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包袱多少包袱公子哥都背得起……
“什么宝物,这么稀奇?”韩遂从没听过这种事,还有抢不来的宝物,轻蔑地笑了两声,只当他故弄玄虚。
“有些是先帝的赏赐,有些是母亲多年的珍藏,有些是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时收集来的。数量不多,可胜在金贵,别的不敢自夸,但肯定有你们金城也见不着的东西。”他却懒得卖关子,兴许是没力气,头一回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底给透露出来,“我自是不会说谎欺骗您。那精铁制成的锁头非常人能开,而箱子本身重千斤,马拉着都费劲,更别提要几个不懂事的蟊贼来取了。”
“你这话,越说越玄乎了。”上位的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一面为他的言语所惑,好似今日白捡了个大便宜,转念一想,又担心他说的有诈,“你既然这么有底气,何必进我的府邸当下人。”
“哼哼。”梁彦好斜靠在软垫上,冷笑了三声。
若放在平时,遇上眼前的状况,他自然有心情与韩遂推诿上几个来回的,定要对方心服口服,跪下来叫爸爸不可。可他今日重伤,全身剧痛,勉强从牢房走到这儿,已是耗尽力气,没有更多的耐心与他玩弄口舌。
“你不信?”公子哥有气无力地问。
“自然,你说的那些没人见过、没人听过,你想编什么样便什么样,就凭三言两语放了你们,显得我多愚蠢。”韩遂捏着那袋金子,想等他拿出更多更好的宝物。
“你不信那就算了,这买卖也没必要继续往下谈,我们夫妻俩这就回牢房去,不烦城主上心。”
“什么?”韩遂听见他忽然改口,心思被悬在嗓子眼,连忙坐直了,伸长脖子往他这边打探,非要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你这家伙,你在耍我么?”
他却是真走,都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桌案、立柱,一点点往门口挪去,边挪边解释,“你都不信,我还能说什么?”
“谁说我不信……”这话说出来更显得可笑。
梁彦好冷笑,扶着立柱回头看他,反驳,“你信么?你若是信,就不会在这里拖延时间。城主,我就快要死了。死前说谎骗你,我图什么?图我眼下尸首还是完整的,还能被你五马分尸么?真有见识的,这会儿合该把我的条件答应下来,反正人都在你手里,随时能杀的,却要平白错过一次发财的机会。难怪我爹要我少与没见识的往来。”
这话把韩遂呛得厉害,对方指着他就要骂,可刚骂个开头,又不得已忍回去,“你他妈……”
“难道我说错了么?”他疼得脑子都跟着昏,强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你连我身上穿的什么料子都认不出来。这可是蜀地上供给皇家的贡品,外面千金难求,只这一身,就值几万钱。可比你夫人身上穿着那套蚕丝画衣的料子,还要贵上十倍。就这样,你还想要我拿出更多的宝物自证身份……”
韩遂自然还想多番验证几回,可他不给机会了,冷着脸把话挑明,“兴许我与那剑客都活不了两日。我一死,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那些宝物从何而来,价值多少了。而如今天下大乱,各地拥兵自重,都缺钱。我问你,若你真侥幸拿到了那些宝藏,就凭你一人,你敢拿去集市上换钱么?换不了现钱的宝物与废纸无益,只会让你的属下,你的仇敌分外眼
红。”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若是能保住那剑客的命,且完好无损的还给我,别说五十,就是一百万,我眼皮也一下不带眨地交给你。若是不信,不能,不愿意,我不会再说任何一句与宝物有关的话,想怎么折磨我,尽情自便。”
他都不用听对方的回答,便知道自己已经谈成了。这些成日舞刀弄剑的最不会玩嘴皮子,除非他是真的愚蠢。
“百万?”早些年收成好的时候,金城府衙库房里还能存个几百上千万的赋税,可多次征战,又是平乱又是起兵的,早见底了,还欠了那些做漕运的商贾不少利钱——若是提到百万。
韩遂吞了一口口水,感觉让自己头疼了大半年的烂账终于有摆平的机会了,遂即起身,连忙应下,“好,就说百万,我肯定把那剑客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
赵野没想过公子哥会花这么大价钱来给他们买命的,特别是在看见那些亲信鱼贯而入,将挂在铁钩上的关逸小心取下,又把他放在木板上好生端出去细心照料时,心里的感激之情到达了鼎沸。
这时候韩遂心里只有那百万钱,早把赵野犯的这点小错误抛诸脑后,连夜将他们这群常在市集上奔波的召集起来,问,有谁认识能把人筋脉续上的医工,事成之后,有重赏。
其实赏不赏赐的,已经不重要了。糙汉知道这是在给剑客寻医工。不能再在这个关头上出差错了,于是他自告奋勇,“我认识一位顶厉害的医工,他就藏于小巷深处,等我去把他找来。”
能把断筋接上的,这天底下除了酒兴言,他想不到第二个答案。
酒兴言也没想到,他们几个小的,竟然真能把如此慌乱的事情圆回来,实在是小瞧了他们,也轻视了他们这段时日培养出来的情谊,羞愧之余,赶紧收拾好药箱跟着赵野上府救治。
关逸心态还算好,毕竟这条烂命忽然值百万钱,再差的心情都要给那傻小子治好了,“真没想过会动用您老,万一接不上,岂不是砸了您名医的招牌。”
接续筋脉可不比其他伤势,勉强接上了再不能行走也是常有的事。他不想给这老头更多的负担,毕竟酒兴言就是因为没能救回自己的心爱之人而流连至此。
老的不理他,取了跟长针拨弄他的伤势,又将伤口往两边剪开,看看到底给他们剪去了多长。
剑客只觉得脚脖子一凉,又有两头被拽得生疼,像要给人强牵起来似的,禁不住告饶,“您轻点,真疼呢。”
“半寸,还是多了些,我得从其他地方取点来用。但无论如何,你这腿肯定是废了。等日后长齐,勉强能站立便是万幸。”酒兴言说话向来无情,他们也听惯了,眼下只想,能挽回一分算一分。
“赵野,还等麻烦你把丫头喊来,做这个麻烦,皮肉切开的时间长了对他后续养伤不好,她来帮能快一些。”说罢,医者便要去集市上给剑客寻一副豕的蹄筋来,好把空缺的这截填上。
“诶,好嘞。”糙汉扭头钻出门去。
他们几人更没想过再一次相见会是在关逸的床前。这几日变数太大,他们四个看起来都格外的疲倦。
