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抱到铜镜面前逼她亲眼看着……
“娘娘,陈衡传来消息,说北羯使臣已经离京。”
“知道了。”
“陛下还在外头呢,他说他饿了……”
不耐烦地将筷子拍在筷架上,苏蕴宜蹙眉道:“饿了就回式乾殿传膳,我又不是厨子!”眼见倚桐面露为难,她勉强缓了语气,“拿一碟琼酥蜜盏,就说给他垫垫肚子,我今儿个身子不适,就不请他入内了。”
听闻苏蕴宜身子不适,裴玄顾不得什么琼酥蜜盏,当即就要往显阳殿硬闯,“她哪里不适?腹部么?可是旧伤复发了?”
倚桐硬着头皮将人拦下,“不是……不是旧伤……是……”她尚未经人事,憋得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莲华直接了当地说:“陛下,恕奴婢不敬,皇后身子不适,还得怪您昨夜太放纵了,娘娘躺到日上三竿才勉强起身,奴婢给她擦了大半罐药膏,她才能行走。今儿个娘娘一整日都没出显阳殿,也没去见北羯使臣,您大可放心。”
听出了莲华话中的埋怨,裴玄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昨夜撞见苏蕴宜和陆石私下见面,虽然明知他们并没有出阁之举,但还是难消
心中妒火,又仗着苏蕴宜愧疚忍让,得了一回舒坦还尤不知足,硬是按着人再三胡闹,又是抱到铜镜面前逼她亲眼看着,又是打开窗户让她趴在窗沿上,直弄得苏蕴宜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在显阳殿里响彻了大半夜才算作罢。
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裴玄问:“皇后现在如何了?”
“抹了药膏,又休息了一日,娘娘眼下已缓过来了,只是痕迹太多,怕是要几天才能消,娘娘说这几日就不侍奉陛下了。”
“朕只是想见见她而已。”裴玄试图继续往里闯,奈何倚桐和莲华二人将去路挡得死死的,只好作罢,“那……告诉皇后,朕明日再来看她。”
“奴婢恭送陛下。”
迫不及待地把人送走,莲华回来向苏蕴宜请功,“我们已将陛下请回去了。”
“他没再说什么?”
“陛下说他明日再来。”倚桐迟疑着问:“娘娘明日还是不见吗?陛下昨夜确实放浪了,却也是事出有因。”
“……”苏蕴宜叹了声,“不全是因昨夜之事。”
倚桐若有所思地道:“陛下明日一定会再来,近来天气寒凉,娘娘若是叫他一直在外头等着,只怕陛下的身子也吃不消。”
怔了怔,苏蕴宜有些懊恼地道:“算了,他明日若再来,你们就让他进来吧。”
“娘娘想见陛下便见,只是还需注意切莫过分亲昵,您的身子还没好全呢。”莲华好意提醒,却挨了苏蕴宜一记眼刀,她红着脸说:“好啦,我知道的。”
转眼到了翌日,苏蕴宜惦记着昨夜裴玄没能在自己这里用晚膳的事,专门叫小厨房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只等着他过来。谁知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等到巳时,也不见他的人影。
倚桐轻轻给趴在桌上快睡着了的苏蕴宜盖上件斗篷,“娘娘,不如您自己先用膳吧,奴婢看太极殿那头灯火通明着,说不准是今日政务繁忙,陛下不便过来。”
“往日再忙他都会过来的……”苏蕴宜说着,轻咬了下嘴唇,暗想莫不是晾了他一天,那厮跟自己闹起小性来?
可分明是他先犯浑,还不信任自己的!
苏蕴宜气鼓鼓地抓起筷子,“算了不等了!我以后都不想见他了!”
谁知话音刚落,陈衡便入内通禀,“娘娘,陛下那头有请。”
苏蕴宜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可愣了愣,她又沉下了脸,闷闷不乐地道:“他不是忙着么?来找我作什么?”
陈衡附在苏蕴宜耳边叽里咕噜低声说了一会儿,眼见着苏蕴宜的脸色迅速转晴,抿了抿嘴,压下面上浮起的笑意,“你说的可当真?”
陈衡笑道:“娘娘一会儿可千万别说是奴婢告诉您的。”
“好吧,那我就去看看他搞出了些什么花样来。”
苏蕴宜站起身,对倚桐和莲华道:“我出去一趟,你们不必跟随。”
猜到许是陛下相邀,倚桐和莲华并未多言,只是将那件斗篷重新披上苏蕴宜的肩头系好,“外头冷,娘娘小心着凉。”
苏蕴宜摆了摆手,旋即跟着陈衡出了显阳殿。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一开始还不时遇到路过的宫人上前行礼,全都被陈衡挥退了,渐渐地,人烟逐渐稀疏,走到后头除了陈衡之外,苏蕴宜竟再看不见第二个人,四周灯火也暗淡,犹如置身荒郊野岭。
“这里还是建康宫吗?”苏蕴宜心头狐疑渐起,停下了脚步看着陈衡,“陛下说给我布置了惊喜,他人呢?”
陈衡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娘娘自入宫以来盛宠优渥,自然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冷宫,先帝爷在时,这里头可热闹得很呢,只是到了陛下登基后,里头的废妃们疯的疯死的死,便就此寂寥下来。”
眼瞳骤然放大,明晃晃映着陈衡手中那一盏灯火和他嘴角诡异的微笑,苏蕴宜掉头就跑,冷不防却被一个声音止住了脚步——“五娘!”
“陆石?!”
猛然回头,陈衡的身旁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人来,挺拔高个儿,秀丽面孔,正是陆石。
苏蕴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儿?”又怒视向陈衡,“你竟敢假借陛下,诓骗本宫来此!”
