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蕴宜亲自将青柏搀扶起,“我同你见了多次,竟不知你是陛下的人。”
“贵嫔请见谅。”青柏低着头道:“过往碍于身份,魏氏为难你时我不便出面阻拦。”
“无妨,自是大局要紧。”苏蕴宜转了转眼珠子,笑问:“方才魏桓说魏氏曾救你性命,此事可当真?”
她状似随意一问,可青柏在魏月身边潜伏这么久,又岂能听不出她话中试探之意?当下不偏不倚地看向苏蕴宜的双眸,平静道:“我是洛阳人士,洛阳为北羯所攻时,我娘正生重病。彼时魏氏旁支家的魏七爷尚在城中,我爹与他有旧,我前去求救,魏七爷说,我卖身给他,他就救我娘,我答应了,这便是魏桓口中的救命之恩。”
想起那些可怜的南渡流民,苏蕴宜不由蹙眉,“那你娘……”
“死了,听说就死在北羯破城那天,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究竟给没给我娘请郎中。”青柏嘲讽地笑了一下,“我就当他没请了。”
“青柏的过往,她向我投诚之时就已经全盘交待了。”裴玄揽住了苏蕴宜的肩膀。
苏蕴宜眼神愈发同情,“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决意叛出魏氏?”
“也不全是。”青柏想了想,道:“我只是不希望这个天下继续这样下去了。”
对上苏蕴宜讶异的脸,青柏笑道:“很不可思议吧,我这样一个身如飘萍,任人拿捏的黎庶,居然也有一颗怀着社稷江山的心。”
苏蕴宜没法否认自己方才那一刹那的偏见,她以为女子报仇,多半只为私情,可没想道,青柏想的,却是整个天下。
“魏氏一日不除,北境战事一日不能平定,如我娘那般惨死的人就会无穷无尽。可我觉得这天下不该是这样,我总觉得,即使是如我们这般的黎庶,也该有好日子过。”
“所以当我随魏月进宫,见到陛下时,我决定为陛下做一件事。”
青柏脸上的笑意褪去,变成如她平常那
般无波无澜的样子。
她离开后很久,苏蕴宜还记得她说那话时,脸上的神情。
她说:“我力尽于此,接下来,就要看陛下和娘娘的了。”
青柏撑伞的身影消失在滂沱飘渺的雨雾中,苏蕴宜望着太极殿檐角不住淌落的雨水,叹道:“真是一场大雨。”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我之前说过,非得让你尝……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月,待到雨霁天青时,凉寒秋意已漫卷整座建康城。
“凤凰栖桑不栖梧”的童谣悄然散去,换成了“假凰已乘西风去,真凤始从南郡来”。
如今江左人人皆知,曾经那位魏皇后因无德被废,从南边吴郡来的那位苏贵嫔,才是如今建康后宫实际的掌权人。陛下已经下旨,封贵嫔苏氏为后,只待黄道吉日,便正式行封后大典。
数月前被烧塌了半座偏殿的显阳殿已重新修完善,布置得富丽堂皇,曾经受身份所限,不能用的器皿、饰品、布料等,如今全都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堆在殿中,苏蕴宜略微翻看了几样,不由失笑:“这也太多了,传到外头去,不免让臣民议论我奢靡。”
“这都是陛下的心意,再多也不算多的。”倚桐笑道:“且如今宫中就娘娘一个,自然尽都供着娘娘。”
魏皇后被废,原本宫中那些被魏氏送来的才人、美人什么的,自然也不能继续留在宫里。她们虽说顶了个宫嫔的名头,却从未被陛下召幸过,苏蕴宜怜惜她们无辜,便向裴玄讨了恩典,送她们各自回娘家去,裴玄当然一口答应。
如今苏蕴宜在宫里,可真真称得上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主要是也没别人了。
这本是一件大好事,苏蕴宜脸上却不知怎的闪过一抹郁色,她转了话题,问:“陛下最近如何了?”
“还能如何?陛下素日里不是陪伴娘娘,便是处理朝政,如今暂时不能与娘娘见面,便只好整日处理朝政了。”莲华开了个玩笑,一时间殿中侍立的宫人都不由低笑了起来。
苏蕴宜也惯着她们,并不训斥,反笑道:“这怎么行,陛下一向体弱,可不能熬坏了身子,一会儿着人炖了枸杞乌鸡汤给他送去,叫他吃了早些睡下,别一直熬着。”
倚桐道:“奴婢们说的话怎么管用呢,陛下只听娘娘一个人的。”
莲华滴溜溜转起了眼珠子,凑到苏蕴宜身边小声怂恿:“左右如今宫里再没旁的人碍眼,何必在意那么多虚礼?娘娘若是思念陛下,不若干脆自己去看看他?”
“我……”苏蕴宜心中一动,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暂时还是不见的好。”
见她面上郁郁,莲华还欲再劝,却被倚桐拉到一旁小声说:“自接到吴郡的家书后,娘娘似乎一直都不大痛快。”
想起那封苏俊寄来恭祝苏蕴宜得封皇后的家信,莲华问:“那老匹夫又写了什么惹得我们娘娘不快?”
摇了摇头,倚桐道:“娘娘看完便烧了,我也不知道。”
“……”莲华思索了一会儿,借着苏蕴宜的吩咐,炖了枸杞乌鸡汤送去了式乾殿。
于是乎,当夜就有贼人从式乾殿潜入显阳殿,做起了那窃玉偷香的勾当。
苏蕴宜心里头揣着事儿,本就睡得不沉,那双手自身后探入,两三下就弄醒了她。苏蕴宜低吟一声,转过身,闭着眼睛勾了来人亲吻,又主动去扯对方的衣服。
“皇后娘娘好大的胆子,魏氏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也敢背着人与我私会?”
关键时刻,那人猝然停下,一双手却依旧抚弄不止,闹得苏蕴宜不上不下,只得咬紧了牙关,“你既然敢来,我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哦?”漆黑一片的床帐中,那人的声音透出浓浓不悦,苏蕴宜能想象到他此刻挑着眉狐疑的样子,“是随便哪个人来,皇后娘娘都敢用的吗?”
