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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蕴宜缓缓在上首落座,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已收敛了神情,肃穆道:“本宫虽无大碍,可陈衡一事足可证明,建康宫中还有颇多疏漏,你们身为本宫的身边人,不能不罚,可还服气?”

能保住小命已属侥幸,自然没有宫人不服。

于是自魏后被废,已平静了许久的建康宫波澜再起,皇后被掳出宫一事自然不能大肆宣扬,苏蕴宜便以陈衡大不敬为由头,在各宫仔细搜查询问,果然又揪出许多外臣安插的奸细。

她手腕强硬,一旦抓住实证,能策反的策反,该杀的杀,各宫宫人无有不服,建康宫自此彻底成为苏蕴宜手中一只铁桶。

与此同时,北羯使团也终于回到邺城,向北羯皇帝石敬山描述了宫宴当天的种种遭遇。

相较于怒不可遏的长子及诸位大臣,石敬山反倒捻着胡子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锦国的小皇帝,是真想和咱们打啊!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那便打吧。”手掌在大腿上拍了拍,石敬山敛了笑,他的目光越过跃跃欲试的石安国,落在他身后的石观棠身上,“观棠,不要叫朕失望。”

顶着石安国几乎能吃人的眼神,石观棠一凛,“遵命,父皇!”

次月廿三,北羯大军挥师南下,直奔襄阳,才收复不久的樊、邓二城,复又陷于敌手。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裴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

石观棠初次领兵便轻下樊城、邓城,将城中守军剿灭一空,打压了锦国军气势的同时,也提升了北羯这边的士气。原来对于初次领兵的石观棠颇有质疑的将士们,现在也都满嘴不住地夸赞六殿下果然是少年英才。

他们欢喜雀跃,自然有人愤懑不平。

“什么东西!那魏桓布置在樊城、邓城的守军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傻子来了都能打赢!一群马屁精,净知道添老六的臭脚!”

石安国破口大骂着,用力将手中酒盏掷于地面,陶制酒盏落地破裂,陶片四散飞溅,惊起营帐外一声苍老的叫声。

石安国猝然起身,“公仪先生?”

营帐掀开,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公仪老头儿,望着满地狼藉,他叹了一声,“殿下,稍安勿躁。”

因京口战败,公仪老头儿在战火中受了重伤,至今也未能痊愈,自营帐到石安国当面短短几脚路程,他走得颤颤巍巍、三步一喘,石安国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扶住按坐下去,“好了,你同我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外头吹捧老六那些话你可都听见了?”

公仪老头儿点了点头,“听见了,六殿下初次担任主将便取得大胜,况且背后又有陛下鼎力支持,他手下那些人难免得意。”

石安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就是见不得他们那群猖狂样,胜仗么,谁没打过?有什么了不起的!”

公仪老头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殿下,难不成事到如今,你在意的还是底下人几句无关紧要的称赞吗?”

对上石安国有些茫然的眼神,他重重地叹了一声 ,“此次南征,陛下命六殿下为主帅,而殿下仅为副帅,这明显是在为六殿下造势。如今樊、邓二城之捷尚只是开始,若六殿下在此战中取得大胜,甚至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建康,那至尊之位,就彻底与殿下无缘了!”

如遭雷击,石安国方才从梦中惊醒。

“不过,此局也并非没有破解之法。”眼见他终于醒悟,公仪老头儿又缓了语气。

“他有父皇在背后撑腰,我如何能应对?”

“我们汉人有一句古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仪老头儿捋着胡子微微而笑,“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便是陛下,也不能全然掌控。六殿下的优势在于陛下的偏帮与宠爱,而殿下的优势,在于多年征战积累下来的威望与人脉。”

“唯今之计,当以我之长,攻彼之短。”

眼瞳闪烁几下,石安国豁然开朗。他大喜,忙向公仪老头儿拱手,“多谢先生教我!”

正如公仪老头儿所言,石观棠虽一时取胜,可论及在军中的底蕴,却是远远不及久经沙场的石安国的。且他年纪小,本就多有人不服,石安国得了指点,放下往日倨傲的姿态,亲自前去各位将领营帐中拉拢收揽,立即便有不少人倒戈相向。

这些人凑在一起商定了主意,一齐浩浩荡荡地向主帅大营行去。

“亥时了,诸位将军联袂而来,可是找我有要事?”

眼见一群粗壮高大汉子结伴闯入,石观棠却毫不意外似的,不慌不忙问。

众将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终是由石安国率先出声,“六弟,我同诸位将军确有一桩急事要同你说,在座的也没有外人,做兄长的便直言了——樊城、邓城既下,锦国军必将疯狂反扑,你初上战场,直面敌国大军难免仓皇失措,不如就将襄阳交与稳妥之人固守,你便去南阳策应吧。”

南阳位于襄阳北面,两城距离足有三百里之遥,若是被赶去南阳,几乎就相当于是退出主战场了。

石观棠登时便沉下了脸,“大兄,在邺城,你是我的兄长。可在军营,我为正你为副,岂有主帅撤退而副帅掌全军的道理?”

“主帅此言差矣。”不待石安国开口,便有人替他辩驳:“您是主帅,身份尊贵,又是初次掌兵,若是在前线出了什么岔子,咱们没法儿向陛下交代啊!不如就去南阳,反正离得也不算太远,有什么事儿命人递个消息过来便是,你们说是不是啊?”

说话这人叫肖虎,受封平南将军,是石安国的亲信。面对石观棠锐利的眼神,他也视若无睹,反引得一帮人点头称是。

“所谓千金之子不下垂堂,六殿下还是去南阳避一避锦军的锋芒吧。”

“是啊是啊,襄阳城战可不比樊城那种小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指挥的。”

“稳妥起见,六殿下还是去南阳吧。”

他们一齐向石观棠拱手,行着恭敬的礼仪,说的话却不容他反驳——“请六殿下撤去南阳!”

