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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归迟 作风不作雨 19262 字 4天前

就等赵野回来,有了石膏便能煎药。

“他真的会死么?”羊秦见识少,唯一见过的伤病,也许就是男人们打架时把手打破皮了,打得鼻青脸肿,疼得嗷嗷叫,从没听说过谁真死了。

“谁知道呢,尽人事,听天命。”她敛了眼里的感伤,往后一坐,忍不住道,“我以为你们会准备齐全了才上路,多少如我这般,身上准备富足的钱财。”

羊秦知道她不是穷苦人家的女子,虽然衣着朴素,可这几日是几身衣裳换着穿,没有重样的。想他家里的母亲、妹妹,一年到头身上只穿一种花色,哪怕买了新的,也还是那一种,因为最是便宜。

“怎么可能,官家的活儿

怠慢不得,说了几时启程就是几时启程,管你家里什么情况,哪怕是双亲病故了要戴孝,这人在灵堂前跪三天尽了孝心,到点了,照样上路。”

——

赵野直到后半夜才回,拎着一袋子石膏石,灰头土脸的,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才找到这么些。这些石头并不纯,当中还混着不少其他颜色的石块,要拿来煎药还得派人再挑拣一番。

饶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几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几味药凑齐,又耐着心用大半个时辰把干净的挑出来,筛干净,磨成粉,再与粳米、知母一同煎成米汤,强给他灌下。

这人还是没能救回来。

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始料未及。

看护的在她蹲在铁甗前煎药时便跑来说,那人不知为何,睡得好好的突然发了病,没来由地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吓人得很。

女人闻言,赶忙丢下手上的活跑去看,看他紧闭双眼,瘦削的身子像条濒死的鱼,脑袋无力地挂在肩膀上,往脑袋下面的布包深深凹陷进去,而无力的四肢、躯干,正在不断扭动,他的嘴上也许正在若有若无地说着什么,“阿妹阿妹,我对不起你。”

这动静闹得太大,她还没来得及把药喂进去,商队里的众人便再次聚集在一起。

“你对他做了什么?!”领队一把推开她。

她这回没有沮丧地走开,而是拍拍手上的灰从地上爬起,接着到火堆前把烧得正热的黑乎乎的药汁端来。那药也许还没煎好,但眼下顾不上太多。

“先让我把药喂下去,行么?算我求你。”女人半跪在床边,将那碗烫手的陶碗搁在老酒的要箱子上。

“这么烫的药……他还昏迷不醒。你真是,队伍里怎么有你这样的人……”领队退了一步,但没走,站在她身后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亲眼看着她是如何把人治好的,确信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合乎常理。

她伏在那人的胸口上,把脸侧过来,低头,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去听他的心跳声。很显然,她控制不住那四处挥舞的手,没法给他冷静地把脉。

而后就是完全没有秩序的心跳声,时而快时而慢,时而轻时而重,想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又去用掌心触摸他的呼吸,急促,好像驰骋在马匹之上那般,浑身躁动不安,血脉准备爆裂,血液企图喷溅。

是酒兴言和她说过的,最典型的几种濒死状况之一。

她突然掉了眼泪,温热的,取出两根银针去刺他的百会、水沟穴,强行把他从昏迷的状态中唤醒。

这法子,在场见识到的都以为自己见鬼了,怎么会有这么邪乎的事情。上一刻还在手舞足蹈,四肢乱窜的,这下一秒就停止了摆动,安静地倒在这张临时搭建起来的病榻上,向上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队七,你能听到我说话么?”领队大声地催促他,要他答应这女人。

可帐内过分安静,除了紊乱的呼吸声,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是醒了,睁开了眼睛,也能张开紧咬住的牙关。但他的双目是无神的,好似只有这幅皮肉睁开了眼睛,而主宰**的魂魄,仍沉睡着,或者,再也不会醒了。

好容易开了口,当然得抓紧时间把药喂进去。她忍着被滚烫的药液汤疼的手指,以二比一的比例,将热药与河水混在一起。

没有办法不是,吃了总比不吃好。

半碗药以这样的方式给他灌进去。他的高热有段时间慢慢褪去,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颊、额角冒出的巨大汗珠。

可情况没过多久便急转直下。

半个时辰后,他抽搐得更厉害了,在她准备布施银针强行收住在他体内躁动的邪毒时,人突然就停下来了,没了呼吸。

“……队七?”章絮还在摸他身上的穴位,只感觉拿在手里的胳膊猝然变得好重,好重好重,重重地压在了她的身上时,她才意识到事情好像走到了终点。

“……队七?”她跪得双腿胀麻,疼痛不已,腿肚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可还是强行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去探他的呼吸。

没了,一丝不剩。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他们记得清楚,这只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伤口,喊痛都会被鄙夷的,就这么死了。

领队怒不可遏,抓起她的衣领就把她丢到了一边,又抬脚把老酒的药箱踹个稀碎。一时间场面要多乱有多乱,几人、十几人因为一个人的离世揪成一团。

领队也许又说了很多,很多很难听的话,可能把知道的脏话全都给她说了一遍。难听到,连教养好的公子哥都忍不住与他对骂。

她斜坐在地上,呆呆的,不知道在看什么,觉得这一刻,世界都变得好安静。

她以为人死的时候是特别吵的,因为以前去给长辈守灵的时候吹吹打打的音调彻夜没停。可眼下再看,安静得吓人,她以为自己聋了,捂着耳朵无力地坐在角落里失去控制地大哭起来。

