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厮杀,倒更像是一边倒地收割。北羯军本就远道而来,尚未休整,又突然遭遇锦军的穿插袭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局势很快彻底倒向一边。
姚子昂在一旁兴奋至极,“如此场景,倒叫臣想起了当日京口之战。”
“不。”裴玄却说:“比京口之战赢得要轻松许多。”
当日京口虽胜,却是险胜。裴玄吃一堑长一智,此番出兵之前,特意派出了十几队斥候先行仔细探查,果然有一队斥候探得了有约两千北羯军向竟陵而来的消息。
他立即得出结论——定是魏桓与石观棠的谋划。
“陛下,我们应该怎么办?”
姚子昂和陈显等,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命令。裴玄垂眸思索不过片刻,便定下了引君入瓮之计。
“只有两千人,不可能攻城,北羯人必是想通过拿下范宁来拿下竟陵郡。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于是,陈显扮作范宁,亲身入营帐以拖延时间,而其余守军则一早埋伏在周围,只等北羯军到来,再暗中穿插,将其全军包围,一举歼灭。
竟陵城墙下纷乱不堪,无数北羯士卒渐渐放弃抵抗,开始转头逃跑,然而跑不出几步,就会有锦军士卒追上去一刀将其砍翻在地,同时也有不少锦军士卒死在北羯军刀下。
不管是汉人也好,羯人也好,流出的血都是红色的,他们的血汇集一处,像一条血色长河在城下流淌。
裴玄垂眸静静看着那条血河,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有军士匆匆登上城头禀报:“陛下,石安国不肯受俘,已被陈显将
军阵斩!”
略微抬了下眼,裴玄说:“知道了。”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杀了裴玄和魏桓,你便……
当陈显一行人突然暴起时,公仪老头儿还没料到局势会败坏成这样。到底他们有实打实的两千精兵,纵使不够用来攻城,至少逃跑还是没问题的。
待回到襄阳,得好好向六殿下告饶一番。此战虽败,却也未必是坏事,说不定六殿下觉得大殿下无能不足为虑,日后反而会愈发宽仁些……
公仪老头儿这么想着,连连往后躲去,看着石安国挡在前头左劈右砍。
他到底是北羯首屈一指的猛将,纵使陈显等人突然发难,也迅速反应过来。手中长刀舞出了残影,劈砍之下,断肢飞起,血花四溅,惨叫声响彻营帐,片刻的功夫,陈显带来的二十几个亲卫,竟去了一半。
“咯咯”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石安国转头看向陈显和那剩下的十来个亲卫。他的目光冰冷凌厉,简直犹如野兽一般,被他盯住的陈显顿时寒毛倒竖,“慢、慢着!”
“石安国,你可知为何我们在这里厮杀,你的士卒却始终不来?”
“因为就在你我交谈之时,我们陛下已经派人将你们全军包围。今日左右你们是插翅也逃不出了,不如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你是北羯皇子,我们陛下定会以礼相待,日后说不定还有重回北羯的时候……”
面对他的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石安国只冷冷回了两个字,“休想。”
他持刀迎面砍来,陈显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刀锋彼此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铿然声响。
陈显担任竟陵守将多年,也曾自恃武力,可与石安国甫一短兵相接,握刀那只手连痛整条臂膀酥麻一瞬,旋即泛起剧痛,几乎握不住刀。然而此等危机时刻,后退便意味着死亡,生死关头,陈显竟也爆发出无穷气力,他大吼一声,再度持刀而上,其余亲卫们眼见他舍生忘死,体内一时热血翻涌,都跟着杀了上去。
营帐内已是尸横满地,然而中间十余人等仍旧缠斗不休。
“杀!”石安国大喝一声,手中长刀自下往上一挑,某个亲卫手腕被刀锋割开,他的惨叫堵在了喉咙中,因为下一瞬,石安国的刀就划开了他的脖颈。
大片血花溅落满头,石安国杀得性起,又大喝一声“杀”,斩向另一人。
他的力气仿佛无穷无尽,纵使遭遇二十余人的围攻也游刃有余。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连日的奔波本已耗费了许多精力,外面注定的败局更是折磨着他的心窍。
他看似凶悍异常,实则身边这几个锦军的攻击,外间士卒们的惨叫,无一不在冲撞、消耗着心神。
他的肺腑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似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石安国张大了嘴竭力喘息,余光瞥见有锦军趁他不备,偷偷向自己身后杀去。他心头一沉,猛地转身劈向那人后背,成功杀死他的同时,自己的后心却蓦地透入一股刺骨冰寒。
陈显大口喘气,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的刀上,往前看去,刀尖已然刺入石安国的后心。
他一鼓作气,抽刀再砍,在幸存亲卫们的欢呼声中,这位名震天下的北羯大皇子,终于面朝地重重倒下。
他喉咙中挤出“咯咯”的声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艰难地伸长了手,还在试图将掉在地上的刀重新握回掌心。然而随即落下的刀锋彻底斩断了这一切,石安国只觉后心处的冰寒迅速蔓延至全身,他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
“总归有我石安国在一日,就不会叫你老无所依。”
没来由的,脑海中最后响起这么一句话,石安国下意识地转动头颅,想看向公仪老头儿,但沉重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落下,再也抬不起来。
石安国死了。
公仪老头儿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他呆愣住,一动也不能动,直到被揪出营帐外,跟石安国的尸体一起被送到锦国皇帝面前,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忽然大哭起来。
朦胧的视线中,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端详着他,在跟前来回踱步几圈后忽然停下,“你是汉人?”