石观棠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石安国,“若我偏不呢?”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石安国“哈”了一声,“那做兄长的,只好帮弟弟一把了。来人!”他大手一抬,立即便有数十个亲卫入内,“送六殿下去南阳。”

“是!”

可石观棠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纵使人数处于劣势,他们还是纷纷拔刀相向,挡在前头,将石观棠护于身后。

北羯主帅大营内两派人剑拔弩张,气氛凝滞,眼看一场内斗在所难免,石观棠的声音忽然响起,“都给我把刀放下!”

眼见石安国的亲卫们都无动于衷,他主动拨开手下的保护,走到前头,“放下刀,我去南阳。”

“殿下!您是主帅,南阳去不得呀!”

“是啊殿下,不能去南阳!”

手下亲卫焦急万分地劝道,石观棠却轻轻摇了摇头,“正因为我是主帅,才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锦军将至,若为一己私利而置大局于不顾,我军便要大祸临头了。”

“大兄,你记着。”他又转向石安国,“我今日退却,并非是畏惧你的刀兵,而是为了北羯江山着想。”

说罢,留下营中众将以及面沉如水的石安国,石观棠带着亲卫大步朝外走去。

石观棠方才那一番大义之言掷地有声,震得众将彼此面面相觑,肖虎眼见石安国脸色难看,凑上去安慰道:“不过是手下败将胡扯出来的一块遮羞布而已,什么私利什么大义,打得赢的,才是英雄。”

石安国这才缓和了脸色,“正是,嘴皮子上逞能有什么用,既然身在战场,只有打胜仗,才是唯一的正途!”

“逼宫”之计既成,未免夜长梦多,石安国半是劝导半是强逼着,让石观棠连夜离开襄阳,转往南阳。

待离了襄阳城十数里,石观棠一众亲卫仍愤愤不平,“分明殿下一来就打了胜仗,凭什么把我们赶去南阳?”

“就是,大殿下也不是百战百胜,上次他在京口不就吃了大亏?”

相较于手下们的愤懑,石观棠却始终面色如常,波澜不惊,“凭什么?很简单,因为我战绩不够,那些老资历的将军们,不服我。”

此言一出,众亲卫顿时陷入沉默。

军营是个极为复杂的地方,这里讲资历、讲出身、讲籍贯、讲功勋……将领士兵之间,彼此拉帮结派、排挤斗殴都很常见,纵然石观棠贵为皇子,也不能幸免。他是因皇子身份得了主帅的位置,可怪就怪在,军中并非只有他一个皇子。

“今日之事,我早就料到了。”察觉到了众人的低落,石观棠反而笑道:“或者说,退去南阳本就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就算今日他们不曾前来逼迫,过几日我也是要找借口离去的。”

一时众人皆惊,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

“殿下这是何意?这一退,来日若想重新南下获取战功,可就难了呀!”

“想要取得战功,先得打得赢仗才行。”并未过多解释,石观棠反问:“你们听说过锦国的将军,一个叫褚璲的没有?”

众人齐齐摇头,“我等只认识魏桓。”

石观棠叹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如今我北羯内斗不休,对敌国也是知之甚少,阖该有襄阳这一败。”

如今锦军尚未反击,但为何听六殿下的意思,这襄阳城战竟是败局已定?

见手下众人皆一脸茫然,石观棠暗觉无奈,他兀自摇了摇头,一夹马腹,披着星月,直往南阳而去。

建康城,太极殿。

樊城、邓城为北羯攻陷一事,虽早在裴玄的预料之中,但真接到军报,他还是不免动怒,“北羯欺人太甚!”

“陛下稍安勿躁。”

动乱将至,称病多时的魏桓也终于再度现身,“我军秣马厉兵,早已准备万全,北羯既然已经动手,不如趁此时机,发动北伐,若一举功成,则克复神州有望。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裴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魏桓。

樊城、邓城,虽说才收复不久,却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就被北羯攻陷,其中必然有魏桓的手脚,他打的就是借北伐的机会,重新壮大自己的实力。

裴玄知道他的心思,魏桓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

若是放在以前,纵使对魏氏的狼子野心心知肚明,裴玄也没用第二个选择,因为他没有兵权——可今时不同往日。

面对魏桓镇定的眼神,裴玄微微而笑,“太傅功勋卓著,朕自然是放心的,可如今太傅重病才愈,朕又岂能忍心看你在前线疲于奔命?”

“鹰扬将军褚璲,流民出身,颇善杀伐,他手下将士,有不少都是襄阳及附近人士,依朕所见,不如此次就由褚璲领兵出征,太傅以为如何?”

不少魏氏官员登时就急了眼,意欲出列驳斥。魏桓却忽而大手一抬,拦下众臣。

他脸上浮起与裴玄一般无二的笑,“好啊。”

第97章 第九十七

章苏蕴宜:“你先从我身上下……

魏桓既没有异议,褚璲北伐一事当堂便被敲定,裴玄封他为平北将军,领兵十万,出征北羯。

事情如此顺利,按理应该感到高兴,可直到裴玄回到宫中,想起当时魏桓的表情,还是隐隐不安,“朕总觉得,他在背地里打什么主意。”

苏蕴宜:“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皇帝陛下置若罔闻,反而收紧手臂,愈发往苏蕴宜胸前挤去。

苏蕴宜可不惯着他,伸出爪子就往他腰眼里狠狠地挠,裴玄怕痒,当即大笑着躲开。莲华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道:“奴婢听闻,怕痒的男人怕夫人,陛下大约便是如此。”

“非也,非也。”裴玄却肃穆了神色,道:“朕对皇后,是爱重,不是怕。”

嘴上说着爱重,他身子却又很诚实地向苏蕴宜歪去,苏蕴宜忙侧过身避开,“别歪我身上,最近也不知怎的,腰酸得厉害。”

“可曾召太医前来看过?”裴玄一听,当即直起了身。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许是前些时日整顿宫闱,累着了的缘故。”苏蕴宜犹豫了一下,说:“我让倚桐莲华她们轮着给我按按便好。”

