终有些惴惴不安,便让裴玄召了个擅长妇科的太医前来把脉,得出个体寒受孕不易的结论。

当时裴玄还安慰有些失落的她,“这反倒是好事,眼下这个情况,咱们本就不适合要孩子。若是女孩儿,难保不被魏氏强行定亲与其子弟;若是男孩儿则更糟糕,魏桓必然想扶幼帝上位以继续把持朝纲,届时建康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苏蕴宜被说服了,只是脸色仍是恹恹,裴玄还边亲她边说,若实在想要孩子,大不了他再勤奋些便是。当即就哄着她上了床榻,一番身体力行地勤奋劳作起来。

彼时如蜜饯一般的甜蜜滋味,更衬得此刻心中苦涩。苏蕴宜的泪水越流越多,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她的哭声细细密密地凌迟着裴玄的心窍,拳头攥得越来越紧,他叹声道:“宜儿,别哭了。你说的事,在你昏迷之时我就已经想过了,若是以后自然有孕,那当然很好,若是没有,也便算了。”

“……算了?”苏蕴宜放下盖在脸上的双手,怔怔地看着他,“怎么个算了?”

她掌心沾满了泪水,裴玄侧身取了帕子,抻平了她的手板一点一点温柔地帮着擦拭,“待诸事了结,我们两个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孩子的事,便看老天爷的心意吧。”

擦净了手掌,裴玄又俯下身来擦拭她的脸颊,眉眼在面前骤然放大,苏蕴宜这才看清,裴玄的眼底也是一片血红,透着难以言喻的疲倦。她忽然想到,从两人坠崖到自己醒来,中间这么长时间,他或许一刻都没有闭过眼。

暖意与刺痛混合着从心底泛起,苏蕴宜怔怔道:“可……可若上天当真不垂怜怎么办?你有皇位要继承,若是我一直没有孩子,朝臣们会不会逼着你找别的女人生……”

裴玄认真地说:“历朝历代,无嗣的皇帝多了去了,并非只有我一人。朝廷自有一套继任的流程,若天意注定你我无子,等铲除魏氏、掌控朝局之后,就从宗室中挑一个你喜欢的孩子,我们亲自抚养他长大便是。至于朝臣们置喙我后宫之事……”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也要看看他们到时候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剧烈起伏的心绪因他这一番话渐渐平息,苏蕴宜久久凝视着他,才止住的眼泪忽然又涌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裴玄顿时心慌,哄小孩儿一般搂住她,轻拍她的后背,“你是觉得我说得哪里不对?还是你不想养小孩子?”

苏蕴宜钻在他胸口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我没有觉得你哪里说得不对,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害怕真情被时间所消磨,害怕故人变得面目全非,害怕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裴玄再想起今日的誓言,会感到懊悔。

她没有说出口,可裴玄已经了然。

他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忽然问:“当时我们掉下悬崖落入河中,我背着你游上岸,你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么?”

苏蕴宜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

她当时几近晕厥,勉强被冷水激起几分神志,又被裴玄不停催促着,这才竭力挂在他背上,由他背着游上了岸。

“你当时神志不清,所以可能没什么感触。那条河水流湍急,我又背着你,几次都差点被水冲走,最后好不容易才上了岸,回头一看,大半条河都被你的血染红了。”

干燥的嘴唇动了动,裴玄勉强扯起一个苦涩的笑,“我以为你活不成了,那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凑到苏蕴宜耳边低声说了句什

么,苏蕴宜鼻头翕动,才又忍不住落泪,就被裴玄捏了捏冰凉的脸颊,“所以宜儿,不要去想那些令人难过的事,你活了下来,我也就活了下来,既然如此,未来的日子,我们应当好好过才是。”

“我再不想那些了,我好好养伤。”忍着啜泣,苏蕴宜不住地轻轻点头,“七郎,你来陪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