谁来安慰都没用。

最后走到她面前的是老酒。他在这个队伍里已经沉默了太久,久到快被大家遗忘。但实际上,他这一生都在经历遗忘,死亡就是最大的遗忘。

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卷、银针、木勺从她手中拿下来。他用那只干枯粗糙的右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他低头,又给章絮递了一壶酒。他过去、当下、日后都会拿来麻痹自己的酒。给她分点。

“听我的,这时候最适合饮酒。品品看,是小梁从街头上采买来的最具烟火气的酒。”老者注视着亡者,看着他们用拙劣的手段把他从死亡中唤醒,轻笑,无奈,又叹息,讲起无关紧要的话,“又有一个苦命人解脱了。”

酒兴言甚至不用细问,就能从他的面相和脉象上看穿一切,看穿他的困苦与贫穷。

“如果他能说话的话,他肯定不愿意被救活的。想想看,这一次侥幸好了,后面还有多少忍饥挨饿的日子。给咱们的药钱都换不起,更别提将养身子的。”他推了推女人的手腕,要她也跟着自己喝。

“……若是昨夜,酒大夫果断把那坏脚锯了,他能活到这一刻么?”

“你要听实话么?”酒兴言转过脑袋来看她,看她装满泪珠的双眼。

“……要,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认了。”她憋闷不住,觉得胸口又堵又疼,便果断仰头,往嘴里倒下一大口,而后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不能。锯脚只是为了告诉那武夫,这病很重,非常重,拖到昨日已然回天乏术。”酒兴言教她,“但是他坚持要给好兄弟留个全尸,我便不再坚持。”

“那您为什么不在昨夜就与我说这回事,让我白白尝试那些没用的法子。”她哭得更伤心了,一为自己的无力,二为自己的无用。

“有些事,只有你亲身经历才能明白。你们几个总是仗着有我在,便几次三番以身犯险。我也有救不活的人,而性命正是这样脆弱而珍贵的东西。”

如果要用别人的生命来印证,或者说,来让她学会这种道理。未免显得有些太残酷了不是。她坐在原地久久未能平息,就算赵野把她强行带回了帐子,她也还是那副备受打击的模样,只留一口清浅的呼吸。

第167章 强吻他的大胆,她的默许,他的沉默不……

商队里的氛围忽然变得死气沉沉。原本还能听到女人的调笑、男人们高谈阔论、幼童的啼哭,这会儿全噤声。

他们还没想好要把队七埋在哪里。

按理来说,他们得往前走,到武威去给他打口棺材。可一口棺材并不便宜,几百钱。队七拿不出这几百钱,他们那帮男人也凑不出。从队一数到队十一,从头摸到脚,也没找到一个有钱的。

没办法,只能寻个僻静的地方埋了。不是突然隆起的小山坡,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地里。

这情况太寒碜。公子哥看不下去,于是让关逸拿着钱 ,给领队的,足有一千,要他们给队七好生收殓下葬。

他们钱是不腼腆地拿了,可这举动跟施舍似的,正常人脸上都挂不住,更别说他们这种有心气的。再后来相处,有话也没话,两边总是对看一眼就又躲开了,权当没看见。

羊秦原想着来与他们解释解释,可见章絮躲在帐中两日未出,赵野又看得紧,便也跟着沉默下去。

还有二十里就到武威,章絮抱着阿和坐在马车里。

车里暖和,没风。阿和才两个月大,吃奶吃得频繁,每个时辰她都要撩起外衣给娃娃送奶吃。容吉留下来守着她。说娃娃年纪小,不好见脏东西,那打棺材的铺子、安葬的坟头,她们车上的人便不去了,驾着马车往驿站那头去。

两人不会一直干坐着,总要说几句。

“赵哥说,妹妹心痛。”呼衍容吉跟着梁彦好学了几句汉话。学得很快,几乎是一点就通,毕竟跟着他们听了大半年,有些词已经烂熟于心。

章絮拍着阿和的背,当心她呛到,答,“心痛倒不至于,就是觉得可惜。人还没派上用场就死了。他的妹妹也许还在等他回去。”

容吉安慰道,“外出打仗的男人,十个里面死七八,不论是匈奴还是大汉,不论是你的前夫还是我哥和我爹,皆是如此。”

章絮听见这话,想起很久之前,赵野同自己说的,人的死亡是不能拿来比较的。都是死亡,如何分个高下。难道只有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才叫英雄么?那葬送在行军途中的,难道就是白死?

“原本想与他们好好认识一番的,了解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这事儿倒让我心生胆怯,害怕自己好不容易认识了,结果得给他们一个个送终,送死,不对,像今天一样把他们都埋了。你能听懂么?”她不想做这么无趣的事情,也不愿意让自己再度陷入痛苦。

“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容吉安慰道,“到最后大家都会死的,说不定过几日死的便是我们。你看看你,这两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赵哥多担心你,两只眼睛恨不得安在你身上。你总要为了他们继续生活下去。”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更凝重,“若是没有阿和我不会这样敏感的。”她看着躺在怀里的小娃娃,眼神里满是疼惜,“那时候一个人,觉着活着死了都无所谓。可有了孩子后,一切都变得都不同了,特别恐惧死亡,无论发生什么,都打心底希望他们能更好的活下去。姐姐,你也会这样么。”

容吉看着阿和,看着她,答,“那两个孩子在没有变得和他爹一样前,我也是这样想的,谁都不可以轻易夺走他们,阎王也不能。”

“可是,妹妹,我们不只是母亲。他们会有自己的命运,我们也有我们的路要走,在成为一个好的母亲前,你得想想如何保持你自己。”

章絮听见这话,脸上划过一丝迷茫。

他们几人中也有人是留在驿站不走的,对面十几人里也有人留在驿站。是她很熟悉的那个人——羊秦。

赵野出门去了,说要给他们娘俩买点好的补补身体。这段时间她心情不好,没怎么说话,把男人晾在一边也是常有的事情。得亏是个没心眼的,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她闹。