“她们力气不够大,不如我来给皇后按摩可好?”裴玄朝着她略微张开双臂,苏蕴宜嘟囔着“要那么大力气作什么”,人却已软倒在他怀中,由着裴玄帮她摆正了姿势,一双手掐在腰肢两侧,他笑道:“怎么如今好似比以前粗了些……好了好了,皇后纤腰依旧,别踹我了。”

一靠入裴玄怀中,他常服上熏的龙涎香的味道便从四面八方扑鼻而来,加之一双手在周身揉按得宜,苏蕴宜一时昏昏欲睡,心里却还记得他之前说的话,答道:“魏桓贼心未死,他背地里打着自己的主意是必然的,只是两国国战,阴谋诡计纵使一时奏效,也终究影响不了大局,只要褚璲能打赢,胜券便握在咱们手中。”

裴玄颔首,“所谓一力降十会便是这个道理。襄阳,隔汉水而立,自据天险,自古以来便是坚城,褚璲此行,若能拿下襄阳,北伐大胜便有望了。”

半晌没有听到苏蕴宜的回应,裴玄低头一看,她已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她安详的睡颜,裴玄心头便一阵柔软,此前因魏桓而起伏的心绪也复于平静。他抬起头,望向显阳殿外的西北方向,仿佛能遥遥望见褚璲率大军开拔的景象。

十五日后,裴玄收到来自襄阳前线的军情,言及城中北羯军骁勇善战,且士气昂扬,褚璲几度率众攻城都未有进展,但请陛下放心,褚将军已有破敌之法。

裴玄提笔回信:放手去做。

军报上寥寥几行字,却是由万千人的鲜血写就。

石安国虽然桀骜,却绝非庸才,又仗着襄阳城高水深,褚璲几次攻上城头都被打退不说,他还趁着锦军久攻疲惫之际,率众骑出城反攻,幸好褚璲指挥得当,流民军又撤退及时。纵使如此,也险些被石安国咬住了尾巴,最后还是褚璲亲自率众断后,与北羯兵白刃搏杀,这才令全军脱险。

几场血战下来,没讨到半点好处不说,身上倒平添了好几道血口。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褚璲狠狠一拍桌案,旁人还没说什么,反倒牵动了自己的伤口,顿时疼得呲牙咧嘴,抬起胳膊撞了下正在给他包扎的军医,“李三儿你轻点!”

军医李三儿也是流民出身,跟着褚璲混了多年,如今眼见他做了将军也并不恭敬,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自己乱动,反倒要怪到我头上!”

重重叹一声,褚璲道:“我这不是着急么,十万大军驻扎在汉水畔,人吃马嚼的,一天的花费就是天文数字,这可都是陛下在建康给咱们顶着!可打了半天,连襄阳城的城门都没摸着,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么?!”

李三儿也叹道:“是啊,咱们军中多少兄弟都是荆襄人士,原以为此番终于能回到故土,没曾想却屡屡被拒之门外,如今他们别提有多灰心了。”

褚璲本就是流民帅出身,他所率流民军是多由北境南渡流民组成,其中确实有不少荆襄人士,李三儿说的本是一句寻常话,可褚璲却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似的,忽然整个人都呆住了。

“怎么了?”李三儿狐疑问。

褚璲缓缓转过头来,眼中猝然燃起狂喜的火焰,“若非你提起,我简直就要忘了!我们有那么多的荆襄兄弟,哈哈哈哈,这襄阳城,是我的了!!”

李三儿一头雾水地看着褚璲衣服也没穿好就手舞足蹈地往外跑去。

褚璲自然不是重压之下突然得了失心疯,他是想到一件事——“咱们军中的荆襄籍贯的兄弟们,可有信得过的熟人如今身在襄阳城中的?”

被褚璲召来议事的将士们一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纷纷眼睛一亮,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尚且沦陷在敌区的同乡熟人来。

褚璲听着听着,忽然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名字,“高回?他没死,他也在襄阳城里?!”

相较于难掩喜色的褚璲,说话那人面上却有些尴尬,“我亲眼所见,确是那个和咱们一块儿从琅琊逃过来的高二兄无疑,只是他……他……”

见他言语闪烁,褚璲的脸色随着心头一沉,“吞吞吐吐地作甚?有什么就直说!是不是高回他……他降了羯狗了?”

那人犹豫着一点头,“当日那石安国出城来追,我部失散于左翼,结果就被北羯军里一支汉人队伍追上了,我还当要交代在那里,谁知那支汉军的头领竟叫出了我的名字,就是高二兄……”

褚璲并不喊停,只是脸色愈发难看,那人便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高二兄说当年在汉水畔与我们失散后,为北羯人所俘,他为活命,只好降了。北羯人见他在流民中颇有些威望,便蓄意拉拢,给了他个小官儿做做,如今他已是石安国手下的校尉了。”

“如此大事,为何不一早来报?”褚璲强压怒火,额前青筋却已暴起。

那人见状忙跪地涕泣,“求大兄宽恕,实在是因那高二兄……高回之故,我们部八百多个弟兄才得以活命,他说只求我瞒着你,说他……说他无颜再见你……”

眼中涌动的火焰倏忽熄灭,褚璲声音嘶哑:“当日我与他结为兄弟,彼此扶持着从琅琊南逃,然而一道汉水阻隔,如今竟已是敌非友。”

闭上眼,与高回分别时的场景犹在褚璲眼前,他看着他将自己推上渡江的小船,自己则朝反方向跑去,“大兄先行一步!待我去引开羯狗再来与大兄汇合!”

耳边,是弟兄的沉闷低语,“其实,大兄,高二兄他也是有苦衷的……”

蓦然睁眼,先前面上眼里的复杂情绪已全部褪去,褚璲冷冷地说:“生逢乱世,哪个人没有苦衷?他既然做出了他的选择,又有什么不敢见我的?”

褚璲扭头问那人,“你可知高回身在北羯军哪个营中?”

