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朕才没有想亲你
面对陛下突如其来的发难,年轻宦官一时不知所措,瞪大了一双无辜水润的眼睛,“这……陛下,奴是显阳殿中新来的常侍,皇后娘娘亲点的。”
这本是一句大实话,可落在裴玄耳朵里,就成了矫揉造作地故意向他炫耀皇后的恩宠。
冷哼了一声,裴玄道:“日后未得传召,不得随意入殿。听见了吗,还不快出去?”
年轻宦官一脸茫然又委屈地走了。
他教训外人,苏蕴宜是不会插手的,只是等那小宦官走了之后,难免要说一句,“好端端的你同他置什么气?”
裴玄自然是不能承认自己在胡乱吃飞醋的,只得咳嗽一声,随便找个借口,“陈衡那事让我心有余悸,倚桐莲华是你从吴郡带来的亲信自然无妨,这些个宫中挑出的人,日后还是得多留心些。”
“可陈衡既没了,我宫中总得有个管事的宦官吧?”
“也没让你赶他走啊,只是日后不许他靠你太近罢了。”说到此处,裴玄又试探着道:“要么我替你挑两个人,张凭李德如何?他们老成持重,一看就比那个小狐……那个小宦官沉稳多了。”
苏蕴宜哭笑不得,“张凭李德,我记得都快七十了吧?人家在宫里做了大半辈子,如今都退下来养老了,我还给人提溜过来做事,满宫的人岂非都得说我刻薄?”
“哪里就七十了,他们一个六十八,一个才六十五,正是为宫中效力的年纪……”
古怪地横他一眼,苏蕴宜幽幽道:“才不呢,那些老宦官,脸上沟壑丛生,皮都堆在一起了,哪儿有小云清秀养眼?”
“小云?”
“就是方才来殿里的,我亲点的那位常侍呀。”
裴玄简直要被气笑了,“哪儿有宦官叫这个名字的?”
“他姓云,年纪又小,不叫小云叫什么?”
眼见裴玄生闷气不说话,苏蕴宜主动凑上去,歪进他怀里,“好啦,多大的人了,还要吃个小宦官的醋……”
狐狸尾巴被一脚踩中,裴玄当即跳脚,“什么吃醋?胡说八道,朕才没有吃醋!什么小云大云,随便你放多少在宫里,朕都不管!”
“当真?那我可就去叫他回来伺候了?”苏蕴宜作势要起身,腰上骤然一紧,裴玄掐住她的腰把人按了回来,从紧闭的牙关中蹦出两个字——“不许!”
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苏蕴宜忽而花枝乱颤地笑起来,裴玄不免羞恼,“你笑什么?”
“你当真没有吃醋?”苏蕴宜收了笑。
“没有!”
“那你亲我一下。”伸长了藕似的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苏蕴宜主动送上嘴唇。
裴玄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嘴里哼哼着:“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朕才没有想亲你……也不是完全不想,但也没有很
想,你……唔!”
“哼哼唧唧的说什么呢?让你过来!”用力勾下他的脖子,苏蕴宜堵上了他的嘴。
两人都在彼此的身上经历了学习和成长,苏蕴宜也早不是昔日跑去东苑装乖卖巧的青涩女郎,她熟稔地咬开裴玄的嘴唇,三两下挑拨,舌尖便探入他的牙关,卷动他的舌尖一齐搅弄。
裴玄任由她作弄,惯常清明的头脑化为一片混沌,从脊柱骨泛起丝丝酥麻,导向四肢百骸。
室外北风萧萧,殿却暖意融融,宫人们早就远远避开,偌大的显阳殿,此刻只有在榻上紧紧纠缠的二人。
不知亲吻了多久,苏蕴宜松开手,得意地摩挲着他已经红肿了的嘴唇,“这下你可老实了吧?”
裴玄何止是老实了,简直都有些懵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舔了舔自己湿润的嘴唇,感觉有细微的刺痛泛起,不由得蹙眉,“你干的好事!这下我可怎么出去见人?”
“那可怎么办?”苏蕴宜故作紧张,“不如我亲自出去向朝臣们解释,说陛下嘴上的伤是野猫不小心咬到的,绝不是我咬的!”
“我看你就是那只野猫!”
裴玄掐了把苏蕴宜的腰,两人抱着笑成了一团。
苏蕴宜顺势拿过方才小云送来的礼单,和他一起看了起来,“我觉得拟得不错,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上的?”
“还可以。”裴玄飞快地扫了一遍,“珩章和将士们征战在外,又将逢年节,很是辛劳,这些年礼都是应给的,但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过年的冬衣和粮草,绝不能有延误或中断。”
苏蕴宜点了点头,“既如此,叫徐绩在押运粮草的时候顺道把年礼也一并带去给褚璲便是。”
裴玄也是这个意思,他正欲和她就战事仔细探讨一番,陈忠却忽然来禀,说朝臣们有急事在太极殿求见。
原本说好了今日好好陪苏蕴宜吃顿饭的,裴玄面露愧色,迟疑着没动,“待正事了结,我再赶回来陪你。”
“朝廷大事要紧,你不必记挂着我这边。”苏蕴宜推着他起身,“若议事议得晚了,也不必硬赶过来,我最近睡得早,你来了反倒吵醒了我。”
她这样说,裴玄也只好匆匆离去。
太极殿内,徐绩等大臣早已在恭候,裴玄略略一扫,较之前次议事,又多出不少人。
随着北伐战事推进,原本在他和魏氏之间观望的人,也逐渐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此前嚣张跋扈,甚至于当堂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穷兵黩武、刚愎自用的魏氏官吏,也早已灰溜溜地缩回自己家中,很久不曾见到了。
局势愈发明朗,裴玄心头大定,也露出了笑脸,同麾下大臣们商议了几句针对前线将士的封赏后,又问:“近来太傅如何?”