梁彦好与韩遂谈妥后,终于勉强睡了会儿,但因为伤口太疼,总几乎是每半个时辰便要疼醒一回,再躲在寝被里闷着哭一会儿。关逸一动不能动,这半日吃喝拉撒全在这床上完成的,还好有个力气大的能在边上帮衬,不然他都没办法想象自己解手在塌上、还要给章娘子瞧见的场面。赵野顺势与韩遂提了要走的事情,原本对方是不让的,可这回事情没办好,让对方起了疑心,倒也顺利,才从账房先生那里领了结算的几千钱来。
男人勉强过得去,女人和孩子可不好受。原本章絮产后就虚弱,劳神伤力的更辛苦,还要喂养孩子。
阿和只第一日没怎么哭,第二日便因为章絮没怎么吃东西、奶水不够喝,从早哭到晚。
章絮才把这小祖宗哄去睡,赶紧就着腌菜吃了半碗米汤,米汤还没进肚子里,便被他喊来,眼下是站也站不得,说话也没几个力气,赶忙把阿和往自家男人怀里一放,挨着关逸躺下歇息去了。
赵野僵硬地接过阿和。尽管不是第一次抱她,手上还是笨,不记得是先托住脖子还是腰背了,一下子把阿和弄醒。
章和警惕地睁眼,看见来人不认识,不是娘亲,半张着嘴、皱起眉就要哭。
吓得男人转身就要往外走,生怕她坏了娘子的清净。
“阿和乖,是阿爹呢,阿爹看着你睡。”赵野用小指头碰了碰她的脸蛋,又白又嫩的,心口忽地柔软起来,感觉自己抱着一块豆腐。
可阿和不太喜欢屋里的味道,也许是汗臭味、也许是血腥味,更不安分了,把脸躲开,眯起眼睛就要哭。
赵野真怕了这小祖宗,轻柔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又悄声说了好多话,“叔叔伯伯们也要休息,阿和给个面子。到时候等你会走了,然让他们给你当马骑。”
梁彦好一听,抬起能动的手指了指他,骂道,“有你这么哄孩子的么?”
“当然,这话说完她就不闹了。”男人刻意转了个身,给另两个看看这小家伙睁大眼睛好奇的模样。
“你们瞧那大眼睛,可像章娘子。”剑客半卷起上身往他们这边来,便瞧边说,“以后长大了可不得了,十里八乡的小子争着抢着问你要。”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糙汉不爱听,抬脚就要往他们身上踢。
可踢还没踢到呢,怀里的章和就忽然笑了,哈哈大笑,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屋子里的三个男人,好像觉得他们这样斗嘴很有意思,“哈哈哈。”
怎么笑起来了,这娃娃就是多喘两口气都能要屋里这三个紧张。
“她笑什么?”关逸不明白,却神不知鬼不觉给这笑声感染了,露出几抹笑意。
“你问我,我问谁去?谁不是头一回要上孩子。”赵野两只眼睛巴巴地盯着阿和看,看她粉嘟嘟的小嘴,看她溜来溜去的大眼珠。
还是梁彦好见多识广,他先是瞪了两眼这俩没见识的,而后从袖口里取出一块平安挂锁,放在她胸口的襁褓外,解释道,“生下来就能笑的娃娃,聪明得很,说不定与章娘子一般聪慧。”
这感情好,赵野可爱听,凑着又往章和脸上亲了亲。
倒是屋里的另两个,在一旁看着看着,脸上突然升起没来由的难堪。
“关逸,是不是感觉活着也不赖?”梁彦好伸手捏了捏那娃娃的小手,转回头问他,“走不成便走不成了。有我在,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你们怎不拿我当累赘的?”他从前就不爱背包袱,孩子女人通通不沾,可如今成累赘的变成了他。他真觉得自己该被抛弃。
“若是嫌长者老、幼者闹、病者弱、妇人娇,这世道才是真的完了呢。”公子哥又答,“我最不怕包袱,多少都背得起。”
第152章 牛车(梁容)容吉坐上了牛车,去寻找……
没过几日城主遇刺的消息便传遍了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一说虚惊一场,一说惊心动魄,实际上不了解详情的人多,再加之,这么重要的大事,城主竟未发布告示说明此事。故事越传越离奇,人们对未知事物的幻想给原本还算平实的故事增添了几分传奇的色彩。
可是具体给传成什么样,当事的几个人却一概不知。
因为大半个月过去,他们几个一次都没回过家,更别提从大街小巷听说自己的故事了。
当中的原因多种多样。
剑客的伤势不容乐观,医者一连换了几副蹄筋,新旧两根也长不到一块儿去,每每等不上半日,他的手脚便开始烂。酒兴言眼见着这家伙一天天委顿下去,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治好,便拉着章絮一块儿翻看医书,势要从祖宗的法子里找出一两个能用的。
那边焦头烂额,梁彦好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眼下成了话事人,什么事情都要站出来拿主意,就是韩遂组了酒局唤他一块儿去喝上两杯的,他也没法不答应。而凉州人又好酒,一口就是大半碗。以至于他的伤口总养不好,每回喝完回来就要高烧,连烧几日,好了再去喝。
赵野更是忙,白日里还要帮府上的事情,等到入夜,才能过来接替章絮,看顾几个病患,经常是合不上眼。更无奈的是,他只会说胡语,不能写,没法儿给容吉传信。
于是大半月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的呼衍容吉领着两个小娃娃,在空旷的院子里独自住着,住到院子里的老槐树都发了新芽,才终于坐不住了,想要去外面找找。
此前与你们说的状况实际体会下来是有偏差的。
自定的手语能达到的表达精度有限,她又没个人能相互应证,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误解,有时候想多说两句,结果转眼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与他们鸡同鸭讲。
这种
情况总叫她沉默,沉默久了,真把自己当哑巴,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ТэдааааявсанбэАюулгYйбайгаагэдгээ
мэдэгдэээряагаадбуцажирдэггYйюмбэ“(他们究竟去哪里了呢?怎么也不回来报个平安。)草原女人坐在院门口喃喃自语,说起孩子们听不懂的只有阿娘才会说的古怪话语。
若是别人,这会儿都要开始担心,他们是不是舍弃自己跑了。可她一直都没这么想。也不是有多信任他,依赖感情建立的信任脆弱不堪,一击即破。主要是那家伙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时候完全看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还觉得他霸道、独断,可眼下再看安置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的这八口木箱,心里是说不上的安心。