“看你几天都没出来,老闷在屋子里不好,你也该多出来透透气。”羊秦抬手敲了敲房门,和她说驿站的送了些蔬果来。

她开了门,在外面太阳正大,晃眼,便回身,让他进屋来说。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那天我一直在旁边看。你很温柔,也很善良。我们领队脾气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那天推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给我看看?”这男人大胆得很,上来就要抓她的手。

偏偏章絮这几日睡得不好,夜里又给孩子哭闹,正头疼着,他要看也就让他看了。那手臂外侧确实蹭到了沙地上,划损不少,有许多浅浅的血痂。

“这么严重。你男人怎么不给你处理?”羊秦用指腹轻抚她的手肘,一点点摸过那些凹凸不平的表皮,看起来真的很担心,又心疼,连忙在身上摸,看能摸出半罐伤膏来么。

“他不知道。我们又不是日日坦诚相待。”章絮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可能是不想让自家男人太担忧了,所以只能把这些不好的情绪倾吐给外人。

“那他可真是太失职了。等他回来,可得好好罚他。”羊秦一个劲儿地在她耳边说糙汉的坏话,又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与她多说几句,“你有喜欢的颜色或者花样吗?我等会儿去市场上看看,看到好的就买回来送你。”

章絮摇头,答,“你有钱就拿去买给自己的心上人吧。她在家里等你。何故拿这些来犒劳我这个外人。”

“我家里没人。”羊秦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我没有喜欢的别的女子。”

这话倒让她后知后觉了。

她突然从茫然中挣脱出来,定睛看了一眼两人的动作与位置。这男人抓着自己的手,又把袖子推的高高的,露出自己光滑的手臂。他甚至凑得近,说话的热气都能喷到自己的肌肤上。

“队副,我已经嫁人了。”她以为这种事情不需要额外强调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都知道遵循不能僭越的规矩。

可男性为主权的世界里女人就是衣裳,哪怕已经穿在了别人身上,也可以脱下来,套给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夫妻俩感情好。但这也不能妨碍我想对你好。”羊秦把话说得明,说得她又羞又臊,“我不会做太粗鲁的事情,我就是想跟你多说说话。”

而后跟表明忠心似的,低头在她的手肘上亲吻了一下。

那触感又柔软又温热,好不珍惜。

她面红了,往后退了半步,要挣脱,挣不脱,他捏得紧,不许她逃开。她从没想过要背叛赵野,只是这种上赶着来的追求者,一个接着一个。偏偏羊秦和杜皓像。这一吻,她不但没觉得反感,还凭此回想起曾经与亡夫的点点滴滴。

杜皓,杜哥。她埋藏在心底、超过两年多的感情突然涌上心头。她肯定是真挚的爱过之前的那个男人。那时候她每天都在幻想两人能并肩走到白发。

“你太大胆了。”她伸手推开他的脸,义正言辞,“你不该这样动手动脚的。我原本对你还算是有好感。”

“真的么?”这话让他更兴奋了。

“嗯。”她说实话,“你特别像我的前夫。他就是这样看我的,隐秘而含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不该说的不是。

“前夫?”羊秦抓住了关键,“章娘子,我不介意替代他,留在你身边。”

多么荒唐的景象。她听到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这话不该这么说。”

羊秦却觉得自己抓住了她的心,反问,“若你真是没心思的,这一刻为什么不推开我?”

她推不动?她没有用力?她也不知道。这些人像漩涡一样吸引她,让她的神识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春夏,让她觉得自己也跟着杜哥一块来边关,从没被抛下。

“你误会了。”她故作冷漠,扭头就要走开,结束这段对话。

哪知道他是个不怕死的,伸长了脖子就要过来吻她。是接吻,是男女那种表达爱意最直接的方法。

她吓得方寸大乱,握紧一双拳头抵在对方的胸前,两只眼睛都不敢睁开,面对现状。

羊秦觉得她这幅被吓到的模样特别美,特别好看,哑笑着暗然欣赏。

“说了不吓你。”他只在她的脸颊上贴了一个亲吻,“我还想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呢,可不能第一回就吓跑了。”

说完,外面传来脚步声。赵野要回来了,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队副面露狡黠,好像打心底希望这一幕给她男人撞见。

“他要回来了,你还不走吗?难不成你想和我男人打一架?你可打不过他。”章絮听见赵野的声音,如获救命稻草,

赶忙开口,“今日的话我就当从没听说过。”

“为什么当没听说?”男人笑她不坦诚,“是不是还想和我私会?章娘子你可真不坦诚。”他一门心思地误解她。

她低头,看着对方抓着自己的那双手,敛了羞涩,开口赶他,“我不怕我男人误会什么。你若是还想接近我,只管在这里等着,看他还给不给你机会。”

这话说的没错。赵野看他看得紧,几乎不让她一个人独处。这会儿能碰上也是算准了他前脚才走。

“送一枝花也得送,不恶心恶心他,我心里难受。”羊秦用指腹摸了摸她的嘴唇,幻想和她真正接吻的感觉,而后松开手,转身离去,往楼上去。

没出两次呼吸,赵野就进来了,提着街上买来的打糕,说热乎的,趁热吃。一进屋,一嗅,就闻到了其他人的味道,那味道很熟悉,不用猜都知道是谁,但他忍下了,没问,开口只说,“我走这段时间,阿和有没有闹?”

