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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归迟 作风不作雨 19262 字 4天前

第161章 自由他们是自由的

有人帮衬,事情就会顺利许多。他们时常看见那名草原女子带着身子更弱的在营地四周漫步。

起初是漫步,产后章絮尚未这样自如地走动过,等她觉得腰胯稍有松动,走路也轻松些时,容吉便带着她开始慢跑,时而环绕营地,时而沿着不知是谁踩出来的小路,往远绕过不远处的两个土坡。

她总是累得气喘吁吁,要把衣带解开。这举动可不能被坡下的男人们瞧见,所以她们会在坡上稍作休息,等下面的男人来喊了,才慢悠悠归队。

会有人好奇的,男人女人,严肃古板的男人们,无拘无束的女人们。

“她们怎么敢往那么远的地方跑,这里离羌人所在的地盘不过几十里。”商队队员没有她们这么大的自由,可以随意走动,所以眼神里时常流露出不解和羡慕。

“走前面的那个会点功夫。”领队知道这些小的还没讨媳妇,不懂事,便骑上马,扬起马鞭往地上抽去。鞭子摔在沙地上发出一声空鸣。等耳朵里的嗡嗡消去时,男人们才听见领队的笑骂,“皇帝不急太监急,她们男人都不担心。”

赵野向来不管章絮做什么,他会留在营地眺望她们的背影。那么一小点,走远,渐远,消失,又出现,再慢慢变大,直到章絮既累又高兴地笑着和他形容今日在坡上看到了什么好风光。

另一头延绵的山脉几十里,无论如何也望不到尽头。

“开心便好。”糙汉取出一个牛皮水袋给她喝,又问她走这么久热不热。

白日是他带着阿和,骑马反而比坐车更

稳些,他那双有力的腿用力夹紧马腹,完全能维持身体的稳定。每日赵野上马前,章絮都会用一条长长的布条将阿和缠绕在他胸前,再用布尾盖住女儿的脸,以防她被炽烈的阳光晒坏。

而赵野只在怀中女儿醒了,口里发出清晰的啼哭声,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表示自己想要吃奶时,他才会掉转马头,去马车里找她。

“我走这么久,她哭了没?”女人走近,在他身边坐下,熟练地接过章和,又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后背,想看看是凉的还是热的。

天色方亮,地上还是冷的。

“没哭,她乖得很,她每次想你想得特别着急,我就给她哼几句。”赵野是不懂什么童谣的,他自小没听过,他嘴里哼唱的,是年幼时从母狼、母虎、母熊嘴里听来的浅吟,有几声像呜咽,有几声又属嗷呦,更有几声当归吟啸。

总之是很奇怪的歌声,章絮听了就会发笑,抬手去摸他的脸,揶揄道,“当心她过几个月一开口就跟你学狗叫。”

以前他是不乐意的,可眼下看着趴在母亲怀里软乎乎的章和,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可,肯定会很可爱。

商队的还在收拾营帐。

十几人经过两三日的相处,关系多少熟络些。

“诶,说你呢,走之前记得撒泡尿把炭火浇灭,别给他们知道我们才来。”住得离梁彦好近的随口这么一说,想提醒他出门在外要节约水,又没想起来队伍里还有女人。正解开裤腰带往这边走,握着东西给公子哥示范要怎么用尿时,撞上一脸茫然的容吉。

“你们在说什么?”容吉问他,又用余光瞥了几眼面色忽然变红的商队队员,觉得对方看起来有些怪。

梁彦好见那人立刻转过身去,没忍住笑了好几声,给她解释,“外面没有茅房,他好心教我怎么小解。”说完揽住女人的腰往帐子里推,边推边说,“我们男人办事粗糙,你们女人不用管,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也是不受管束的。

准确说,去掉奴籍无异于解开把她关在笼子里的那把枷锁,让她无比自在。几人才从金城出来没几日,她整个人心都飞了,飞得好高好远,像一只从他手中放出去的纸鸢。

“我还以为他们是来说,让你好好管管我。彦好,我不止一次发现他们在偷看。”女人对男人的吸引力是天生的,这点毋庸置疑,虽然她与那些人没有言语、肢体上的直接接触,可驾马在前,躲不了他们的窥视。

“他们看你什么?”梁彦好颇感好奇,至少这么两三日相处下来,他没觉得这些人里有坏茬,说话做事,都是质朴的,“脸蛋还是其他不该看的地方。”

帐篷里没别人,就他们两人。梁遂和梁从跟着酒兴言去了,大的那个到了要开始学写字的年纪。这个爹教不来,只能仰仗年长的爷爷。他倒是一身轻松。

“你们男人还会往哪里看?”容吉莫名被他压在身下,想这会儿都要上马出发了,他还在这里不务正业,“胆子小的看看脸,胆子大的自然要往下走……你这男人,有什么不能等晚上再说。”

容吉不喜欢白日宣淫,特别是这会儿大家都在等他们的时候,赶忙甩了他的手,拿起东西往外面走,把哭笑不得的梁彦好留在原地。

倒是跟关逸说话的人更多些。原因有三,其一是,他看起来与这些人一般质朴、沧桑、沉闷,做事稳重踏实,是可信的;其二是,他走路一瘸一拐,却仍要骑马,更是好几回没坐稳从马上跌落,摔得人仰马翻、鼻青脸肿的,令人佩服;其三是,他也是单身汉,看起来孤苦伶仃,与他们有话说。

“我知道你,你的事情在我们军营里都传开了。”队十和队十一是被领队派来帮他们打打下手的,每日夜里安营扎寨,再到白日按部就班将帐子收起来,都得靠他们。

“打听我做什么,好的不学净学坏的。”关逸只有左手能动,所以自那之后,他便把断雪反过来背,又用一件厚重的外衣将右手牢牢裹住。

“就冲你敢刺杀城主,还没给他弄死,我就服你。”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的事情,对权势和利益没有太鲜明的认识,所以有些话说出来,颇显幼稚。

“哼。”关逸试着用脚踢松扎进泥土里的铁钉,把帐篷放倒,接着说,“少说不该说的,惹你们领队不高兴。”

“他一个人可看不住我们十一个,队伍里还有皮的呢,有得他管。”队十扬扬头,给他指了指跟在领队身边学的羊秦,解释,“这是领队最后一趟往酒泉去,再之后,路上的事情都会交给他。”

关逸眯着眼看去,看模样,没看出那家伙有什么不同的,遂问,“你们队伍都是怎么选来的?”