譬如,入了夜,起风,风声阵阵,门窗响动,她总睡不安稳,要做噩梦。她的噩梦总与流离失所、逃亡相关,所以睁眼看见闭塞的屋子,会掀起被子就往外面跑。
不知道能去哪里。她像鬼魂一样游荡,结果才走到院子,就看见了那些木箱。是梁彦好刻意放在这里的,说金子能镇宅,压邪祟。
她听不懂这些,也许他们说过,但她从没听懂,理解起来最多是,他固执地非要把财宝放在一进门的地方。
他很奇怪,总做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又不肯解释,没事就亲吻,有空就解衣,与她契合在某个角落里。让她莫名其妙为之着迷。
箱子仍在原处,她端着豆型灯慢慢凑近,就能看见那次赵野放火烧过的痕迹,边角还发黑,失去了紫檀木应有的光泽。
一、二、三……八。
然后按部就班的,像第一次见那般,数,一个一个数。拿着钥匙的这几个月,没回不安了便要过来数,好像给他守着这些财宝就是毕生使命那般,无趣而执拗地重复着。
院子里其实更冷,风更大,环绕四周,会发现周遭的几扇屋门都被冷风敲打着,是更迫人的,但她的心像真被这堆金子安了魂那般,忽地平静下来。
“ХаньчууданарYнэээрθθр。”(你们汉人可真不一样。)她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喃喃自语,又低头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那串钥匙。
说起这串钥匙,呼衍容吉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她许是在上段感情中受到了欺骗,所以对梁彦好的优待格外不信任,总觉得他在图什么,是每每意识到便要浑身发刺的状态。
于是总要拿着这串钥匙说事。
‘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你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她还会掩耳盗铃般,把屋门、窗户全部关紧,怕给人发现他们在争吵,拉着男人非要在桌案前说个清楚。
‘什么东西?’只要呼衍容吉当一天哑巴,梁彦好就会乐得自在地去当那个瞎子聋子,装自己听不懂也看不明白。
‘钥匙!’她煞有介事地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个平日拿来存放钥匙的小木盒,打开来给他瞧,再推回去,好似今日这场景得天地作证,他一旦收下,这些东西便与他毫无瓜葛了。
也许是因为沟通不清吧,我猜,或者是公子哥觉得她要退回的不止是几把钥匙那么简单,所以总当不认得此物,再昧着良心说,‘我看不懂你想说的。等赵野回来,让他转述吧,没他我怕我理解错。’
他们的私事,怎么好让别人知道。女人刚举起手要骂他,就被他一来二去弄到床上了。他又贱,这时候知道说,“多亏你提前把门窗都关上,不然事情办得没这么顺利。”
总之,这么说了好几回,对方都不理睬她,甚至有回直接坦白了,让她喜欢什么直接去箱子里拿,别客气,反正钥匙他是懒得拿回去了,嫌戴在身上太重。
有病,那有病的家伙千万别死在外面了不敢回来见自己才是。
两个小男孩见娘亲站在院门口发呆有好一会儿了,想出去又不想出去的模样,甚是纠结,干脆开口推了她一把,“娘,阿爹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您带着我们出去找找吧。”说完,梁遂便伸出小手,指了指门外宽敞的马路牙子,问她肯不肯出去走走。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要去,哪怕只得到了三两句他们的消息都是好的。
于是蹲下身给孩子们穿上外衣,锁了院门,往陌生的巷落里走去。
显然梁遂与梁从比她更了解金城,此前他们跟着病亡的母亲睡过多少条不知名的小路,所以今日能沿着崎岖的街道一路把她引到城门口的告示前。
哥哥扒着她的腿,伸高了手,往上面指,指着那面贴满了寻人、寻物告示的木板,让她一条一条往下看。
‘看看上面有没有阿爹的名字。’男孩儿与自己说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她猜,毕竟她听到了“梁彦好”三个字,这大抵是汉话里她唯一熟悉的。
告示有大有小,有字符有画像,寻人、寻事、寻物的皆有,更有官府张贴的告示,就在正中间,用红色的笔标明用意的便是。
她分不清这些,汉话在她眼里和扭动的小人儿没区别,只伸手扶着,艰难地一行一行辨认下去,直到找到熟悉的为止。
正是她看得专注、入神的时候,前些时日刚认的大哥碰巧领着从北边回来,驾着牛车从她身后经过,一看见她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会说汉话,一个人在外面当心,别给人骗走了。”(此后不做另外标注的对话均为胡语)
容吉觉得耳熟,回头去看,看见大哥,忙松了警惕,要遂、从给他见礼,又开口解释眼下的举动,“多谢大哥关心。我男人去城主府上了,两月未归,我担心他,
便来瞧瞧。”
“你认得那些么?我看都费劲。”那大哥收起鞭子,指了指告示栏上的东西,问她。
“不认得。”她苦笑着摇头,“基本上都不认识。看什么听什么都靠猜,猜上面有没有他的消息。”
这大哥一听,连忙招手,让她跟着上牛车,与他回家一同吃顿便饭,笑她,“汉人的东西光凭猜,你可是猜不会的,他们写东西可精明,摆出来是一套,实际上呢,又是另一套。与其在这里毫无意义地想,不如先跟哥哥我回家吃顿饭,晚些我给你去找。”
“其一,我才从游商那儿回来,买上了心心念念了整个冬日的鲜羊奶。若你肚子还能喝,哥哥回家便给你打上两碗尝尝鲜,若不能,我晚些压成奶豆腐让你拿回家去慢慢吃。”
“第二,我家娘子是个消息灵通的,她常年在市场上混,与其你站在那告示前一句一句地瞎猜,不如把你家夫君的名姓与她说个明白,改日她一问便知。”
这位大哥是半个匈奴人,父亲是来往金城与龙城的汉商,靠倒卖两地的商品,母亲则是土生土长的匈奴人,嫁给父亲后,一直居于酒泉。他成年后,接管了从金城到酒泉的这部分商途,跟着娘子定在这座繁华的小城里,所以对像母亲一样没办法融入中原的匈奴女子格外热心。