“……”
“我和陆石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苏蕴宜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裴七你到底有完没完?”她轻轻踹了他一脚,“不行就滚!”
那只脚在半空就被裴玄牢牢握住,他的拇指在她脚心摩挲了两圈,眼中光芒一闪,意有所指地舔了下嘴唇,“我之前说过,非得让你尝尝自己的东西,你还记得吧?”
脑海中“轰”的一声,脸上也随即炸开红晕,苏蕴宜一头扎进被子里,“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事,我帮你记起来就行。”
脚踝被大手从后捉住,百般挣扎都成了徒劳,苏蕴宜被他轻而易举地拖了到身下,眼睁睁看着裴玄优哉游哉地解了腰带,又看着那腰带被绑在了自己手腕上。
“一会儿要是忍不住就放声叫出来,我来时就看见莲华已将显阳殿中的人都远远遣开了。”裴玄一本正经地说着,然后一把掀开盖着她半身的锦被,整个人钻到了被子底下。
“果然是莲华那家伙,我非得……啊!”
奇异的温热与柔软降临,伴随着濡湿感,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摄走了她的魂魄,尖叫破口而出。
羞耻感充斥心窍,苏蕴宜张嘴咬住右手,艰难地将一切不堪入耳的声音堵回腹中。床帏内外骤然静谧,急促的呼吸与啧啧水声就愈发鲜明。
像是有条鱼儿在自己身子里乱窜,苏蕴宜心想。
那鱼儿肆意摆尾,倏忽游移间搅乱满池春水。欢愉也随着它的动作而逐渐堆叠,丝丝缕缕地搔动苏蕴宜的心魂,她下意识地想并拢,却因被阻隔而不得不作罢。
呻吟也再阻挡不住,断断续续地从指缝泄露,到最后,苏蕴宜彻底放弃,懊恼地把手甩到一旁,任由情欲在整座显阳殿中萦绕。
等裴玄从被子底下爬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苏蕴宜浑身绵软,春情满面的模样。她连眼神都茫然失焦了,懵懂地任由裴玄越贴越近。
然后,裴玄成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呛咳声响起,裴玄一面扶起她拍背,一面盯着沾了粘腻水渍的嘴唇笑问:“可尝出什么味儿了?”
苏蕴宜也回过神来,但已被这厮得逞,只能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尝出来!”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想再尝。”
“更不想尝你的!”
见她满眼警惕,裴玄笑道:“不用你来,我伺候你,可还受用?”
苏蕴宜才不想跟他讨论这些,“哧溜”一下滑进被子里,背过了身。
她感觉到身后的裴玄也慢吞吞地跟着自己躺进了被窝,一只手绕到前头环住了她的腰肢,“莲华说你近来不高兴,可是岳丈的信里头写了什么话惹你不悦了?”
身子得了舒坦,满腹愁肠也随水淌出去了似的,此刻窝在他怀里,苏蕴宜感觉心里松快许多,她哼哼唧唧地说:“其实我都已经处理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音未落,胸前被指尖揪了一揪,裴玄半是威胁地道:“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的,彼此之间再无欺瞒,这么快就想反悔了,嗯?”
“好了,我说我说,你快松开,弄疼我了!”苏蕴宜咬了咬嘴唇,转回身看着他,“我父亲说我既然要做皇后了,便该巩固自己的地位,你如今后宫空虚,正好从家里挑两个堂妹送来为妃,姊妹间也有个照应。”
方才虽仔细伺候了苏蕴宜一通,裴玄自己却还未得满足,他眼底脸上熏染着欲求之色,看不出别的什么情绪,一只手离了胸脯,仍旧在她浑身各处时轻时重地揉捏着,“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还要怎么回应?我直接把人送回吴郡,他们自……自然就明白了,唔……”
苏俊为人昏聩,惟独在这类事上动作迅速,家书连带着苏蕴宜两个堂妹一块儿送到了建康,气得她当即烧了信,连人也不见,即刻就遣送回了吴郡。
“就为了这事儿,你就自己默默气了这么多天?”裴玄从苏蕴宜胸前抬起头,脸上带着散漫的笑意,“那我这头的事儿可就更不敢跟你说了。”
苏蕴宜下意识便觉得不好,“什么事儿?”眼见他又沉湎地埋首下去,半天没
个声儿,气得她又给了他一脚,“快说啊你!”
闷哼一声,裴玄无奈道:“江左世家们心思都一样,不止是你父亲,朝中不少官吏都想着送女儿进宫,前段时间闹腾得很。”
“不过你放心,我想出了招数,已叫他们主动打消这念头了。”
他这样说,苏蕴宜自然没什么不信的。
数日来一直虚悬着的心悄悄落于实处,苏蕴宜抬手搂紧了他,低低“嗯”了一声。
帷幔如水波般晃动间,一床锦被被人从塌上胡乱甩下,不多时,又有两双脚踩到上头,蹒跚着进退。
为着封后大典的繁文缛节和魏氏闹出的诸多风波,两人也有许久不曾见面了,加上之前苏蕴宜一直在养伤,今夜裴玄像是想要一次性找补回来似的,死缠着她不放。偌大的显阳殿,从这头一路到了那头,直到泡进了池子,还按着人再三作弄过才算罢休。
苏蕴宜这下真是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可纵是如此,她心里还记挂着裴玄之前说的话,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问:“你想出的什么法子,能叫他们不再想往宫里塞人?”
“就知道你忍不住。”轻掐了把苏蕴宜绯红的脸蛋儿,裴玄忽而收了笑,有些闷闷地道:“陆石要来建康了。”
“这跟陆石又有什么关系……”没说完,苏蕴宜猛地一个激灵,“你说谁要来?”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陆石限时返场
“我就知道你还惦记他!”