公仪老头儿勉强止住哭声,“回禀陛下,我是汉人。”
“既然是汉人,为何要替北羯人效命?你若肯改投朕的麾下,助朕歼灭石观棠,朕饶你一命,还可命人奉养你终老。”
公仪老头儿不说话,裴玄便也耐心地等着。
过了许久,公仪老头儿发出长长地一声叹息,“陛下这话,石安国也曾说过,他说只要有他在一日,我便不会老无所依。”
“可是石安国已经死了。”
“是啊,他死了。”
公仪老头儿扭头看着地上那具惨白的尸体,嘴角牵动,露出一抹苦笑,“当初我的家乡受了兵灾,举家南迁之时,唯独落下了我这个无儿无女的老朽。我以为自己必死,却意外受到石安国的赏识,他拜我为军师,这么多年,一直对我以礼相待,敬重有加。”
“我这样一个无能的老朽,连族人都抛弃了我,人到暮年却有幸得他全心信重,京口战败,那样可怖的大火之中,他也不肯放弃找我。”
“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为他效忠到最后一刻。”
公仪楚说完,转向石安国,对着他的尸体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裴玄等他磕完,抬了抬手,立即有亲卫拖了他下去。
片刻之后,那亲卫上前询问石安国和公仪楚的尸体如何处置。
“割下石安国的头颅带上路,躯干么,和他军师埋在一处吧。”平静地下完命令,裴玄转向陈显。
陈显亲手杀了北羯大皇子,最初的怔忪过后,便涌起无尽的兴奋,这样的兴奋在陛下的手搭在自己肩头时到达了顶点。
“陈卿。”裴玄拍了拍陈显的肩膀,“有你在,平北将军后继有人了。”
陈显难耐激动,“陛下,臣必当继承平北将军遗志,拼却此身,为陛下扫灭北羯!”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裴玄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场下旨封陈显为奋威将军,并承诺若歼灭石观棠所部,便再加封他侯爵之位。
“石安国虽死,石观棠犹在,那是个比石安国难缠百倍的对手,切不能轻敌。”
陈显沉吟着,目光掠过底下横尸荒野的北羯士卒,“陛下,臣有一计。可令士卒扮作北羯军的模样混入石观棠军中。那石观棠猝不及防,定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裴玄略一思索,点头道:“就依你之计。”
算了一下北羯军的行进速度,裴玄又令将士们休整一日,这才率军上路。
根据陈显的计划,在即将抵达襄阳时,他拨出一批士卒扮成落败的北羯军去搅乱石观棠军营,自己则暂且停驻,静待时机。
……
被裴玄选中的士卒们都是北境人士,家乡靠近西北,是以容貌口音和北羯人相似,不易被对方察觉异常。
领头人是个叫黄小树的,待换好北羯军服后,他召集弟兄们分配任务。
“陈将军杀了石安国,立即就从一郡守将成了奋威将军,可见陛下出手阔绰 ,若咱们几个联合起来杀了石观棠,说不定也能混个将军当当。至于其他人么,就混入军营各处趁机放火,烧羯狗个屁滚尿流!”