“哈哈,没什么讲究,肯卖命就行。走这条路的,日后升得快,都是拿命换功勋。半年前那趟出发时也是十二个人,最后只回来了四个。但没过多久,那四个就升为千户长了,官秩翻了三倍。咱们哥几个家里穷,眼见弟弟妹妹养不起了,就跟上面说,不怕死,只要钱。”

“上面把咱们这些有想法的召集到一块儿,就每日每日地打,互相打,打赢了的头十一名编队。羊秦排第一,没输过,领队看中他,我呢,将将好,排第十,就做些不打眼的粗活。”

队十边说,边手脚麻利地帮他们把帐篷都收拾好,想着等人齐,他们就出发。

关逸没了右手,对打打杀杀的事情不再感兴趣,反而问起其他的,“怎么会死那么多人?你们不是挑出来的精干么。”

“再厉害也得死几个人,人命哪有天灾厉害。前年大旱,带的水都喝完了,又打不出一口能见水的井,就要干死;去年下多了雨,有疫病,染上了也得死;还不知道今年会碰到什么,我们只能小心地过活,多一日算一日。”戊说完,忽然看见赵野带着章絮爬上那匹小马,不可思议道,“真要骑马?他们嘴贱,说说而已。”

关逸转过头,跟着去看,看章絮坐在马背上惊慌失措的,把缰绳抓得紧,勒得马根本没法转头,还是赵野轻拍她的背要她放松,他才回答,“女人骑马有什么稀奇的。她男人日后还要教她射箭……你们这些单着的,就嫉妒去吧。”

果不其然,他们这头才说完,赵野就下了马,双手也不扶着,只仰头鼓励她领着马多往前走两步。

章絮生了孩子,胆子变得更小,马儿不安分踢了几下后腿,也要她心惊肉跳,直要她说些害怕、担忧一类的私话。

她男人也不急着要她一两日就会,上马感受感受也好,趁着队伍收拢,他吹了一声哨,要小马跑过来。章絮坐在马上起起伏伏的,没一会儿就趴下了,抱着马背不敢动。男人没法,把她又从马上抱下来,送进收拾干净的

马车里。

“谁说不嫉妒呢,这么多男人,偏他们能带女人。”队十苦笑,又说,“不走完这趟,咱们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有。走吧,趁着日头还没升高。”

所以苦闷压抑的氛围与另一边自由奔放的形成了鲜明地对比,活泼与死闷。

第162章 羊秦这世上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杜皓……

光是与他们在气氛上有差异也就算了。

毕竟这次出来是有任务在身,商队的得时时刻刻看着那些货物,得派人在四周的高地上驻守防卫。

可羊秦哪里能想到,他们是方方面面都比不过另一队的那六人。他眼看着队员的眼睛从临时的眺望点收回来,没半晌,扭头就安到对面那几人的身上去了。也不知道那几个人在鼓捣什么,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队副,离咱们休息还得有两个时辰……”队三用完了饼,伸手给他指了指梁彦好,提议,“不如咱们去那边看看?”

羊秦伸长了脑袋,望见那边几人就着篝火围成一圈,有说有笑的,连平素总在帐子里睡觉的女人也凑了进去,像在玩什么。

能玩些什么,他们都没得玩。

才说过,他们十一个身上都没多少钱。出来的时候问上面领了一半的奖钱,大多寄给了家里,有些能多的,出发前也拿去换了双厚实点的新鞋,或买上一身新衣用作替换,再找铺子拿上半个月的馕饼。

这几日,他们除了吃就是睡,睡醒了起来干活,无聊得很,就连讲笑话,也是往日在军营中说烂了的。那些下三滥、粗鄙、**的话。

眼下有女人在旁,能说的又少了一半,无话可聊。羊秦浑身的憋闷无处发,又见章絮几人笑得人仰马翻,再也没法熟视无睹。捏了右拳,忽的站起,往他们那边走。

赵野是最先看到羊秦的,用脚踢了下脚边的木棍,迫使火焰快速摇曳了下,吸引大家的注意,而后扬了扬脑袋,示意道,“他过来了。”

羊秦和队里的其他人略有不同,他帮着领队管这些人,多少拿自己当半个官,他们从一进队就对他的同伴不理睬的态度,让他觉得很不爽,眼下还要玩些无聊的游戏来打扰他们的平静。

“玩什么呢?”队副将他们那个圈撕开了个口子,而后自作主张地坐下,问,“玩那么开心。”

“六博。你要来么?”梁彦好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捏着一颗棋子,歪着脸看他,“我老输,下不过他们。”

摆在正中的是那副他们时常拿出来玩的六博棋。公子哥换出去那么多东西,还留了几件小玩意儿在手上。这幅六博便是刻意收起来供路上解闷的。

前面提过,他们不止一回玩六博。起初几人还会计较输赢,拿一两回谁胜谁输说事,可等这几人熟得不能再熟时,便像眼下这般,各自为营了。今日的规矩有所不同,赢了能得块肉吃——赵野路过时随手打了只兔子——输了得被人拿笔在手背上划一道。

梁彦好的手背都快变成墨色了,实在是想拉人进来给他赚个赢头,玩了一个多时辰,兔肉都快烤干了,他愣是没吃上一口,肉香馋得他难受。

羊秦垂眸看去,看见那副棋盘。那只是一副棋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一副光用他没见识的眼睛都能看出来的无比珍贵的六博棋。有一边的棋子是用乳白色的象牙做的,哪怕这样昏暗,在火光中也是闪闪发亮;而另一边是黑曜石,无比深邃,拿在手上像握住了一片星河。

别说这么金贵的棋盘、棋子,就是一副木匠随手打磨的,他也没见过两回。军中所使多为粗制滥造,一个营房里每人拿些废木块磨上两个,这么东拼西凑凑一副棋出来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

“你们哪儿来的兔肉?”但比起这么罕见的棋盘,羊秦更在乎搁在一旁的烤兔。他吃了好几天的馕饼,顿顿都吃,饿了就吃,只能吃这个。实在嘴里没味,就嚼点盐巴腌过的干肉块,统共就没带多少来,一小包,眼下一日吃两块奢侈得不得了。

所以看那只被串在木签上的兔子,他无法控制地咽了口水。

都说军营里吃得好,那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印象了。这些年军中的粮食早不够分发,一遇到饥荒便供不上肉。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说豸牛羊的下水与肉也没差。于是上面大手一挥,派人去屠户那儿搜刮放了许久的下水。

羊秦死也忘不掉那股子腥臭味。

“方才路过看到两个兔子洞,闲了碰碰运气,碰巧运气好。”赵野也大方,梁彦好吃不到嘴的兔肉,他拿起小刀就给羊秦割了块,“兄弟辛苦,吃两口沾沾油水。”

羊秦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块兔肉拿下,以往弟兄们外出打到狐、或是鼠时,都不敢公然生火给长官看见,好容易弄熟了也是难吃的。而这兔子被赵野撒上了章絮配的调味品,自是美味得没话说。