脖子上挨了一口不说,感受到他又跃跃欲试起来,苏蕴宜慌得小腿直打颤,什么尊严体统都顾不上了,忙软了身段安抚自己这位妒夫,“胡说什么,我一点儿都不惦记他……真的真的!再说了,分明是你先提起他的……”
裴玄这才作罢,“他这回是以北羯六皇子的身份出使我大锦,借了参加你封后大典的名头,来和谈北境战事。”
直到现在想起陆石,苏蕴宜都很难把那个倔强的少年和想象中高高在上的北羯皇子联系在一起。可记忆中陆石的脸确然已经有些模糊了,苏蕴宜转过头,看着气鼓鼓盯着自己,偏还装作不在意的裴玄,笑道:“所以你才卯足了劲儿弄来那么一堆宝贝给我,就为了向他炫耀?”
“你把我想成什么了?他来不来,那些东西都是你的。”裴玄道:“男人的钱,不给他夫人又能给谁?”
这么一句,苏蕴宜忽然就觉得方才的辛劳都是值得的。她满意地亲了他一口,又问:“只是,陆石来便来了,同那些想往宫里塞人的世家官吏又有什么干系?”
裴玄笑道:“我已放出风声,要挑选合适的世家贵女,赠与北羯,以结盟好。那些朝臣们一听可吓坏了,正着急忙慌地给自家女儿找夫婿呢,如今建康城里家家都在办喜事。”
苏蕴宜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指尖在他的胸膛上游离,“你这人真是坏透了。”
“我费这心思,还不都是为了给皇后娘娘您守贞的缘故?”得了甜头,裴玄就想得寸进尺,反手就把人往池壁上按,谁知苏蕴宜早有准备,乘势滑进水里,鱼一样灵活地溜走了。
从北羯国都邺城到江左,上一次陆石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一次,不过短短二十日,他便在马背上眺见了建康城。
这座巍峨壮阔的城池,是无数羯人心目中志在必得之物,尤其是他的长兄石安国,在北羯朝中挑动众臣,嗷嗷叫着要南下踏平建康,以洗雪他在京口所受的耻辱。
而与之相对的,他的父亲,北羯皇帝石敬山却并不作此想。
早年间四处征战,以至于如今沉疴缠身,石敬山再不能如年轻时那般肆意纵横沙场。若真任由两国之间战火横飞,届时南下应战之人只能是手握重兵的长子石安国。
石安国若战败,锦国必将顺势北伐,北羯这些年辛苦经营得来的一切或许都将化为乌有;他若战胜,朝中威望愈盛,届时子强而父弱,旧时赵武灵王的下场未必不会再度在自己身上重演。
石敬山纵使曾是雄狮,如今也已垂垂老矣,只想牢牢将自己的半壁江山握在手心。可如烈火一样飞扬好战的长子叫他心惊忌惮,一双阴鸷老眼在诸子身上来回巡视,终于定在了自己的六子石观棠身上。
“我儿如今已然成人,可曾想过回你母亲的故国去看一看?”
陆石从善如流,“若得父皇允准,儿不胜欢喜。”
满意地点了点头,石敬山继续道:“你长兄一心之想着踏破建康,吞并锦国,建立不世功勋——可魏桓尚在,那锦国的小皇帝也不是个善茬,若轻易南征,只怕要反为人所制,我们得来又失掉的那两座城池便是应了这个道理。”
“父皇说得正是,两国交战多年,彼此僵持不下,很该放下兵戈休养生息。”陆石下跪拱手,“若父皇不弃,儿愿担此重任。”
这正合石敬山的心意,于是他当即点了头,又暗中示意朝中心腹支持六皇子提出和谈的提议,这才有了陆石此次建康之行。
而在临行前,他收到了大锦皇帝要另立新后的消息,那新后姓苏,是吴郡人士。
……
“可打听到了锦国那位新皇后的名字?”
心腹随从摇了摇头,见自家六殿下从临行到现在,始终愁眉不展,终于忍不住说:“殿下,且不说汉人女子的闺名向来不对外人言,咱们参加锦国新后的封后大典不过是个由头,实际是为了两国和谈而来,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静默了许久,陆石说:“她不是细枝末节。”
在父皇提议让江左一行时,他第一时间想起的不是皇位,不是权势,甚至都不是舅舅,而是那个清丽明秀的女郎。
他想起那夜京口城外,她站在一轮巨大的圆月下,冲自己摆了摆手。心头像是被淋了一勺热油,刺啦啦地泛起白雾与疼痛,可与此同时,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一时间将所有积压的阴谋与算计都忽略,只有她的声音在来回冲撞——“后会有期!”
涣散的眼神为之一定,陆石说:“算了,待见到她自然分晓,我们走。”
他一挥马鞭,带领使团向建康城内行去,这座古老的城池第一次正式迎来了北羯人,一时间朝野民间皆剧烈震动。
“陛下,如今北羯势大,而江左疲惫,臣以为,为大局计,当应允和谈,保全有用之身,以待来日。”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桌案下,藏于朝服广袖中的手掌缓缓收紧成拳,裴玄面上并不改色,淡淡地将出列之人一一看过,大多是魏氏门下,也有几个其余世家出身的。
魏后虽废,魏桓犹在,此次朝会他虽称病不来,仍有鹰犬为其奔走不歇。
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为大局计”,一心促成和谈,其实不过是因为魏桓暂时不便领兵,又不想将北境兵权分给旁人罢了,偏还有几个鼠目寸光之辈,跟着魏氏上蹿下跳。
裴玄在心中冷冷一笑。
瞟一眼上首陛下晦暗不明的神情,徐绩出列,“北羯人出使大锦,今日才入建康城,什么条件都没开口谈过,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软了骨头?难不成羯人要我大锦称臣纳贡,我们也要低头不成?”
徐绩转向裴玄拱手,“陛下,臣以为,我朝与北羯有血海深仇,纵使如今北羯主动出使和谈,也不可能是真心之举,和谈必不可取!”
“尚书令说得很是,北羯占据了多少我国疆土,杀害了多少汉家百姓?此深仇大恨,又岂是派一个六皇子过来轻飘飘说几句话就能抹去的?依臣之见,擅言和谈者,皆是国贼!”