一众兄弟纷纷响应,说这个主意好。
黄小树点了几个机灵又武艺高强的跟随自己,一群人装作溃军,哭嚎着向北羯军营跑去。
石观棠治军严谨,纵使黄小树等人扮得极像,负责巡防的曲长还是命人将他们全部拦下。
黄小树回忆着见过的溃军,演出一副疲倦又焦躁的模样,哑着嗓子道:“大殿下那头败了,正在且战且退,特意命我等来向六殿下求援,贻误了军机,大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担待得起么你?!”
嘿,什么大殿下屁殿下的,早都被他们陛下砍成两截啦!
黄小树一面滴溜溜转着眼珠子,一面暗暗打量那曲长,见他果然面露迟疑,“你可敢随我面见六殿下,亲口呈述?”
这正合黄小树的心,他一挺胸脯,“有什么不敢的?这几个兄弟是与我一个营的,我们一起去向六殿下分说清楚!”
那曲长领着黄小树等人来到石观棠的主帅大帐外,被告知六殿下正在议事,需要暂且等待。
“算一算时日,援军大约六七日后抵达,大兄那头若是顺利拿下竟陵,消息定然在此之前就会送到。”
“殿下以为,大殿下能成功夺取竟陵?”
“只要那太守范宁不出差错,以兄长之能,取个小小竟陵不成问题。”
石观棠说得坦然,一旁的副将却皱起了眉,“范宁无能,夺取竟陵本是轻而易举之事,殿下何故要将此事交与大殿下,平白给他增添功绩?”
“短视!”石观棠横了他一眼,“你看的是眼前,我看的却是以后。退这一步,看似是我吃亏,实则免去未来许多烦恼。你记住,要放眼整个天下,不要局限于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副将忙垂头拱手,“殿下教训得是,只是纵使我等拿下竟陵,打开了南下门户,想要真全数吞并江左之地,恐也非易事。”
“自然不易,所以需要在锦国朝中,找一个帮我们掌控江左的人。”
石观棠说着,眸色陡然深幽。
那副将迟疑问:“殿下指的可是魏桓?”
“魏桓暗藏狼子野心,他的想法跟我们是一样的,如今之所以与我们合作,是因为锦国皇帝日渐势强,压得他抬不起头而已。一旦锦国皇帝身死,他即刻就会与我们反目。这样的人不能久留。”
石观棠轻轻摇了摇头,“代替我们执掌锦国的人,必须有足够尊贵的身份,却不能有兵权,家族不能太强势,还得和我们北羯有渊源。”
副将暗暗咋舌,“会有这样的人吗?”
“有啊,我早就想好了。”
石观棠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转头看向南面。
五娘,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待我攻入建康,杀了裴玄和魏桓,你便是锦国的太后,只能依靠我的太后。
这样的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收回目光,石观棠令副将退下,门外亲卫旋即入内禀报,说起了大殿下兵败,遣人前来求援一事。
“大兄败了?”
按了按跳动的眉心,石观棠摆手道:“让他们进来说!”
营帐外,黄小树等人深吸一口气,缓步入内。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结局(上)
“拜见六殿下。”
石观棠抬手止住了黄小树等人的动作,“不必多礼,速速将战况详细说来,大殿下那头究竟如何了?”
台词是早已在心中编纂好的,黄小树定了定神,流畅地说:“三日前,我们跟随大殿下来到竟陵郡外,大殿下令我等驻扎暂候,自己则奉公仪先生之言请那太守范宁出城一聚,谁知那范宁包藏祸心,竟趁机发起突袭,大殿下苦战不胜,只能且战且退,又遣我等来向六殿下求援……殿下!大殿下性命攸关,还请殿下速速发兵吧!”
左右亲卫忙转头看向石观棠,“殿下!”
石观棠眉头紧锁,默然许久,他问:“大兄邀范宁出城一聚,他必不可能带太多人手,你们有两千人,是如何被范宁击败的?”
“范宁狡诈,他仅带二十余人入营与大殿下周旋,暗中命竟陵守军将我部包围,我们这才吃了大亏。”黄小树镇定道。
“那范宁现下如何了?”
“大殿下骁勇,只身将范宁一干亲卫尽数斩杀,奈何那范宁小人滑不溜手,竟被他侥幸逃脱了去,如今就是他在率兵纠缠大殿下。”
“大兄可有受伤?”
“大殿下受了些皮肉伤,尚能支撑。”
黄小树脑子精明灵活,前来的路上早已设想过石观棠可能问出的问题,因而此刻对答如流,石观棠听了果然点了点头,又随口问:“你是大兄身边的哪个亲卫?”