“你小子!”公子哥见状,毫不犹豫给了赵野一脚。

“别闹,给你留了一条兔腿。输一晚上也饿不着你。”赵野不把公子哥的不满放在眼里,一脚就给他踹严实了。

羊秦接过兔肉,闻了闻,没说话,沉默着,没等一会儿便往嘴里塞。那模样吃得可香,仔仔细细地嚼,一块肉当十块肉吃,肉泥咽下去好一会儿了,舌头还在牙缝里舔渣。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这幅做派,心里只想找他们的茬,便冷着脸问,“……谁准你擅自离队的。”

他记得领队说过,队里的去哪儿都得报备,可糙汉把兔子打回来烤上了,竟没人提。

赵野闻言,冷笑了一声,答,“等和你们说好,这兔子早跑了。回来时领队他亲眼看着我手上拿着兔子,也没说什么,这会儿哪里轮得到你来嚼舌根。”

这几天两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搭伙只是顺道之便。赵野想,他们这边不缺能打的,真出了什么事情,也不会怂,偏偏给这群从军营里出来的当累赘看。

羊秦看他身材高大,又硬气,猜到他是队伍里不好惹的那个,便转了转头,去看抱着孩子的章絮,拿她说事,“你是厉害,一个能打三个。可万一她也跟你学,一声不吭地往外跑,再不留神给山贼抢去……我看你还能不能这般硬气地说我冷眼相看,不加阻拦。”

“……有你这么咒人的么。”赵野握紧了拳头,忙把章絮往身边一拉,答,“我娘子我自会看紧,无须你上心,你只管照看那堆货物去。”

梁彦好并不希望他们与对面的气氛闹得这么僵,无

声地踢了踢赵野,与羊秦说,“原谅我们队伍里有伤病、弱者。孩子才刚满月,要喝母亲的奶水。母亲泌乳需要补身子,菜肉皆不能少。白日刚好去驿站看过,那里没卖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们才想着去外面打点来。若是队副有这个需求,下回我们去的时候也帮你带两只。”

这话又说到羊秦的窘迫上了。

他们是有配弓配箭的,东西就在挂在背上、别在腰上,但平日里没有正当理由,使用这些装备时发生了损坏,官家是不管的,还得自己掏钱去铁匠铺子里修。当然打猎也可以砍些树枝来制作简易陷阱,但白日急行军,根本不给他们机会。说得难听些,身上的箭哪怕丢一只,都会增加他在日后在作战时丧命的风险。

吃差点和死,羊秦知道怎么选。

“不用,你们爱吃你们自己去打。”队副果断摇头,抬眸往棋盘上看了一眼,冷漠地甩下一句话,丢给梁彦好,“就你那行兵布阵的能耐,玩小博还好赢些,和他走大博,简直死路一条。”

“嘿!你这人。”梁彦好完全搞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得来这么一句冷嘲热讽,“我是让他,你懂么?不然什么都比不过我,他多没面子啊。”

章絮听公子哥嘴里说的,忍不住埋下头偷笑。可她笑完,又抬头去看羊秦离去的背影,“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谁?”梁彦好重新把目光放回那盘棋局里,不紧不慢地与她闲聊起来,“他们可都是金城的,和你家乡虢县不知差了多少里。”

章絮抱紧了阿和,又看了眼赵野,说,“像我的故夫,杜皓。”

故夫,这里指代已经离异或者已经去世的丈夫。

赵野一听见这个词,望向羊秦的眼神更炽烈了,原本不觉得这小子起眼的,哪知道他这么能来事,于是把脸别开,开口与章絮说,“你先夫……不是,杜兄弟和我同住一年多,可从不像这小子一样没教养,出口就要怼人。娘子你肯定是感觉错了,他怎么能像杜兄弟。”

其他人没敢接话。公子哥低着头竖起耳朵偷听这边的动静,又在胸前悄悄给容吉翻译眼下发生的情况。

“也不是性格像……”章絮说不上来,实际上她自遇到这队人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只是一开始感觉不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就是一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嘴里说的话,我就要想起杜哥。”

这话也就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才敢说,“白日在河边时。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有。我和容吉挑了个入水方便的位置,在边上浣衣。那个地方起初是没人的。我和姐姐跑得稍微远了些,想着没人看能用清水擦擦身子。可没洗多久,就听见远处有人来,他们在说借衣裳的事情。”

“借衣裳有什么好稀奇的。”赵野把火焰烧得更旺,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红彤彤的,解释道,“他们没有能换洗的衣裳就问别人借,借到了才能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洗。军营里的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只要多出一身衣裳,就能给整个帐子的都换一遍。”

梁彦好听了忍不了,想也不想就答,“我可不想和你们穿同一身衣裳,太脏了。”

糙汉翻了个白眼,拿草芯丢他。

可章絮情绪却不大好,她想起白日那些男人说话时,话语里的困窘。

借穿两日要付多少钱,哪里磨破了要赔偿。

明明都说好了,借衣裳的点着头答应,弯着腰正准备从口袋里掏钱,可对方忽然反悔了,拿着衣裳再三抬价,那些话特别刺耳,若是她,她肯定会觉得特别羞愧,“我就这一身替换的,要是给你不小心穿破了,我日后穿什么。你想让我和你一样丢人么。”

她又鬼使神差地记起,三年前杜皓出门时,也是只穿了这么一身新衣裳,没更多的钱置办里衣。

杜哥和她说,等到地方拿了补贴,自会买新的,省得千里迢迢背过去,累人。她是信了的,征兵的信誓旦旦与她们说,到了地方有多好,成日大鱼大肉,领上好的军服,派上等的兵器,所以她从没想过他们的日子竟然这样困顿。

第163章 两情赵野心里有根刺,得拔

羊秦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还在回味嘴里的兔肉味。

那味道怪香的,碰了舌头怎么也散不掉……很让他留恋。

他忽然觉得脚踝有些痒,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伸出左手去瘙痒。特别痒,见鬼了,明明白日才洗过澡,刚换的里衣。他边挠,边偏过身子,用余光去瞥那个抱着孩子的美丽女人。

她很美,很美,队三队五队九自他们一进队伍,就一直在他耳边说,“那边有女人,都长得美,就算不搭话,随便看两眼也是不亏。特别是那个抱孩子的,美得过分。秦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符合咱们的胃口。”

羊秦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些,可脑子控制不住,非要往这方面去想。一想,就要转过身去看她。往日是对视不上的,他很小心,都是偷看。哪知道今日与她正对上。

不如说,她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被发现了。羊秦冷不丁咽了口口水,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拧了眉,瞪回去,威胁对方。而后随便在脚踝上抓了抓,起身往回走。