陈衡似笑非笑地说:“奴婢只是见六殿下思慕娘娘心切,心生怜悯,这才帮了他一把,还请娘娘恕罪。”
毛骨悚然的感觉伴随着四周不知名的古怪鸟叫攀上心头,陆石和陈衡的面庞在眼中扭曲成孤魂野鬼的模样,苏蕴宜暗暗倒退一步,拔下了头上的金簪在手里握紧。
她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脱陆石的眼睛,虽然那金簪仍握在苏蕴宜手里,却好似扎入他心头那般刺痛起来。陆石呼吸一窒,“五娘,你要这样防备我吗?”
苏蕴宜怔了一怔,手上却没有放松,“陆石,你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陆石看了她一会儿,整个人似乎都耷拉下来,“我只是想来见你……五娘,北羯与锦国恐怕再无停战之日,我这一去,可能此生都不会再与你见面了……”
他垂着头站在不远处,像是被阴云笼罩,苏蕴宜心软了一瞬,连带着手也半垂下来,她含糊了一声,“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昨日我去找你,你为何不见我?”
“我……昨日我身子不适……”
“你又骗我!”陆石抬起头,眼睛里红红的,“他是不是打你了?我都听说了,因为你私下见我一事,他对你动手了是不是?陈衡说你哭了一整夜!”
“……”苏蕴宜脸上一个爆红,幸而这是在深夜里,对面的人看不清楚她脸颊的颜色,只有苏蕴宜自己能清晰地自己的脸又涨又热,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跳动着。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你误会了,他从来不会打我的,我哭是因为,是因为……”
“因为什么?”陆石紧紧盯着她不放。
他步步紧逼,苏蕴宜也有些微着恼了,“陆石,这是我们夫妻俩之间的私事……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他没有对我不好,你可以放心。”
我们夫妻俩……
两耳嗡鸣,如遭雷击,陆石趔趄了几步,险些要摔倒在地。
对啊,他们是夫妻,是帝后,是爱侣——那他呢?
他为了她这些天到处窜上跳下的种种行径,在她眼里,是否如丑角唱戏一般狼狈可笑?
胸腔内发出一声沉闷的、自嘲的笑,陆石颓然抬头,对上她那一双担忧却又警惕的眼睛。陆石一字一顿道:“若我不放呢?”
心里“咯噔”一声,苏蕴宜再不犹豫,转身逃跑。陆石的身影却像鬼魅一般从她后背贴了上来,“五娘,你忘了我的身手有多好?”
他是重伤之下,仍能血战厮杀之人,对付苏蕴宜一个弱不禁风的女郎,自然轻而易举。
苏蕴宜惊恐回头,看见的是陆石近在咫尺的、雪一样白的面庞,仿佛当日他们在坟茔中初见,他漠然抬手,迅速地捏了下她的后颈。
接住软倒的苏蕴宜,陆石将她打横抱起,转身看向陈衡,“接下去怎么走?”
“每日巳时三刻,会有潲水车运送出宫,奴婢已为六殿下安排好空置的潲水桶,请殿下和娘娘稍作忍耐,待出宫后,太傅的人自会安排您与娘娘出城和使团会和。”
陈衡笑着说完,从兜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打开瓶盖,里头滚出几粒药丸在他掌心。
陆石抱着苏蕴
宜侧身防备,警惕地看着他,“你想作什么?”
“六殿下不必慌张,这是奴婢给自己准备的。”陈衡泰然自若地将药丸统统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弯腰捡起了苏蕴宜掉在地上的斗篷,掸干净上头的灰尘,远远递给了陆石。
趁陆石接过斗篷的一瞬,他的目光落在苏蕴宜脸上,“请六殿下好好对待娘娘,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那你还背叛她,给魏桓当狗?”陆石不免嘲讽。
陈衡神情不变,“皇后娘娘人是不错,却有一桩错处。”
“她能有什么错?”
“她来得太迟了。”陈衡叹道:“我弟弟早死了,他那一双脚被穿了红绣鞋,死的时候连骨头都被烧黑了。”
这跟你弟弟又有什么关系……抬头看了眼天色,陆石忍住了没有发问,抱着苏蕴宜顺着陈衡的指引匆匆往潲水车的方向跑去。
他没有看见,陈衡的嘴角流下一缕血,他强忍剧痛,颤抖着伏跪在地,向苏蕴宜离去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陆石:“五娘,若我偏不放……
我是陈衡,在被中黄门令陈忠收为弟子前,我叫何三。
我弟弟叫何四。
虽说是弟弟,实则我同他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名字类似,便被旁的小黄门凑到一起嘲笑。他们说我和何四,一个呆一个傻,合该做一对兄弟。
被这样说得次数多了,何四那傻子竟也当了真,在我挨打之后,他总是小心翼翼地给我递来伤药、绷带等物,说:“阿兄,擦擦吧。”
而我挥开他的手,“谁是你阿兄!”
我瞧不起何四。
我只是因为初入宫得罪了大宦官的干儿子才被针对,何四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刷恭桶、扫茅厕……别人不想干的活都丢给他,他干得起劲儿不说,忙得四脚朝天了,还记得四下去找活计,赚些散碎银两给我买药,哪怕我一次都没用过。
你说他傻不傻?
傻子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何四也不例外,他因为冲撞了先皇后,被赐了红绣鞋。
等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全身的衣衫都被他自己在癫狂中扯烂,露出残缺的身躯。
只有那双红绣鞋还完整地套在他脚上。
我把他的脚骨掰断了才取下那双红绣鞋,里头盛满了焦黑的骨头渣子。
我想给他找一处埋骨之地,若不然,他就只能被丢去乱葬岗,成为一只孤魂野鬼。
他这样傻,若做了野鬼,一定会被其他野鬼欺负的。
可这建康宫虽广袤,每一寸土地却都属于陛下,又有哪里能供我们这等贱婢埋骨呢?