这个问题黄小树自然也预料到了,想着石安国身边的亲卫说不定石观棠都眼熟,他一个外人难以蒙混,于是说:“我并非大殿下身边的亲卫,只是营中骑兵而已。”
“我明白了。”石观棠抬手指了下黄小树,“除了这个,其他都杀了吧。”
大脑霎时空白一片,黄小树尚未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营帐内石观棠的亲卫们已纷纷拔刀斩向假扮的锦军。事发突然,这些锦军士卒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已经死在北羯人的刀下。
原本干净整洁的营帐转眼血流如泊,浓重的腥气充斥在每个人的鼻腔中。
黄小树整个人呆死在原地,只有指尖因惊骇而不住颤动。他耳朵里嗡鸣不止,朦朦胧胧听见亲卫问石观棠为何要杀这些人。
“因为他们都是锦军派来的奸细,大兄所部突然遭遇奇袭,军中必然纷乱不堪,一个普通骑兵,如何能够得知这般详细的情况?大兄若是无事,又怎会放着自己的亲卫不用,而派几个普通士兵前来求援?”
石观棠面沉如水,声线却镇定依旧,“遭遇突袭是真,但是大兄他们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众亲卫一时惊骇,彼此面面相觑,竟说不出话来。
石观棠上前一步,手掌掐住不能动弹的黄小树的喉咙,“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你从实招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黄小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两腿已经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摆子,但想到陈显将军的殷切嘱托,和梦想中的荣华富贵,他仍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六殿下,小人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确实是大殿下派来求援的……”
嗤笑一声,石观棠松开手,“剐了吧。”
左右亲卫立即上前将黄小树按倒在地,他的脸被踩进血泊里,左眼正好对上了另一个同袍的眼睛。一个时辰前,那双眼睛还是鲜活明亮的,充斥着对未来的憧憬,可是此刻,他的瞳仁涣散,眼眸灰暗一片,了无生气地睨着黄小树,仿佛在冷冷看着他即将迎来的可怖下场。
衣服从背后被割开,冰冷的刀锋贴上脊背,又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黄小树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他如一头待宰的猪猡那样嘶声嚎叫起来:“饶了我!我说!我全都说!”
石观棠再一抬手,亲卫将已然瘫软的黄小树从地上捞起,掰过他的头正对着石观棠。他微微俯首,看进黄小树麻木惊惶的眼瞳,“我要听实话,你如果撒谎,我会知道。”
“……不是范宁,是,是陛下。”黄小树倏地流下两行眼泪,涕泣着说。
石观棠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黄小树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但他已瞬间察觉到其后全貌,“你是说,对我大兄发动突袭的不是范宁,而是你们的锦国皇帝?”
“是,陛下在数日前突然驾临竟陵,杀了范太守,又得知了石……大殿下所部正率军向竟陵而来的消息,就让人假扮范宁和大殿下周旋,实则暗中包围突袭。”
“原来如此。”
垂下眼眸思索片刻,石观棠又问:“那么派你们混入我军营中的,也是裴玄?”
黄小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裴玄”大概指的就是陛下,“……是。”
“裴玄现在正在何处?”
“……”黄小树竟咬紧了牙关不肯吭声了。
嘴角挑起似有若无的笑,石观棠道:“都招了这么多,还差这一点么?不用你说我也能猜到,他既然派你们入营试图搅乱我军,自己必然就躲在附近窥伺,好趁机再来个偷袭,是也不是?”
眼见黄小树还是低着头不吭声,石观棠也丧失了继续盘问的兴趣,他随意一摆手令人将黄小树和地上的尸体一起拖下去,自己则走到帅案后,仰头看
着悬挂着的舆图。
亲卫将混入北羯军营的锦军都处理掉后匆匆入内,“殿下,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要派人去找大殿下么?”
石观棠摇了摇头,“裴玄既然能亲自率军前来,大兄多半已死在他手下,此刻去找一具尸首毫无意义。只是他身死的消息务必要牢牢捂住,只同将士们说……”
闭目沉思片刻后,石观棠蓦然睁眼,“就同他们说,锦国皇帝正在前线,建下泼天功劳的机会就在眼前,今晚突袭,务必一举功成!”