弟兄们还在原地等他,一个两个翘首以盼,问他套出来什么话了。

“人家赌钱呢,你们凑个什么热闹,身上几个铜板啊,去跟他们掰大腿。”队副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这么差,话说完就低头钻帐篷里睡大觉去了。

说是睡觉,睡不着的。那女人……羊秦想起章絮便燥热地翻了身,烦恼地把右手压进脑袋下方,紧闭双眼,要睡。可一闭眼,她的容颜就飘出来了,贴在他眼珠子上,一颦一笑,愈发清晰。

那可是别人的娘子。他伸手捶了下地,想自己难道疯了么?别人家的也要觊觎。

但冲动上来了,是摁不住的。又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更没法,死心了,蜷缩成一团,任凭对方在脑海里折磨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多久,身体里的邪念还未散尽,有人进来。他和队二一块儿睡。队二一掀帘子就看见他不正常的神情和举动,轻笑两声。

羊秦正烦着,气得踢了队二一脚,用气声骂,“滚。”

队二低头看着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摸着黑,嘴贱,问,“想谁呢?”

他哑然,燥热难耐,答不出话,把脸转了过去,等邪火散尽。

终于,伴随着身轻,羊秦能转身了,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答,“别管。”

没人知道他的心事,正如另一边,没人能懂章絮那样。他们俩,此前完全不认识,居然因为一个死人,隐秘地产生了联系。

火焰还在燃烧,噼里啪啦地响。总有人在说话,他们的棋还没下完。

可赵野要输了,输得极其幼稚,准确地说,章絮方才说的话扰乱了他的心神,使他陡然没了玩乐的心思,有意把棋子丢给公子哥吃,不做防备。

“……下完这把我不来了。”糙汉不知道与谁说,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身子冲着公子哥,脸却偏向章絮。

他肯定希望娘子能对再解释几句,至少和自己说两句,比如,“虽然那个人像杜哥,可眼下我已经是你的娘子……”

她什么没说,抿着一张嘴陷入沉默。

叫他煎熬。

那时候她提过一嘴。她好像没在这件事上给个准数,到底还喜不喜欢杜兄弟,挂不挂念他,伤不伤心,他不知道的。

他半张着嘴,想问,问不出,觉得丢人,所以吸了吸鼻子,难过地把头扭回去。

这是梁彦好第一次从章絮嘴里听到她亡夫的消息。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归于平静,扫了对面两人几眼后,一把抓住赵野的手,与她说,“他真像么?别管赵野,你跟我们说实话,若是有需要我给你做主。”

她脑子很乱,说话前终于想起来要看赵野的脸色了。显而易见,他的脸色很不好,且一察觉到她的目光就躲,躲开。

“……像,越看越像。”章絮垂下脑袋,吞了吞口水。

赵野一听,胸口更疼了,气得喘气喘不上,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是他不大方,想来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种话,心里都不可能不多想。他没有多说,已经给足了她体面,再要他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不可能。

“……你们说吧,我累了,我先走了。”他甩下旗子就要走,结果还没起身就给关逸一把摁了回来。

“你先听章娘子把话说完,就你这急脾气,真不管不顾把你俩放回去,半句都别想扯清楚。”关逸怕他走,还伸脚压住了他的大腿,硬生生把他扣下。

“你们什么人啊。”赵野又气又委屈,指着他们骂,“我娘子我能不疼着么。情情爱爱的事情非要摊开了说给你们听,她不要脸子的么?我和你们说,她心里有谁都行,我才不跟杜兄弟比。”

就知道这男人吃味。

公子哥果断蹬了赵野一脚,回,“章娘子若是真怕我们知道,就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提。还不是怕你想不开。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给她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我……”糙汉气得没话说,不犟了,把头一低,老老实实听他们代自己问。

“男人都这样,小气得很,你别往心里去,有什么说什么。”梁彦好是站在她这边的,作为好友,无条件支持她。

其实有点说不出口。

她抱着阿和垂了下眼眸,忽然从眼角掉出泪来,抛出想了很久也得不到答案的疑惑,“我就是……特别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像赵野一样,一心一意念着回来。”

“是我不够好么?”

也不能说还有多少爱,少年夫妻,就是一腔热情,时间久了就散了。只是走了这么久、这么远,她始终没找到能让杜皓停下来的理由。是女人么?是官职?还是前路真有

那么危险,没一个能回来的。

眼下突然看到与之相像的男人,章絮心里的渴望死灰复燃,她不是来求未全的爱的,而是来答未解的惑。

“当然不是。”男人们异口同声。

赵野抬头,与梁彦好对视一眼,先说,“你好得不得了。”

公子哥再补上,“怎么能妄自菲薄,你的品质,大家有目共睹。”

但她钻了牛角尖,非要把这个困惑弄明白不可,低着嗓子说,“那回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偏少了他一个。”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哪怕是曾经与杜皓同吃同住的赵野。

于是男人松了口,建议道,“你想跟他说什么便去说吧,我不拦你。”

问谁,问羊秦。

她的脸上布满了茫然,“我去和他说什么,他也不认识我,问他又能得到什么?”

“你都没问,你怎么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公子哥突然插进来,鼓励她,“你都想了那么久,要任由机会从眼前溜走?”

她的眼睛明亮了又黯淡下去。

“不如明日我去帮你把他喊来?”梁彦好还没忘掉使唤人这个旧习惯。

“……不用了。”女人擦了把眼泪,坚定地答,“想要的答案我自己会找。”

众人眼见着她情绪低落,便也不好继续强留他们,放人前只叮嘱赵野说话前过过脑子,别意气用事。

他们睡一个帐篷,天经地义,在这之前恨不得脚背贴脚跟。这会儿再往回走,脚步就慢下来了。女人走两步停下来等他,她一停,他也跟着停,还没想好要和她说些什么。

“你不和我一起睡么?”章絮摸了把脸,掀开帘子,身子矮下去,把阿和放在柔软的被子上。天凉,他们已经购置了新的更厚实寝被,但她亲手做的那床喜被,还被他盖在身上。

“睡。”他轻答了一声,微微弯身,帮她撑起布帘,好叫她把鞋袜都脱好,再精心摆弄好阿和的睡塌。

他们的女儿。直到这一刻赵野才懂,那时候为什么她说,想得到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最该是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若是没有阿和,他眼下不能有一点安全感。

“我铺好床铺了,你进来睡吧。”女人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算是,邀请。

他们之前没这么多规矩。赶路就累死人了,她经常是衣服都不脱,穿着鞋就滚进去睡。其他的都交给他来干。

小梁他们猜得还真不错,把他俩关一屋也扯不上半句话。

她不敢说,他不敢问。

赵野吹了会儿冷风才进去,想着说不定她已经睡着了,有什么事情可以等明日再说。但他刚一低头就看见她明亮的眼珠子,又想笑又酸涩的,只好与她承认,“我是个正常男人……我会嫉妒的。”

她接不上话,这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不求来解,那根刺会一直扎在心里。

“要不要试试鱼肚?”