他和魏桓的争斗几乎已摆在了明面上,今日前来参加议事的也都是决定为皇室效力之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徐绩坦然道:“臣奉命留意太傅府的动静,自前线战况好转以来,魏太傅便一直深居简出,对外称病,已许久不曾公开露面了。只有何承天时常前去探看。”
底下立即有人道:“何承天掌管的是礼仪祭祀,无关兵马,不足为虑。”
“不可轻敌。”裴玄叮嘱:“派人盯紧何承天,他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知道。”
于是何承天再度出门时,明显感觉到暗中又多了几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佯装不觉,照常上值,只在下值后状若无事地吩咐马夫,去太傅府一趟。
“太傅,如今暗中盯梢的人愈发多,下官日后恐不便多来了。”
看着底下忠心耿耿的下属,魏桓语气温和,“无妨,我已想出破解之策,你想个法子将消息送去北羯,日后便不必再来了。”
何承天面上一喜,“不知太傅有何高招?”
“也没什么。”魏桓淡淡地道:“只是把给褚璲大军输送粮草的粮道所在透露给石观棠而已,他是个聪明人,见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扭头见何承天怔住,魏桓笑起来,“怎么,太史令可是觉得此乃叛国之举?你若不愿……”
“不!下官绝没有这样的想法!”何承天凛然道:“太傅为大锦鞠躬尽瘁,却被陛下猜疑至此,这样的君主,怎配太傅为之效死?下官只是有一点疑虑,太傅曾说那石观棠与苏皇后交情匪浅,那石观棠会不会转而将此事透露给皇后?”
诧异地看了眼何承天,魏桓双肩微耸,幅度越来越大,竟是抑制不住大笑起来。
“太傅……”
“老何啊老何,你一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天真。”魏桓渐渐止住笑声,冷声道:“正因他对苏皇后有情,才绝不会走漏风声。”
“倘若褚璲北伐成功,北羯国覆灭,他从皇子之身沦为亡国奴,你觉得他此生可还有颜面出现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只有大锦风雨飘摇,甚至陛下驾崩,他才有机会得偿所愿,才能看见他想要的女人,主动靠进他的怀里。”
何承天恍然大悟,正欲大肆吹捧一番魏桓的智计,门外却响起“咚”的一声。他猛地一震,魏桓却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是我夫人。”
他亲自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昭华长公主,她抱了只食盒,有些讷讷地站着,“我……夫君,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无妨,何太史令也不是外人。”从她手中接过食盒,魏桓状似平静地打量着她的神情。昭华有些茫然局促,自被放出来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再不复往日骄矜公主的姿态。魏桓不由心生怜惜,轻声道:“你先回去,晚上我去陪你。”
昭华的眼眶红了,她撅起嘴,“陪我?你就不怕你的潘娘子生气?”
“她算什么东西?哪里及得上你一根手指头?”
眼见昭华与往常无异,魏桓这才放下心来,又哄了她两句,这才让人回去。
昭华有些失神地在廊上走,连迎面来了人都没察觉,还是对方先出声,她才茫然抬起头。
“昭……见过长公主。”潘灵儿小心翼翼地向她行礼,不动声色地将食篮往身后藏了藏,生怕她见了又要闹。
看见她,昭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偌大府邸,看似仆人成群,其实她唯一相熟之人,竟只潘灵儿一人。再想起方才在魏桓书房外听见的话,昭华心头一荡,“潘姊姊,我……”
潘灵儿怔住,目光殷切地注视着她,昭华的神情却僵了僵,又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没什么,太傅正在会客,你别过去了。”
“是……”
潘灵儿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感到失望,她目送昭华离去,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
另一头,何承天已辞了魏桓,离开太尉府。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命车夫去了一家妓馆。
他在建康素有风流之名,京中不知多少花魁名妓都是他的相好,却甚少有人知道,何承天嫖/妓,一为纵情,二却是为了暗中传递消息。
盯梢的线人跟踪至此,却为一扇木门所阻隔,只听见屋内美人娇啼不止,却不知雨消云散后,何承天贴身里衣的暗袋中取出封好的信件,轻轻叫美人衔在朱唇间,“太傅密令,即刻送去前线北羯六殿下石观棠的手中。”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分明大胜在即,褚璲的心……
十日之后,魏桓的这封信,连同石安国被困樊城正苦苦支撑的消息,一并被递到了石观棠的案头。
“自当日大殿下失了襄阳城,又损兵折将后,便败走樊城。锦国褚璲困而不攻,只待城内粮草耗尽,樊城自然不攻而破,届时大殿下殒命锦军手下,便是陛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说话的亲卫极力保持着镇定,却也难掩言语间的兴奋——他自然该兴奋的,北羯太子只在大殿下与六殿下之间,如今石安国兵败,眼见难逃一死,今后这皇位自然就非他们六殿下莫属了!
然而此战最大的受益人,石观棠却只是漠然一笑,抬手将锦国方向送来的那封信放到烛台上
,眼睁睁看着它被火苗吞噬,逐渐化为飞灰。
“殿下何故而笑,可是锦国送来的信上写了什么?”
“我不是在笑这封信,我是在笑你。”
石观棠缓缓起身,他颀长的黑影因此压在下首单膝跪着的亲卫身上,“你以为大兄死了,北羯皇帝的位置就非我莫属了,是吗?”
亲卫不由紧张起来,“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要怕,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想得太简单了。”
石观棠转头看向北面的窗户,语气沉沉,“父皇虽说近年来虽日渐衰老,可眼见着到底还有好些年可活,越是如此,他对权力的掌控欲就会越强。从前他忌惮大兄,所以扶持我来制衡大兄。可大兄若一朝战死,纵使是他自己战败所致,父皇明面上不说,心里头必然会将大兄之死算到我的头上。”
“届时我就替代了大兄如今的位置,甚至还要不如他。”
那亲卫吓得一愣一愣的,说话都结巴了,“那……那殿下应该如何应对?”
“召集南阳城内所有将士。”石观棠轻描淡写地道:“随我前去樊城,解救大殿下。”
亲卫愕然失色,连跪都跪不住了,连忙起身试图阻拦他,“殿下惦念和大殿下的兄弟情谊,是殿下宽宏仁善,可那褚璲率重兵将樊城围得水泄不通,又岂是南阳这几个士卒所能解救的!还望殿下顾惜自身,三思后行!”