自魏后被废,颇有不少耳聪目明的世家嗅到了魏氏式微的气息,他们本就是碍于此前魏桓强势,勉强跟随而已,如今察觉大厦有倾颓之势,一朝反水也是自然而然。徐绩一言既出,有不
少朝臣站队,与魏氏一派竟成势均力敌之状。
这一下可捅了魏氏众臣的心窝子,太极殿中文武百官分为两派,彼此泾渭分明,这边说什么“羯人势强、韬光养晦”,那头说什么“光复失地、重振山河”,彼此间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将穹顶掀翻。
裴玄默默掏了掏耳朵。
上朝听一群男人吵架,哪有儿回去抱着自家皇后睡觉舒服?瞥一眼外头愈盛的日头,裴玄伸手敲了敲桌案。
咄、咄、咄。
轻微的动静,却骤然压制住了满殿嘈杂。
“诸位爱卿的意思,朕都听明白了,只是北羯那边的意思,朕与诸位都还不明了。”裴玄淡淡道:“朕已于今晚在宫中设宴,接待北羯来使,一切事体,都等与北羯使臣谈过再议罢。”
裴玄的说辞无可指摘,主战和主和两派也只得双双偃旗息鼓,待到辰时再度入宫赴宴。
宴会设于崇训宫内,甫一入夜,满室宫灯将大殿照耀如昼,宫乐声大气恢弘,清秀的宦官满面肃穆,客气而不失威仪地将北羯众使臣引到崇训宫外,“请诸位使臣在此稍后。”
陆石略一点头,目光却迫不及待地望向大殿内部。
与此同时,北羯使臣正候于崇训宫外等候陛下召见的消息也已传入殿中众人的耳朵里。
裴玄无意于使些下三滥的招数折腾人,当即便准了来使入内觐见,只是末了仍忍不住悄悄瞥向苏蕴宜,“紧张么?”
“我为何要紧张?”苏蕴宜感到莫名其妙,拍开自己膝盖上那只作祟的手,暗暗挺直了脊背。
紧张自然是不紧张的,正如初次与陆石分别时她说的那样,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彼此恩怨也已两清,如今再见,也不过是有几分同友人久别重逢的惆怅与喜悦而已。
苏蕴宜定了定神,也向殿外望去,两道视线在半空中汇合——瞬间的怔忪过后,苏蕴宜露出柔和的笑,而陆石的脸色却骤然下沉。
锦国的皇帝姓裴这他是知道的,皇帝新立的皇后姓苏是吴郡人士他也知道,可这般多的巧合叠加在一起,他还是在痴心妄想,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凑巧。
从邺城到建康,数十个昼夜,他每时每刻都在期盼着,期盼他所见到的那位苏皇后只是个陌生人。
哪怕到了此时,望着那被明晃晃的灯火模糊了熟悉面孔,他还存有一丝侥幸——说不定那是她的同族姊妹,所以才生得像呢?
可这最后一丝侥幸,也随着他步入殿内而坍塌了。
那高坐于帝王身侧的女子身着宫装,周身华光耀熠,明丽不可方物。可那眉、那眼,那唇角浮起的笑意,无一不与他的五娘相同。
陆石只觉自己的三魂七魄也随着她这一笑而寸寸碎裂,偏他还要勉强操纵这具躯壳,向上首之人躬身行礼,“北羯石观棠,拜见锦国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雄竞!雄竞!雄竞!……
苏蕴宜却不曾想那么多,得与友人重逢,她心里十分欢喜。细细打量陆石,只觉得他似乎高了许多,也壮了一些,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已初显青年的轮廓。
碍于身份,此时不好寒暄,苏蕴宜冲他眨了眨眼睛,大腿上却蓦地一痒——裴玄面上不显,藏在桌案底下的手却狠挠了下她,眼见苏蕴宜变得老实,这才道:“北羯使臣,免礼罢。”
“多谢陛下。”
陆石费了极大的力气,勉强将目光从苏蕴宜身上移开,顺着宫人的指引在下首落座。
宫宴之上,菜肴与酒水自是珍品,但落在此刻的陆石嘴里,却是食不知味。
他到底年轻,不懂得遮掩,心中沉痛,恹恹之色便溢于言表。这殿中百官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一眼便察觉到了他的失神,当即有人不悦出声:“羯使何故闷闷不乐?可是今日宫宴不合口味,还是觉得我大锦怠慢了你们?”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在了陆石身上。坐在他身侧的副使不由紧张,正欲出言替他辩解,陆石却忽然笑了一下,收起脸上的不虞,“并非如此,只是重游江左之地,触景生情,想起了曾经的故人而已。”
说罢,他若有若无地向苏蕴宜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下换成裴玄的脸陡然一沉,“哦?朕竟不知羯使曾来过江左。不过世易时移,羯使的故人大约也有了她的归宿,很是不必如此挂怀。”
“陛下有所不知,外臣与这位江左故人有同生共死之谊,情非泛泛,实难自控。”陆石起身望着上首,眸光深幽,“纵使与她分隔两地,也始终牵肠挂肚。”
两三对话,锋芒毕现。众臣间的小声议论也好,丝竹宫乐也好,一时都悄然静谧。
“我汉家传有一首《古艳歌》,其中有一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羯使惦念故友之心,令本宫感动。”满殿诡异的安静中,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苏蕴宜温和地看着怔然失神的陆石,“只是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纵得一时同路行,终有一朝分别日,自古如此,都是寻常。”
陆石眼中一黯,他张嘴欲辩,苏蕴宜却话锋一转,“今夜宫宴,本不该谈政事,只是本宫身为一国之后,时刻挂念流离于北境的大锦子民,不能不为天下百姓问羯使一句——北羯此次派遣诸位使臣前来,可是为了商议北境战事?”
生怕这两个男人再互相斗嘴下去,会被有心人听出什么端倪,苏蕴宜干脆转了话题。果然此话一出,再无人在意方才陛下和这位北羯六皇子之间莫名其妙的龃龉,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陆石。
静默片刻,陆石道:“我父皇听闻大锦陛下将立新后,特命外臣携礼前来祝贺,陛下,皇后娘娘,请容外臣先行献礼,再议其他。”
裴玄抬了下手示意,宫人们立即抬着国礼鱼贯入内——大量五铢钱、华贵的蜀锦、硕大圆润的合浦明珠及精巧的金器……北羯人出手不可谓不阔绰,所献礼物整箱整箱地往里抬,很快在崇训宫中央堆积成一座小山。
“这只是我北羯此次献礼的一部分,还有一物,可献与陛下。”陆石说着,从衣襟中掏出一块薄薄的布帛,展开向殿中众臣展示。
一时间,若有若无的抽气之声四起,“那……那是两座城池的舆图?北羯人这是什么意思?”