那人尚未反应过来褚璲的意思,讷讷地摇了摇头,“战场紧急,高二兄只叫我们快走,说他不受石安国信任,不能替我们拖延太久。”

“按照北羯军制,主将驻扎在守城正中,其余部将则按亲疏远近团团拱卫于主将周围,既然高二不为石安国所信重,那么多半他和他的部将们驻扎在城墙脚下,这倒予了我们方便。”褚璲摩挲着生出短短胡茬的下巴低声喃喃。

议事的将士到底都是跟了他经年的老人了,褚璲语焉不详几句话,众人便顿时明白他心中所想,一个个的面上浮起惊惧与兴奋,营帐内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先前那人回过神来,更是直接请求:“大兄,不如就让我带人潜入城中去策反高二兄吧!”

点了点头,褚璲平静道:“也好,你先前同他见过面了,再去也合适,收拾收拾今晚便动身吧。”

那人立即应喏而去。

襄阳城有汉水阻隔,而锦、羯两军分坐于南北两岸,褚璲这边想要潜入襄阳城,须得先乘船过汉水。若大举渡江自然会被对岸的巡河军士发现,可若只是派遣十余人,乘一叶扁舟,加之有夜色遮蔽,悄然渡江倒也不难。

被褚璲委以众任的赵四点了十几个荆襄士兵随从,又备下小船,带了薄礼,只等着天黑便佯作巡河,实则暗渡。

他们即将启程之际,却见褚璲自营帐中走来,他一身短打,俨然一个普通百姓模样,手里捧了只雕工精致的木匣,跟着上了船,“走吧,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如今已然入冬,赵四

的额前却沁出薄汗,“大兄,襄阳城中遍是羯人,你……你怎能同去?”

“我想过了。”褚璲面色平静依旧,“虽说我与高回分别多年,但人的性子总是不太容易大改的,他那人固执执拗,又好面子,既已选择投羯,轻易不会回头。”

“可……可是……”

“倘若他真能被你说动,当日见着你时,就会直接托你给我带话了,又岂会让你瞒着我呢?”

赵四哑口无言。

“所以,若有那么一丝策反高回的可能,那也必须是由我出面。”说着,褚璲低下头,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手中捧的木匣,“若策反不成……”

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小舟悄然启程,披着浓重夜色,划破茫茫大雾,载褚璲等十余人,自南向北而去。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这匣中盛的,是一只人手。……

“你手下有三千人,在战场上却连八百多个流民兵都留不下,高回,你比我的狗还废物。”

石安国的声音并不如何严厉,却蕴含满满恶意。他嘲弄而鄙夷地扫了眼底下伏跪着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中年汉子,抬手召来一条黄狗,“嘬嘬”逗弄着:“我养条狗,我让它叫,它还能叫两声。来,阿黄,叫!”

黄狗甩着尾巴,果然“汪汪”吠叫了两声,石安国连带着营中其他北羯将领一起哄堂大笑起来,营帐内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高回将头埋得更低,一声都不敢吭。

“啧”了一声,石安国起身,抱着胳膊绕着他走了两圈,忽然觉得十分碍眼,抬起就是一脚,将高回踹翻在地,“叫啊,你哑巴了?”

高回连忙手脚并用地爬回跪好,“殿下饶命,此番是小人疏忽大意了,请殿下恕罪,下次我定然将功折罪!”

石安国没有说话,只是抱臂站在跟前冷睨着他。

高回只能看见眼前一双沾满泥泞的马靴,感受着石安国冷冽的目光沉沉压在自己脊背上,正战战兢兢之时,他突兀一句话,更是吓得他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石安国忽然说:“高回,你莫不是故意放水的吧?”

因低着头,旁人看不见他此刻煞白的脸色,片刻之后,高回苦笑了一下,“殿下,小人哪儿敢呐……”

石安国“唔”了一声,“谅你也不敢。”

视线中那双马靴这才又踱远。

高回暗松一口气,营帐门口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咦,高校尉,好端端的你怎么跪在地上?”

“殿下,高校尉可是犯了什么错处?”皱起眉,公仪老头儿又看向石安国。

屁股才沾上椅子的石安国猝然弹起,忙将公仪老头儿搀扶入内,他打着哈哈,“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高校尉如何放跑了八百流民兵的事儿,谁知道他自己突然就跪下了……诶,那谁儿,高校尉,起来说话吧。”

公仪老头儿眉头不解,“高校尉此前数度压下锦军侧翼攻势,功劳不小,不过跑了区区八百人而已,何至于就要如此折辱有功之臣?”

“先生说的是,我也就是勉励几句,该给的赏赐我早就准备好了。”

石安国向一旁努努嘴,立即有亲卫捧了一匣子金器,丢到高回手上,“喏,高校尉,五十金,此番成功退敌,每个将领都有的,你拿着吧。”

高回打开匣子,从里头捻起一支嵌宝石连枝金簪,精致小巧的金叶片间,缀着暗红色的血肉。他眼神一黯,攥紧了金簪,默然无言。

那亲卫笑道:“此番出征匆忙,军中一时金锭不足,殿下便拿了好货补上,高校尉,可算是便宜你了!”

高回勉强牵动了下嘴角。

“你们都先各自回去吧,我与殿下有话要说。”

公仪老头儿发话,众将自然遵命散去,高回也捧着匣子,浑浑噩噩地跟在众羯将身后。直到回到自己营帐中,才哑然出声,“小武,小武,你把这……”

高回的声音戛然而止,怔在原地。

他看见自己幽暗的营帐中站了个人,那人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分别多年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

褚璲转过身来,“二弟,久违了。”

帐外寒风渐起,帐内烛火摇曳,公仪老头儿与石安国分坐桌案两侧。

“殿下以为当前战局如何?”

石安国无不自傲道:“我所辖襄阳城,固若金汤,锦军纵使攻上一百次,也绝不会失守!”