“哭了两声,我才喂完奶。”章絮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但她不想欺瞒赵野,“他来和我说,他喜欢我。”

“……嗯,我知道。”男人摆上碗筷,作势要她跟着一块儿吃。

“我今天才知道。”她走过去,抓住了男人的手,继续解释,“难怪你那时候那么不高兴。”

“娘子生得这样好,有人喜欢也是常事。”他不知道做了多少心里建设才能这样不管不顾,“我和阿和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她听了有些难过,凑过去挨着他坐下来,说,“如果有别人对我示好,你应该要比之前对我说更多的话。这样我才不会忽视你。”

他摇摇头,答,“我会的不多,只能帮你分担一些压力。你只需在想得起的时候来找我……”糙汉说了一半有些装不下去,扭头问她,“他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情?你要是受了委屈,可不能什么都不说,有些男人就是没分寸,喜欢对女人动手动脚。”

“没有,我不背叛你。”她张嘴吃下男人送到嘴边的温热的发糕,想这一路正是因为有他,才不必历经风雨。

第168章 恨意藏在她心底对失约之人深深的恨……

羊秦真的动了歪心思。

他才十九岁,正是最莽撞、最不在乎后果的年纪。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已经连续十日在梦里与章絮相会。两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他对女人的感情彻底失控,愈发不可收拾。每日清晨醒来,睁眼前看见的第一个身影都是她。

原本不该与她说的,但队七的死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的邪念。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他空闲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藏在皮肤里声势浩大的酸楚便要翻卷上来,粗鲁地将他粗犷的肌肤更替一遍。没人知道他的困囿,像被人下了蛊,痛苦到举在眼前的几根指尖都要止不住地轻颤,不敢置信的呼吸困难,望而不得的天旋地转。好几次他都在想,若是得不到她,不如和她死在一块儿。

这辈子同埋,下辈子同床。

我说的不是过于浮华的假话。你看,今日才见过她,只是说几句没用的话,他空荡的内心就又被章絮占满。

梁彦好正好撞见他,撞见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是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一清二楚,“她的前夫死在酒泉。”梁彦好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羊秦停下,站在楼梯上与他相望。

“她不是真的对你有感情。”公子哥并不能以夫君的身份驱赶他,也不好把话讲得太明白,“你别误会了。”

“这是她亲口和你说的吗?”羊秦只相信从那个女人嘴里亲口说出来的推拒。实际上章絮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他油盐不进,“你又算什么东西?”

梁彦好失笑,觉得自己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那日不顾赵野的怒意,硬是帮他拦住了嫉妒得要发疯的赵野,可换来的是他的肆无忌惮,“我不算什么东西。可你如果伤害她,我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羊秦一穷二白,就剩这条命,自然不怕死,“你这话说得好笑,我为什么要伤害她?我疼她还来不及。”

公子哥毫不避讳,“你心里的淫邪,就是伤害。”

“我偏要接近她。”副队不服输,“你们越是不许,我便越不低头。”他的面上流过一丝狠厉,甚至偷偷攥紧了拳头。

梁彦好还想说点什么,可羊秦不给他机会,说完就走了。

他一定是赵野他们见识过最大胆的男人,野男人。但凡换几个不讲道理的,定要将他教训一顿。可这几个偏偏心善,被他激出脾气,咽不下,也吐不出来。他们管不到羊秦的心里去,只能放任这从野草肆意生长。

而羊秦也不是随口说几句耍他们的。

他真要追求章絮,打定了主意。

他要做什么才能被章絮看在眼里?这年头,男人追求女人,身上没几个钱,天方夜谭。而羊秦正是那饭都吃不上的穷苦人,明摆着是章絮不会踏上的破船。可他不认输,他要寻一条与众不同之路,在那女人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想,那糙汉看起来就不懂人世,不懂人心的险恶,自己若是能说中女人的心事,对方定然不能胜过自己。他又想,那公子看起来就不懂百姓,不懂平民的日子,自己只要拿出能勾起那女人昔日好景的,定能胜。

他与章絮,农家汉与农家女。往日都在田庄里干过农活便是他们的共通之处,真被他找到了。

而他和杜皓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那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淳朴气息。赵野不懂这种气息,队里的其他人也不懂,他才有可趁之机。

——

他们花了两日才处理好队七的尸体。领队的见事情尘埃落定,无力回天,才终于消了脾气,肯看在钱的份儿上低头服软。

这日黄昏,他寻了个机会,把两边聚在一块,在驿站摆了两桌。

他们都去了,赵野、梁彦好、容吉、关逸,连梁遂、梁从都跟去吃宴席,只有她抱着阿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看马,看马儿吃草,巨大的一排牙齿把干稻草咬断,再被长舌卷进肚子里。这么无聊的事情,她坐在石墩上看得津津有味,还有模有样地学给女儿看。

“马儿在吃草呢,娘亲学给你看。”她跟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最鲜活,仿佛只能从幼童身上感知到生命。

他站在后面看,看她,看得出神,看得忘我。哪怕她做古怪表情,失去美感,他也发自内心地喜爱。

今日不是来找她说两句的。简单的沟通已经不能满足他对女人的渴望。

羊秦从怀里取出一把编好的花束,朝她那边走去,静悄悄的,将那束五颜六色的花放在她的身侧。

这时候已经入夏,花朵都掉的所剩无几,摘来的花也不饱满。都是些未能按时开放的、差花一等的残花。

章絮听见风声,扭头一看,先是被突然多出来的一只手吓到,吓得浑身一震,唇瓣都跟着哆嗦,等眼神定了,才低头看到这束花。

不漂亮,不美,吸引不了她。她刚想说这样勾搭女人的方式有些太低劣了,转眼就注意到编花的技法。

这才是赵野不知道的东西。

那种特殊的编法,干多了农活要用藤蔓给砍的柴打起捆,少年少女们的好奇心无处发挥,就会在山间凑在一块琢磨新的好看的编法。男孩儿图结实,女孩儿要好看。各有各的研究,各有各的心得。