绝望之际,一个魏氏的宦官说,他可以帮我,条件是,我的性命自此归于魏氏。
我答应了。
从那日起,何三随着何四一起死了。魏氏助我成了陈衡,陛下心腹陈忠的弟子,并要求我在必要时刻予他一击。
这个时刻随着苏贵嫔的进宫而到来。
魏皇后命我想法子在宫中败坏苏贵嫔的名声,我便引诱她对犯错的魏氏嬷嬷施以红绣鞋之刑。
凭什么只有我弟弟一个人受这样的苦?我心想。
可是苏贵嫔却拒绝了,她说:“宫中施以酷刑之风一旦兴起,必然会导致冤狱丛生……这并非是我想看见的结果。”
原来苏贵嫔和先皇后,和魏皇后都不一样。
可那又怎样呢?
我弟弟早死了,他那一双脚被穿了红绣鞋,死的时候连骨头都被烧黑了。
……
信纸在手掌中被揉攥成团,裴玄狠狠将其掷于陈衡七窍流血的尸身上,“他还有没有留下别的线索?”
陈忠伏跪在地战栗不已,“禀陛下,奴婢已命人将陈衡住所掘地三尺地找了一遍,除了这封信,便都是些早已失了药性的陈年伤药,再没别的了。”
裴玄掉头就走,“皇后昨夜被掳出宫,一夜的时间,人必然还没有走远。传朕旨意,封锁建康,以缉盗之名搜捕全城,命褚璲率部全力追索北羯使团!”
“是。”陈忠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陈衡的尸首,一咬牙,“敢问陛下,如何处置陈衡?”
裴玄的声音远远传来,状似沉稳的声线下翻涌着滔天的怒火。
“挫骨扬灰。”
整整一夜,过了整整一夜的时间,他才发现苏蕴宜不见了。
前日他被撵回式乾殿独守空房,本打算第二天再去同皇后说说软话、卖个乖,可谁知无数的政务突兀冒出,将他缠得脱不开身,在太极殿忙到深夜才得了喘息。一看时辰,已到了子时。
宜儿已经睡下了吧,他想,那就明早再去找她好了。
可等到他起了个大早去显阳殿,对上的却是倚桐和莲华两张懵然的脸,“昨夜陈门丞奉陛下之命将娘娘请走了,难道娘娘不是与陛下在一起吗?”
“朕何时叫陈衡……”他反应过来,一时咬牙切齿,“陈衡!”
在宫中侍卫的大肆搜查之下,陈衡很快在冷宫附近被发现了,他自知犯下大罪,服下毒药自行了断,等发现他时,尸体早已经僵硬了,只留下一封陈罪信。
陈衡死不足惜,只是他的宜儿,他的皇后,还杳无音信。
裴玄独自怔然坐于显阳殿中,看着殿中那些精致素雅的摆件与装饰。
苏蕴宜其实才从式乾殿搬回显阳殿不久,可她是个讲究情趣意调的人,殿中的摆设大多是由她亲手挑选布置,裴玄坐看着,仿佛就能望见,他平日没有陪在她身边时,她一个人是如何处理宫务,如何翻阅史书,如何焚香插花的。
可如今,旧物犹在,人却不见。
他忽然想起自己才与她相识不久时,用手段逼着她从她父亲骗来五万石粮,他得了粮之后,扭头就踏上了前往京口之路,好在当时对她多少还存有几丝愧疚,便留了暗卫在她身边庇护。
之后无数个昼夜,他每每想起,便会庆幸自己这不经意间的一个举动。
因为当暗卫前来禀报,说苏女郎遭人掳掠出城时,他以为自己早已化为死水的心,竟为之猛然一颤。
可当时那点担忧,及不上此刻万一。
陈忠小心翼翼地入内时,看见陛下正坐在苏皇后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手里还攥着朵皇后前日才剪下的月季。
他看似平静无波,可陈忠身为帝王心腹,却知晓这风平浪静的水面下,酝酿着怎样可怖的风暴。
他颤颤巍巍地跪下,“陛下,您一整日水米未尽,这样下去身子可撑不住啊。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了,也会担心的……”
听到“皇后”两个字,裴玄如止水一般的眼瞳才闪了闪,“陈忠。”
“奴婢在。”
“去备马。”
裴玄缓缓起身,“石观棠一心想要带她回北羯,又有魏氏在暗中相助,他们不会躲藏在建康城中,他一定绑了她出城,去追使团了。”
“朕亲自去接她。”
说话时,裴玄手攥成拳,月季花枝上的刺扎入掌心,传来轻微而尖锐的疼痛,裴玄摊开手看了眼,轻嗤一声,将花丢在地上,抬脚踏过朝殿外走去。
陈忠看了眼被碾成花泥的月季,咽下了劝说的话,“遵命。”
苏蕴宜睁眼之前,昏迷前的画面便抢先涌入脑海。
昏黑的夜色,幽寂的冷宫,陈衡满面哀戚,而陆石两眼血红……身下虽垫着柔软的毛毯,却仍能感受到晃动,自己不在建康宫中,那自己这是在……
苏蕴宜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强行忍住睁眼的冲动,正思索着如何脱身,身边的人忽然动了动,有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脸颊上。
“五娘,你醒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蕴宜只好睁开了眼,她故作疲倦地抬手揉了揉脸,嘟哝道:“怎么我才醒,你就发觉了?”
“我那大兄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想要从他手下活命,我这一身本事自然要胜过他人许多。”陆石说着,笑盈盈地将她扶起靠在车壁上。苏蕴宜抬眼看他,他也不躲不闪,坦然视之,仿佛将她掳掠出宫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们两人坐在一辆逼仄的马车上,苏蕴宜去撩车帘往外看,陆石也不曾阻止,“你们锦国的魏太傅果然手眼通天,连夜将你我送出了建康城,我带了三匹马,日夜轮换疾驰不歇,此刻已在建康百里之外。”
入目所见一片荒芜,苏蕴宜便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强忍着怒气与心惊,“你要带我去哪儿?”