点了点头,公仪老头儿道:“可殿下若想彻底压倒六殿下,乃至更进一步,压服朝中众臣,以及陛下,就绝不能止步于守住一座城这么简单。”

他眼中寒光闪闪,“要主动出击,大败,甚至全歼锦军才可以。”

石安国深以为然,忙问:“先生可有良策?”

“待锦军下次攻城之时,殿下佯装不敌,实则早已于瓮城中布下重兵,待引敌入内,便来个关门打狗,叫那锦国的平北将军,有去无回。”公仪老头儿捻着胡须幽幽道。

石安国一怔,随即大笑,“妙,妙啊!就按先生说的办!”

且不提中军大营里头时如何热切和谐,城墙根下,高回的营帐内却一片死寂。

放了人进来的小武战战兢兢地探进半颗脑袋,却见高回转身冲自己一摆手,便又忙“哧溜”一下滑走了。

“褚将军,你不该来。”

高回终于出声,却是捏着眉心,疲惫不堪的样子。

“你我兄弟多年不见,我难得来一趟,你头一句话便是赶我走?”褚璲却丝毫不见外,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坐下,“娘的,北羯人把襄阳城看得跟铁桶似的,若不是你手下弟兄有不少都认识我,还真不容易混进来。”

“过来说两句话吧,我也待不久。”

高回面沉如水,眉头锁得死紧,他百般纠结,到底还是一屁股坐下,梗着脖子道:“若褚将军是来策反我的,那便不用多说了,我如今在北羯大殿下手下混得不错,没道理再回去给那群不把我们黎庶当人看的世家做狗。”

褚璲“唉”了一声,“你既然这样说,我这也只好走了。可是阿回,南逃路上,你我同生共死,何其要好,怎么一旦重逢,竟然无话可说了呢?”

高回再度沉默下来。

“我如今为大锦陛下效力,并非是为江左世家卖命,陛下他心怀万民,胸有大志,与前头那几个庸碌君主全然不同。是以,我才用这流民之身,得以出任平北将军,担此北伐重任。今夜冒死潜入襄阳城中,确实也是为策反你而来,如若不然,这襄阳坚城,我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攻破。”

高回紧绷的面色松动几分,他张了张嘴,终是叹道:“大兄,我叫你一声大兄,你便听我一句劝。北羯人能征惯战,那石安国也委实是位杀将,这襄阳城不是你们可以打下来的,若想活命,还是早些想法子,带着弟兄们,撤回江左去吧。”

褚璲点了点头,“那石安国我见过,确实是个能打的,但我也不逊色,若没有这坚城阻隔,我前几次未必会输给他。”

“你见过石安国?!”高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褚璲。

“见过,在京口。他中了我们陛下的计谋,被我伏击,又遭火攻,最终大败而逃。”褚璲坦然道。

高回“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怔怔道:“难怪,难怪那次石安国吃了

大亏,原来他竟是栽在了你的手上……”

“我只是带人埋伏,真正运筹帷幄的是陛下。”褚璲补充道。

高回面露狐疑,“建康那小皇帝,竟有这般能耐?”

“若非如此,我又岂肯俯首称臣?”

高回拧着眉头,在原地团团转着圈。褚璲也不出声,只等着他。

“大兄,我明白你的意思。”良久,高回终是一叹,“只是你也知道,似我们这等飘零乱世之人,大多身不由己。石安国为人虽跋扈,可我当年流落汉水时,终究是他饶了我一命,我又已在北羯军营效命多年,哪里还回得了头?”

“当真不再考虑了吗?”

高回直视褚璲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罢。”褚璲无奈长叹,从衣襟中取出了一直膈着自己的那只匣子,“我此行,特地带了此物给你看看,等你看过我便要走了。”

高回也不迟疑,接过木匣打开匣盖,定睛一看,眉头登时蹙起。这匣中盛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只人手,因脱离身体太久,已经化为森然白骨,但看指骨纤细,便知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这是何意?”

“这是慧娘的手。”褚璲平静道。

这句话仿若当头一棒,高回顿感头晕目眩,怔然跌坐回去,“慧……慧娘?”

“我晓得你对慧娘的心意,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特地带她来,让你见最后一眼。”

褚璲说着,想将木匣从高回手中抽回,高回却一下抓紧,猛地抬头,“慧娘她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二弟,”褚璲闭了闭眼,“生在这样的世道,怎么死的还重要么?”

“只要这乱世一天不终结,像慧娘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会越死越多。”

高回愕然无言。

他曾险些死在南渡路上,是林慧娘救了他一命,他因此喜欢上了她。这份喜爱被岁月逐渐剥落,早就不复往昔颜色,若非褚璲突然至此,他早已淡忘了她,甚至此时此刻,再如何努力回想林慧娘的模样,脑海中也只勉强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当日高烧濒死之际,那一只手按在自己脑门上的温柔触感,却至今记忆犹新。

而那只手,如今就在自己面前,已化为白骨。

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了下心脏,高回大恸,战栗着佝偻起上半身。

褚璲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衣襟松动,露出里面一点寒芒。

都是久经沙场的武人,高回一瞥便认出那是一把匕首。顿时间,森冷寒意爬满脊背。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褚璲失笑,当着高回的面拿出匕首,拔出,又收回鞘中。

“我原本是打算着,今夜来策反你,若策反不成,便结果了你。”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谁愿为先锋,替我阵斩褚……

高回额前沁出冷汗。

褚璲的武力他是知道的,此刻两人近在咫尺,若动起手来,他自问绝不是对手,三两招之内,他必死无疑。

可褚璲却将那把匕首递到他面前,“你仔细看看这把匕首。”

高回茫然接过,只见匕首做工扎实,可惜刀鞘磨损得厉害,像是使用多年了,鞘上依稀可见刻了“琅琊郑”三个小字。

“这……这是……”

“这是咱们琅琊,老郑铁匠铺子里出的匕首,还记得吗?你当年缠着我要,我没舍得给你。”望着高回手里的匕首,褚璲叹了声,“后来咱们在汉水失散,我以为你……本想将这匕首投入江中给你,可到底抱有一丝希望,觉得你或许还在。收着吧,只当留个纪念。”