“……你别转移话题。”赵野这会儿正难受,想当初只是爱慕她的皮肉时听见她心里有人就已经不舒服了,眼下爱得不能与她分开,恨不得把她吃下去。

“我答应你,我不出声。”女人还在拱火,甚至伸出了手,来抓他。

情致一起,他就忍不住吞咽口水,顿时气恼消了大半,问,“你身子能行么?”

“不试怎么知道,万一难受了再和你说。”章絮试图安慰他,这法子最有效。

鱼肚还是风干的模样,像块板子,没泡水,用不成,多少得拿水浸上半个时辰才能用,放往日他等不了一点。可今日就像是中了邪了,非要同她证明什么。于是他坐起来,想想,没犹豫,二话不说,摸出鱼肚、拿上水袋就往外走。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外面彻底没人了,他才拿着被水化开的东西回来。

阿和早睡下不知多久,襁褓里还有她的轻鼾。女人没说话,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安静。章絮摸了摸他的手,咬了条从口袋里洗净的帕子。

再后来,布头攒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冒出来,孩子的鼾声逐渐停住,这边的动静渐渐起来。

实在不想说明,产后两人合衣睡,隔着一条河,早不记得夫妻是什么滋味了,权当孩子的爹娘,克制。好在他不缺力气,能唤醒她愚钝的知觉。

两人成婚数月,不知睡过多少次,驾轻就熟。点点男人的手背他就能懂。

但光是这样并不足够的,他的占有欲在这一刻会达到顶峰,那些刚才憋闷在肚子里的真心话全都要说出来。

“是谁在这里?”他摸到了她的嘴,把那块被她咬在嘴里的布扯出来,丢到一边。

声音很快就流露出来了,他像是故意的,她无论怎么紧闭双目都按捺不住,“……嗯啊……夫君……哈”

她有过两个夫君。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不要。

“不是这个,再说。”他埋下头,把耳朵贴在她的脸颊上,非要她把想听的话说出来。

章絮一声声,根本停不了,身子似漂浮不定的小船,摇晃地厉害。

“赵……野。”她蹙起了眉,再答,“……赵野。”

第164章 嫉妒她都是你的人了,我看两眼又如何……

鱼肚装了满满的一肚子。成婚后才能懂这是什么意思。男人的喟叹和喘息渐渐平静。她收了腿,眯着眼睛看他再度离去。

容吉说草原上能看到无数明亮的星星,她鬼使神差地坐起,又从帐子里探出头去。显然,这会儿满天的星星没有他的背影更吸引人,她咬了咬唇,朝他望去。

事情结束后离开,并不是他的风格,他更爱抱着她细腻地亲吻,看她沉静的睡颜,看她娴静的脸庞。眼下却失意地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用牛皮袋子里所剩无几的河水一点点濯洗鱼肚子里的东西。

他洗得多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以后没得用,又在确认干净后翻了个面,把它晾在身边的那个浅坑里。

他以前不会觉得其他任何事物都比她更吸引人,可眼下就是循味而来的蚂蚁都能抢走他的注意力。赵野第一次陷入伤情,谁叫他不会处理在胸口游走的,密密麻麻的酸意。没法停止多想。

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她,只能在可控范围内尽可能地远离她,给她找寻答案的自由。

所以章絮坐在帐子里望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许是今夜不眠。

生活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她转头看了眼变得愈发漂亮的女儿,亲昵地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轻声说,“我最爱你的父亲,我最爱他。可母亲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想来任何一个不明不白被抛下的女人都没法轻易释怀,哪怕早就不记得过去的感情是什么样了。

——

只是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商队两边的联系就忽然变得紧密起来。

章絮还没想好要怎么和那些陌生的队员搭上话,那几个男人便默契地帮她打这个掩护了。

赵野走得远,知道这些人不敢打猎,不好擅自离队摘果子。他清晨一问好夜里扎营的地方,便骑着匹马走了,整日见不到踪影,只等夜里扛着好些兔子、狐狸回来,又用布兜了大半袋果子。

都不用刻意说什么,队员们光看着马上的肉,就搀得不行,一个二个围上来问,七嘴八舌的,“哥,你这一顿吃得完么?要怎么弄来吃。”

领队见了笑而不语,心想这一路还有个把月,总不能真不来往,于是摆摆手,给这些小的放了两个时辰的假,想玩便玩起来。

为了这顿饭,梁彦好可是下血本了,原本马背上那箱专门给老酒备下的绿酒,此刻也专门拿了出来,说是犒劳大家。

连放哨的点,都让容吉和关逸去。

羊秦觉得有诈,无事献殷勤,不愿去。都已经拿上刀剑往哨点走了,一听见章絮说话,脚步就不自觉地慢下来。

“这段时日麻烦各位小兄弟了,姎给各位做了些吃食,也当打打牙祭。”她也是神奇,随身带着铁甗,也不嫌麻烦。

队二才从女人手里接过热汤,闻了一口,香得出奇,连忙同他招手,“来啊!来,你这人,关键时候装呆子!”

章絮不知道队二在喊他,只是礼貌性地循着声音抬起了头。看到是他,愣了愣,轻笑,问,“他们都来你不来么?份量都是算好的,一人一份,不吃怪可惜的。”

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偏头去找她夫君,没找见,便忽而生了鬼心,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无缘无故做这些,你安的什么心?”羊秦是疑心重的,这样看来确实和那个傻乎乎的杜皓并不相像,但章絮觉得他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十分熟悉。

“大人怕我用一锅汤把你们都毒死么?”她也不避讳,擦了把脸上的汗答,“那我直接在取水的井里投毒便可,为何要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熬这锅汤?”