“邺城,我早就说过,会带你去看北地风光的。”
陆石像是浑然没察觉苏蕴宜的异样
一般,自顾自兴致勃勃地道:“五娘你是吴郡人,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建康吧?邺城是我们北羯的国都,与建康景致大不一样,那里平坦广阔,虽没有小桥流水,却山林荫浓,我可以带你去跑马打猎,还可以……”
“陆石!”骤然打断他的话茬,苏蕴宜紧盯着陆石怔然的眼瞳,一字一顿道:“放我回去。”
陆石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你想回哪里?回那姓裴的身边是吗?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并不是自愿跟他回宫的,你那时都已经要嫁人了,是他以权势压迫,硬把你抢走的不是吗?既然如此,现在能够离开他,你应当开心才对呀,可你为什么……”
他整个人都泄了气,像小狗耷拉下尾巴,“你为什么还是想着他?”
“……”苏蕴宜并不为所动,她静静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陆石,“那你可知道,我之前宁可选择嫁给他人,也没有去找你,是为什么?”
陆石脖颈一僵,他没有动。
“因为我是锦国人,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哪怕片刻去北羯的念头。”
“为什么?”猛然抬头,陆石的眼睛大而明亮,盛着委屈与茫然,“你不是说过,你不懂北羯与锦国之间的纠葛仇恨,你明明说你不在乎的呀!”
“那是以前!”苏蕴宜提高声量,见他怔住,又缓和了语气,“陆石,你还记得吗?我在京口的时候,给流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郎中。”
陆石闷闷地说了声“记得”。
“流民,即是失了家园田地的百姓,可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家的。”苏蕴宜沉声道:“褚璲,他是琅琊人士,家族有田地千顷,人口数百。双喜和莲华,不如他家富足,却也有几亩水田,两三茅屋。秦娘子,原本有个举案齐眉的夫婿,江儿也有他的生身父母……我的师父林慧娘,更是名医世家的女郎。”
“可是等到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除了自己一条性命,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猜是因为什么?”
陆石嗫嚅了几下,看着苏蕴宜的目光冷冽锐利如兵刃,“是因为北羯人,你们的铁骑踏碎了他们的家园田地,将他们驱赶至江左,逼得他们沦为流民!”
“可是……”陆石的声音颤抖起来,“可是这并非是我的过错呀!”
“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苏蕴宜叹声道:“可你我之间隔着的不止一个裴玄,还有国仇家恨。”
“放我回去吧,陆石,你现在放了我,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陆石垂着头,很久都没有声音。
苏蕴宜强忍焦虑,她的目光不住地瞥向车外,马蹄疾驰之下,外界的风景一晃而过,只能看见满目荒凉,一眼便知已经离开建康很远了。
……裴玄发现她不见,得多着急伤心。
苏蕴宜转回头正欲催促,却见陆石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的眼睛分明是漆黑的,苏蕴宜却不知怎的从中看出了幽然绿光,像潜伏在深夜中的狼。
“五娘,”他就那么深幽而危险地睨着她,“若我偏不放呢?”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陆石那竖子正扑在他的皇后……
霎时间毛骨悚然,苏蕴宜一下抓紧了身下垫着的毛毯。
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陆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伸出手去,缓慢而坚定地抓住了苏蕴宜揪着毛毯的那只手,“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
说着,他把她那只手从毛毯上抓离,在掌心缓缓握紧。
苏蕴宜试图把手抽回,却未果,只好叹道:“陆石,你曾说过你不会勉强我的。”
握着的她那只手愈发收紧,陆石低哑的声音响起,“可是裴玄也是勉强你的,你却接受了。”
他白皙俊秀的脸猝然在眼前放大,苏蕴宜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仰,却因后背抵住了车壁,不得不由着他越贴越近。
陆石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睫毛纤长,眼尾微微上翘,他虹膜颜色偏浅,瞳仁却漆黑,望着人时,无端便会觉得他可怜。
“五娘,就像当初接受他那样,求求你,也接受我吧。”
“不行!”
眼神瞬息黯淡,分明还是这个人,这张脸,却在骤然之间失掉了好几分颜色一般。陆石轻声问:“为什么?”
苏蕴宜漠然着一张脸,道:“因为我喜欢他,我不喜欢你。”
他们此刻贴得实在太近,以至于苏蕴宜清晰地捕捉到陆石眼中腾起烈焰,甚至连她手掌下抵着的那具躯体也随之升温,可这都是一瞬间,下一瞬,苏蕴宜看见陆石眨了眨眼睛,眼眶中簌簌滚落泪珠来。
他哭了。
陆石哭得鼻子和脸颊都发红,抽抽噎噎的,忍着哽咽道:“可是为什么?你怎么能只喜欢他,不喜欢我呢?他究竟有哪点比我好?就因为他是皇帝么?你要是喜欢当皇后,我……我也可以努力争取的啊!”
前一刻还像狼似的盯着自己的人,现在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儿。苏蕴宜无奈之余,犹豫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背,陆石却不肯领情,他一拧身子,哭得更起劲儿了。
苏蕴宜叹道:“陆石,我的喜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身份尊贵,长得又好,在北羯一定有很多女郎喜欢你,不是吗?”
“我要她们的喜欢作什么?”陆石扭头,忿忿地看着她,“我只想要你的喜欢!别人的我都不稀罕!”