喉头不自主滚动,高回声音有微不可察地颤抖,“大兄……”

就在此时,营帐外响起小武刻意拔高的声音,“哟!这不是肖将军么!这深更半夜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脊背上的汗毛悚然而立,高回立即下意识地推搡着褚璲把他塞进隐蔽处,下一瞬,营帐被霍然掀开,肖虎领着两个亲卫大步入内,“诶,那个……高回,殿下有令,下回锦军攻城时,让你带人在瓮城设下埋伏,务必把入内的锦军全部留下。”

“设……设伏?”因过于紧张,高回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啊。”肖虎不耐烦地道:“不是你自己说了要将功折罪的么?这回可别把人放跑了,若再丢了咱们军的颜面,爷爷我就让你在襄阳城内绕着圈爬学狗叫……啧,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啊?”

高回抿了抿嘴,用力压下眼中怒火,腆起一个谄媚的笑,“服,服,小人哪里敢不服?肖将军的话我都记下了,下回必不会放一个锦军活着走出襄阳城。”

“这还差不多。”肖虎嘟囔了声,扭头走了。

褚璲自角落走出时,高回仍站着没动,只是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死紧。

“我要走了。”褚璲平静地道:“方才那羯人的话我都听到了,石安国的计谋自不能成,除非你去向他告密。”

高回猛然抬头,“你知道我不会!”

“所以,你还不能做出决断吗?我不可能让兄弟们白白去瓮城中送命,可若是如此,你就要……”

“那又怎样?!”一声厉喝之后,高回反应过来,极力压低声音,“给谁做狗不是做?至少北羯人还讲信誉,不会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样,说卖就把我们给卖了!”

褚璲没有反驳,忽然问:“你给羯人效命这些年,回琅琊看过吗?”

高回怔了怔,低下头,“……没有,石安国不许我回原籍。”

“也不知道如今琅琊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褚璲长叹,“若此生还能与你回家乡看一看就好了。”

淡淡一句话,高回却如遭雷击。

褚璲已迈步朝外走去。

跟他一起来的士兵们都是襄阳本地人,知道此刻要走,都恋恋不舍地张望着四周,像是想将所见景色刻进眼底一般。

他们眼中流露的眷恋像钟槌,轰然撞在高回心头,响起浑厚悠长的钟磬声。

褚璲等人走后很久,高回还呆站在原地,望着眼前漆黑的襄阳城。

小武凑上来,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没发现,便问:“兄长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这襄阳城,也是往日不少弟兄的老家呢。我今生不知能否再回琅琊,若能让其他弟兄回家乡看一看,也是好的。”

此话下意识脱口而出,高回犹自从梦中恍然惊醒。

他顿了顿,忽而沉下脸来,肃穆道:“明日一早,召我们部中军官来我处,我有要事。”

小武得令而去,翌日清早,高回部下军士们便已齐聚在他营帐内,他先是下令让亲卫们批甲执斧将营帐团团围住,才对着众部下放出一个惊天消息,“各位弟兄,昨夜对岸有使者来我营中,你们猜是谁?”

“正是锦军的主帅,平北将军,你们也都认识,就是褚璲。”

此消息如平地一声雷,在众将之间炸开。

他们见到高回亲卫将营帐围住,知道是有大事,不曾想竟有这般大!

当即有人反应过来,“那褚璲可是来策反大兄的?”

“不错。”高回淡淡道:“他已从了锦国皇帝,许诺以高官厚禄,邀我下次攻城时暗中反水,偷袭石安国本部。我假意答应,届时便可趁

机摘了褚璲的脑袋,献与大殿下,日后我们在北羯营中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诸位就不必再受羯人的羞辱了。”

原先熙攘的营帐骤然陷入死寂。

高回仿佛不觉,问:“谁愿为先锋,替我阵斩褚璲?”

“这……褚大兄……褚璲为人颇讲义气,弟兄们多半都受过他的恩惠,大兄,你要我们对他下手,这委实不合道义。”

不少人都出声附议,“是啊,大家都是一块儿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弟兄,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如彼此各退一步,糊弄着也就过去了。”

高回面色陡然下沉,“你们只当我忘恩负义!却不知昨夜肖虎给咱们下了死命令,要咱们务必在瓮城设伏,将入城锦军全部留下,如若不然,大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没人再吭声了。可等高回再问“谁愿做先锋”时,还是没人愿意。

“这……若褚璲果真是锦国的平北将军,不如就让小弟来做先锋吧。”

高回循声望去,见此人正是先前头一个开口问话的人。他挑了挑眉,“老张?我记得南渡之时,你曾颇受过褚璲的照拂,莫不是假意做先锋,实则打着背地里放水的主意吧?”

老张“嘿嘿”一笑,“正因我与那褚璲熟稔,他才不会心生戒备,否则以他武力之高,哪里是我等轻易能留住的?”

“原来如此,你小子倒机灵。”高回点着头起身,向周遭怒视着老张的众将们扬声道:“诸位弟兄,做人是该机灵些……只是如老张这般,过于机灵,却没了良心,便大大不妙了!”

众将皆是一怔,那老张也忽而咂巴出些不对来,然而不待他细想,一把细而长的匕首自身侧肋骨间刺入,霎时肺腑冰凉,嘴角呼哧呼哧冒出血沫来。

相较于目瞪口呆的手下将士,高回淡定自若,他将匕首从尸体中抽回,在臂弯间仔细抹干净了血迹,才送回鞘中。

“方才说到哪儿了?”

小武结结巴巴地道:“说老张没良心……”

“不是,还要前头。”

“说若斩了褚璲,咱们就不必受羯人羞辱了。”

高回发出一声嗤笑,“若有人真以为,杀了褚璲,夺其头颅向北羯人讨好卖乖,就能被他们当作自己人,就太蠢了。”

“我们是汉人,只要身上一天还流着汉人的血,我们在北羯人眼里就和狗没什么区别。越是屠戮同族以献媚讨好,就越被看不起——可话说回来,谁当初不是无奈才给北羯人做狗的?求生之举,无可奈何罢了!但是如今,我们有了回头路,一旦助褚大兄成功夺了这襄阳城,我们就能重新挺直腰杆,做回锦国人!”