“若只凭借南阳这几个兵勇,自然不能成事。”石观棠侧头,看着方才用来烧信的那盏烛台,眸色深深,“可魏太傅送来的消息,足以抵得上五万精兵。”
“竟是魏桓给殿下送来的密信?”亲卫怔了一怔,迟疑着问:“殿下此前曾说,要与锦国那位故人互通有无的事,敢问是否要将此事通传给她?”
“……”
长久的静默之中,北风忽然扑开窗棂,飞掠而入。豆大的灯火勉强支撑片刻后迅速熄灭。
黑暗中,石观棠动了动,他踱步到烛台上,掏出火折子重新将蜡烛点燃,那点昏黄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现在还不是时候。”
“再等等,我会送你一份大礼。待得了我送你的礼物,你或许就愿意主动来找我了。”他不知对谁低声说。
耳边哀鸣不绝,入目伤兵满地。
从襄阳城外一路护着石安国避入樊城的北羯士卒们几乎人人负伤,十数日下来,又重伤亡故了不少,此刻的伤兵营里,尸体与活人混杂一处,蛆虫孳生,恶臭熏天。
公仪老头儿拖着烧伤的左小腿,正在亲自为士卒们分发粥水。
樊城本是小城,久历战火,又才从锦国手中夺回不久,城中物资匮乏。北羯军中原本规定的每日“一干一稀”早已不能支撑,只得改为每天一顿稀饭,纵使如此,釜中粥水也是粒粒可数。
但即便这样,军中也无人说什么,因为身为石安国心腹的公仪先生,甚至每日只吃半碗稀饭。
分发完粥水,公仪老头儿一瘸一拐地来到中军营帐,掀开帐子,未见人影,先有一股冲鼻的酒气袭来。
石安国又喝了个酩酊大醉,正倒在酒坛子中间呼呼大睡。
公仪老头儿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手腕一斜,碗中的粥水便滋滋流到他脸上。
“谁?哪个夯货敢对本殿下造次?!”
石安国从醉梦中惊醒,抹着脸坐起身,浓眉顿时紧蹙,“公仪先生?你这是作什么?”
公仪老头儿依旧面无表情,“老朽来给殿下送粥。”
“送粥?哪儿有你这么送的!这撒了我一脸了,还怎么喝?”
“水虽然撒了大半,但米粒大多还在碗底,殿下捞一捞,还是能勉强果腹的。”公仪老头儿冷冷道:“可此次随殿下出征的许多士卒,却殒命沙场,连再吃一粒米都不能了。”
石安国听出他是来劝诫的,面色悻悻,“战死疆场本就是我等军人的宿命,既投身军营,便没什么好后悔的。”
“死于敌人的刀锋之下,自然无话可说。”公仪老头儿话锋一转,“可若是因药石短缺,死在伤兵营里,死在主将的疏忽大意之下,又当如何?”
“先生这是斥我无能了?!”被戳中痛点,石安国又羞又恼,他踉跄着起身,“是!我是没听你的劝导,以至于丢了襄阳城,有了今日之祸——责任全在我,这我认!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又能怎么样?强行突围吗?外头褚璲将樊城三面死死围住,只留了一处守卫薄弱之处,这是围三阙一之法,他这是故意想让我去送死!!”
“围三阙一,留下的那条路,既是死路,也是生路。”
面对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石安国,公仪老头儿丝毫不怯,嘶声质问:“敢问殿下,你是想继续整日里醉生梦死,直到锦军攻破城门的那一日死在酒坛子堆里,还是最后拼一把,活着冲出樊城,亦或死在冲锋的路上,死在你自己的马背上?!”
石安国猛然一怔,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回地上。他双眼失神,嘴里喃喃,“可是……可是纵使我率残部强行突围出城,又能去哪里呢?”
“南阳,六殿下所部在那里,殿下率部与六殿下合兵一处,尚有和褚璲一战之力。”
“让我去向老六低头?”石安国原本便因饮酒而发红的脸更是倏的红了个通透,鼻孔张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公仪老头儿继续质问:“在殿下心中,是北羯更要紧,还是个人恩怨更要紧?”
“自然是北羯!”
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石安国自己也是一愣。
“既然殿下也以为北羯更重,那么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可万一老六不这么想呢?”
“大局当前,六殿下若拿住旧事不放,说明他是个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之徒,不足为虑。大殿下不放将姿态放得更低些,将事情做全,待熬过这一回,日后自有我们找补回来的时候。”
“……”石安国眉头紧锁,神情纠结。而公仪老头儿却是淡定自若地等待着,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石安国一咬牙,点了头,“好,就依先生所言!我们何时突围?”
“城中粮草不足,突围宜早不宜迟——干脆就趁今夜!”
是夜子时,趁着夜黑风高,乌云蔽月之时,石安国率领樊城中的北羯残部,悍然发动突围。
褚璲亲自带人包围樊城,十几日来一直亲自在阵前巡夜,几乎是北面的喊杀声一起,他就睁开了眼。
“石安国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披甲持枪走出大营,便见高回两眼发亮地向自己冲过来,“大兄,石安国果然亲自率军突围!上次不慎放跑了他,同样的错误这次我必不会再犯,请大兄下令,允我为先锋!”