“为什么呢?”苏蕴宜淡淡反问。
“因为……”陆石一时语塞。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间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无非是其他人的脸也好,笑声也好,在自己这里都是模糊而无谓的,只有一个人,唯那一个人,在他暗淡无光的记忆中熠熠生辉。
“你说不清楚喜欢我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喜欢他什么。”苏蕴宜半垂眼帘,低声说:“因为喜欢这种东西,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
陆石一下跌坐回去。
迷茫与懊恼,伤心与落寞,几种色彩在他眼中纠结闪烁。一只手忽然按在了自己肩头,陆石转头,看见苏蕴宜主动坐到他身边,“裴七必然已经发现我不见了,这里终究是大锦境内,他很快就会追上来,到时候他对你不利就不好了。趁现在他还没赶到,你给我一匹马,我自己回去。”
嘴唇嗫嚅一下,陆石嘟哝道:“他不会这么快追上来的,我根本不准备带着你去和使团汇合,等他追上使团发现你我不在其中时,我们早就到了北羯边界了。”
什么?!
大惊之下,苏蕴宜按着陆石肩膀的手猛然一紧,“我们不是在追北羯使团?”
“那姓裴的那么离不开你,难不成我还能拖上他三五日?我一早就想到,从我把你带走到他发现,其中不会间隔太久,等他发现,必会派人前去追截使团,我又岂能自投罗网?”
陆石面色悻悻,“我只对使团中人说父皇另有要事交托于我,命他们自行离去,这才带着你走了另一条路。”
这一下苏蕴宜是真急了,他们加上一个车夫,不过三人,目标小,易脱身。待裴玄匆匆忙忙追上使团发现不对再折返时,只怕她真的已到北羯了!
然而愈是紧急的情况,她反倒愈发冷静下来。苏蕴宜沉声道:“陆石,你与使团中的其他人可有深仇大恨么?”
“自然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话说到半截,陆石自己也是一怔。
“待裴七逮到使团,发现你我不在其中时,他必然大怒,届时使团其他人会遭遇什么,你难道想不到吗?”苏蕴宜说:“他们随你远道而来,未能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本就要受责备。如今又因你一人的任性之举,恐要面临灭顶之灾。若你与他们本就有深仇大恨倒也罢了,可你偏又说没有……陆石,你对他们何其残忍。”
陆石愕然怔坐于原地,半晌都不动一动。许久
之后,苏蕴宜听他艰难地挤出一线声音,“我没想到……”
“那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还决意继续如此吗?”
陆石的双手一下揪紧了膝头的布料。苏蕴宜默不作声地看着,只等着他自己想通。
“五娘。”缓缓转头,陆石看着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纵使我们不在一块儿,你还当我是朋友,对吗?”
苏蕴宜心头软了软,“是的。”
陆石却轻哼了声,“你骗人!”对上苏蕴宜讶异的眼神,他的笑容转为苦涩,他低下了头,“你我分隔南北,此生再难一见。就算你现在还当我是朋友,以后肯定也会渐渐就把我给忘了……”
“你也会忘了我吗?”
“我才不会呢!”
“只要你不忘了我,我也不会忘了你。”苏蕴宜笑起来,伸出自己右手小拇指到陆石面前勾了勾。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嘴里虽这么嘟囔着,陆石手却很诚实地抬起,和苏蕴宜勾了小拇指。
苏蕴宜注视着他,轻声道:“那我们就这么说好了,谁都不准反悔。”
陆石闷闷地“嗯”了声,抬头巴巴地望着苏蕴宜,“五娘,我能最后再抱你一下吗?”
犹豫片刻,苏蕴宜点了点头,陆石双臂用力环住她,一头扎进怀里,脸埋在她的颈窝。不多时,苏蕴宜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锁骨淌落。
陆石没有掩饰,任由自己的眼泪肆意滴落在她肩畔,他的声音微微哽咽,“我走之后,你要当心魏桓,那个陈衡就是他手下的人……”
苏蕴宜默了默,“我猜到了。”
“他与我交易,只要帮我带你出宫,我就得在边境发动战事,地点就是他才收复的那两座城。”
虽然她和裴玄早有预感,魏桓一定会凭借自己手中兵权在借北境战乱生事,可真从陆石口中听到确切消息,苏蕴宜心头还是不由得一沉,“你会照做吗?”
“我当然不愿做伤害你的事,可是五娘,此事并不会以我的意志而改变。”陆石靠在苏蕴宜的肩上微微转头看她,“裴玄既然拒绝了两国和谈,那么北羯与锦国再度开战已成必然。正如你如今是锦国的皇后,我这一去,从此便只能是北羯的六皇子了。”
“……”虽然知道他所说的事难以避免,苏蕴宜心里也早有准备,但真听到他说出口,她还是止不住地钝痛了一下,勉强扬起一个笑,“我晓得的。”
陆石从苏蕴宜的颈窝抬起头来,深深地看着她,“五娘……蕴宜,真的就不能……”
话音未落,马车外忽然传来隆隆声,陆石紧贴着苏蕴宜的身体霎时紧绷。
下一瞬,帷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仅仅几次呼吸过后,被陆石扑倒的苏蕴宜就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帷盖像飞鸟一样脱离了马车的束缚,展翅向后方迅速飞离而去。
只听轰的一声,废弃的帷盖重重跌落在地,姚子昂收回五爪精铁钩,向一旁拱手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正在车内。”
不必他禀报,裴玄的视线已然钉在苏蕴宜身上。
眼见陆石那竖子正扑在他的皇后身上,裴玄的眼瞳微不可察地红了一瞬,冷声道:“让车停下。”
那车夫见此情形,瞪大了一双赤红的眼睛,他神情狰狞,手上的马鞭不知疲惫地死命抽在马背上。健壮的骏马一边痛苦嘶鸣,一边竭力催动四肢向前奔驰,车轮几乎转出残影,然而这一切都快不过侍卫手中的箭矢。
裴玄一声令下,随行的侍卫们几乎同时抬臂弯弓,无数支羽箭簌簌破空而来,车夫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射成了刺猬,脑袋一耷,软倒在车前。
三匹骏马也纷纷中箭倒地,随着噗通噗通几声,马车终于轰然歪倒停顿,唯有车轮还在转动不休。
苏蕴宜推开护在自己身上的陆石,艰难地爬起身时,对上的是一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
“宜儿,过来。”
历经奔波,裴玄显得有些风尘仆仆,额前发丝散乱些微,他仍旧眉眼含笑,只是这笑意有几分勉强,眼见苏蕴宜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自己,这才舒缓几分。
他一个用力,将苏蕴宜拽上了自己的马背,目光旋即落在面无表情的陆石身上。
笑意加深,裴玄伸手按上了自己腰侧的佩剑。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想叫就叫出来,别咬伤了……
“不要!”