“麻烦大哥了。”草原女子人生地不熟,只在偶然间与他相识。见他出手相助,也不再羞涩了,抱着两个孩子便往牛车上爬。
孩子们坐上牛车不知道多兴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却觉得面子紧,不自觉地往远处挪了挪。
第153章 奴籍(梁容)主人与女奴不可以成婚,……
大哥见她不自在,尴尬地挠了挠头,而后捡起鞭子往牛屁股上打,催着牛往前跑,没话找话似的问,“你男人又不是去很远的地方,怎么不带上你?若是成婚了,主家多少会给安排。”
呼衍容吉苦笑着摇头,答,“我没办法与他成婚。你们条律里写得清楚,奴隶与主人成婚是要被砍头的。他是我的主人。”
她并不想逢人就提,但事实如此。章絮之前和她说过,脱奴籍只要不怕日后给人瞧不起,只管往官府那儿塞钱便可,交出数倍于赎身的钱财当做人头税,他们便把奴籍换成贱籍。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求他,记不得了,好像是越喜欢他就越不想做这种没尊严的事情。例如爬床这种辱没自己的事情,只初见那会儿才拉得下脸。
“主人?”大哥差点没被口水呛死。
也不怪他没听说过,毕竟奴仆是财产,是家具,是活着的被捆在主人家的一份东西,终身不给屋外面的人看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嗯,主人。”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以防他们掉下去,而后问起他的生活,“之前碰上还没关心过,哥哥做的哪条路上的生意?我看这车上装的什么东西都有。”
“往河西四郡去的,把东西卖完了再买上一圈往回,带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胜在稀奇,当地人没见过,能赚一些。出门在外图个安稳,带贵重的怕给人截了去。”大哥边说,边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串随手买的玛瑙手串,递给她,“看你没什么首饰,是不是汉人的用不惯。”
她看着那东西,不知道怎么接。
正如她内心期待与梁彦好成家,又迫不及待想与他分开那样,内心对中原、中原人、中原文明也是既向往又抗拒的。梁彦好给过她很多首饰——他对陪床女人向来慷慨——每次睡醒手腕上、脚腕上、脖子上都有新的珠串。她后来专门打了个箱子来装这些东西,与他的八口大箱子放在一处,只是她不怎么戴。
“不太好收下,他小气。”这是借口,梁彦好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嫉妒她身边出现的其他男人了,但她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加难以解释,本来就说不清。
可这热心肠的大哥却不管,拉上她的手往手臂一推,给她戴上了,夸赞道,“这样戴上,才是我们匈奴出来的女子。”
说回奴籍,这是当下最要紧的。
那大哥想想,还是建议道,“等你男人回来了,我帮你说说去。他们自小使唤奴婢的,心里没这个事儿,不知道你有多委屈,你不说,他权当不知道,你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跟人家过一辈子。你还有两个小的呢,难道也让他们跟着当奴仆?”
“当然不会,他们本不是我所生,自然也受不到我的牵连。再说,我在哪儿都没户籍,是被人贱卖欺凌的对象。跟着他总比跟着别人好,至少他不会打我。”
这点无论中原还是匈奴,都近乎苛刻地一致,孩子的地位由母亲的尊贵决定,哪怕父亲是可汗,只要母亲是奴隶,都会被耻笑唾骂一辈子。
所以大可以直白地确定,她的孩子再也不会同她相认。
其实我并不想用这么苦涩的口吻来讲述她的故事。但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状态并没有变得更好,陌生男人的感情并没有挽回她对一切事物的悲观看法,她是在下落的,站在流沙里。
女人想到这里,伪装已久的平静忽然垮塌,好像是对那个人的思念忽然涌了上来,又或者是,缠住她的绳索太多了,她需要那个人回来引导她,带她走出迷途。所以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更加坚定了要把男人找回来的决心,于是转头与大哥说,“可以麻烦夫人今日就帮我去问问看么?家里没做完的活儿我都可以帮着做。”
“哪有让客人帮着干活的,你在家等等,我和娘子说两声便是,别那么客气。”大哥将牛车驶进自家院子,忙着安顿货物与她的同时,去里屋找娘子。
囫囵来囫囵去的小事情没必要一一细说,只听说大哥的娘子有位闺中密友就在城主府上,等傍晚下工了便能去偏门口着人问问。
这可真是太好了,她将大哥嘴里的话认认真真琢磨了三遍,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忙从坐几上站起身,急切地问,“我能跟着一块儿去么?实在是太久没见我男人了……想得紧。”
“不一定能见到。”夫人知道她心急,可夜里深,又带着两个孩子,不安全,便出言安慰她,“万一没着落,又让你希望落空,等确定他在,我再给你俩约个单独见面的时候。你这姑娘,刚来的时候瞧你闷闷的一句话不说,哪知道你心里这么紧张他。”
在没被人识破之前,她是不肯承认的,尽管那几个若有若无地在她耳边提了许多次,真喜欢那小子就好好珍惜,不要总把人往外推,复仇和感情并不是相悖的,你只要贪心点就可以兼得。
但被权势安排的贵女怎么能说出爱人的话来,她多少次夜半惊醒,看见男人把自己抱在怀里,想要卸下所有的防备,说那些只有小女孩儿才会说的话时,汹涌澎湃的爱意都会被无尽的长夜吞没。
真羡慕,真羡慕这些人啊,想亲吻的时候可以不用关门关窗,好听的誓言只要张开嘴就能让另一个人听懂,想要约定的一生就真的可以是往后余生。
“我总说他不爱听的话。”她也不知道这话是要与谁说的,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站在院子里边落泪,边喃喃自语,“我不戴那些珠宝,是觉得它们太贵重了,与我的身份不相配。但他担心,我如果不在他这里得宠,会被外面的人看不起。所以拐弯抹角地把木箱的钥匙给我,让我自己去挑。其实我只要随便拿两样他就会开心,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本就不痛不痒……但我就是不肯,还因此和他闹了好几回。”
