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尖端他们的视线在匕首尖端交汇三次(……
射手与陷阵是互相帮衬的。
例如,羌人射手的这一箭把屋里面的人逼得不敢出来,冲在最前面陷阵的就可以上前查探情况。等晚来的赶到了,把屋子团团围住,里面的人就是插翅也难逃。
混战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人多有压倒性的优势。
赵野站在黑漆漆的屋子内,往后退了两步,低头看着扎在门上的这半截箭头,问,“你们中谁做过刀盾手?”
问话的功夫,对方又射了一箭,这回用的力气更大,箭矢有三分之二都穿透了木门。
“我做过。”队五抬头看了眼领队,未经许可便站了出来,继续道,“从前在陷阵营待过,是专手。”
“待会儿你端着这门往外闯,能吃多少箭就吃多少。”赵野边说边把背上的弓箭取下来,接着问,“谁做过射手?”
队八举起了手,糙汉把手上的武器一丢,草草定下了等会儿突破重围的计划,“外面有人给我们接应,等信号一出,咱们就往外面冲。”
“当——”又是一箭,对面的射手把他们当狐狸在玩。
容吉亲耳听着前方的动静,一声接着一声,搭弓时弓弦被张到最紧,弓箭射出后弓弦的震动声,不绝于耳。
这是她第一回离敌人这么近,近到她能清楚地听到对方嘴里发出的轻蔑的笑声。
关逸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不敢发出信号。发出来她就死定了。
女人就像一床毛毯,静静地盖在地上,不叫那名射手察觉。
“来了几个人啊?这么弱。”(羌语,以下省略)那名羌人还在幻想一场激烈的战斗,畅想对方鲁莽地冲出来,被他们射成刺猬。结果等了半天,一点动静没有。
“不知道,滇零没发出几句信号就死了,来的人挺厉害的,一刀就把喉咙割了。”
“……这有什么难的,你们就是爱大惊小怪,这方圆五十里内哪还有活着的汉人?”戈迷拿着弓,满不在乎地与稍远些给他望风的同伴说,“首领干嘛不把他们杀了,留着麻烦。”
“他们身上有军职,算俘虏,值钱。”副手回答。
“值钱个屁,几个臭烘烘的男人而已,能有女人香么?要我说多去抓几个女人才有用。”戈迷叽里呱啦,嘴里像含了口水,净说些容吉听不懂的话。
尽管容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突然的对话让她意识到前方不止一个人,还有另一个脚步更轻的护手。
一对二,这会儿她不管不顾站起来与之搏斗,就是死。
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握紧了手中的黄沙,焦急地等候。
关逸是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他的脚步最轻,职业杀手,他若是想藏起来,没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得了赵野的命令,要来找藏在暗处的射手。
找射手,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出箭,箭射出来了,再顺着箭尾的方向往回找。
找到了。关逸的视线顺着门上的箭矢一下子就找到了躲在草丛后面的护手。他的整个下半身都暴露在视野中。
千钧一发的时刻,剑客从背后抽出路提前准备好的轻竹,瞄准那只露出来的大腿,用力地抛去。
这声音很响,竹子在空中剧烈地抖动、摇晃,没有准确的形状,声音大得连容吉都能听见越来越近的响动。
这是鸣箭,作用就是声东击西。可这段期间关逸苦练左手后,力气比之前大不少。竹片抖得这样厉害,还能冲着护手的方向飞来。
“快躲开!”戈迷看见那根竹杆,连忙转移瞄准方向,往左一挪,对准空竹,射出第四支箭,同时大声提醒护手。
可趴在地上的一时半会儿怎么能躲得开。护手只来得及往右边滚了半圈,动了上身,没动双腿,翻身的过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大腿给关逸扎中,皮肉传出撕离的剧痛,将他困在原地不得动弹。
戈迷是队伍里的神射手,这一箭又快又准,关逸也躲避不及,与这边的情况如出一辙,上身躲开了,下身毫无办法,投掷的力是往前的,再往后就要有停顿。停顿就是破绽。
“唰——”锋利的箭矢从他的大腿旁侧擦过去,扯下他的一块皮肉。
黑暗中传来男人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它们在顷刻间忽然加重,让他的足迹无所遁形。尽管关逸已经竭力抑制了,可羌人制作的箭头与众不同,有密密麻麻的倒刺,扎在人身上剧痛无比。
“中了,追!”戈迷毫不犹豫下达命令,要后面赶来的队友前去追击关逸。
就是这时候,就是这时候。
护手的痛呼正好能把容吉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掩盖过去,没人知道她躲在他们的身后。
女人一边松开手心的土,一边拔出挂在腰间的匕首,用力地捏住,死死的,然后猛地站起身往前扑,扑到戈迷的身上,用准备已久的匕首去割他的喉咙。
戈迷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刀刃已经放到了他脖子上,有月光折射上来,照亮两人的眼睛,那个人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在匕首的尖端相遇。
死吧,去死吧。容吉在举刀的这一刻心里只有杀戮。
“噗嗤——”利刃划开皮肉,深深地卡进细小的骨头中。