高回本是北羯叛将,自然立功心切,他立下的功劳越大,曾为北羯人效力的污点才能洗刷得更干净。褚璲心知他的难处,也乐意帮忙,干脆地点了头,自己则领兵守在外围,以免有敌军趁乱走脱。
立马于高处俯瞰下方战场,褚璲只觉纷乱一片,喊杀震天。
因是拼死一战,北羯军自然竭力厮杀,高回设下的包围圈几度要被冲破。可终究他们困饿已久,体力耐力都不支,最开始的那股气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消耗后,渐渐地就开始疲软下来。
若无意外,今日石安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无论生擒还是阵斩,都是大锦数十年未尝一见的大胜。
纵使褚璲心性坚定,此时也不由一时激荡,他召来亲卫,“叮嘱高回,叫他慢慢消磨北羯剩余兵力,尽量活捉石安国……”
正说话间,忽而有斥候远远策马疾驰而来。褚璲目力极佳,深夜亦可见物,他清晰地看见那斥候所骑战马已然口吐白沫,只是竭力撑着最后一口气而已。
战马是极其宝贵的资源,除非有重大军情,斥候绝不会如此消耗马匹。
分明大胜在即,褚璲的心却猛然下沉。
“报!”周遭士卒纷纷为斥候让开一条路,直到褚璲面前,斥候翻身下马,他嘴唇干枯面色煞白,只是急
促张口喘息,半晌才艰难挤出几个字,“将军……我军粮道……被北羯军截断……”
身处战场之中,四周却蓦然鸦雀无声。
褚璲双眼圆睁,耳边只剩下那匹倒地濒死的马,口鼻间发出的最后的巨大喘息。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尸横遍野,满途鲜血。……
自古两军征战,粮道是重中之重,《孙子兵法》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即使眼下看似锦军已胜券在握,一旦粮道被截,军中粮草不济,军队大败、哗变甚至于溃散,都是迟早的事。
粮道所在是机密,北羯人是如何发现的?朝内是否有人里通外国?截断粮道的北羯军又是由何人领兵?其中是否有诈?
无数个疑问在褚璲脑中极速回转,他看似沉吟了很久,但实际上只是一瞬,他便做出了决定,“命高回继续歼敌,其余人,立即随我救援粮道!”
……
如群狼围攻受伤的猛虎,漆黑的锦军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朝石安国袭来。他狂舞长矛,横扫之下,血肉与肢体飞溅,所过之处,甲胄碰撞兵戈,发出刺耳的铿然声响。
他的亲卫们仿佛也不知生死与疲倦,策马紧紧护卫在石安国身旁,面对凶猛来袭的锦军横插猛凿,数度击退了他们的围攻。
石安国及其亲卫所过之处,皆尸横遍野,满途鲜血。任谁看了都要嗟叹一声,不愧为北羯精锐,堪称虎狼。
可纵使他们如狼似虎般勇猛,锦军却仿佛无穷无尽,无论被击退多少次,他们总会很快聚拢,然后重新将他们包围,进行下一次围攻。这样的过程反复上演,终于在某一个瞬间,石安国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疲累。
石安国武艺绝伦、勇冠三军,他最自傲的,便是自己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然而此刻,有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疲累感窥见了他这具雄壮体魄中唯一一点破损的缝隙,于是它经由此处,迅速放大,旋即充斥全身。
石安国手中永远高举着的长矛,微微垂落了下来。
“公仪先生,”他忽然低哑叹息,“我该多谢你的,不止是谢你这么多年来的辅佐,还要谢当日襄阳城中那一把火。若非你及时纵火焚城引开锦军,只怕我当时就要死在敌人刀下。”
公仪老头儿就在他不远处,他看见他嘴唇在动,却因周围喊杀声噪杂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大喊:“殿下,你在说什么?”
石安国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对众亲卫下令,“我等今日恐难以生还,但公仪先生于我有大恩,尔等务必拼死护住先生逃出生天!”
亲卫们毫不犹豫地应喏,“是!!”
这一回公仪老头儿听清了,不知是因火光晃眼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忽觉头昏眼花。一个失神的功夫,他所骑骏马痛鸣了一声,竟撒蹄向北面奔去,原本护在石安国周围的亲卫转而护着他奋力搏杀,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有十数人被击中坠马,然而靠着亲卫们以命换命,公仪老头儿终究是脱离了包围圈,随即越来越远。
他猝然回头,只见身后火光涌动,石安国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
“殿下!!”
公仪老头儿嘶声呐喊,竟想调转马头往回跑,却被亲卫们死死拦住,情急之下他破口大骂:“竖子!竖子啊!你们救我这么一个老朽作甚?去救殿下啊!快去啊!”
众亲卫默然无言,而公仪老头儿已然涕泣不止,满心绝望之际,原本紧密的包围圈忽然一松,公仪老头儿看得分明,是有人带领外围的锦军士卒,迅速撤离,往东南方向而去了。
虽不知为何,但死灰一般的心头复燃起希望的火苗,公仪老头儿顿时大喊:“锦军撤走了一部分!快,趁现在!快回去救殿下!”
众亲卫精神一振,当即策马回返战场。见到他们回来,石安国怒斥:“不是叫你们护公仪先生北上么?还回来作甚?!”
众亲卫道:“外围锦军撤走了一部分,公仪先生命我等回来救援殿下!”
大胜当前,锦军为何撤走?
十数年来因浸淫战场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使得石安国顿时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顿时精神大振,连日来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手中长矛再度高举,“既如此,咱们抓紧时间突围!”
与此同时,高回收到了粮道被截断,褚璲不得已率众回援的消息。
“什么?”
高回虎躯一震,“怎会如此?!”
“眼下尚且不知缘由,褚璲将军的意思,是令高将军继续歼灭石安国所部。”
“这是自然……”嘴上虽这样说这,可没了褚璲在旁压阵,独自对上石安国,高回心中还是隐隐发怵。他硬着头皮继续指挥,很快却又收到一个噩耗——
“南阳方向有北羯军来援!”
这支援军是公仪老头儿最先发现的,身处战场之外,那渐行渐近的隆隆马蹄声便格外明显,片刻之后,写着“石”字的大旗飘扬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愕然过后,心头轰然炸开狂喜,公仪老头儿大笑大叫,张开双臂向那支队伍狂奔去,“六殿下!六殿下!”
石观棠亲卫勒马,凝视了会儿不远处行迹癫狂的老朽,认出他是石安国身边的军师。他谨记石观棠的嘱托,客气地将人请到跟前,“公仪先生,六殿下知道大殿下被困樊城,特命我等前来救援。”
“那……六殿下人呢?”
“殿下知晓了锦军粮道所在,已亲自率人截断,此刻大约正潜伏于锦军必经之所,准备迎敌吧。”
那亲卫态度平和,公仪老头儿却从中听出了他难抑的骄傲与得意。他话中之意,更是如一记老拳砸在他面门。
若六殿下此计果然得逞,便是本次征战关键之胜,相对的,大殿下输得如此难看,两相对比,恐怕石安国便要彻底与帝位无缘了……
对于他那般骄傲之人而言,或许死亡倒要比失败更容易接受些?