“换个别的男人早受不了,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到现在。”
往日在家时,贵女们从来不需要自己表明爱意,可以尽情地耍娇惯脾气,毕竟男人们会因为家族的实力,低声下气地来求取她们的芳心。须卜猾勤就是这样的,那时父亲手握重兵,那个男人想要依附上他们,便伪装情深,处处相依。
那时候她有家族当靠山,得到这样的对待合情合理,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可眼下她有什么,值得梁彦好百般退让。
她越想越难受,最后像个孩子似的蹲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好像梁彦好一去不返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古怪了似的,一时间悔恨不已,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多学两句汉话,非要当这个不闻不问的哑巴。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袖口,让她忽然变回十几年前无忧无虑、尚且幼稚的少女。
“妹妹,你别伤心,我们这就带你去,你且等着,我收拾收拾把门关上。”这夫妻俩一看她这样可怜,怎能不帮,家里烧饭的炉灶还没热起来,就领着她往府上走了。
府上依旧热闹着,主人走正门,下人走偏门。梁彦好这会儿已经不从偏门进出,所以他们想找到那几个,就得一层一层往上传话,直到传进管事的人耳朵里。
管事的是赵野,在后院里转来转去主持大局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没怎么休息竟然忘记回家给容吉报平安了,马不停蹄往酒局上走了一趟,把梁彦好从席面上拽下来。
管事的是赵野,听到消息才晕乎乎地想起自己忘记回家给容吉报平安了,连忙往酒局上走了一趟,把梁彦好从席面上拽下来。
“下面的人过来说,容吉来找你了,就在西北门外等着。”赵野有些过意不去,确实是疏忽了。
偏偏梁彦好这会儿已经喝大了,脑子也晕乎,走路还带飘呢,想着从这里走到西北门,半路就得开始吐,黑着脸与他说,“……我他妈喝大了怎么见容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近来总和我闹别扭。也不知道哪里惹她了,回回与我说生分的话。我喝完酒又他妈嘴贱,万一说错话了咋办,你帮我把人哄回来啊?不成不成,你去,你就和她交代咱们的近况,我等明日酒醒,再抽个空回去见她。”
“这怎么成?人家指名道姓是来寻你的,我去是个怎么回事。再说我娘子那边要歇息了,还得等我回去换她。”赵野才不肯掺和他俩的感情问题,最后下了一剂猛料,“来
人说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谁知道是不是在家受了什么委屈。这么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你让我去,你脑子犯病是吧。”
“哭了?”公子哥眨了下眼,撇下他二话没说就往西北门去了。
第154章 定情(梁容)他们终于决定要在一起了……
哭了。好像一直在哭。梁遂和梁从也不知道今日娘亲为何难受至此,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腿边,跟着她在冷风中等。
金城也是有宵禁的,还剩一炷香。按理来说,这会儿她就得往回走了,不然不能在宵禁前到家。等到门户一关,无处可去,她就会被夜里执勤的侍从抓起来,往牢狱里关一夜。这也是此前她不轻易出门的原因,金城她不熟悉,没人领着又不会说汉话,一旦走失,也许再也回不来。
可今日任凭看门的怎么劝,她都学着梁彦好的模样,不闻不问,诚心实意地等他。
“你这丫头,我都和你说了,咱们府上过了酉时便不让外人出入了,非要我赶你是不是。”守门的拿她没办法,是干脆把门都关了一半,摆着手要她沿着道往回。哪知道就那么一条缝隙,她也要堵着。
“伯伯,我娘亲听不懂你说的话。”梁遂拉着呼衍容吉的衣角,奶乎乎地解释,“等会儿阿爹来了,让我阿爹和你解释,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就是想阿爹了。”
小孩子的话语倒让看门的有些过意不去了,没办法又得把门拉开,伸手指了指墙根,跟小的说,“让你娘到里面来等,总站着门口掉眼泪给别人看见了不好,再说,外面的风也大。”
梁遂弯腰答了谢,拉起女人的手迈过门槛往里走。又学小草的模样,抱着手臂靠着墙往地下一蹲,告诉她眼下得做什么。容吉原本在伤神,见孩子的可爱举动,破涕为笑,也蹲下身,听他们兄弟俩叽叽喳喳地说话。
三个人靠着墙根等,等了好久,等到外面的梆子声都走了好远,快听不见了,才终于把梁彦好等来。
他不但没能醒酒,见冷风一吹,酒劲更浓,晕得更难受了,走两步刚拐过弯就一个脑袋扎在了墙上,疼得那是一个呲牙咧嘴没面子。
“Тэрэнэг。”(那傻子。)呼衍容吉见到他眼睛就长在他身上了,眼睛又红又殷切,回身与门人比划,他就是我男人,让我进府吧。
门人却以为她指错了,摆摆手答,“他娘子我们都认识,肯定不是他,你们再等等。”
她居然能猜到对方说了什么,明明一个字都看不懂。‘不是。’女人认真地摇头,坚持,‘就是他,他就是我男人,不会错的。’
“你这丫头,可不能看见一个男人就乱咬,他们夫妻俩感情很好的,孩子刚生没几日……”门人还没说完,梁彦好便扶着墙过来领人。
他先是抬头看了女人一眼,确认自己没认错,再把视线收回去,一句话也没说,扭头往门人手里塞了一串五铢钱。
“梁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门人接过钱,有些不知所措,“这样传出去不太好听吧。”
“家里情况特殊,还请您当什么都没看见,她——我等天亮后就送回去,肯定不给您添麻烦。”梁彦好忍着酒气答话,还算有礼貌,“她先于我娘子就跟我了的,可能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过来找我。”
“原来是这样啊,你们早说。”对方将钱收进怀里,扭头一看,得,来人是个哑巴,连忙改口,“我瞧这姑娘一句话都不会说……是误会就好,你们赶快沿着小路回去吧,少给几个人看见,到时候来得麻烦也少些。他们有些讲话难听。”