陆石道:“我朝皇帝的意思,愿与锦室永结盟好,若陛下肯同我北羯通和,时常往来,此次所携贺礼,皆归贵国所有,日后互通有无,岁有交聘。至于这两座城……是为了我私人的一个请求。”
他将舆图高举,“这是父皇赐予我的封地,因我生母是锦国人,我的封地贴近江左,就在重镇襄阳附近,我愿用这两座城,向陛下换一个人。”
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抽气声瞬时清晰,殿中众臣忍不住窃窃私语,“怪不得之前有传言说要选世家女入北羯,这羯人六皇子想换谁?他那个什么江左故人吗?”
“依我看,多半是个女人!”
“为了个女人,搭上两座城?嘿,那还真是倾城祸水了……”
这无数的揣测低语声中,唯有三个人彼此心知肚明。
苏蕴宜愕然之际,担忧无措地转头看向裴玄,见他果然面沉如水,脸色不善。而陆石则丝毫也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苏蕴宜,甚至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陛
下,臣以为羯使之言或许可行。”
出列之人是御史大夫,魏桓麾下,他状似大义凛然地道:“我朝与北羯,数十年来征战不休,彼此早已都疲惫不堪,两国百姓也因穷兵黩武而苦不堪言,如今北羯皇帝既然诚心和谈,陛下不如顺水推舟。”
“至于六皇子的提议,更是简单,两座城池,若动用兵戈,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命物力在里头,如今不过是讨要一个人罢了,无论是谁,给……给了便是……”
他一开始还言之凿凿,但在裴玄如有实质的冷冽目光下,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哑然无声。
苏蕴宜悄然侧头看他,见裴玄虽嘴上没说什么话,面色却森严肃穆,周身散发的威压越来越重,御史大夫直面之下,竟双膝颤颤,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玄没有搭理他,而是环顾四下,“你们呢,也同御史大夫一个意思吗?”
众臣面面相觑,许久之后,一个老臣出列道:“陛下,和谈一事,兹事体大,臣以为当再三商议后方可定论。可是六皇子私下之请,并不艰难,无论那人是谁,当晓得以身报国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少人暗暗点头,显然大多数都作此想。
前朝历来有和亲匈奴的传统,为了安定社稷,就算贵为公主,该舍的时候也照样得舍。更不要说这六皇子还打算用两座城池来换,这笔生意实在划算。
除苏蕴宜以外,无人看见裴玄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御史大夫,“爱卿方才所言,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呢,还是魏太傅的意思?”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几分温和,却震得御史大夫两股战战,竭力保持镇定道:“陛下恕罪,这纯属微臣个人之见,太傅如今尚在病中,并不知道此事!”
裴玄笑了一下,“朕也觉得不是,太傅虽然暂时抱病,但他身为国家重臣,多年来在前线征战,又岂能不知同北羯和谈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了,一字一顿地道:“今日朕若同意此事,便是承认了北羯正统之位,泰半国土,尽皆归于敌国,北境汉人,也将成为北羯子民。来日史书工笔,都将斥朕不孝无能——御史大夫,你是想让朕落入如此境地么?”
如此之重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压得御史大夫面无人色,只得连连叩首,“臣心系江左黎民,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裴玄轻嗤:“你最好是真的。”
他蓦地起身,苏蕴宜也随即站起,除了那跪着的御史大夫外,殿中众人全都跟着站了起来。
“至于羯使两城换一人的言论,朕亦绝不会答应。”
“陛下!”方才那老臣惊愕出声,却被裴玄一摆手止住了话茬。
“朕明白你们的意思,无非是觉得,和谈一事关系重大,但送给北羯一个人却是小事——无论这人是谁。”裴玄沉声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羯人手中的城池土地,又是从何而来?”
那老臣猛怔了一怔,顿时萎靡。
“北羯所据的城池,本就是我大锦所有,用我汉家的东西,换我汉家的人?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裴玄冷冷看向陆石,“石观棠,不必再三商议,朕现在就可以给你一个答复,你回去告诉石敬山——北羯国,不过僭伪,尔等窃居中土的夷狄更是不足为君。所谓和谈,绝无可能!”
“收好你的舆图,待到我大锦兵马克复神州之时,自会有汉家将士,将此图呈还于朕。”
说着,他把手往旁一伸,众人皆在震惊茫然之时,竟无人知晓陛下的用意。
只有一个人懂了。
苏蕴宜亲自移步,走到一边的青铜仙鹤衔灯旁,拔下了插在宫灯尖钉上的、足有成人手臂粗的蜡烛,递给了裴玄。
裴玄顺势牵过她的手,举着蜡烛,缓步走下台阶,在无数惊疑的目光注视下,抬手将蜡烛扔进了北羯献上的那一堆重礼上。
礼物里有不少珍贵的锦缎丝绸,遇火即燃,堆成小山的奇珍异宝,迅速被火焰吞没。成串的五铢钱在火中爆裂,发出铿然悲鸣,蜀锦也在叹息声中化为飞灰,漫漫飘散在整座崇训宫中。
苏蕴宜看向陆石,两人此时隔了不过短短数十步,却因火海阻隔,犹如天堑。陆石俊秀的脸庞似乎也因高温而扭曲,苏蕴宜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炽热的视线。
他还在看着自己。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我不像哥哥,我只会心疼姐……
崇训宫中那一把火很快就被扑灭,却在观看者心中灼灼燃烧着,久久不熄。
直到宫宴散去,朝臣还在议论着,“陛下年少英勇,心怀大志,有光武之风!”
“重整山河,克复神州,说得好哇!北羯不过蛮夷,也敢肖想我们江左的贵女?”