但那毕竟是主公自己的想法,作为谋士,公仪老头儿此刻能做的,便是卑微向石观棠的亲卫俯首恳求,“大殿下此刻正在下方苦苦支撑,还请郎君出手相救。”
“这是自然,六殿下派我们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说罢,那亲卫傲然昂首,带着部下向战场俯冲而去。
半片冷月悬空,如墨纸上晕开灰白水渍。
弦月下,是一望无垠的芦苇荡,因已入冬,芦茎早已枯黄,随北风起伏碰撞间发出簌簌声响之余,也隐约露出玄甲一角。
石观棠率部潜伏在这片水泽间,他透过芦茎的缝隙,偶尔可以看见屋舍一角——自然是早已荒废无人居住的。
汉水流域地势平坦、气候适宜,听闻前朝鼎盛时,有近千万人口居住于此。然自丧乱以来,连绵征战、盗匪横行,此地居民早已离散殆尽,曾经的熙攘繁盛之所,如今已化为湿地泽国,苇深土泞,猛兽在此间横行。
唯有半垛土墙、两三砖瓦,依稀可以窥见往日人烟。
收回目光,石观棠取下腰间水囊,仰头饮水。因夜间气温骤降,水囊里的水半冻成冰,咽入喉中,有刀片喇嗓之感。
石观棠面无表情地喝完,重新将水囊挂回腰间。
伏击听起来简单有效,实则绝非易事。纵使埋伏在锦军必经之地,但谁也吃不准褚璲究竟何时才能抵达此处,所以石观棠自截完粮道后就匆匆来到此地,至此已等候了近三个时辰。
将士们的勃勃斗志被呼啸的北风逐渐吹散,体温也随着寒夜的降临而下降,因得令不许呵手更不许跺脚,他们百无聊赖地蹲守在芦苇荡间,渐渐地,手脚都麻木得没了知觉。
直到子时,终于有手下将领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拂开芦苇来到石观棠身边,“殿下,锦军到了此时还没出现,会不会他们的斥候根本没发现自家粮道被截断了?”
“不会。”石观棠没有任何停顿,“换做其他锦国将领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是褚璲不会。再
等等,若我猜得不错,他应当快到了。”
几乎是石观棠话音落下,前方的苇丛中就突兀响起鸟叫,三长两短,是石观棠定下的暗号。
他眼睛亮起,声音却愈发低沉:“锦军来了。”
斥候先行,再是轻骑小队,最后是锦军大部。
越是临近关键时刻,石观棠越是沉着冷静,他压低呼吸,极目远眺,透过芦苇荡缝隙,望见一面张扬的旗帜,上面写着“褚”字。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
军旗下,是骑着高头大马的褚璲。他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大片芦苇荡,虽说斥候并未回禀有何异样,但出于军人的敏感,他还是勒住缰绳,缓步而行。
左右亲卫忙问:“将军,可有不妥?”
褚璲沉吟片刻,道:“暂缓前行,再派五队斥候去前查探。”
“将军,此行突然,只带了三队斥候,已有两队已经遣出。”
“也罢,那令剩下那队斥候细细搜查。”
“是!”
最后一队斥候散入芦苇荡,他们一路缓慢策马,一路仔细观察。然而因北羯军到来得早,一应车辙、脚印早被他们仔细消灭掩盖,见锦军靠近,几乎所有士卒都在此刻屏住了呼吸,几个锦军斥候甚至贴着他们身侧擦过,手中的火把若再亮些,他们的行迹或许就将暴露无遗。
但那火光终究没有照到北羯士卒身上,不知过了多久,锦军斥候们走过他们藏身之处,继续向前前走去。
直到此时,石观棠才感觉心跳恢复。
咚咚,咚咚,声声砸在他的耳畔。
“动手。”他轻声说。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陆石是五娘叫的,你可……
最后一队斥候同样回禀未察觉异常,褚璲再如何疑虑,也只好强压下心头不安,下令众将士缓步前行。
大批人马终于彻底步入北羯军这片伏击区域。
有月无星,北风凛凛。倏忽间,芦花漫天飞起。
褚璲亲自领队,走在最前头,芦花像雪一样拂过他的面庞,迷人眼睛。就在他抬手揉眼的一瞬间,耳边响起几声鸟叫。
芦苇荡里有野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然而这是深夜,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刻,这几声鸟叫便如一块巨石,轰然砸在褚璲心底。
一直忐忑不安、悬在空中的心终于坠落底部,褚璲声嘶力竭地大喊:“有敌袭!!”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瞬,芦苇荡深处,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跃然而起,箭矢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升至半空,又如雨点般密集泼洒而下。轻装赶路、毫无防备的锦军士卒,便如麦子遇上老农手里的镰刀,轻易便被成片成片地割倒。
一时间,惨叫、怒吼、战马的嘶鸣以及金属出鞘的铿然声汇集一处,彼此猛烈冲撞,将原本掩盖在这片芦苇荡上空,静谧祥和的面具撕了个粉碎。
亲卫们手持盾牌结成的铁幕将褚璲牢牢围护,箭矢撞击盾牌发出的“噗噗”声如钢针一般刺痛着褚璲的耳膜。
怒火盘旋吼叫着从心底窜起,直欲冲出双目,可纵使如此,他的神色依旧是镇定、冷然的,几乎是箭雨刚一落定,他便推开四周护住自己的盾牌,腰间长刀出鞘,“大锦的将士们!北羯的士卒泰半都已折损在襄阳城下,此刻我等虽遭伏击,但敌军人数定然不多!胜负犹未可知,且随我冲出去,杀下这一局!”