“多谢提醒,麻烦您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他把人打发了,这才转过来牵她的手,“等了很久么?手怎么这么凉。”下意识问。
说完没等到她的回答,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抬手打了自己一嘴巴,改成手语,‘在门外等了很久么?手很凉。’
她想说话,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她又忍了忍,低下头,默默地把想说的情话转变成他能看懂的手势语言,‘就今日一日,能不能别装看不懂我的意思,我求你了。’
又是这么严肃的神情。
他只看了一眼,就开始止不住地眨眼,视线往边上闪躲。真不想从她那里听那些话,‘就今日一日,你能别说我不想听的话么?我喝酒了,脾气急,不高兴了鬼知道会发什么疯。’
她红了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梁彦好看见首肯,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不再如临大敌。‘正好,有什么回去再说吧,冷,我头晕,吹不了风。’
他身上的酒气正浓,明明隔了半步的距离,却能清楚地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像被酒水泡过一样,她从没见过梁彦好喝成这样,好像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眼神深邃而犀利的,偶尔又会失神,不知道看向何方。
‘每天都喝么?’容吉遇见他后,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知道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实在不认识他在外人面前的模样。他又变了很多,和初见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姿态全然不同。
‘……怎么可能。’他腹中正烧得滚烫,今日还没吃东西垫肚子,一想是回去吐完就要开始烧的,哪知道她会来,‘他们看我新来的,没事瞎灌我。’
‘难不难受?住的地方有地方能煮东西么?我等会儿给你煮一碗醒酒的。’她确认男人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了,再把想说的一句一句比给他看,‘你不在家,我很想你。’
‘什么?’他的眉头一松又一紧,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连忙喊住了她,要求道,‘你说慢点,我眼花。’
他甚至抓住了她的手腕,要她把
刚才比的那些再重复一遍。
容吉心里一惊又一热,看向他的眼眸里逐渐湿润起来,再腆着脸皮又重复了一遍,‘难受么?’
‘不是这个,往下说。’他话都比不完,心急地催她继续说。
‘我给你煮一碗……’她不知道在欲盖弥彰什么,直到看见男人眼里的笑意,才老实地把他想看的又说了一遍,‘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第三遍。
‘我很想你。’第四遍。
准备给他比划第五遍的时候,容吉胸口浓重的思念突然垮塌,彻底压了上来,眼泪毫无道理地掉了出来。
他见女人哭得这样伤心,神色骤变,顿时酒醒了大半,忍不住臆测恶劣的事情,又担心她不肯说。她就是那种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个性。于是果断转头,去问在她脚边的两个小的,“我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上门欺负她了么?”
梁遂梁从互看了眼,不知道阿爹为何这样问,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和阿娘一直乖乖地待在家里。”
“那她怎么会哭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想从孩子们的嘴里问出什么,至少他不敢相信是自己把她弄得这样伤心。
哥哥帮容吉跟他说,“娘亲想阿爹了。院子那扇合不拢的门一被风吹响她就要跑出去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有时候半夜还会偷偷掉眼泪,我们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会是这个理由,怎么可能是这个理由。他咽了咽口水,无话可说。
他们几乎不说情话,那是拿来调情的东西,打闹的时候半真心半假意的,谁也不会当真,拿出来应付一时情欲的,的话语。
他说,说很多,她也说,断断续续地说。他知道她不会当真,她也清楚他滥情惯了,和每一个上过床的女人都这么说。
眼下穿戴整齐,没有前因,就这么突然的,和他说这个。
‘……我喝醉了。’梁彦好再次重申,‘对不起,我今夜喝了太多的酒,头脑不清醒。你就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过。容吉,我觉得不能只今日一日。三日吧,三日行不行?三日都说我喜欢听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这人,这傻子。
她骂不过来了,懒得骂他,没见过这么没有底线的男人,干脆擦了把眼泪,慷慨道,‘三日够么?不够你可以再加长些。’
‘哪有这种好事……’这话,这种没意义的话到底要怎么通过手势比给她看,他站在原地想破了脑袋,想不出来,傻了,痴了,想趁她心软,多要些来,于是急切地问她,‘明天睡醒你不会忘了吧,你要是忘了我会很生气的。’
比完还挤了个生气的表情,吓唬她。
‘我又没喝酒。’她哭完了,情绪舒畅太多,眼睛终于能从他脸上挪开,往其他地方看去,‘我记得清楚,忘不了的。’
‘是你真心要和我说的么?’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自镇定下来,复问,‘不是他们指使你来的吧,那我可不要。’
‘你的耳朵和眼睛都在哪里?’她问。
他伸出右手去抓她的手,往自己耳朵上带,然后再碰碰眼睛。
‘你都不信它们,怎么相信我?’