“跪在北羯人脚下摇尾乞怜,靠着被施舍苟且偷生的日子,老子过得够够的了!昨夜褚大兄同我说想和我一起回琅琊,我今日也对大家说,只要我高回还活一日,我就会拼尽此身,全力争取带弟兄们回家!!”

众将士难掩激动,轰然应诺。其声隆隆,若非高回所部位置偏僻,远离北羯各部,只怕当即就要被察觉异常。

幸而石安国等人忙于策划诱敌之计,无暇顾及他们素来瞧不起的汉军部。

当城中战鼓再起,全身血液更是如同沸腾起来,石安国仰头望天,目光灼灼,他激动地一挥手,“出征!”

待他登上城头时,锦军已过浮桥渡汉水,举着云梯,浩浩荡荡向襄阳城而来。

此前锦军已几度攻城,虽未成功,可多少对城防造成了损伤,所以今日再行攀登,比前几次简单些也属正常。加之北羯守军在石安国的授意下有意地放水,锦军攻城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跨过羊马墙,攻向瓮城。

而那里,埋伏着高回手下三千余人。

公仪老头儿捻须而笑,“此番定打锦军个措手不及,待他们狼狈逃窜时,殿下再亲自来个乘胜追击!”

“公仪先生说得甚是,一会儿我就……”

这头话音未落,石安国的笑忽然僵在了脸上——因为才被引入瓮城的锦军不知为何又呼啦啦往外逃去。

“这是怎么回事?高回呢?高回他是做什么吃的?!”

怔然过后,石安国勃然大怒,城墙下有士兵匆匆来报,“殿下,高校尉遣人来报,说锦军过于机敏,一入瓮城便察觉不对,他们撤得太快,以至于高校尉没能把人留住……”

“什么过于机敏,我看分明是高回无能!”

石安国提起长矛,正要亲自领兵去追,前方忽然横出一支手臂,公仪老头儿眉头紧锁,“殿下且慢!”

“锦军撤得蹊跷,为防有诈,不如命高回率人去追击。”

第100章 第一百章裴玄浑身的狐狸毛都炸起了……

石安国一时犹疑。

他不由得转头再看向城下,只瞧见那些锦军边跑边丢盔弃甲,逃得很是狼狈。而部分锦军似乎还没意识到危险,仍在顺着浮桥往城边来,若能驱赶溃兵冲撞军阵,便是骑兵惯用的“倒卷珠帘”之法,一旦成功,他就有把握能叫大半锦军葬身于汉水中。

“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下定了决心,石安国当即拂开公仪老头儿的手,“然而兵行险招,我既然想得到那至尊的位置,就必然要冒大风险。高回是个废物,若叫他放跑了锦军,错失了良机,便再没有下一次机会了。此次我亲自率人去追,请先生在此等候佳音。”

待公仪老头儿回过神来,石安国已经跑下城墙、跨上马背,他手中长矛高高举起,矛尖反射着刺眼日光,“北羯的战士们!随我全力冲杀!!”

当看见北羯大军冲出城门的那一瞬,褚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意。

而先前还吓得慌乱逃窜的锦军们,此刻却不慌不忙地捡起故意丢弃的头盔重新扣回脑袋上,并迅速调转枪头,结成军阵,直面来势汹汹的北羯大军。

北地良骏全力疾驰之下,百步不过须臾,待石安国反应过来中计时,大军已狠狠撞入锦军的军阵中。

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到底是多年的宿将,他深刻了解战场上瞬息万变,再好的计策终究是纸上谈兵,真正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还是血肉之间的碰撞,要看谁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石安国不顾自身,亲自策马持矛在阵前冲刺搏杀,长矛横扫之下,血花飞溅,惨叫四起。雄浑威势之下,竟无人胆敢逼近。

石安国高声呼喝:“战士们!锦军之所以行此卑鄙招数,正是因为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他们知道自己攻不破这襄阳城!撑住一口气,杀光眼前的敌人,胜利就是我们的!”

有一锦军趁他分神之际,悄然摸上前,缳首刀锋芒毕露,自他腋下猛然刺入!

锋刃穿透甲叶,没入血肉之躯。石安国闷哼一声,幸而他一身甲胄精良无比,竟硬生生撑住了这几乎必死的一击。随即他抽刀还击,刀锋自那锦军士卒的面门一路往下劈,刹那间,甲片混着脏器自被片成两扇的躯体中哗啦啦倾泻而下,旋即被马蹄踩踏成泥泞。

眼见北羯军士俱不畏死,在石安国的带领下硬顶住了锦军的反击,甚至隐隐有推进之势,褚璲蓦地蹙眉下令:“放箭。”

鼓点转换,原先场中厮杀的锦军士兵不再恋战,纷纷避至军阵后方。石安国有所察觉,果然几次呼吸过后,密密麻麻的箭矢自半空落下。

周遭亲卫骤然色变,却也只来得及高举盾牌将石安国牢牢护于盾下,至于其他无有盾牌的普通士卒,却是顾不上了。

石安国只觉眼前一黑,方才还热烈刺眼的日光为亲卫们团团围上的盾牌所遮蔽,而黑暗中,箭矢破空的声音是如此刺耳,仿佛酷暑时节如注的暴雨。

一时间,惨叫声、恸哭声,以及箭矢贯穿甲胄的“噗噗”声,彼此混杂着,自四周漫来,一重一重,压过了石安国自己的心跳。

待“暴雨”停歇后,身后却又响起更为可怖的声音。

石安国毛骨悚然,他僵硬地转动脖颈,顿时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似有血珠要自他齿间沁出——“高、回!!!”