话音未落,他一人一马当先出阵。
北羯士卒见他威仪不凡,心知此人定是锦军首领,顿时团团围拥上去。
数不清的枪尖自四周的黑暗中刺来,可褚璲不慌不忙,他夹紧马肚的同时将腰一拧,整个人骑在马背上回旋,手中大槊于黑夜中画出一个冷冽的圆圈。槊头过处,惨叫顿起,北羯士卒纷纷横飞落地,温热的血液自人体内泼洒飞溅,点点落在褚璲肩头、脸颊。
他勒马人立,战马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方才那些试图斩杀褚璲的北羯士卒俱都在马蹄的践踏下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本紧密的包围圈,竟被褚璲生生杀出一个豁口。
而他继续冲杀向前。
有北羯士卒回过神来,催马追杀。褚璲原打算驱马避开,谁知战马为水泽中丛生的植物根系所牵绊,竟然一个趔趄。那北羯士卒见状,手中长枪猛然向前戳刺,眼看阴寒森冷的金属尖端几乎就要触碰到褚璲的后颈,他的心脏因狂喜而突突直跳——杀了他!砍下他的头颅!高官厚禄就握在自己手中了!
然而下一瞬,原本前方那骑在战马上的背影不见了,像鬼一样飘然消失在午夜。
犹自懵然间,那北羯士卒浑身寒毛倒竖,他耳边剧烈的心跳声中突兀插入“扑哧”一声响,低头一看,目眦尽裂——竟是褚璲弯腰伏身,趁他不注意时,整个人勒着马鞍从战马侧面持刀横劈而来。
只一眨眼,细长的马腿应声而断,伴随着战马尖锐的鸣叫,那北羯士卒也坠落马下,摔进水泽中。
他还不甘心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就此湮灭,手脚并用地撑在水里试图爬起身,褚璲却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大槊横劈而至,头盔连同头盔下的整颗人头,瞬时如流星般斜飞出去,划过芦苇荡上空。而留在原地的身躯犹自不甘地张手,但也只是两下的功夫,便无奈倒地。
这颗“流星”也在一众锦军士卒眼中擦亮一点光。
眼见自家主将如此奋不顾身地杀敌突围,被伏击所带来的阴霾骤然一散,幸存的、带伤的锦军士卒们,全都挣扎而起,紧握手中的武器,渐渐聚拢在褚璲身边,与北羯军形成对垒之势。
褚璲依旧镇定自若,他随手抹了把脸上溅着的血点子,策马缓缓踏前。
锦军士卒也紧跟着他前进。
而落在北羯士卒们眼里,对方主将满身淋漓鲜血,两眼煞红,简直犹如魔星降世。眼看他步步逼近,原本骁勇异常的北羯军竟也陡生胆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隐藏在芦苇荡深处的石观棠见此情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正如褚璲方才所说那般,此次出征的北羯军大多握于石安国手中,他所率领的南阳城中守军,不过两千余人,之所以能打锦军一个措手不及,只是占了天时地利而已。但即便他们占了先机,褚璲却凭借自己个人的勇武,硬生生将战局一点一点扭转了过来。
此刻北羯士卒心中惧意已生,若任由褚璲继续冲杀下去,今日的伏击便算是败了。
石观棠想了想,主动出声:“褚璲,好久不见了。”
褚璲循着声音,霍然转头,见到芦苇簌簌摇晃,从水泽深处,策马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脸庞比今夜的月光还要柔和白皙,令人见之难忘。
褚璲自然记得他,“是你,陆石?”
“陆石是五娘叫的,你可以叫我的真名。”石观棠平静地纠正他,“我叫石观棠,是北羯的六皇子,也是此次南征的主帅。”
“你这又是皇子又是主帅的,当日不呆在襄阳城中,如今却带了这么几个人在这里搞伏击?”
石观棠叹道:“北羯也并非铁板一块,我兄长石安国年岁比我大,统军的时间比我长,陡然屈居我之下,他心有不服也是寻常。这一点,我想褚将军你也有所体会。”
“是啊。”褚璲点点头,颇有同感地道:“若是咱们这些武人能光打仗就好了,可惜不行啊,一面要处理人情世故,一面要忌惮内部纷争,真是烦不胜烦。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我们国内出了叛逆,也便没有你我这今夜一见了吧?”
他疑心粮道所在是被锦国内部泄密,故而出言暗讽,本也没打算能从石观棠嘴里抠出答案,却没想到石观棠咧嘴笑了一笑,竟点了下头,“确实如此。”
褚璲浓眉蓦地紧蹙,声音也跟着阴沉下来,“是谁?”
“魏桓。”石观棠淡淡道。
这个答案既
在预料之外也意料之中,褚璲怔了一怔,“魏桓……我尚是流民时,就常常听人说起这个名字。人人都道魏太傅能征善战,是国之柱石,他在前线亲身与敌军搏杀,险些废了一条手臂……我当时,对他是万分敬仰的。”
直到后来随陛下入朝为将,他才发觉,原来心中憧憬的英杰,其真实面目,与传闻并不全然相同。
石观棠道:“又或许,是他身居高位的时间太长,长到他已被权力腐蚀得面目全非。”
“可能吧。”褚璲淡淡应了声,话锋一转,“不过,他与你里外通信一事乃是绝密,你怎敢亲口告诉我?就不怕我回朝之后,揭发你的同伙?”
石观棠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明白了。”褚璲哂笑,“你倒是很有自信。”
石观棠持枪拱手,“愿再与褚君一较高下。”
褚璲仰头“哈哈哈”大笑起来,一夹马腹,举槊猛冲上去,“来吧!上次没打完的架,这回总该分出个胜负了!”
两匹战马向着彼此疾冲而去,在交错的一刹那,褚璲率先动手,槊尖挑开石观棠的枪头,旋即横劈而下。他的动作极为迅速,沉重的大槊在他手中轻得像孩童手中的木枝,几乎只是一晃眼,那要命的杀招就闪到石观棠眼前。
若是寻常士卒,面对这般情形,基本只有茫然待死这一个选择,石观棠却不慌不忙,他甚至没有侧身躲避,而是迎着褚璲的槊头持枪格挡,“咣”的一声铮响,趁褚璲的大槊偏移数寸的这一瞬时机,石观棠腰间佩刀出鞘,直奔他肋下而去。
褚璲又是“哈哈”一笑,呼喝了声“好小子”,猿臂轻舒间,大槊已然回荡而至,轻易便击飞了石观棠手中佩刀。
一点银光顿时没入芦苇荡中。
手掌连带着整条胳膊都被褚璲这一击震得微微发麻,石观棠面不改色,只暗暗甩了一甩手。
褚璲并不趁机发难,反而笑问:“如何,可还服气?”