真的。
千真万确。
他嘴巴半张,想大笑,又忍了回去。心脏狂跳,好想原地跳起来,好想跑去赵野的屋子把那群冷嘲热讽他的臭男人都闹起来。啊啊啊啊啊——
‘那我能要三十日么?’他笑了一半,蓦地收住,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你都冷落我几个月了,我只要一个月。’
‘快回去吧,外面冷,你的脸色都变白了。’她才看到他肩上有木板固定着,压着他的肩膀不许他抬手,果然是出了很危险的事情不敢回家么。
他不走,像条狗,咬住她的衣角那般,赖上她了。
其实她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能三十日都不扫他的兴,所以不好草率答应了,怕他生气。可这眼神,他那眼神,莫名其妙地深情,容吉受不了的,只好踮脚在他唇上吻了下,点了点头。
第155章 订婚(梁容)“容吉,我们成婚吧。”……
梁彦好因身份尊贵,从院外搬到了院内,眼下偌大的院子,只他一人住。
原本他是要章絮跟过来一起的,可她说阿和夜里饿了会哭,闹起来妨碍他养伤,又想,孩子喂奶时还要解衣更不方便,便跟着赵野留在之前的那个小院里,扔他一人在此。
这会儿再看,倒是正好。
“你们俩能自己睡么?我和娘亲有些私话想说。”之前租的院子不够大,他们只分到了一间,一家四口人挤在一张床上。这俩小的身子又贫又饥,分去容吉好多关心,他们说不了几句话,每次匆忙见过,说的都是些‘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诸如此类的客气场面话。
其实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有和容吉说……他一定是为对方的坦诚所打动。
“我们就睡在你们隔壁的屋子里,若是半夜惊醒了,开口喊我们,我们便会来。”他抬手摸了摸被容吉养得丰润的两个男孩儿,想她一个人语言不通、并不会做中原的饭食,还能做好这些事情,肯定不容易。
梁遂梁从不会不答应,他们比容吉还要担心被眼前的新爹抛弃。
“谢谢,去休息吧,夜深了。”公子哥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真挚的,然后眼看着容吉领着他们去屋里睡下。
先是屋里的油灯亮起,窗户上出现一大两小的影子。其间会传出几句他们嬉笑的话语。她始终沉默着,你没法从影子的姿态中看出她的情绪。
这场景让他想起从前在街上听到的一句话“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因她总是沉默,总是沉默,才太过容易被人忽视吧。赵野不可能无时无刻陪她说话,人家有自己的娘子;章絮是个好女人,后来做什么都会带上容吉,怕她一个人在家孤单。
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他们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时,选择不和她说,不带着她一块儿。是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怕说的多、错的多、误解也多,所以干脆也和她一样,选择了两方都沉默么。
其实这样也没错的,人都会循着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走。他们与容吉相处时,总要忌惮他几分面子,拿着度,也许还要征得他的同意,才能做些力所能及的。
他瘫坐在地上,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凉风,失神地望着窗户上的影子,又想,若是那日章絮没选择带着自己的身份符牌自证救人,最后自己死了,是不是方才那些话再也传不到自己的耳朵里。
冷风中,他因纵酒变得恍惚,恍然间听得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明明腹中这样温热,灼烧着他的胃,发烫,快要把他烫伤了,可脸面却始终这样冷,这样凉。
容吉给孩子们收拾好才带上门出来。出来的第一瞬是往旁边的屋子里瞧,瞧那处灯火有没有亮,想他会不会因酒醉得厉害,直接躺下了,连灯火也不记得升。而后,脚步轻悄、无声无息地走动到另一处,低头推门,发现门都是紧闭着的,这才反应过来他没进屋。
匆忙地回头去寻,看见瘫坐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情绪的他。
他一直在看自己,视线从没偏移过。有段时间他们会互相闪躲,她不知道怎么回应感情,他不知道如何背负责任。他们迷茫的那会儿是不敢这样长久对视的。
眼下他没躲。
‘不是说外面冷。’她往前走了两步,从屋檐的阴影下走出来,好让他看清自己的手,‘不是说吹了风会醉倒么?’
他眼神忽明忽暗,像天上的星子,像她小时候在草原中在天上曾经见过的某颗星子。他怎么不说话,又哑巴了么。
容吉想他也许是真醉了,都没办法从地上站起来,于是继续往前走,走到他脚边,蹲下来看他的脸。
‘怎么不理我?说好了今日不能装聋作哑。’她能见到他,心情不知道多好,话也多了起来,那双手一直在动,没停过。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想说,又不能说,又不敢说,又必须要说。他方才在想,自己一定是觉得说胡语太丢脸了,和她在一块儿像入赘似的,所以才不肯,始终不肯与她坦白,“Бидэмийярьжчадна。”(我会说胡语。)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Таюугэжэлсэнбэ”(你说什么?)容吉再次从他嘴里听到熟悉的语言,惊得掉出眼泪来,一时间胸口来自身体各处的情绪皱成了一团,把她喘息的口径堵塞住 ,“Чинададудлааяриадбайнауу”(你在骗我么?)