冷言冷语伴随着鄙夷的眼神,刀刃一般刮着北羯使臣们的脊背。副使等人又是愤懑又是羞愧,恨不能以袖掩面遁地而逃,陆石却面色淡淡,眼中冷寂。
“五娘,你记住!我迟早会回来求娶你!一定有那么一天的!”
京口城外自己的誓言犹在耳畔回响,可真与她四目相对时,却连迈出一步都艰难。
……难道自己与五娘就只能如此了吗?
陆石心头猛地一黯淡,他几乎要喘不上气,与此同时,却又倏忽想起自己面前那一字排开的、看不到尽头的画像。
父皇指着画中面目相似的北羯贵女们笑道:“我儿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待你出使锦国回来,父皇便为你指婚,这么多漂亮女人,到时候你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儿不愿。”他说:“儿已有心爱之人,只愿娶她一个。”
父皇的浓眉猝然紧皱,蒲扇大的巴掌高高举起,然而片刻之后,他还是放下了手,稍缓了语气道:“是哪家的女子?你既然喜欢,先娶她一个也没什么。”
“她是锦国的汉人,吴郡苏氏的女郎。”
于是那一巴掌到底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脸上。石敬山常年征战沙场,年轻时是北羯有名的猛将,纵使年老,通身气力也足以伏虎举鼎,陆石硬吃了他一记耳光,整个人都被抽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哇”地吐出一口血。
“清醒了吗?”石敬山冷冷问。
两耳嗡鸣,头晕目眩,陆石当时的状态委实算不上清醒。可他硬是顶着父皇冷肃的眼神爬起来,缓缓挺直了身,说:“父皇,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喜欢她,就喜欢她,我要去江左,把她带回来。”
“你……”
眼见那巴掌再度举起,陆石却躲也不躲,只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等待许久,也未有痛觉再度袭来,睁眼一看,对上的是父皇一双浑浊而复杂的眼睛,“锦国的女人,是不肯离开锦国的,纵使你能得到她一时,终究也会失去……儿啊,你怎么不明白呢?”
陆石反问:“若能从头再来,父皇可会从一开始就放过我母亲?”
“当然不会!我会把她关起来,锁起来,让她此生都不能离开我半步!”一语喝出,石敬山猛然一怔,通身气力也似乎随着这一句话而散去。陆石眼睁睁看着这个方才还英武雄壮的男人,顷刻之间萎靡下来。
许久之后,他长叹道:“你既然执意如此,那么你便去罢,我同意你们成亲——如果你真能把她带回来的话。”
“我能带走她,一定能的!”
眼中光芒暴起,陆石忽然脚步一顿,在其余使臣茫然的注视下,他霍然转身,向站在一旁的宫人说:“我要见你们的皇后娘娘,你去为我通禀。”
那宫人一头雾水,手足无措——皇后娘娘那是什么人物?又岂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到的?
她正踌躇着要如何敷衍这个北羯人,却见到皇后身边的黄门丞陈衡从一旁走了出来,向自己摆摆手,顿时如蒙大赦,躬身退下了。
陆石回头,见陈衡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蹙眉问:“你是谁?”
“奴是皇后身边的内宦。”陈衡拱手道:“娘娘命奴特来请六殿下一聚。”
上弦月高悬碧落,苏蕴宜站在月下,遥遥见到陆石的身影,她踮脚招手,“陆石!这里!”
陆石在她几步之外站定行礼,“皇后娘娘。”
苏蕴宜怔了怔,默默收回了手,她讪笑一下,说:“何必这样生疏呢?请
坐吧。”
陆石却没有动,他环顾四周,只见几个宫婢侍立在侧,并不见裴玄的身影,“他不会介意么?”
“我已命陈衡去将你我会面之事告诉他了。”见他不动,苏蕴宜顾自在石凳上坐下,给他倒了盏酒,笑道:“今年的桂花酒,我亲手酿的,可要尝尝?”
陆石看着她一如往昔的笑靥,终于动身缓缓坐下,在苏蕴宜期待的目光中,拿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桂花酒顺着咽喉淌下,因过分甜腻而反出几分苦涩滋味来,他将这甜与苦一并咽下,抿了抿嘴,“好喝。”
“你觉得好喝就好。”苏蕴宜似是松了口气那般,又嗔道:“七郎他还嫌弃太甜了,我就说他那人事儿多。你既然喜欢就多吃几盏,回头我命人再给你送几坛子,你好带回北羯去……”
“五娘。”陆石打断了苏蕴宜的话,他借这月色,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眸,“你跟他,过得好吗?”
苏蕴宜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刚来宫里时,确实遇到了点麻烦,但是他从始至终都站在我身边。现在嘛,都当皇后了,自然更是过得好多了。”
陆石看得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
从前说起裴七郎时,她面色虽不改,眼中却总是会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黯然和落寞,可是今夜每每提到裴玄时,她的笑意不经意间溢于眉梢眼角。
她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这个认知让陆石心中钝痛不已,苏蕴宜分明就近在咫尺,他却又似乎回到了崇训宫中,与她隔着火海对望的那一幕。
陆石急切地拖着石凳凑近了一点,几乎要同她膝盖抵着膝盖,“可是那说不定都是一时的呢!他是裴七郎时,你都担心他不会娶你,如今他是皇帝,三宫六院都是寻常,你就不怕过个几年,他不那么喜欢你了,他找了许多新的女人进宫,到那时,五娘你怎么办呢?!”
相对于陆石的激动,苏蕴宜却平静道:“是有这个可能,但是陆石,你得知道,在这个世道上,男人生来就有三妻四妾的权力,我嫁给裴七需要面临这样的风险,我嫁给别人也要面对同样的风险——除非我不嫁人,可天下之大,又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一个不嫁人的女人呢?”
“有!”陆石掷地有声地道:“你跟我走,哪怕你不嫁我,你当我的妹妹,我还是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
苏蕴宜一下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她抬头回望陆石。
自京口城外一别,两人已许久不见,此前宫宴之上也相隔遥远,现在四目相对,苏蕴宜才发现,虽然身形高挺硬朗不少,但陆石的容颜似乎没怎么改变,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仍旧湿漉漉、亮晶晶,像只小狗儿似的盯着自己。
她心头忽然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傻啦,我比你大,就算做姊妹,也是你的阿姊才对。”
陆石猛然抬手,一把捉住了苏蕴宜纤细的手腕。感受到她试图把手抽回,陆石越握越紧,“妹妹也好,阿姊也罢,这些都不要紧,我只问你一句——你肯跟我走吗?”