瓮城城门自内而开,高回率领着三千汉军,向北羯残部冲来。

“弟兄们!冲啊!今日就是你我洗雪耻辱的时候!!”

此时在褚璲的指挥下,锦军也已重新调整好军阵,与高回所部一左一右,正如一柄铁钳,将石安国及北羯军死死钳住!

一瞬间,三方军队撞在一处。

士卒们嘶吼着,以白刃搏杀,鲜血漫天泼洒,戎服被割裂,豁开大口露出底下脆弱的皮肉,旋即刀锋刺入,一条鲜活的生命须臾陨灭。

这样的事,同一时间在这片战场上重复上演 ,以至于滔滔汉江水都被染成血色,残肢断臂在水面上沉浮,仿佛此地已非人间,而是地府黄泉。

杀红了眼的士卒们没有察觉到襄阳城内的异样,直到刺鼻的焦味与漫天橙红再也压制不住,才有人恍然大叫起来,“火!好大的火!”

一场大火,源头正起自襄阳城中。

熊熊烈火伴随着冲天的烟柱,将原本白得晃眼的天穹染成红黑二色,与血色汉水遥相映照。

褚璲的眼瞳中也燃烧着缩小的火焰,看见城中起火的瞬间,他便知不好。

他麾下士卒多为流民出身,其中荆襄人士不在少数,他们回乡心切,是以才拼死杀敌,竟能与素来骁勇的北羯军一较高下。正因如此,襄阳城起火必然也会动摇他们的心志。

多年在战场被锤炼出来的敏锐神经,使得石安国在第一时间便精准嗅到了锦军的松动,战场中那原本坚定牢固的气氛裂开一道口子,他几乎是立即就高声道:“趁现在!快撤!!”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北羯骑兵们抓住锦军包围圈的缝隙一头撞了出去,他们不惜自身,以血肉之躯为同伴们冲出了生命的豁口,无数骑兵被斩落马下,重伤的战马翻倒在地哀哀嘶鸣,勇往无前的势头为之一钝。

然而锦军终究拦截不住源源不断朝豁口冲来的北羯兵,于是豁口越来越大,眼看就要被他们彻底脱出包围圈。

“大兄!!”高回骑马疾驰而来,他大吼:“你带弟兄们进城救火,我去追杀石安国!”

一点头,褚璲道:“襄阳城收复已是必然,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务必量力而行。”

“知道了!”高回撂下这句,便领着部下汉军们呼啦啦朝北追去。

褚璲定了定心神,再度整军,这一次他们终于平稳站在了襄阳这恢弘的城门前。

“弟兄们!攻城!今夜咱们在襄阳城里喝庆功酒!!”

石安国大势既去,襄阳城中仅剩的两三守军根本不足为虑,褚璲一股脑地将人压上,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城头旗帜便已易主。

在亲卫的护持下,褚璲策马缓步入城。

然而预想之中,士民立于长街两侧挥泪欢迎王师的画面全然没有出现,经过北羯人长达二十年的剥削压榨,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早已灰暗无光,房屋破败倒塌,街道脏乱不堪,偶尔有一两个汉家百姓悄然从残垣后探出半个脑袋,也在对上士卒们的目光时迅速躲开了。

见此情状,原本激动振奋的情绪也渐渐从士卒们的心头褪去,更有襄阳籍贯的士兵,望着家乡变成废墟,忍不住大哭出声。

襄阳重镇尚且如此,更何况北地那些小城?

哭声在军中迅速蔓延,很快,几乎是全军士卒都放声嚎啕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已经身处襄阳城中。这座同母国阔别了二十年之久的锁钥坚城,终于重新在今日,回到了她子民的怀抱中!

六日后,褚璲率军收复襄阳的消息如飓风席来,一时间,整座建康城为此震动鼓舞。

看着捷报上褚璲难掩喜悦的飘忽字迹,裴玄哑然失笑,然而笑着笑着,他却忽然埋首于苏蕴宜的腰腹,不动声色地落了眼泪。

“这样的大喜事,正该为此庆功欢祝呢,怎么反而哭起鼻子来?”苏蕴宜摸着他柔软的顶发。

“我出生那年,朝廷失了襄阳,自此大锦失了门户锁钥。”裴玄的声音自底下闷闷传来,“我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得见它的收复。”

“怎么会呢,襄阳只是个开始,咱们以后还要驱除鞑虏,收复神州。若是每收一城就要哭一次,你以后不成哭作猫了?”

裴玄闻言,果然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不哭了。”

苏蕴宜低头看着他。

因前段时日褚璲北伐连连失利,魏氏的人抱在一处,明里暗里斥他刚愎自用、任人唯亲。重压之下,裴玄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眼下青紫深深,偏还要在苏蕴宜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伸手去触摸他腰间,往日合体的玉带如今都明显宽出一截来。

“怎么了?”裴玄一怔,随即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我最近忙于政务,冷落宜儿了?”

脸上一红,苏蕴宜轻啐了他一口,“谁在乎你来不来?我是觉得你现在太瘦了,若再瘦下去,人可就不好看了。”

“当真?”裴玄连忙起身,对着她的铜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喃喃道:“果真消瘦不少……”

他顿时为自己的容貌感到焦虑起来。

他的妻子苏蕴宜他是知道的,一向是个惯能招蜂引蝶的主儿,一错眼的功夫就会有不知廉耻的花啊粉啊扑上来,偏偏如今自己容颜憔悴,若此时有个狐媚的趁虚而入……

正是惊惶不定间,忽然有个年轻宦官自外步入显阳殿内,他先是给裴玄和苏蕴宜恭敬地行过礼,又抬起一张白皙秀丽的脸蛋儿,冲苏蕴宜嫣然笑道:“娘娘,您吩咐给前线将士们的年节贺礼,奴已备齐了,这是礼单,请娘娘过目。”

苏蕴宜正要接过,礼单却被另一个人劈手夺过。

裴玄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笺子,浑身的狐狸毛都炸起了,“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