“Yгй。”(没有。)简单干脆,“Бибагаасаалчаддагбайсан。БидэмийюмяригYйболээжяагааднамайгявуулаболов”(我一直都会,我从小就会。若不是我会胡语,我母亲怎么会让我去西域。)
是啊,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若是什么都不会,光凭着这几个人,如何在他乡生存。
“ГэдээбиэрYедбоолуудайарилцагэжогончсанаазовдоггYйбайсан。”(但我那时候不屑于和奴隶沟通。)要他承认自己的目中无人和高傲,是很困难的,如果不是赵野问出来她的名字,如果不是他意识到眼前的女人不是他想的那样不堪,如果不是后来出现的那么多偶然的巧合,他这辈子也不会正眼瞧她。
她听了,想哭,又想笑,又生气,又难过,方才还在比划的手此刻仍然悬在半空中。
这明明是很容易就能处理的误会,拿给赵野他们夫妻俩都不至于隔夜,他们却执着地坚持了数月之久,直到今夜才把那些藏在肚子里的话明说。
“НэгэнлсайндYрэсгэсэнюмчиньодоояагааднадайяриадбайгааюмбэ”(你既然装得那么好,现在又为何要同我说?)她诚心待他,动摇过无数次要不要随着他留在中原……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特殊,是被眼前的男人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可这么几个人里,她最倚仗他。
心里的委屈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一想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一想他躲在暮色后面观看了自己数月之久,她就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她不敢看他了,把头埋下去,任由大颗的泪珠往下掉,接都接不住。
所以真的是他把她弄得这样伤心。
“Ягθнθθоройаминийэлэийгсонсожчадауу”(就今天晚上,听我把话说完好么?)他接住了那些温热的泪水,它们和自己肚子里翻滚的别无二致。
容吉一想,也跟着他坐在了冰凉的地上,无力地,瘫软在他身旁,“YргэлжлYYл。Бичиэй。”(说吧,我长了耳朵。)
话题落回原处,落回他自责的原处。他们还没习惯用嘴沟通,所以第一回交谈,两个人都显得哑然。
“УчирньучирньбичамдбиечлэнэлэийгYссэнзYйлбайгаа。”(因为……因为有些话想亲口和你说。)他想了好久,甚至有些悔恨,那时候是不是疯了,竟然于慌乱和匆忙之中问她要了誓约。誓约那么重要的东西,他居然全不顾她的想法,随随便便,用几个不一定能正确表达的手势告诉与她听。
“БичамайгэрлэийгYсчбайна。”(我想娶你。)
这句话他前段时日在集市上卖粥时,还花了钱问采买的胡女,是不是这样说的,确认了准确无误,确认了她一定不会误解自己的意思后,他才决定找个时机亲口和她说。
现在也不算多美好,萧瑟的冷风,浑身的酒气,但他不想再等了,问她,“ЧинадайгэрлэийгYсчбайнауу”(要不要和我成亲?)
“Нададсайнбай,梁彦好,чизθвθθрчбайнауу”(和我,梁彦好,你要不要答应。)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眼都没躲,就这么深沉地看着她,看她眼睛里一颗一颗掉出来的,明亮的星星。
容吉等了很久了。从来没人当面和她说过这句话,须卜滑勤只问了她父亲母亲的意思,父亲母亲点头了,她想不答应也没用。但是她也想被人认真地询问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不能被尊重。
你真的要和眼前的男人成家么?
没有孩子,没有未来,没有确定的一切,只有当下,只有能执手的每一刻。
她哭得说不出话,嘴唇咬得紧紧的,本来想与他温存,这会儿浑身发热都不敢碰他,不敢拉他的手,“ЧинададYYнийгэлэийнулддэмийяриадбайнауу”(你说胡语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不是。他摇头,“Энэболбиднийдθнгθжэлэл。”(这只是我们的开头。)
所以是以后都会说胡语,不会再把她孤零零地丢下的意思么?
她已经孤单了好久,独自一人在黑暗的空屋里坐了好久,都快以为这辈子没人会来推开关住她的那扇破败的木门。
点头。
一下还不够。她又重重地咬了下脑袋,咬住自己的胸口,一口气点了好几下,点到对方确认看清后,混着不是很清楚的嗓音答,“好。”
她说好,她说了好。
可这还不足够,不足够表明她的诚意。
她忽然想起某日闲时问过章絮的那些不成句的短词,那些独属于汉人的符号,答应他,“好……我们,成婚。”
第156章 服侍(梁容)他服侍她
这回掉眼泪的变成他了。
他向来只知道笑的嘴唇逐渐变扁变长,上下两瓣紧挨着逐渐向内卷去,卷不了多久便开始颤动,像飞虫的羽翅。它们连带着鼻子一起,都变得皱皱巴巴的。
而后有干净的雨水落下来,从他的面颊一滑而过。
他记得自己只在感觉到痛的时候才会哭。破皮了,脱臼了,悲伤了,中箭了,受刑了,伤口溃烂久久不好……他以前幻想这个场景时,总觉得自己肯定会很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他眨了下眼睛,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以下开始,两人对话均为胡语,不做额外翻译)
“……我今日怎么会喝酒。”他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边站边说,“我怎么会喝这么多的酒。”话语里尽是懊悔,“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喝酒了。”
容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又哭又笑又有些无奈,最后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温热,跟着他起身上前去搀扶,“喝都喝了,你还能全吐出来?”
“不吐。”他摇头,“哪有人能把氛围弄得这样糟糕的……”话说一半,男人半张开手臂环抱住她的
腰,突然吸了下鼻子,埋在她耳边,清晰地说道,“容吉,我想和你做。”
声音实在响亮,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惹眼,好像这话说出来,整个府上的人都能听到。
她愣了一下,盯着近在咫尺的喉结,面上从脖子到耳后根都红了。
“你……”她是想的,她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想与他亲近。可她并不是那种为了情欲可以不顾他身体的女人。他还在病着,刚刚一摸他的脸就发现了,滚烫得可怕,这会儿得去休息了。
所以她下意识摇头,想离他远点。
但男人不等她回答,便牢牢地揽住了她的腰,紧紧扣住,或者说,男人仗着比她高一些,把她直接夹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没有哪个男人会放任这样好的时机从眼前溜走,除非他是宫里的宦官。
“可以么?”他带着她又往屋门口走了两步,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身影摇摇晃晃、步履虚浮的,再问了一遍,“我想要你,可以么?”
脸上挂着的暗示太明显了,他不想得到拒绝,哪怕此刻不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她咬着唇,不敢说,怕自己的放纵会害了他。
他却得到了答案,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而后松开了放在她腰上的手,转而压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摁进自己怀中,再低头,吻上她的唇。
满嘴的酒气,好像能从他那里品尝出今晚都喝了多少种好酒似的,无数的酒气弥散出来,往她的口腔往内灌,转眼就把她灌醉了,止不住地腿脚发软。
“轻点……”她双手扶上了男人的胸口,感觉自己的一张嘴被折磨得发热,像他特别爱吃的一块软糕。因为不想一口吞下,所以反复细腻地舔舐她的嘴唇,或者,更深不可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