“褚将军的武艺,上回在京口之时,我便已见识过了。”石观棠再度握紧了手中长枪。
见他面色从容、神情自若,褚璲叹道:“你若不是北羯人便好了,要是那样,我一定招揽你入我麾下,以你的武艺,又这般年轻,来日的成就定然高过我。”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要不是北羯人就好了。”
这句话在石观棠口中极轻地一闪而过,除他自己以外,无人听见,褚璲只见他嘴唇似是翕动几下,便又道:“看好了,褚璲,这次轮到我出招了!”
大槊与长枪再度碰撞在一起,大槊在褚璲手中使得大开大阖,有横扫千军之势。而石观棠一杆长枪则似流萤飞舞,看似轻盈飘逸,实则杀气凛然,两人你来我往,一时竟不分上下——直到某一瞬。
或许是石观棠枪尖的银光刺眼,又或许是额前的汗水滚入眼眶,总之褚璲忽然闭了一下眼睛。
剧痛便在此时袭来。
褚璲茫然睁眼,低头下看,石观棠那柄长枪的枪尖已自甲片间的缝隙,刺入自己的胸膛。
血液正自心口涌出,迅速地洇湿内衫,又顺着甲片滴滴答答落下。
“承让。”
石观棠说着承让,手中长枪却愈发用力地向前顶去,直到枪头全部没入褚璲的胸脯,又自后心突出。
漆黑一片中,褚璲的嘴唇抖了抖,石观棠还以为他想说什么,侧耳细听,却只听见他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呼唤。
唤的是“慧娘”二字。
不认识。
他这么想着,抽枪回势,失去了支撑的褚璲旋即从马背坠下。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帝后二人收到了褚璲战死……
石观棠那柄长枪透胸而过时,褚璲并不感到很疼,他只是忽然觉得十分疲惫。
他想起当年流亡时,曾路过东海,彼时虽几近穷途末路,但初次见到浩瀚沧海,还是颇觉激动,兴奋之下,竟不慎掉进了海里。慧娘等人站在岸上看着自己在水里扑腾,笑得前仰后合。
此刻的疲惫感便如当时的海水一般,瞬息就将自己淹没。
风吹过海面,海水骤起粼粼的波澜,褚璲躺在海底抬头望,看得久了,就生出恍惚感。而在这恍惚之中,他也确实看见了林慧娘。
她还是当年的模样,一身粗布麻衣衬着平淡的眉眼,乌发编成长长的辫子垂在颈侧,她正皱眉看着他,颇是无奈地道:“褚璲,你怎的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惨象?”
“最后一次了……”褚璲吃力地扯开两边嘴角笑,他听见有呼哧呼哧如同拉风箱的声音自肺腑发出,“我保证。”
“好罢,那你随我来。”
林慧娘说着,向他伸出了手,那只手穿透冰冷的海水,递到他面前。
褚璲没有一丝犹豫,抓住她的手同她紧紧相握。
“慧娘……”
最后一口气咽下,四周爆发出的部下们惊恐的叫嚷,褚璲却再也听不到了。
褚璲之死并不出乎石观棠的意料,他自己动的手他自己知道,今日在此设伏,原本打的就是让褚璲把命留在这里的主意。
可真见到那雄壮威武,仿佛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如虎熊一般的汉子在水泽泥泞中狼狈地垂下了头,石观棠的心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动。
但也只是一动。
终究身处乱世,鲜血、尸体、白骨,还有无尽的嚎啕与悲鸣,本就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底色,人人都当习以为常。
后退一步,石观棠漠然道:“割下褚璲的头颅,将其尸身厚葬。其余锦军士卒,尽数歼灭。”
“是!”
失了主将,士气被彻底打垮的锦军便如老虎被拔光牙齿,只剩下仓惶逃窜的份。北羯士卒纵马乱砍乱杀,惨叫声在芦苇荡间此起彼伏。过了三刻钟,又或许更短,最后的哀嚎戛然而止,亲卫将褚璲尚且滴血的头颅双手奉到石观棠面前,“殿下,此地锦军已无一活口。”
“好,咱们去樊城。”
拎着褚璲的脑袋,石观棠策马率队向西而去。
不消片刻,芦苇荡再度恢复成荒凉冷寂的模样,只是雪白的芦花染成了斑驳的血色,水泽间,无数只灰暗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穹顶冷白的弦月。
而同在这一轮弦月照耀下,高回正骑在马上奋力追赶。
他们这头突然走了褚璲,石安国那边却来了援军,自消彼长之下,那群原本被高回视作囊中之物的北羯人,竟生生咬穿了一个口子,一溜烟逃了出去。
这下可把他气得够呛,先前在褚璲面前放出的豪言壮语,此时都化作一个个耳光,噼里啪啦抽在自己脸上。高回面红耳赤,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他撒手是绝不可能的,只能硬着头皮率众去追。
于是料峭寒夜里,两方人马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追,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了后半夜,月轮西沉,天际浮现一线鱼肚白,眼看着前方的北羯人终于缓下速度,高回大喘气着笑起来,“让你们跑……跑……跑不动了吧!”
别说是北羯人,就是锦军这边,先是围城十数日,前半夜又是一番血战,眼下又连追数个时辰,也早已是人困马乏,勉强支撑而已。
但两军对垒,有时候靠的就是那一口气。
同样疲惫不堪的情况下,锦军是追击者,此前又逢襄阳城战大胜,正卯着一口气,想要一举擒下石安国,立不朽功绩。而反观北羯军那边,接连损兵折将,像狗一样被撵了大半夜,眼见拼尽全力仍旧无法甩脱锦军的追杀,早已心灰意冷,不过碍于石安国尚在,不得不勉力抵抗而已。
“兄弟们,再撑一会儿,待杀光了这群北羯人,活捉石安国,爷回去让庖厨给你们炖羊肉吃!”
锦军士卒们跟着高回大叫了两声,再度集结成阵,正要冲杀上前,忽然从斜后方歪歪扭扭冲出一骑,正是高回部下斥候。
“将军且慢!”那斥候仓惶下马,跌
跌撞撞地跑到高回身边抱住了他的腿,“又……又……又有北羯人来了!”