杜皓讨巧,教给她一个又结实又好看的编法,让她在山间被众多姐妹夸赞。其实只是一件小事,她都忘了。眼下突然想起,心口的酸胀忽然从缝隙中钻出,令她被眼前的编法吸引。

久久不能移开目光。

“拿来送我的?”她抱着阿和主动开口问。

“是,好花配美人。”羊秦往她手心里塞,要她接下。

她不肯

接。

感情没挑破之前,她还会为了维护两方友谊不管不顾地收下。可眼下既已知晓,便断不做模棱两可的事情。

“我不要。”章絮笑着摇头。

他也不气馁,抱着花束在她脚边蹲下,第一次主动地打量起她的孩子,问,“你们成婚多久了?”

“未满一年。”她不讨厌他,所以不会拒绝他的追问,“但我们一见面就有阿和了。”女人记得起来的时候便要提醒他,他们之间的隔阂。

羊秦熟视无睹,继续问,“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吗?”

“是。”提起阿和,她的脸上便会柔和许多,抬起手将女儿往怀里一带,温和道,“我第一个孩子。”

“很可爱,和你很像。”男人想想,从花束中折下一只尚未开放的花骨朵,轻轻地摆放在章和的襁褓边,“以后肯定也是个美人。”

“你怎么不去跟他们吃饭?”女人好奇,“你可是队副。”

“我想留下来陪你。”他说话多直接,不但直接,还带着不懂事的没分寸,为了这事儿领队将他一顿好骂,甚至失望地同他说,他再这样无理取闹,便将队副的位置换给旁人。他才不管,他只想和章絮在一块儿,所以是被领队气急败坏赶出来的,他也面露喜色,“那天我听他们说,你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饮食,我方才刻意去后厨问了,问他们有没有多余的菜,等会儿你选些喜欢的,我给你炒两盘。”

“不用,她没怎么想便拒绝。想吃我自己会做,不需要你。”她因为要喂养阿和,只能吃些干净、简单的饭食。

“你男人不在,等他过来替你抱孩子,这天都要黑了。他们肯定得喝酒的。”羊秦不放弃,继续劝,说完又把话题转回来,“第一回见面你就和他同房了吗?他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赵野时常挨骂,谁见到都要踹两脚。一开始她要帮忙辩驳,现在犯了懒,他们爱怎么误会便误会去吧,夫妻的事情外人哪里明白。

“总比孤枕难眠好。”她说完,偏过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羊秦,有意刺激他,“他在这方面很厉害,不然不能一回就让我有了阿和。”

队副听得脸色巨变,他以为章絮不会这样让自己跌面子,张口就想说“我也很厉害的”。可嘴唇翕张,说不出这种污言秽语,只得改口,“他那种粗人怎么能懂你心里想要的。”

“……你就懂么?”章絮柔和着声线质问他,“才见几回面就坦言爱我,你和那时候的他又有什么区别?不是一样的衣冠禽兽。”

她毫不留情,骂得格外难听,却正好说中他的心事。

“谁说我不懂。”他夸下海口,更是在她脚边坐了下来,鞋尖碰鞋尖,继续道,“我懂的。”

“你懂什么?”女人对答案不抱期待,“连我自己都不懂。”

羊秦双手抱膝,看着花束答,“那位姓梁的男人与我说,你的前夫已经死了,你是来找他的,我便懂了。”

这个理由被拿起来说了很多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说她痴傻,有人说她愚钝,有人与她说纠结这种事情毫无意义,可她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疙瘩才来的,才来寻一个快从脑海中消失的男人。

“他失约了,你恨他抛弃了你。”

她听见这话,仿佛被击中了魂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无力地辩驳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恨他。”

“如果你不恨他,那你怎么会爱上其他的男人。你早就不爱他了。你只是恨他的离去带给你不得不接受的这一切。”羊秦说这话的时候是带有强烈的个人情感,他企图抹黑赵野不公正的存在,影响了她的判断,他要说服女人,这个孩子,她的婚姻都是赵野趁虚而入的产物。

可她根本没能力想到那么深层次的事情就骤然崩溃了,坐在台阶上不可抑制地湿了眼眶。

她记起之前赵野几次三番地问询自己,问自己是否还爱着杜皓。她不爱了,她身体的一切都在告诉自己,她不爱了。可冥冥之中仍有什么牵引着她往这边来。

居然是恨么……

章絮无助地看向羊秦,想,原来藏在心里的情感居然是恨么。

第169章 红杏红杏会做什么事情

羊秦还拿着那束花,蹲守在她的脚边,见她的双眼变得越来越明亮、惆怅、不知所措,干脆大胆地伸出手,握住她的耷拉在膝盖上的左手,安慰道,“恨也寻常,是他留你一人。”

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这么简单的答案,他们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

章絮不愿自己变成这么可恨的女人,于是苦苦地压制自己的真心,又用世俗规矩来约束自己,好能瞧得起自己。

好瞧得起自己。

可谎言被羊秦戳穿的这一刻,她再不能觉得自己是个好女人。她怎么都得是怨妇。作茧自缚、是非不分、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怨妇。

她还装作深明大义的模样……

章絮的泪水更浓,把头重重地埋下去。她没脸见人,更没脸见赵野。

夫君爱的就是这样的女人。这样丑陋不堪、无比小气的女人。不能……不能被他知道,她已经和夫君有了一个女儿。不能……不能再和他分开了。

他们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你……”她说话断断续续,难以自控,不消几次呼吸,双眼便满含泪水。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掉出来,彰显着她此刻的难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当她说出这样的话时,羊秦便知道自己成了。这是只有他们知道的小秘密,连她枕边男人都未曾听闻。