另有一只手按住裴玄的手,硬生生将抽到一半的佩剑又按回剑鞘中。裴玄的眉心跳动,他强忍恼怒,平静地看着苏蕴宜,说:“他与魏桓内外勾结,想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几乎已经得手——你却还要护着他?”
苏蕴宜张了张嘴,嘴唇凑裴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又安抚地按上他的肩头,“……你是君王,要以大局为重。”
听了她的话,裴玄却神色不改,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是真的为了大局着想,还是以大局为借口,实则是顾及与他的私谊?”
他面色紧绷,看着神情颇是不善,可苏蕴宜知道怎么拿捏他,一句“等回去我再慢慢同你解释”出口,裴玄的脸色果然瞬间就缓和许多。他“哼”了一声,小声嘀咕:“我倒要看看回去之后你怎么跟我交代。”
眼见安抚住了自己这妒夫,苏蕴宜暗暗松了口气,又转向陆石,“陆石,方才我所说的,与你是朋友,这句话永远做数。”
是朋友,却也只是朋友。
目光复杂地在眼前这亲密无间的二人身上来回游移,许久,陆石终是无声地泄了口气,“我明白的。”
“多谢了,六殿下。”苏蕴宜一点头,转向姚子昂道:“给六殿下一匹马,派人送他回使团。”
这个陌生而熟悉的称呼像牛毛细针刺入陆石的心扉,不是很疼,却令人感到窒息,连带着四肢百骸都一时微微酸麻。
陆石想,哪怕再过几十年,他大概也不会忘掉此刻的感觉。
荒郊野岭,孤坟墓茔中,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到了太极殿内,他们中间隔了一片火海。
而此时此刻,一匹马被牵到自己面前,陆石知道,只要自己一旦跨上马背,陆石和五娘将彻底化为自己记忆中的泡影,从此世间只有北羯六皇子石观棠,和锦国的皇后娘娘。
他并不愿意,可苏蕴宜淡淡冷然的目光告诉他,你别无选择。
苦笑一声,石观棠翻身上马,向帝后二人躬身拱手,“多谢皇后,多谢……陛下,高抬贵手。”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苏蕴宜说。
山高水长是真,后会有期是假。北羯与锦国分隔南北,如今和谈失败,战乱将起,今日一朝别离,半生荏苒,再不相逢。
石观棠深深地看着苏蕴宜,似是想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睛里,在裴玄动怒前,他长叹一口气,终于掉转马头,向北而去。此时正值日暮之际,橙红霞光漫天泄下,染了石观棠半身,他策马疾驰,不曾回头。
直到石观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裴玄才轻哼了一声,下令返回建康。
冬至渐近,白昼日短,西边落日很快沉没,夕霞散尽之后,唯有夜色满地,眼见已不便赶路,裴玄才命人就地扎营。
两人露宿在外已不是一次两次,苏蕴宜并没有不适应,反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十分熟悉,让她想起了当年苏长女设计自己被淮江王府的人掳掠在外,遇到裴玄半途相救的时候。她挽着裴玄的手臂笑道:“好像当初也是这样。”
裴玄默不作声,待回到营帐内,他轻轻拂开了苏蕴宜的手,独自在桌案前坐下,看也不看她一眼。
“诶……”苏蕴宜怔了怔,回过神来,忙从背后扑上去环住他的脖颈撒娇,“怎么啦?你还真生我气了?也不是我有意要跟着他走的呀。”
裴玄仍不说话,将苏蕴宜勾在自己身上的手扯开,径自拿出一本书册,翻开阅读起来。
苏蕴宜暗暗咬磨了磨牙,但终究惦记着他此
番劳心劳力,又耐着性子凑上去,趴在他肩头戳了戳裴玄的脸颊,“别生气好不好?等回去我给你做甜糕吃,嗯?”
这下裴玄总算抬起了眼皮——然后在苏蕴宜期盼的眼神中,又拧过了身子继续看书。
两次三番受了冷遇,苏蕴宜的气性也闹了起来,气鼓鼓地瞪他一眼,她撩开帐子,没好气地对外头说:“姚子昂,给我备水,我要沐浴。”
热水很快被送了进来,因此行来得匆忙,并未有宫中侍婢随同,苏蕴宜只好自己动手,在她和裴玄所在的营帐内用纱帐和木架另搭出一面简易的屏风将浴桶遮挡住,自己则站在屏风后头宽衣解带。
她从宫中被掳走至此已过了一天一夜,又受了惊吓,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黏黏地吸着衣衫,怪不舒服的。她坐在马车中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路策马颠簸的裴玄,原本这时候该叫他一块儿来清洗的,可苏蕴宜悄悄回头看,见影影绰绰的纱帐外,裴玄的背影坐得笔挺,手中仍拿着那本书,如同做了柳下惠一般。
你就装吧。
苏蕴宜腹诽着,转回头再不看他,手上加快动作解开各处系带。外衫、上襦、破裙,最外层的衣裙落地后,便隐约露出底下白皙莹润的肌肤,再褪去中衣中裤,手臂探到身侧,解下藕色裲裆,身体最后一件束缚也去掉了。
她弯腰躬身,舒臂将地上堆叠着的层层衣料抱起,又一股脑挂在屏风上。
她的动作被半透的屏风一五一十地转达,弓起又舒展,女子柔美而婉转的身体在这张朦胧画纸上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苏蕴宜迈入水中,专心致志地沐浴起来,浸没全身的温水化解了这一整日来的疲倦,她舒适地叹了一声,仰头靠在浴桶的边沿,半阖眼帘,静静享受此刻的闲适。
四周水汽氤氲,茫茫白雾朦胧了视线,可苏蕴宜始终保持警惕,果然不多时,身后便有异动响起,她猝然睁眼回头,来人似是没想到被发现得如此之快,有些尴尬地顿住了动作。
“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一本书了?”苏蕴宜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
裴玄咳嗽了一声,“你太慢了,朕只是有些等不及,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洗完而已。”
“你自去命姚子昂再给你烧热水便是,难不成此行只带了一个浴桶吗?”