“什么?!”高回猛怔了怔,忙问:“来了多少人?”
“人数倒是不多,估摸着两千左右,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呀!”高回急得踹了他一脚。
那斥候被踹倒在地,竟也不起身,顺势哭了起来,“那群北羯人口称在途中伏击褚璲将军所部,已将其全军歼灭,褚璲将军被……被他们主帅六皇子当场阵斩。”
高回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霎时间口唇皆变得煞白,幸而有浓夜遮掩,他勉强装作镇定道:“不可能!我大兄武功盖世,岂会死在北羯一小儿手里?这一定是北羯人的阴谋!”
“你不信?那你自己看看吧。”
清亮的声音突兀响起,对面北羯阵营左右分出一条道,一个年轻男人策马自内而出。
高回是见过石观棠的,因此一下便认出了他。他的目光战战兢兢,先是看了会儿石观棠,随后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手拎的那个,正在滴血的球形包袱上。
见他神情慌张,石观棠不由一笑,抬手就将包袱甩了过去。高回下意识地接住,打开一看,眼前顿时一黑,险些就坠落马下。
周遭围着的士卒们已然惊恐地喊叫出声:“天呐!是褚将军!”
“褚将军死了!”
锦军士卒一阵骚动,方才还凝着的那股气,骤然而散。
高回的双手抖得几乎快要捧不住褚璲的人头,这是他才重逢不久的兄弟,夺回襄阳城、大肆庆功那夜,褚璲还勾着他的肩膀兴致昂扬地提到北伐成功后的日子。
他说要带他回琅琊去看一看,纵使时隔二十年,故乡已大不相同,仔细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几个少时的故人。他们要着锦衣还乡,和同乡们喝酒吹牛,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如何当上大将军的故事……
可褚璲的大将军之路戛然而止,他死了,头颅就在自己手中。
悲怆碾过心头之后,涌起的是滔天的怒火,高回双眼赤红,拔刀大叫一声就向石观棠冲去,“我要你的命!!”
面对挟悲愤而来的高回,石观棠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侧头避开他的刀锋,同时右手长枪一挑一拍,高回那柄长刀“当啷”落地,眼见那枪尖就要刺向自己的咽喉,十几名亲卫奋不顾身地替他格开,一面拦下石观棠的攻势,一面七手八脚地把人往回拖。
“将军,今日人困马乏,恐怕不是北羯人的对手,当务之急是先撤回襄阳城中!”
“是啊,褚将军身死,这样大的事,必须上报朝廷,由陛下决断才行。”
高回脑子里嗡嗡的,一会儿昏黑一会儿白茫茫,被人连拖带拽地跑了,未曾察觉到石观棠等人竟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眼看着高回走远,石安国拖着一身伤喘着气儿走过来,“你这是何意?褚璲既死,只消再杀了高回,锦军就是一群无主的狗!这样大好的时机,你为何不追?!”
石观棠转头,平静地打量着他这位大兄。
石安国一身铁甲染满了斑斑血迹,还有血不住地顺着他的手臂淌落,一双手已成了暗红色。可他仍紧握着自己的长矛,红色的眼瞳仿佛吞吐着火焰。
“你盯着我作甚?!”石安国恼怒斥道。
“大兄,你受伤了,要不要先包扎一下?”
石观棠眼神关切,与他对视的石安国猛地一怔,半晌才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用得着你管?我在问你为什么不去追高回?”
“大兄,并非是我不想追,只是南阳城中将士本就仅有三千人。我带了两千出来,先是长途奔袭去截了锦军的粮道,又伏击了褚璲大半夜,此刻将士们已没有多余的力气,锦军士气虽败,人数却多,若硬打起来,我们未必能胜。”
“……”
石观棠神情诚恳,并没有桀骜轻鄙之色,可石安国还是觉得自己身为长兄的面子被驳,有些羞恼地想要斥他怎么不早来,嘴巴却被人一把捂住。
公仪老头儿匆忙赶到,向石观棠赔笑不迭,“六殿下思虑深远,大殿下连日苦战,这是有些着急上火了,并不是责怪六殿下的意思。”
看了眼梗着脖子不吭声的石安国,石观棠露出一个浅笑,“大兄治军一向严厉,我省得的,公仪先生也疲累了,不如我们先行回返南阳休整吧。”
“回南阳又有什么用,就剩下这几个兵,如何能打得下襄阳?”石安国嘀咕道。
“襄阳城一战,损兵折将过大半,剩余的三万人马想要攻下襄阳必是不成的。我决意整军后率部包围襄阳,先断其粮草,再向父皇上书请兵增援。”
石安国闻言陡然色变,“向父皇上书请兵?你这是想告我大败弄丢了襄阳的状?!好哇,我就知道你这厮哪里有这么好心巴巴来救我,原来是想留着替罪羊帮你顶过!”
石观棠骑马的动作忽然一顿,公仪老头儿眼见不好,正要上前说和,却被他轻轻拂开。
“大兄,”石观棠面色平静,“襄阳城难道不是你弄丢的吗?”
石安国顿时一噎。
“当日你伙同肖虎等人,以我年少不曾掌兵为由逼迫我去南阳,你亲自留守襄阳城,我顾念大局,始终不曾说什么。如今襄阳城已失,数万将士的性命也不能白白地丢了,这败绩,总得有一个人来担——大兄,你觉得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石安国嘴唇紧抿,梗着头说不出话。
石观棠见他这般神情,叹息一声,“自然是我。”
“啊?!”
这一下,不说石安国,公仪老头儿也愣住了。
“我身为主帅,明知大兄当日行为不妥,却没有强行阻拦,以至于失了襄阳城,这自然是我的过错。至于大兄战败一事,我也会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写明,报与父皇,是非功过,由父皇决断。”
石观棠静静地看着有些茫然的石安国,“大兄,如此你可有不服?”
石安国含糊了一声,“就……就依你所言罢。”
点了下头,石观棠忽然冷下神情,“石安国听令!”
石安国踌躇着下马,到底低下了头,拱手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