“陆石你先放手……”
“石观棠,放开她。”
森冷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苏蕴宜下意识地后颈一凉,回头看见来人面色阴沉,讪笑了笑,“七……七郎你怎么来了?”
陆石瞥见裴玄,非但不放手,反而牵着苏蕴宜站起了身。
两个男人相隔几步,默然对峙,看向对方的视线里都闪烁着刀光剑影。
裴玄启唇冷声说:“身为北羯来使,却在朕的宫中,对朕的皇后不敬,石观棠,你是想死么?”
“是五娘让我来的!”陆石一昂头,理直气壮。
感受到裴玄眼里的刀子往自己这儿飘,苏蕴宜心虚地缩了缩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冲他用嘴型说:“我让陈衡告诉过你了啊!”
也不知裴玄看懂没有,总归他又扭过了头,对着陆石挑衅似的笑了一笑,“你又在痴心妄想带她走了?她若愿意跟你走,早在京口之时就跟你走了,还用等到现在?”
情敌之间,最知道往对方哪里戳最痛。
陆石呼吸一窒,不甘示弱,“她当时还不肯嫁给你呢!现在怎么成你皇后了?必是你用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鬼蜮伎俩,迫得五娘不得不嫁给你!”
眼见裴玄脸色愈发阴沉,陆石便知自己猜对了,他哂笑道:“若五娘真心爱你,你又何必担忧?不过是因为你自己也知道,她与你在一起只是将就,是不得已。我却不像你,我从不会勉强她。”
说罢,陆石松开了抓着苏蕴宜的手,他再度凝视她,认真问:“五娘,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陆石……”苏蕴宜无奈叹息,“我很早之前就同你说过,我拿你当朋友,可是你我之间已经两清了。当时如此,现在更是,我已经有七郎了,我不会跟你走的。”
陆石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坍塌了,苏蕴宜几乎不敢直视他哀伤落寞的脸,嘴唇嗫嚅了几下,想再说两句安慰的话,腰上却猛地一紧。
裴玄箍住了她,将人提离了地面,“行了,跟他说那么多作甚?你背着我跟别的男人私会,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第90章 第九十章那双手探入帝王华贵繁复的衣……
双脚悬空,苏蕴宜下意识地“哎”了一声,攀住裴玄的脖颈往后看,陆石还呆立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你干什么?”她有些生气地挣扎起来,“我只是跟他叙旧而已,而且我不都让陈衡向你禀报过了?”
“还骗我?陈衡根本就没……”
一阵枝摇叶动,小径上匆匆窜出个人来,正是陈衡跌跌撞撞扶着帽子往这儿,“陛下!奴婢可算找到您了!皇后娘娘吩咐让奴婢向您通禀一句……”
声音戛然而止,陈衡呆愣地看着裴玄已经被他箍在臂弯提溜着的苏蕴宜。
“已经不用了。”苏蕴宜无奈地说。
裴玄轻哼了一声,继续抗着苏蕴宜往前走,直到进入显阳殿才将人甩到床榻上。
眼看他又开始解自己的腰带,苏蕴宜便觉得腰酸腿软,她一面往床榻深处躲,一面怯怯道:“方才你不都见到陈衡了?是他一时没找到你,又不是我故意瞒着……”
“你那只是支会一声,朕可没有答应。”右手掐住了苏蕴宜的下巴,裴玄先轻咬了下她的嘴唇,才深吻了进去。
心知今日这一遭是逃不掉了,苏蕴宜尽力放松下来,主动抱住了裴玄回吻。她迅速地反客为主,舌尖勾着他缠绵纠连,趁他神思涣散之际,苏蕴宜一个翻身压在了他身上。
待裴玄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苏蕴宜牢牢地压制住了,他皱了皱眉,试图起身,两只手忽然按上自己的肩膀,压下了他的动作。
“七郎。”苏蕴宜俯身,散开的长发丝丝缕缕搔动着裴玄的面颊,“你也知道,我同陆石是生死之交,他难得来建康,我只是想同他叙叙旧而已。”
她眼眸湿润,嘴唇殷红,衣襟也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小半,看得裴玄喉结微微滚动。旋即他意识到这又是苏蕴宜糊弄自己的小手段,忙撇过头,“你当他是朋友,他可是一门心思想要带你走?朕岂能容忍?”
“难不成,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吗,我又不会跟他走。”指尖挑开他左右衣襟,苏蕴宜若有若无地在他胸膛上画着圈圈,吐气如兰,“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不知?”
裴玄终于忍不住又转回头来,却还偏要明知故问:“是谁?”
苏蕴宜用行动回答——她俯下身吻住裴玄的嘴唇,与此同时,那双手探入帝王华贵繁复的衣衫。
她的动作生涩却又大胆,裴玄皱着眉忍耐许久,终于也被逼出了低吟与喘息。他向来游刃有余,难得有这样羞赧失措的时候,苏蕴宜不免暗自得意,嘴唇虚虚往下,直到吻上他的下颌,耳边如愿以偿地传来裴玄的闷哼,随即他整个人都脱力般地软下来。
惦记着他此前曾故意作弄自己的仇,苏蕴宜恶向胆边生,如法炮制。裴玄猛地睁眼,对上一双狡黠的笑眼,竟也不生气,反而跟着笑起来。
……不好!