“他们也是随我奔波劳碌了一日,这点小事,不必多番打扰,免得他们太过操劳。”对上苏蕴宜深幽的笑眼,裴玄一本正经地强调:“朕只是体恤下属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切莫多想。”
“原来如此,陛下当真宽仁,既这样,还请陛下多等片刻。”
苏蕴宜收回视线,继续擦洗起来。都是老夫老妻了,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可她偏要背过身,给裴玄看一片雪白的脊背,只在抬手举臂间,隐约透漏一点春光。
她在心里默默倒数,三……二……
“宜儿。”伴随着一声叹息,裴玄的手如期而至,如先前苏蕴宜一般,手臂搂住她的身子,半截衣袖垂落水中,打得湿透,漂在水面,若有若无地摩擦着苏蕴宜胸前娇嫩的肌肤上。
裴玄道:“我……”
不待他说话,苏蕴宜轻轻扯开他环着自己的手,幽幽道:“知道陛下着急沐浴,妾身这便好了,还请陛下先行回避。”
裴玄怎么可能回避?他故作不解:“朕记得皇后之前都是要洗很久的,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他不依不饶地再度贴上来,不顾整条衣袖被水打湿,径自往水下探去。
“出门在外,自然不比在宫中,随意一些即可……啊!”话未说完,苏蕴宜忽然紧紧咬住下唇,神情隐忍。
“女子身体娇贵,不比男子,岂能随意?”裴玄咬着苏蕴宜通红的耳垂轻轻道:“若是皇后疲累了,朕可以代劳,替你清洗。”
说罢,他果然身体力行地帮助苏蕴宜“清洗”起来。
苏蕴宜秀眉紧蹙,不知是因水温过高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她的额前细细密密沁出汗珠,贝齿也深深嵌入下唇,仿佛正极力忍耐着什么。
裴玄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用手指掰开苏蕴宜的牙关,“想叫就叫出来,别咬伤了自己。”
冷横他一眼,苏蕴宜却不肯妥协,非但没有出声,反而咬上裴玄的手指。他“嘶”了一声,竟也不收手,反往她口中探去,搅弄她的舌头、摩擦她的齿面。
藏在水下的另一只手也是如此做来,裴玄到底已经熟稔,他一边若有若无地吸吮、亲吻苏蕴宜的下颌与脖颈,一边替她上下清洁,很快在一阵痉挛过后,掌心涌出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混入洗澡水,而苏蕴宜也被彻底打开。
她仰面靠在浴桶沿上,双眼有些失神地看着悬在自己头顶的裴玄,而裴玄低头,在她殷红的嘴唇上轻轻落下一吻,“这样才算洗好。”
说完,他直起身脱下了自己的衣裳。
浴桶里的水因另一个人的加入而满溢,直到裴玄身上的温度被亲密无间地渡到自己身上,苏蕴宜才缓过神来,“浴……浴桶太小了,陛下一个人洗吧,我先走一步。”
她才起身,又被拉回,他带着轻笑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不小的。”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热度从耳垂迅速蔓延,苏蕴宜整个人都红了起来。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此刻它正被裴玄温柔、仔细……
可她记着方才的仇,即便浴桶逼仄狭小,还是尽量往前挪去,避开裴玄的触碰,“臣妾可不敢让陛下伺候。”
裴玄叹声道:“你一点都不疼我。”
“我怎么不疼你了?”苏蕴宜恼怒回头。
裴玄说:“发现你被人掳出宫外时,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从清早到现在,我片刻也没有停歇过,生怕歇上一会儿,你就真被石观棠那小子给掳去北羯了……终于找到了你,却看见那小子紧紧粘在你身上——我的妻子,他凭什么粘着?想给他个教训,你还不让,回来还给我脸色瞧……”
他越说声音越低,连带着神情也落寞下来,一双深幽的眼瞳隔着白茫茫水雾闪闪烁烁,似含了一万分的委屈。
“……我不是向你示好了?你自己装模作样不要我的。”看着他这般模样,虽说心知是装出来的,苏蕴宜还是忍不住软了语气,抬起自己湿淋淋的手,贴在裴玄的侧脸上来回摩挲。
裴玄偏过头轻轻啃咬她的拇指,“你就不能多疼我几次么?”
“你还想让我怎么疼你?”