“你不知道么?”野男人握住了她的手,越捏越紧,“我别有所图。”

章絮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挣脱了,她的内心从这一刻起完全崩塌,一心一意只想用这双无力的手把裸露出来的破洞填上,于是悄声恳求道,“你别告诉他……我求你。”

她的眼睑慢慢落下去,落到他不知分寸的手掌上。女人只想尽力掩饰这一切。遂微微动了动手指,与他交握。

羊秦的笑容更甚,他没想过得到这样的女人竟然如此容易,只需循循善诱。

“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队副与她十指紧握,像立下诅咒那般,狡黠地要求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然后心底的邪念彻底爆发了,爱意如游蛇那般钻进了她的唇舌里。

他们坐在夕阳下目中无人,亲密地接吻。

——

章絮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她被动地接受这一切,就像落水时被水草缠住了。

对方心生贪念,求她回应,她却不肯给予。但这样的无力的举动在这一刻显得有些可笑,女人第一刻没能推开他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默许了,默许了另一人的存在。

羊秦不知道多神气,连日来的淫思在这一刻找到了破口,倾泻而出。他甚至大胆地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画面实在令人惊奇。

他们没躲在无人听闻的角落里,就坐在驿站门口的台阶上,周遭人来人往,小厮、马匹、阿和,都看见了。

阿和嘟起嘴,抬头看着母亲,面上也有了别样的情绪,一双小手不停地去抓母亲的衣襟。太远了,抓不到,要哭,刚想张嘴,又憋回去了。

她与章絮共同生活了这么久,母亲的情绪最是清楚。母亲并不是开心的,还有恐慌,但她不想母亲更混乱。

章絮仿若置身无人之境,难过得停不下来。她觉得自己荒唐至极,她替那个男人心痛和委屈。她想起赵野单纯与痴傻,被自己耍得团团转,就更自责了。

“……你是坏人。”她对此一清二楚,“我也是。”

——

赵野见羊秦迟迟没来,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他不喜欢羊秦,这男人总喜欢在自己离开时趁虚而入。

并不是他故意给对方机会,而是他担心章絮总是看着孩子,心

情不好,便与她做了约定,两人轮流带阿和。不带孩子的那个,就出去走走,清静清静。

这约定原本是做给她用的,哪知道这娘子要讲对等,他在他的时间歇息了,她才跟着歇息。

就像他带阿和的时候,章絮会跟着容吉跑跑跳跳,再一点点学着骑马。骑马不简单,要腿上有劲,能夹得紧马腹(汉朝没有马镫)。她总是坐上去一会儿,让小马驹带着跑两步,就喊累喊酸,要他抱下来。

而章絮带阿和的时候,他就去市场上给她们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手鼓,小吃,女人用的胭脂,就怕她一个人闷坏。

阿和还小,才两个多月。他这段时日一心围着她们娘俩转,每天不是给阿和拍拍奶嗝,就是陪娘子睡会儿觉。章絮一个人睡不了,不安稳。

所以这会儿一个时辰没看见她们娘俩,男人屁股就跟针刺一样,坐不安稳,频频回头往屋外面看。

梁彦好笑他女儿奴,要往他杯子里倒酒。他才不喝,有酒味儿阿和要生他气,忙把酒又倒了回去,再拿白水涮了涮。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赵野用手肘挤他,“下回不让阿和同你亲近了。”

“看把你小气的。”梁彦好真是服了他了,在桌子底下用脚踹了踹他,饶恕道,“走走走,找你的亲亲娘子去。”

赵野被赶了出来,还挺高兴,想着既完成了娘子交代的任务,又能早些回去看她,那是兴高采烈的。

要往外面走,给进来上菜的小厮撞见了。他们夫妻俩感情多好,不认识也都有个印象,所以那小厮一看他,想起方才在外面看到的,便主动往他这边靠了靠,撞他的肩。

赵野反应快,一撞到连声抱歉,还以为是自己没注意到,把人家撞了,赶忙弯下身帮他稳住托盘。

“还有几道菜没上,官家不如吃了再离席,都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小厮瞥见那两人还在肆无忌惮的亲密,从这儿正能看到羊秦的衣角,于是委婉地劝他。

“这饭确实不错,可惜我今日吃饱了,下回再来。”他去意已决。

小厮头一回遇上这么荒唐的事情,想那娘子貌美如花,成日与他言笑晏晏,不该是做下那事的人,可这双眼亲眼看见了,不能有假。而她夫君——眼前的男人又高大威猛。若被他撞见,还不得在院子里闹出人命来。

只好硬着头皮问,“外面那个坐在台阶上抱着孩子的女人是你的娘子么?”

抱着孩子?赵野仔细一想,整个驿站没两个女人,不是章絮就是容吉。但他这么问自己,肯定是指娘子了,便答,“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

糙汉不等对方回答,边说边往台阶上瞧,拦都拦不住。

这一瞧瞧坏了,他的目力这样好,隔大老远就看见章絮今日穿的那身新衣裳,她的美丽侧脸,还有她身边的羊秦。

“……”他怎么会在那里?