随着石观棠一声令下,北羯军中所有的斥候都被散出去刺探锦军位置所在。
锦国皇帝就在前线军中的消息,如同一块吊在眼前的肥肉,激得北羯军人人都如疯狗一般兴奋起来。他们抽动着自己灵敏的鼻子,在襄阳到竟陵的必经之路上疯狂闻嗅,试图捕捉到锦军的气息,从早到晚,片刻不停,直到入夜,石观棠终于收到了锦军所在地的消息。
一队斥候匆匆来报:“锦军此刻就在襄阳百里外一处高地上!”
石观棠霍然转身,“可探得锦国皇帝是否身在其中?”
斥候摇头,“未曾探得,锦军的哨骑十分敏锐,我等不敢靠得太近,确认锦军确在那处高地扎营后就匆忙回返了。”
虽然不能确认裴玄的行踪,但仅凭已知的消息,就足够他们为之冒险了。
左右亲卫早已兴奋难耐,他们纷纷转头看向石观棠,异口同声地问:“殿下,请下令吧!”
“……”
片刻的犹豫过后,石观棠断然道:“出发!”
他亲自率领骑兵趁夜向斥候探得的锦军所在地进发,一共四千骑,已经是他此行仅剩的全部家底。石观棠压上所有,期盼能赢下这场豪赌。
骑兵纵横驰骋之下,百里之遥亦不过半日,此刻天光蒙蒙亮,锦军军营静谧一片,似乎尚陷在沉睡之中。
为防止马蹄声惊动锦军,石观棠早已命将士用麻布包裹好马蹄,四千北羯军磨刀霍霍,压制着内心滚动的战意,缓缓向高地逼近。
身处中军,石观棠抬头望向那面似乎已近在咫尺的锦字纛旗,从来镇定自若的眼眸也不由得波澜乍起——今日,或许就是这面大纛落地的时候!
他拔刀出鞘,口中高喊:“北羯的将士们,随我冲!!”
霎时间,静谧的高地喊杀声四起,北羯士卒们再不压制,放任体内热血沸腾,纵然连夜奔袭已极大地消耗了他们的体力,但只要仰头看见那面高悬的纛旗,战力便仿佛用之不竭般涌至四肢百骸。
战马被催动着奔向高地,倏忽间,锦军士卒们的面孔仿佛已近在眼前。
北羯骑士们兴奋大叫,等待着锦军士卒们慌乱逃窜,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面对突然来袭的敌军,锦军竟毫不意外似的,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结队列阵,盾牌手当前,弓弩手在后,下一瞬,如雨幕一般的箭矢从天而降。
为了用最快的速度奔袭,北羯军都是轻装上阵,没有重甲的掩护,轻骑兵对上自高处落下的箭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随着箭矢落地,“噗噗”声不绝于耳,血液飞溅至半空,将清晨的雾气也染成薄薄血红色。
裴玄坐于锦军纛旗下,望着山下这一幕,目光在人仰马翻的北羯军中四下搜寻。
如同石观棠渴望活捉或将他斩首那样,裴玄对他也抱有同样的期待。
时间拨回昨天前半夜,当北羯的斥候发现锦军驻扎地的同时,锦军的哨骑也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踪。因为离得太远,陈显只好放弃拦截匆匆来报,“陛下,有北羯的斥候发现了我们的所在!”
静默片刻,裴玄仍盯着手中的书册,“看来派去敌营的那几个人已经全都暴露了。”
陈显极懊恼,他重重“哎”了一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既然已被北羯军探得行踪,军中已是危险万分,我护送陛下即刻回城!”
“护送朕回城,然后呢?”裴玄看着书头也不抬。
“然后……”陈显一时哑然。
“然后龟缩不出,坐等着北羯援军抵达襄阳,看他们从容破城后,再南下攻打竟陵?”裴玄的视线终于从书册上离开,平静地落到陈显脸上,“等他们开始打竟陵,你再护送朕回建康?”
“可是陛下万金贵体……”
“陈卿,朕若视自己为万金贵体,当初就不会从建康来到这里。”将书册倒扣在桌案上,裴玄站起了身。
顿了顿,他道:“准备迎敌。”
裴玄的身量和陈显差不多高,可此刻,陈显却感到如山岳一般的威压。
他不由自主地跪地伏首,“臣遵旨!”
……
第一轮箭雨落毕,眼看着方才还势不可挡的北羯军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萎靡下去,陈显难掩兴奋,他有意在陛下面前再创奇功,翻身上马,亲率军中一千骑兵往山下驰去,“儿郎们!随我歼灭羯狗,活捉石观棠!”
这一千骑兵同样兴奋难耐,齐声高呼:“歼灭羯狗!活捉石观棠!”