心里“咯噔”一声,苏蕴宜拔腿就想往下跑,奈何床榻宽阔,才爬没两步便被捉住脚踝拖了回去。裴玄镇压下她所有的挣扎与反抗,不容置疑地送上一吻。
好不容易等裴玄松开自己,苏蕴宜立
即趴在床沿上用力咳嗽起来。裴玄一边拍抚着她的背,一边笑问:“这回可尝出是什么味儿了吧?”又凑到她耳边说:“是自食恶果的味道。”
“……”暗暗咬了咬牙,苏蕴宜道:“行,只要陛下能消气,怎么着都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说着,裴玄拉过苏蕴宜,覆身而上,与此同时扯下流水一般的帷幔,掩盖住这方寸天地间的满室旖旎。
……
“北羯六皇子石观棠,奉石敬山之命献上岁币、金银等物求和,并以私人封地城池两座,向陛下换取一人,均遭拒绝,陛下还亲手将北羯所献之物焚毁,言称和谈绝无可能……”
面对手下关于今夜宫宴的禀报,魏桓始终闭目噤声,只在他说到某一句话时幽幽睁眼,“石观棠用自己的封地向裴玄换一个人?”
“是。”
“裴玄还拒绝了?”
“是,陛下说所谓封地本就是汉家土地,不能用汉家的土地换汉家的人。”
“可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多一寸土地便多一寸资源,何必去管它是如何得来的?裴玄这只不过是故作姿态,沽名钓誉而已。”魏桓眯了眯眼睛,眸色幽微,若有所思地道:“只怕是石观棠想要的那个人,裴玄舍不得给。”
那手下一时犹疑,“可陛下仅有长公主一个妹妹,除公主以外,还有有谁能让陛下不舍呢?”
“怎么没有?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如今只怕比昭华还要重得多。”手指轻敲桌面,魏桓忽然抬头,“派人递消息进宫,务必将此事打探个清楚。”
话音刚落,门外头便响起声音,“太傅,显阳殿传来急报。”
一份被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被摆上了魏桓的桌案,他迅速打开,旋即哈哈大笑着起身,将纸条放在烛火上,任由它化为灰烬。
手下忍不住问:“太傅何故发笑?”
“自是因为高兴。”魏桓扯了下嘴角,沉声道:“我所承受的痛苦,终于也能叫裴玄饱尝了。”
翌日,苏蕴宜半梦半醒之际,一只大手贴上她光裸的腰肢,力道适宜地帮忙捏了一阵,裴玄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接着睡一会儿,我去上朝了。今日我会命北羯使臣出城离境,若是那石观棠还来找你,你不许见他。”
虽未全然清醒,四肢百骸的酸痛已在此起彼伏地翻涌,苏蕴宜正烦着他,含糊了一声翻过了身。
于是那只手作出一副意欲下探的样子,总算把她给惊醒了,苏蕴宜一把按住他的手,慌忙道:“行行行,我不见他,可以了吧?”
裴玄这才满意,又俯下身去亲她的脸,被嫌弃地推开也不介意,一抖朝服,施施然往外走去。
在他走后,苏蕴宜又躺了许久,渐渐地也没了睡意,便招来宫婢为自己梳洗更衣。正盘着高髻,倚桐入内禀报:“娘娘,北羯那位六皇子请陈衡通传,说离别在即,想进宫与娘娘道个别。”
苏蕴宜有些怔然地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撇开过分鲜艳的嘴唇与脸颊不看,镜中人一身蜀锦华服,高髻繁复,已全然一副宫中贵人的模样。
身后侍奉簪发的莲华正挑出几支裴玄新送的金累丝镶宝石簪,供她挑选,“娘娘今日想簪哪一支?”
随手指了一支簪子,苏蕴宜回头道:“你同他说,昨夜话都已经说尽,今日就不必再见了,祝他此行顺利。”
倚桐应声离去。
陆石在听了陈衡的回话后,很久都没有动静。他默然而立,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无力地萎靡下去。
陈衡笑道:“六殿下莫怪,昨儿个陛下因为娘娘私下见您的事儿,跟娘娘闹了好大的脾气,今儿娘娘怕陛下怪罪,不肯相见也是自然的。”
“他把她怎么样了?”陆石猛然抬头。
“这……”陈衡面露为难,“咱们这些做奴婢自然不晓得陛下和娘娘之间的事儿,只是昨夜娘娘似乎哭了很久,今日也一直在显阳殿中不肯露面。”
双拳捏得“咯咯”作响,陆石额前青筋绽起,“我就知道他就算得到了她,也不会好好待她!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六殿下,那可是咱们大锦的皇后,凭你们北羯使团这几个人就想把娘娘带走,怎么可能?”陈衡讪笑一声,若有所指地道:“便是纵观天下,除非陛下金口玉言亲自放人,也只有一人能够助六殿下得偿所愿。”
“那人是谁?”
“魏桓。”
并不起身,他悠然坐在庭中,向停步不前的陆石招了招手,“六殿下应当听说过我的名字。”
“你就是魏太傅?我父皇的眼中钉肉中刺?”陆石狐疑地睨着他,“你为何要见我?”
浅浅啜一口清茶,魏桓淡声道:“陈衡不是告诉过六殿下了么,我能够助殿下得偿所愿。”
“我不信你。”冷冷丢下一句,陆石转身就走,可就在他与魏桓交谈的片刻时间之内,方才来时的院门被从外封闭,他一时竟找不到出口。陆石怒而回首,“放我出去!”
魏桓并不动弹,反问:“六殿下可知道这里是哪里?”见陆石紧抿着嘴不愿出声,他自顾自地回答:“这里是驿馆,你们北羯使臣住了数日的地方。”
“怎么可能?驿馆哪里有这么个地方……”声音戛然而止,陆石怔怔回想起了方才的事——他被陈衡的话所引诱,顺着他的指引上了一辆马车,七拐八拐地来到此处。他中途也曾掀开车帘朝外看过几次,现在细细回想起来,竟然确实是驿馆的方向。
“你在建康城中引人注目,若是在其他地方与你会面,必会为人所疑,只有回到驿馆,才最合理。同时,也是向六殿下展示我的实力。”魏桓将茶盏轻轻搁在石桌上,朗声道:“旁人不知道的地方,我知道。旁人弄不到的人,我可以。”
“如此,六殿下可愿坐下与我一谈了?”
陆石拧着眉头看着他,神情复杂,半晌之后,他终于动身,在魏桓面前落座,“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六殿下爽快,那我便直说了。”魏桓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蓦然消失,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会助你得到你的那位故人,待你回到北羯,你要重燃战火,夺回那两座我此前收复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