他们靠得那样近。

赵野心里顿时生了怒火,松开手要往那边走,这架势可把小厮吓坏了。

从他的视角来看,客官的目光在触及那一对男女的瞬间便变得凶恶,好像下一刻能提刀杀人。

“这当中说不定有误会。”小厮忍不住帮章絮说好话。他对这位娘子的印象极好,那日他们才下榻,她就挽起袖子去伙厨给他们做好吃的,饭香四溢,不该是浪荡成性的女人。

“这当中还能有什么误会!”赵野捏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打在羊秦的脑袋上,“肯定是他勾引我娘子,这个没分寸的家伙。”

小厮再劝,“那你现在去撞破了,让你娘子脸上多难堪。她若是那爱面子的,指不定第二日就含羞自尽。官家,有什么不明白的话,不如等事情了结了再去问,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就让我这么看着?!”赵野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出去给正在亲吻章絮的羊秦看见。

对方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挑衅他,将那只不安分的手上抬,压在女人的脑后。

原本赵野还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这下更是把他气炸了。他们在接吻!他们在接吻!他们竟然在接吻!

他的心脏像被钝刀刮过一样,前几日娘子还同自己说不会背叛。

“她……她……”赵野急得在原地打了两个转,眼睛一下子就急红了,忽然失去了对峙的勇气,逃似的往房间去了。

第170章 东窗东窗事发

羊秦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得人尽皆知,他只想解馋,解相思之苦,哪知道正好被赵野看见。一箭双雕。

那个小气的男人肯定受不了,说不定等会儿回去就要与她争吵。争吵好,吵得越凶越好,这样他才有下一次机会。

真是天助他也。男人咬着她的唇狡猾地笑。

她并没有那么喜欢亲吻。所以眉头都是轻轻皱起的,心底的不适渐起,直到它们足够浓,足够浓,让她再度鼓起勇气推搡他的胸口。这是不对的,她悄悄在心底重申了一遍,章絮,这是不对的。

“……够了吗?”女人的口吻变得强硬,在一码归一码的处事规则中,关于“守口如瓶”的奖励已经付给他了,“我已经足够顺从你的心意了。”

“够。”羊秦还没那么贪心,他松开自己的双手,退出让她觉得不安全的范围,再次笑着重申,“足够。”

只有傻子才会以为方才说的那两句就能把她的心墙攻破。他没有那么愚蠢,他知道自己想要拿下眼前的女人还需要更多的契机,所以眼下更是备足了耐心,要一点点把她从那个男人的身边牵离。

“这事儿你若是敢与我夫君说……”她见对方又想逾越安全距离自作主张地为自己拭泪,果断把头撇开,抬手匆忙地擦干脸颊上的湿润,正色道,“你若是敢跟他说,我不会再给你好脸色。”

羊秦听见她的话,失笑两声,觉得她实在天真。她怎么会有这么单纯的想法,这年头,谁会把感情的事情称斤算量地拿来买卖。

在他眼里,这一步只要迈出去,便再无回头路。

“哈哈,怎么嫁了两回人还这样天真。”队副仰头看她,继续道,“我只答应帮你保守秘密,可没说要隐瞒这件事。”

“……你?”她实在吃惊,原以为对方会和自己一样,“你故意的。”

“我心里在想什么,从来都没瞒你。”男人对此表现得实在大方,“我既吻了你,我就想上你。眼下高歌猛进还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往后退。”

这话把她吓个不轻,吓得她忙把手抽回来,惊魂未定地强调,“我已做人妇。”

“那又如何?”羊秦满不在乎,“满院子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再说张嘴有口舌的不止我一人,兴许这会儿流言蜚语就传到姓赵的耳朵里了,明日一早,人尽皆知。”

“你该想想怎么同他们交代,而不是如此粗鲁地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坐一条船。”羊秦咄咄逼人又心思缜密。

她找不出半点破绽。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女人双眼噙泪,用尽最后的力气与他抗争,“我只对不起他,日后要打要骂那是他的事情。我可没对不起你,羊大人,我不欠你什么。”

“我才不会死心的。”羊秦往后一倒,靠在台阶上瞧她,像在瞧自己的战利品,继续道,“我才不会死心的。章娘子,我一定要得到你。”

——

她还没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乱糟糟的,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要难受得掉眼泪,一会儿迎面撞上人了,便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羊秦,羊秦这会儿在她心里没什么重量,不过是顺水而下的一缕浮萍,被风吹皱了。

赵野才是她该在乎的人。

章絮抱着阿和失魂落魄地回了房,回屋前还去后院取了些水来,仔细地洗了洗自己的嘴唇。

肿不肿,

她对着那瓢水看的时候没多少感觉。赵野不会这种事,有时候情难自已,会把她的嘴皮吸破。她没感觉的,那都是给他看的东西,他开心就行。

可这会儿匆忙整理仪容,倒有种粉饰太平的无力感,更加佐证了她的心虚。

这张嘴原本是什么模样的?多薄多厚,她一下子记不起来,对着井水来回抚摸,直到嘴皮传来刺痛的感觉,破了,出现一道裂缝。

阿和一直没哭闹,直到这会儿才躺在母亲的怀里小声地哇哇地掉眼泪。她是饿了,她也许是饿了,但这哭声唤醒了女人原有的意识。

“阿和乖,等会儿回屋了娘亲就给你吃奶。”她摇着襁褓,撇下混乱的一切往楼上去。

这时天还没黑。

以她对小梁的认识,他们不喝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她想着喂完奶后还可以浅浅睡上一觉,以定心魂。兴许他夜里吃醉了再回,就没那么敏锐了,发现不了自己的异常。

哪知道她才拿上主意,推开门,抬眼就望见赵野的身影。

“你……你不是与他们吃酒去了?”她双眸放大,不自在的,浑身僵硬,一只脚在屋内,另一只在屋外。

“我先回来了……想你没得吃。”他没看她,很少见的,躲开她,一双眼睛在屋子里来回转溜,就是不往她这边来,“去哪儿了?方才没看到你。”