这话问的他,显得他小肚鸡肠了。

队二用手肘撞了下他,暗怪他不识抬举,而后从旁打马虎眼,宽解道,“他对女人都这样,冷冰冰的,娘子莫理他。这汤我替他拿。”

羊秦见她伶牙俐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的好感变得更多了一些,只好推开队二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那碗汤,答,“明儿就到威武,什么大鱼大肉吃不上,还用你做这汤……”

他把眼睛一挪,就挪到别处去了,装作不满意的样子品了两口她熬的汤。仔细滚了滚舌尖,这神情便忽地软下来,“……做得不错。”

章絮不会这么突兀地接近他,只扭过头与队二说,“我们队里有名医工,他说你们吃的东西太单一了,时间久了容易得血毒。你们平日粗糙的,也不多关注关注自己人,你们那边已经有几个起了小病,诺。”她给队二指了指,“就那边那两个,手背上有淡红色血点的,也不知道是因何起了红疹。你们若是有空,把他们送我们那边去。”

队二答应地有模有样,眼见着这女人温柔可人、大方心善,心里不知道多喜欢,结果转头一瞧,羊秦那表情直接痴了,便忍不住笑话他,“人和你说话呢,这种事肯定要你拿主意。”

羊秦被骂醒了,嗯了一声,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随口说了句“知道了”后,抱着饭碗落荒而逃。

说到这事儿还真是巧了,晚上大家好生吃过这顿饭,夜里那两名起红疹的便开始高热了,浑身发汗,意识不清,呼吸困难,怎么喊人也不见醒。

队二给他们喊起来的时候,才想起章絮黄昏时的叮咛,连忙起来喊人,三两个成队伍的,把人抬去酒兴言的帐前。

血毒在军中极为常见,被围困久了,断食断粮,好多人最后都是这么莫名其妙死的。因为此病发病极其快,与风寒风热近似,又没有太明显的踪迹,总叫人不设防备。

酒兴言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事不简单,赶忙拉开帐子让他们把人送进来,而后问,“他们身上可有伤口?”

血毒多发于中伤之后,有破口,毒沿血脉而走,不日遍布全身,引发高热。

“这……”大家平日都分开住,也不是无时无刻跟着,哪里清楚。

还是最冷漠的羊秦率先出手,沿着他们的手脚一寸一寸往下捏,最后在其中一人的脚踝上找到挺大的一破溃,用烂布裹着也是水肿流脓。

看到破口。他突然想起前两日,这人私下找过自己一回,问还有多远到威武,想早日赶到,这会儿再看,许是为了治伤。

“大夫,这伤能治么?出多少钱都行。”羊秦皱着眉看那处揭开烂布就能闻见腥臭味的伤口,急切地追问。

若是在金城,酒兴言还能信誓旦旦地接下这话,可如今荒郊野岭,且这病不是扎几针便能解决的病症,只怕形式紧急,“我且尽力。你若没事,赶紧去前头帮我把章丫头喊来。”

羊秦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去喊章絮,心想那个女人能做什么。可医者的话不得不从。他退出帐子往那边走,才走近便听见夫妻二人温存的声响。

“嗯嗯……咳咳……”若是不相干的人,他也许只觉得尴尬,可这么要紧的关头却撞见两人私事,不知为何,气恼便冲上心头,觉得他们有些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于是出言催促,“章娘子,酒大夫找你,还得麻烦你跟我来一趟。”

帐子里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女人的嗔笑,男人的安慰。她的长发尚未挽起,便从帐内探出半个身子,“找我何事?”

那嗓音也不是他熟悉的,露出的衣衫不整齐,领口尚有歪斜,帐口严丝合缝地关上,男人也没出来。他暗了眸子,想她也许躲在里面的皮肉未着寸缕……

这种痴心妄想要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咬紧后槽牙,才能努力克制自己乱飞的心思,与她说,“是我疏忽了,我兄弟真染了血毒,酒大夫说要你过去。”

章絮原本还布满笑容与红晕的脸在顷刻间变白去,她原以为那是白日老酒怕自己没话与他们说,随便给的话术,哪知道那几人真的病了。

“血毒?他此前分明与我说,此类病症大多在破口败溃的情况下才发生。咱们整日行进……”她边说边回头给自己拿衣裳,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也没仔细整理清楚,便光着脚穿上鞋往酒兴言那边去。

羊秦正要追,没能走动,两眼无意识地盯着她白嫩的脚踝看,等了没两次呼吸,忽然被从帐子里钻出来的赵野喊住。

他回头,发现与娇娘相比,糙汉更是不藏,对方上身什么也没穿,把自己方才的猜想直接坐实。

“她是我娘子。当心你的心思,不该看的别看,不该想的别想。”男人知道自己的娘子是位单纯良善的女人,也许没察觉到羊秦的二心。可他既然找到了端倪,必不可能任其肆意发展下去。

“……你娘子。既然是你娘

子。你不知道好好管教,还让她出来抛头露面的,怎么敢怪我们动歪心思。“羊秦从第一眼起就看不惯赵野,好像与生俱来的抵触与抗拒,仰着头与他说,“人都是你的,看几眼看不得,你也真是小气。”

赵野还没听完,就走上来一把攥住了他的领子,气得更甚,“你怎么敢这样羞辱她。”

他没接话,只看着糙汉,不明所以地低笑。

“说话!”糙汉不知道他带着什么心思,可这表情就不像是有分寸的,心里一急,把他往前一拽,将他的衣襟抓得很紧,甚至把他的脖子勒红。

他才懒得说。羊秦低眉看了眼赵野发红的右手,不紧不慢地抬手拍拍,要他放开。

“亏我今日去给你们打那么些猎物回来,你真是狼心狗肺。”赵野被逼得没办法,他死不承认,总不能真把他打一顿,只要猛推了一把,把他松开。

“哼。”羊秦轻笑了两声,不屑地说,“我们弟兄这一路辛苦,受伤生病都不敢说。你们倒是好,跑这儿来甜蜜。”

他说完,又偏了偏眼神往他们的帐子那边看,不知不觉又记起方才听见的从女人嘴里吐出的轻喊,暗了暗眸子,有意恶心赵野,顶了顶右腮,问,“爽么?这可不是让你们爽的地方,既然这么闲,那可把她看紧了。”

羊秦说完便转身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第165章 血毒治病救人,医者仁心

酒兴言的帐外围了一堆男人,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把已经睡下的都闹了起来。

领队进去问情况,梁彦好站在门口听,一向事不关己的关逸也出来了,远远瞧见她,举起长剑给她引路。

她来得匆忙,边走还在边挽长发,好容易从挂在腰上的皮包里摸出来一根木棍,能将长发缠住,才发现小衣也没穿。也不知道给那男人藏到哪里去了。真是,她面色又红又白,踮脚在公子哥耳边嘱托了声,让容吉帮她取件披风来。

“酒大夫,我来了。”章絮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一进帐子,便闻到了一股恶臭,禁不住皱起了眉,连忙接过老酒递来的面纱,将口鼻捂住。

“这病不好治,丫头你做好心理准备。”老酒都没抬眼看她,一手拿着小刀,不停地拨弄那个溃烂得不成形状的伤口,“不知道他碰了什么,伤口这么深,里面都黑了,眼下高热不退……我得先把小腿截了,看能不能把命保下来。”

截腿。章絮没想过有一天会面临这么棘手的情况,满脸震惊,双眼盯着破溃看,心想这不过是一处破损。

领队的反应比她更大,一向温和的男人甚至抓上了腰间的佩刀,瞪圆了双目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他拖得太久了,毒已深入骨髓。”酒兴言抓起那人的手腕,翻过来给他们看,“手心发黑,手背至整个臂膀都生了红疹,再拖半日,邪毒便要攻心。”

“不可能!”领队斩钉截铁,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只发黑发红的手臂,握在手心里揉了揉,还温热的,“怎么可能,只是破了道口子,撒一点金疮药就能好的,你,你这个庸医,视人命如草芥!”