石观棠被这一声声活捉自己的口号声震动,冷笑一声,推开护持在自己身上的亲卫们的尸体,踉跄着站起身。
方才那一阵箭矢齐射,有几支箭射中了他的坐骑,石观棠也随之滚落在地。若是寻常骑兵,在战场上掉落马下几乎等同于死亡,可他的身份终究不同寻常,眼见主帅落马,左右亲卫立即以身为盾护在他身上,用自己的性命给石观棠换来了生路。
石观棠随意抢了匹无主的战马,翻身而上,面对奔驰而下的锦军,他白皙俊秀的脸上毫无惧色,反倒迎面向上冲去。
北羯军此行终究有四千骑之众,就算在方才的箭雨中半数骑兵失了战力,剩下的骑兵人数也胜过锦军。眼见主帅毫不畏死,一马当先,越来越多的北羯士卒重新聚拢在他身后,和锦军冲撞在一起。
两边都是轻骑,没有重甲作为防护,便只能靠血淋淋的厮杀分出胜负。
北羯军虽说经过长途奔袭,又遭箭矢齐射,战力损耗不小,但靠着人多,竟硬生生顶住了锦军的锐气。
陈显原以为的轻易取胜根本不存在,他冲入北羯军中,只觉仿佛置身泥泞,整个人都被北羯骑兵给缠得难以脱身。
这些北羯骑兵仿佛根本不知生死为何物,一个个瞪着赤红的眼睛,催动马匹不要命地厮杀,往往以命换命,也要将锦军士卒斩落马下。此消彼长,锦军的气势竟为之一滞。
更要命的是,北羯军中有一白面银甲的小将,看着年岁不大,武艺却颇为不凡,他策马四处驰骋,分明身在战场,却如入无人之境,所遇骑兵往往走不过五个回合便被其阵斩。而陈显一身精良铠甲显然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小将微一侧目,旋即掉转马头向陈显疾驰而来。
陈显一咬牙,迎头冲上,“嘿!那小子,爷爷乃是奋威将军陈显,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石观棠。”
话音未落,枪尖已至。陈显骇然低头,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枪,后背冷汗涔涔而落。
他此前曾与石安国交手,以为那已是当世首屈一指的猛将,可如今才与石观棠过了一招,他便知道这位六殿下的武艺犹在石安国之上。
他打个石安国都得十几个人,如今一对一,当真能在石观棠手下活命么?
答案是否定的。
思索之间,两人又过几招,陈显都是勉强支撑而已。眼见那石观棠愈战愈勇,陈显心中大骇,怯意陡生,惊惶之下,竟掉头逃跑。
主将怯战而逃,已隐有崩毁之势的锦军这下轰然而散,骑兵们紧跟着陈显转头就跑,原本大好的局势顷刻崩坏。若再不制止,接下去的局面几乎可以想见——北羯军会驱赶溃散的骑兵冲击高地大营,以倒卷珠帘之法,令剩余的四千锦军步卒也一同崩溃。
姚子昂眼见局势如此,简直惊骇欲死,他刚想求陛下弃军后撤,却听身侧传来一声叹息。
裴玄站起身,亲手握住了那面写着“锦”字的纛旗。
“众军听令,朕今日亲自执旗,与诸位将士同生死,共进退!”
结成却月阵的步卒们眼见骑兵将至却不动如山,甚至方才已经掉头逃跑的陈显和一众骑兵也反身俯冲。
而石观棠怔然望着那面旗下模糊的人影,忽而意识到,经此一败,恐怕他此生都无法再南下半步。
……
襄阳城中,高回立于墙头,踮着脚向北羯军营再三张望,“你确定昨夜有近万北羯军南下而去?”
从昨夜斥候报告这个消息后,这已是高将军第七次发问了。
小武无奈叹道:“将军,方才我已命人再去探查,今日北羯军营空荡许多,埋锅造饭的炊烟较之往日也淡了不少,此事定是真的!”
其实他们城中军士人数远胜于城外的北羯围军,若褚璲将军尚在,突围甚至反杀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偏生作为主将的褚将军战死,吓破了高回及一众锦军的胆,以至于坐拥十万人马却被三万北羯军困于城中。
眼见高回竟然还在犹豫,小武急急劝道:“将军,若再犹豫不决,只怕南下的北羯军就要回来了!”
“好罢!”
高回一咬牙,终于狠下了心,“召集众军,随我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