睁眼说瞎话,此地无银三百两。除非他飞檐走壁,否则是不可能绕过她方才所在的位置,悄无声息地上楼。

而他平白无故的,为何要绕过那座阶梯。女人不敢想,不,不用细想。

他看到了,还看得一清二楚。

而此刻,他开口第一句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不是问她为什么和羊秦接触,而是贴心地为她送上他允许的借口。

她不要借口,对么,她都做好了被他训斥一顿的准备,她都做好准备露馅了。可听完他的话,眼泪就又掉出来。

这只会让她更加的,更加的无地自容。

而眼下却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把谎言接下去,“……我去街上转了转,看到了许多可爱的玩意儿……就多看了一会儿。”

女人在内心里祈祷,祈祷他不要再继续追问下去。她到武威这么久,根本没出过院门,不知道街上都有什么人,卖什么东西。她在说谎。

男人当然清楚这时候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在屋子里耐心等她,并不是为了报复她,让她也感受下自己有多生气。并不是与她对峙,等几番争论过后告知自己她爱上别的男人了。他不想听到那样的话,他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小厮说得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吃亏的只能是她一个人。那羊秦玩弄完她了,最后得到得不到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她能像羊秦一样干干净净抽身么,不能。若是可以,杜兄弟不至于离开她三年还被她记在心上。

所以他吐了口气,把话往回收了收,无奈地问她,“外面好玩么?”

这要怎么回答。

说不好玩,如何解释自己一去不返;说好玩,万一赵野误会自己指的是和羊秦发生的那些怎么办。

她慌了神,不敢答。

“晚点再说可以么?阿和肚子饿了。”女人生硬地转开了话题,背着他走到床榻边,坐下,心不在焉地解开衣襟,把右侧的咂儿塞进章和的嘴里。

章和贴着她,不闹了,一心一意地喝奶,偶尔转动眼珠的时候,注意到赵野也跟着走了过来,在她的脑袋上方坐下,与母亲面对着面。

“出去玩,开心么?”赵野低沉着问,不依不饶,好像一定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没办法停止脑中的臆想,他是这样生气,以至于眼睛边缘还能看到方才因气急而生发的红血丝。

屋子里这样安静,只能听到男人的喘息声,孩子吃奶的啧啧还有女人时不时的低吟。

“……夫君。”她的心脏狂跳不止,因为太害怕失去他的爱,所以第一回选择了隐瞒和哑口无言。

“……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并不是气急败坏的语气,甚至还有几分自嘲,“这个问题就这样难回答吗?别的我都可以不问……我不问,我只想知道你开不开心。”

赵野的明牌只会让她愈发胆怯。

她一句不说,快急死他了,糙汉握紧了拳头侧坐在她身前,终于肯把脑袋转回来看她,看她皱着眉,悄无声息地掉眼泪。

“你哭什么?”他性子就是这么直接,让他想一点弯弯绕绕的都不行。

“……我。”章絮坚持不过片刻便再度崩溃,眼泪夺眶而出。

“章絮你能不能别哭?算我求你。”赵野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越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越不能让她陷入情绪中,“你就告诉我一个答案,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无论好坏,我都认。”

“我赵野没什么输不起的,但你不能让我死的不明不白。”

但她的情绪不见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他也倔,非要在这个时候得到答案,好像再拖一会儿,他们就得分开。

“……我和你说实话,我心肝疼。”男人也不给她擦眼泪,一股脑的把自己的心里话倒出来,“我疼得快喘不上气了。你说不出话,行,那我现在问你一句,你答一句,点头或者摇头。”

这会让她觉得舒服一些吗?女人抬手擦了擦眼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和他是自愿的吗?”男人开门见山。

她犹豫了下,点头。

赵野听完,气得发笑,是看在阿和的面子上才没有多说第二句话,“你知道亲嘴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她没得选,只能继续点头。

还是她教给他的,这是人们表达爱意的方式。

“我的老天呀……”头一次看到男人这么激动的时候,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娘子,是我平日对你还不够好吗?难道是生了阿和之后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有什么事情是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就因为他像杜兄弟吗?你既然想要找别的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提前和我说呢?”

“……你想做什么我没有让你去做。你说河西这么远,我都陪你过来了。”他难过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打心底接受不了自己掏心窝子爱的女人,前几日说喜欢别人,过两日便真的打算跟别人跑了。

“是因为我让你有了阿和么?我不知道那样就有了。要是我提前知道,我肯定不会那么草率地让你怀上孩子。”他的脑子停不下来,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把他们分开,他看不见也摸不着。

一时问题太多,她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忙抹了眼泪,拉住他的手臂开口答他,“……不是,我没有,我不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男人继续问,“不是那个意思你也要与他接吻,是他逼迫你吗?如果是他逼迫你,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他的眼神那样坚决,说一不二。

她要怎么选。因为没说过几句真话,所以现在只能说一个又一个的谎话吗?

“……我自愿的。”女人甘拜下风,“你别去找他的麻烦,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她哭不出来了,她选了一条最不该选的路,她可以想象眼前的男人勃然大怒,然后夺门而去。但也只能这么说,“因为他像杜哥,所以是我自愿的。”

赵野听见这话,心里冒出那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滑稽感。

“所以你说的爱我是骗我的吧。”他抬手摸了摸阿和的脸,心碎道,“这一路,和不喜欢的男人睡觉,多辛苦。”

“行了,我吃酒去了,你该休息就休息,晚上我不回来睡觉了。”他说完就走。

这话把她吓到了,章絮连忙站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问,“你要去哪里?”

“……你管得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