酒兴言不是没听过这种话,反而常听,越走到没什么素质的地方听得越多。军中更甚,这些没教养的男人最喜欢羞辱医者。

酒兴言手一松,冷哼一声,强调,“不治可以,等人死了,别说我冷眼旁观便可,我不缺患者。”

老酒还是那个硬脾气,不开心了,把身上的外衣一脱,便摆手要他们赶紧离开,别打扰他休息。

领队见状,更生气了,几步上前拽住酒兴言的领子,问,“伤患都摆在你面前了,你居然敢见死不救,信不信我一刀劈了你!”

话都给他说完了,酒兴言真是无奈,仰头看着领队说,“那你不想截也成,我肯定是治不了了,不如让我徒弟来,她是女子,肯定不用这么血腥的手段。”

“女子?”领队闻言,转头看到她,看她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不可信了,斥责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赤脚女人,给她治,我弟兄的命才是玩完了呢。”

“你别欺人太甚。”章絮在边上听了这么久,想着一切以患者为大,不与领队计较,可眼见着他说话越来越难听,便不能再忍了,快步走上前把酒兴言从他的手中扯下来,硬气道,“不信就带着你的弟兄走!信就闭上你的狗嘴给我滚出去。医者仁心,岂是你能妄议的。若他不幸病死了,也一定是死于你这个领队照顾不周、领导不力!”

领队没想到她这么牙尖嘴利,神色一变便抬手找她的麻烦。

章絮仰起头,眼看着那只大掌要落下,外间忽然有人闯进来,拦住了领队的怒火。

“老大,他是早病了,前两日还和我说过,我寻思着看起来没什么大毛病,还就两日到武威。便没管。”羊秦把她往后一拉,替她受了这巴掌。

那巴掌力气多大,打得羊秦嘴角立刻冒出了血花。

梁彦好来得更晚一步,他没武功,反应不如羊秦快,只挤了进来,把她护在身后。

“你是说真的?!”领队盯着羊秦,想这么重要的事情也敢瞒而不报,便气得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

羊秦跌了脸面,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与领队禀报,“是,不关他们的事。当下要紧的是赶紧让人医治,咱们身处荒郊野外的,死马也得当活马医。”

领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说,“出去自个儿领罚,这几日心思不知道到去哪儿了。”又回身拉开帘子对外面的吼,“队副二十棍,他妈的要是被我发现少了一棍,掌刑的就给我领一百去。”

队副领了罚,看了她一眼,扭头出去了。

而后领队的眼睛落到章絮身上,指着她,问,“你,告诉我,是不是能不截肢?”

她才来,什么都不知道,这会儿被架在火上烤,紧张地频繁吞咽口水,不敢答,躲在公子哥身后。

“说话!我就讨厌女人那扭扭捏捏的性格,成不成一句话的事情。”领队见她沉默,原本消下去的火又冒出来了点,看她的眼神里净是凶恶。

“我不会截肢。”她不堪重负,在那种极具压迫力的注视下,很快便投降认输,最后转开脑袋,悻悻地回答,“若我来治,我不会给他截肢。”

哪怕酒兴言和她说了,她也不会这么治。因为这类大操作,医者根本不教她,一是她才经初产,体力不够,二是场面太血腥,断手断脚的,她没那个胆。

“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治好,若您非要药到病除,那您还是现在就放弃,连夜领着他上武威去吧。”章絮既然选择跟着酒兴言学医,自然不是冷血之流,等心跳逐渐平息,定了心神,才从公子哥身后走出来,接下这桩病案。

领队还想说什么话威胁她,却被梁彦好出言挡下。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羊秦所说不虚,要么继续等死,要么先让她看看。于是领队愤哼了几声声,暂且应下,而后夺门而出,把屋外面看热闹的全遣散了,还这里一片安宁。

“酒大夫……”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忽然后怕,想自己学医不精,也许不能胜任。

可老酒已经决心不管了,方才说话的功夫将预备用的刀具收了个干净,再要说,乃局外人,“医者医术再高明也有治不好的人。丫头,救不活才是寻常,救好才是侥幸。今日便带着这话去试试看吧,输了也无妨,我们不怕与他们分道扬镳。”

说完,大家便回去歇息了,把伤者与她留在一处。

这是她第一回真正意义上的治病救人,此前都只做些打打下手的活儿,清理血污腐肉,换药清疮,取药煎药。

看着此人发黑的掌心与浑身的红疹,还有流脓的脚踝,她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治起。而这时,外间又忽然响起击打声,那是沉重的木棍击打在羊秦臀上的声音,只有头两声是清脆的,而后愈渐粘稠,好似血与肉已经被揉成一团。

这给了她极差的心理暗示,好像今日她不能将此人救活,明日便要同那羊秦一般,白白挨那二三十棍。

“呼——呼——”她试图通过大口喘息让自己安静下来,但很显然,这个法子没什么作用。她就是那种很胆小的女人,觉得肩负人命是一件让她无法呼吸的事情。

走进来陪她的是赵野。

这也是第一回她治病救人的时候,有亲近的人在身旁。

“你从前领队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么教训人。”她跪坐在地上,回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骂治不好病的都是庸医。”

他也不说假话,“有时候太生气了,是会忍不住。”

“可是送来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他们就是杀了我也做不到。”她手里抓着那本用来记录的小册子,翻了好几遍,都没能找到特别对症的方子,而症状上比较接近的,又有一味药缺漏。

“这已经不算重的了。”赵野陪着她一块儿坐下来,拉起她的手,温柔地揉搓,继

续道,“有时候,我们只是想要个发泄口,毕竟是自己管的兄弟,谁也不希望他就这么平白地死去。”

“我要是没治好,他会不会像教训队副一样教训我?拉我到大庭广众之下,狠狠打我的屁股。”女人觉得这样很丢人,更觉得这种惩罚是不公平的。

“当然不会,他若是敢教训你,我就教训他。”