裴玄眼神愈发深邃,他凑到苏蕴宜颊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音未落,她的脸便红了。
苏蕴宜犹豫了一下,到底惦记着他一路担惊受怕,觉得应当予以奖励。
于是她难得地顺从了他一次。
随着苏蕴宜抬手勾住了裴玄的脖颈,两人的呼吸也一齐渐渐紊乱。裴玄的眉头紧蹙着,他双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成拳,根根青筋绽于手背,隐于水下,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冲动,转而含住她的耳垂。
苏蕴宜的耳垂小巧而圆润,平日里透着一股淡淡的粉色,而此刻它正被裴玄温柔、仔细的亲吻舔舐着,在他口中不自主地发出粘腻的声响。
吻过这一边的耳垂,他又转而去吻另一边,直到将两只耳垂都仔仔细细地吮遍,裴玄正欲吻向苏蕴宜的耳甲,她却恰在此时坐到了底,于是一声似痛非痛的低吟自裴玄唇边溢出,旋即便转入苏蕴宜的
耳中。她侧过头,见裴玄眼眸半阖,连眼尾也泛起绯红。
难得见到他失态,苏蕴宜暗自得意,起伏动作间,她拧着腰,掰过裴玄的下颌,同他亲吻。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逐,想借唇舌纠缠发泄腰腹积蓄的冲动,两人唇齿相接,因置身温热水中,连彼此的气息都是潮湿的,鬼魅一般缭绕着对方。
原本还算静谧的水面逐渐掀起波澜,浴桶这一方小小的水面被搅弄出海水一样的波涛。
水温在下降,体温却在上升。
许久之后,雨消云散。
像是被抽去脊骨一般,苏蕴宜再没了方才的威风,只觉连手指头都没了力气。她软绵绵地靠着裴玄,气若游丝,“太累了,你抱我回榻上。”
吃饱喝足了的裴玄已变得乖顺,也不再提什么石观棠了。他抱住苏蕴宜,“哗啦”一声从浴桶中站起,将她仰面放到在软榻上,拿起布帛给她擦拭湿透的身体。
他擦的很仔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苏蕴宜的每一寸肌肤,包括先前被他仔细清洁过的掌心,他都擦得干干净净。
只是她干净了,他却还湿漉漉着。
苏蕴宜却不管这么多,自己得了舒坦,扭头就卷了被子骨碌碌滚到床榻里头,留裴玄一个人举着布帛站在外头。
原本打算叫她帮自己擦身子的裴玄计划落空,暗骂苏蕴宜一声没良心的,老老实实自食其力,也懒得新取一块布帛,直接拿她用过的那块给自己随意擦了擦,掀开被子,强硬地加入苏蕴宜的被窝。
感觉到后背贴上一具熟悉的、火热的身体,苏蕴宜哼唧了一声“别闹我”。裴玄凑过去亲了下她的侧脸,“行了,不闹你。”
话虽如此说着,他不过安静躺了一小会儿,便又贴上去摇她,“诶,姓石那小子没趁机占你便宜吧?”
“……哎呀没有!”
“怎么没有?我都亲眼看见了,他都快贴你身上了!他有没有做更过分的事情?”
“你别瞎想了,真没有!”
“该死的黄口小儿,我就该狠狠教训他一顿,打得石敬山都认不出他儿子才对!”
积累起的睡意被这厮一通胡闹给散了个干净,苏蕴宜没奈何,翻过身半压在裴玄身上,用嘴堵住了他喋喋不休话茬,“这样可以了么?”
裴玄怔了怔,舌尖舔上自己的嘴角,“大概……可能……仿佛还不够。”
苏蕴宜低头,给了他一个绵长的吻。许久之后她微微撤离,唇瓣仍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嘴唇,认真地说:“我那时已经劝服他放我回去,他心里一时难受,这才抱住了我,我没有推开,是不想反应过激惹恼了他,没有旁的意思,也确实不曾有别的什么事发生。”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怪我自己。”喉结上下滚了滚,裴玄的声音低落下来,“你在宫中被人掳走,说明我手下出了大纰漏,若非那人是石观棠,你或许已经遭了毒手。是我没有保护好你,都是我的错。”
苏蕴宜笑了笑,“你和魏桓棋逢对手,你既然在他身边安插了个青柏,他还你一个陈衡不也正常?”
裴玄想了想,也笑了,“说得也对。”
“不过我倒确有一事不明。”
“什么?”
苏蕴宜皱起眉,“魏桓既在宫中有陈衡这么一枚暗棋,为何不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却要借石观棠之手试图把我掳去北羯呢?此招既险,胜算也不大,你一旦发现,必会全力搜捕,我哪里能轻易就到北羯呢?”
“因为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你。”裴玄目光沉沉,“他只是想挫败我的锐气。”
“自废掉魏月后,魏氏内部动荡,他亟需打压我来给自己立威。掳掠你之事无需真的成功,只要将你弄出建康宫,自能证明他魏太傅实力犹存,魏氏便会重新凝聚在他身边。”
苏蕴宜目露思索,“如此说来我还真是走运,若非撞上石观棠进京,魏桓想要立威,岂非要害了我的性命……”
“他不敢!”
话没说完,就被裴玄急匆匆打断。他深深凝视着苏蕴宜,“你若死,我会疯的。魏桓怕我同他玉石俱焚,所以他不敢。”
苏蕴宜为他眼中汹涌的波澜与情意所慑,久久怔然,半晌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掩去眼底泪意,“我才不会死呢,好不容易当上了皇后,总要再当回太后过过瘾。”
“嗯。”按着苏蕴宜光滑细腻的后背,裴玄将她揽入怀中,“等宜儿当了太后,记得有空的时候来皇陵看看我。”
分明是自己起的话头,但听他如此自然地提起身后之事,哪怕知道生死终究无法避免,苏蕴宜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她用力钻进他怀里,两人的身躯在这一刻紧密相贴,以一种仿佛要嵌入彼此身体的力道。
“我不会死的,你也不许死。”
……
露宿野外终究不便,两人一早便再度启程回返,这一回风平浪静,苏蕴宜终于平安回到显阳殿。
倚桐、莲华等人见她归来,忍不住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倚桐:“女郎,你若是真出事了,奴婢当真万斯难辞其咎……”
莲华也跟着嚎啕,“是啊是啊,你要是死了,我们不得给你陪葬啊……呜呜呜,我好不不容易才活到现在的,可不想死啊……”
“……”苏蕴宜:“行啦都收收声,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显阳殿满殿的宫人这才渐渐止住了泪,正如莲华所说,皇后丢在了她们手里,罪责必是逃不了的,只是幸好娘娘平安归来,总算死罪可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