没道理的话安慰安慰,有时候也是有用途的,女人偷偷擦了擦还没从眼眶掉出来的眼泪,撅着嘴与他说,“你白日出去打猎的时候有没有见过石膏,就是那种白白的石头,用手一扣就能掉下来许多粉末的。上次用完了没补上,卖药的说武威这边出这种药材,哪知道这会儿就要用。”

“白色的石头?”赵野不懂药材,但他特别懂土地,亲自走过这条路,哪里生野兔,哪里藏红狐,一清二楚,“你手里还有剩下的么?我也许认得但不知道名字。”

章絮从让他等等,而后在酒兴言留下的药箱里一个个翻找,翻到倒数第二个格子时,在夹层摸到少许碎块,于是捏了张油纸给他拿过来,说,“你闻闻看,这个味道很特别的。手一捻就碎了,扔到火里烧还会冒出白烟。就差这一味药,我在这里处理伤口,等你把药找回来。”

有了样子,赵野脑海里就清晰了,答,“我知道哪里有,离这里不远,来回大半个时辰,你要多少,我取了就回来。”

“最少一斤,多了取个三四斤也成。夜里风凉,你快去快回。”章絮想想,从口袋里取出一副皮质的小口袋,塞进他怀里,叮嘱,“这东西摸多了烧手,你隔着取,别犯傻。”

“知道了。”赵野二话不说从树下取了马,往西南方向去了。

第166章 死亡也会有救不了的人

赵野前脚才走,受完棍刑的羊秦便来了。那二十棍将他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刚进帐子,就飘来一阵血腥味。

女人这会儿正戴着面巾,防止切肉的过程中给污血脏了口鼻。这面纱将她的容貌遮去了七八,只露出一双精致秀丽的眉目。只这点容颜,都要他歪斜的心一点点活跃起来。

真美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黄昏时……你说的那些我没听进去。”也许是找不到话说,男人把头一扭,撅着屁股一点点挪到她跟前,在兄弟身边趴下,歪着头往她身上看,试探道,“我方才也受了伤,晚些能帮我也处理下么?”

若不是医者,这种事她是管也不管的,连眉目也不会抬动几分。

可眼下最见不得死伤,章絮垂着头,将手上那处腐坏的血肉切除干净,便松了气,扭动起脖颈抬头看他,看他的伤处,正色道,“等明日酒大夫睡醒再处置吧,夜里看久了烛火要眼花,捱到后半夜未必能将你的伤口收拾干净。”

羊秦觉得她有些冷漠,便兀地开口问,“是不是你夫君和你说了什么,要你离我远些,所以才不肯为我诊治。”

“什么?”她的神思这会儿都在治疗血毒上,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果断回绝,“他平白无故的同我说这个做什么?又不是闲得慌。”

她没注意到这句话说完后男人脸上的狡黠,继续弯下脖子,往血污烂肉里扎。

处理伤势的过程没什么好仔细说的,多半令人恶心,更别提这种烂了许久长不好的,切开皮肉里面全是黄白色的脓血。

羊秦撑着脑袋,像是完全没闻到那股腥臭味,脸上还能漏出想入非非的**,看她看得情不自禁。也不知怎的,本想远观,忽然动了要与她多亲近一些的心思,便主动挑起话题,与她说起眼前兄弟的事情。

“他有个爱赌钱的爹。听说那催债的上门,要把他妹妹抢走。他没答应,与他们说,要拿这趟走线的钱还他们,把赌债填平。也许填不平,但本金能还个大概。”

“哪知道这爹不争气,嘴上答应了要还,手上拿到他的份钱,便又去赌了,没半日赌完。他心疼他妹妹,不忍心拿他妹妹去抵债,便把认识的兄弟都借了个遍,借到大家伙儿都不肯搭理他了,也没筹齐。”

女人看起来没在听,两只俏丽的眼睛踩也没踩他,可听到赌钱,眼皮子突然有了反应,禁不住眨巴,眨得不自然,而后冒出清冷的银色,“……赌钱的就该死,平白拖累一家人。”

羊秦见她答应,便把话继续说下去,“听说是,对方在赌庄知道了这爹又欠了一大笔,怕要不到钱了,便在咱们出发的那日,领着一帮大汉往他们家去了,把家里的零碎砸了个干净。那妹妹,听说才十岁,拿个袋子一套,就掳走了。”

“他人都忧心忡忡地归队了,听出城的街坊邻居说了这事,是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看了可好了,彻底死了心,家里什么都不剩了,没吃的,没钱财,只留下一室的冷风和双手被斩断的倒霉爹。”

他说了一半,想自己不该这样冷淡,便叹口气,伸手去摸这好哥哥的额头,发觉手心滚烫,又拍了拍对方的脸,看看能不能唤醒。

章絮抬头看了看,答,“他已经昏迷了,你喊不醒他……我方才从伤口中清理出一小块生了锈的铁片,仔细想想,许是前段时间给庄里打糍粑所致。”

“那活儿可辛苦,一天得捶上六个时辰才给百钱。”男人知道这个营生,不要什么技术,就是有力气就行,给的钱不多但胜在包饭,能吃爱吃,多少都行。

她听到这里,喉咙不自觉地用力滚动了下。

尽管酒兴言与她说过,不要听伤患的故事。听了也没用,还会动摇她治病救人的决心。毕竟命数天定,好人不会因善事做尽就多活一日,坏人也不会因作恶多端便少活几时。

但她还是把话接下去了,“因为不是护卫的时候受的伤,官家不会给他付钱。”也别说治病了,“他饭都没得吃。”

“你怎么知道他吃不起饭?”羊秦原不想把他的境况一五一十地都说给她听。

“他的脉象这么虚弱,一般这么虚弱的脉象不会出现在本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身上。吃不饱饭又日日奔袭,把他身子掏了个干净。”她的话语里带有几分惋惜,想那白虎汤最对症,可此方药力强劲,最不能给大虚之人用,“底子太差了,想治也治不好。”

女人终于剜除了最后一块烂肉,将它们尽数用个小布袋收起来,准备晚些就往外面扔。

“是,我起初不知道,看他天天讨食,有些烦他。就跟那乞丐似的。大家都知道自个儿买粮,就他不买,每日到了饭点就眼巴巴地管人要。这荒郊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想给也得给。今个问咱,明个找他,队里对他都有闲话。所以我才不愿搭理他,让他自个儿难受去。”

男人出门在外都好面子,越是年纪小的,越讲自尊。家中困难的不会对外说自家的丑话,这副领队的自然也不能偏袒这个行事奇怪的家伙。

话题告一段落。女人用干净的长布一点一点将他脚踝上的窟窿堵住、封住,再缠绕得密不透风,直至留出来的脓水再也不会渗透到最外层,这样的动作才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