这声音不对……和方才赵野割喉的声音完全不同,更没有喷溅而出的大量血液的声音。容吉心漏跳了一拍,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摸,摸摸看伤口到底成什么样子了。谁成想直接被戈迷捉住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戈迷竟然能用手掌隔开了她的匕首。她拼尽全身力气的一击。容吉震惊不已,连忙松开抓住匕首的右手,去摸腰上的响箭,要给赵野发信号。
这一松,给了戈迷机会。他既已经无法再当射手了,那最要紧的自然是拿下她的命,“要藏就好好藏,死都别出来……你现在出来不是找死么……这回可轮到我了。”戈迷死死地捏住了她的手,哪怕只有一只手能动,也像根锁链,把她牢牢地绑在身后,使其无法逃脱。
容吉还没摸到响箭,慌乱中无法与他抗衡,于是被他往前一拽,整个人翻了个跟头栽进他怀里。
这很危险。她抵着男人的肩膀,摔得四仰八叉,不得平衡,直到原本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匕首架到自己身上,那枚信号才发出去。
随着那枚响箭的发出,戈迷终于能看见她的样貌了。偷袭自己的竟然是个没自己高大、没自己有力气的,女人。
“我早说了方圆五十里大汉没男人了,他们还不信。”戈迷在月色中发出几声冷笑,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的脸,扭头与还在痛呼的护手说,“女人就别杀了吧……她有用得很,能下崽。”
容吉听不懂这男人说的什么,但这会儿突然摸脸,心里在想
什么,不难猜。
她咬紧了下唇将身体蜷起,想要用脚去蹬他。可方才自上而下的力气都被他成功化解,更别提眼下自下而上的了,在他眼里简直是雕虫小技。
“别反抗……没什么好下场。”戈迷只用一只手就把她的双手掐死了,剩下那只,曲肘向下,狠压在她的双腿胫骨上,将她牢牢锁住。
好消息是她不用死了,坏消息是她变成了人质。容吉用力的仰起头往上看,看见赵野他们趁此机会冲了出来,与围靠上来的刀手拼杀斡旋,想自己总算派上点用场,又想,还好自己对上的不是关逸,不然落于下风的第一刻,自己就死了。
戈迷的双手被容吉掣肘,也失去了自己应有的作用,这会儿紧张的劲儿过去了,掌心开始剧烈地发痛,再也抓不住那把匕首。匕首从指骨的间隙松开、掉落,垂坠到一旁的土地上。
两人的余光再次在那把匕首的尖端交汇。
狠厉的男人的目光,还有顽强的女人的目光。
容吉大口喘着气,又扭动了动自己的双手,想要从他的掌心挣脱,他不许,双眼一眯,用了能把她腕骨捏碎的力气,顿时,她就疼得出声。戈迷听见她的痛呼,才稍微松了些力气,这样才是对的,这里最厉害的神射手,被她压一头,多没面子。
正是二人僵持的时候,其他的地方传来叫容吉激动的消息。
关逸拖着伤腿往马圈去了,赶在羌人追上之前挥剑把部分马儿刺伤了,马儿吃痛,躁狂不止,左蹬右踹,把后面追击的人全拦了下来。
而赵野那边没了射手,抢下了一些兵刃后,自然能与他们拉扯、斡旋。两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赵野力气大,能直接把人劈成两半;对方也有身手敏捷的,能从他们身上讨些甜头来。
不多时,风中便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像在码头鱼市上闻到的那种,她闻多了直犯恶心,躺在地上干呕。
“……别动!”戈迷要去捡那利器威胁她,可她遭不住了,紧闭的嘴微张,就往上脸上、身上吐酸水。
若是没伤口,他顶多给容吉两巴掌,让她老实点。可掌心这么大个豁口,不停地往下渗血……而那胃酸胆汁各种污物都偏偏喷了上去,“你!”戈迷疼得钻心,再没力气压制她了,忙松开了往后躲去。
“呕……”容吉被他甩开,滚到一边,满头满脸的土,动不了,这一日夜疯狂赶路,没休息,方才又狠狠地打了个滚,腹中火烧火辣的,歪着脸便继续吐。
这就是战场么……女人吐得泪水都要掉出来了,动弹不得,再也没办法去想要怎么活命,怎么帮他们的事情。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栗,死腥越多,恐惧越多。
余光瞥见那把匕首,她的匕首,依旧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戈迷走上前,准备拾起,两人的目光再度在尖端交汇。
他要杀了自己。女人挣扎着想往别的地方跑,可身后终于挣脱那杆轻竹的副手钳制住了她,把她往戈迷的刀下推。
死是很常见的事情,她突然想,兵刃相接的时候,死亡就是一束亮光。
正当她被拽着仰起头去迎接那柄刀刃时,她看到了刀刃上影影绰绰的反光。有人骑着马往这边来了,还有人张起了弓。
所以在戈迷举起刀的那一刻,她轻轻地笑了下,说,“怎么能不杀女人呢……多少男人都是因为女人才死的。”
第182章 尸毒“你愿意为了她去死么?”……
没了马,羊秦和十一只能跑,不知疲惫地往前跑。那个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村庄,正好处在武威与下一个驿站的中央,他往哪头跑都没差。
领队要他往前,他就往前,带着为数不多的水和食物,不分昼夜地跑。
但正如赵野说的,羊秦没有多能认路——也许是从这里开始植被骤然减少,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土坡,而这几天又是阴沉沉的天,没有太阳与月亮为他们指路——他们多次偏航。不过百十里的路,他们用了将近两日。
两日,等他借了驿站的马折返,等他领上为数不多的人手回头,等他凭借记忆再次走回这个小村庄的时候,看到的是满目疮痍。
“……我是不是走错了。”这念头是自然而然生发出来的,他看到了村外的狼群。这一路上他都没见过狼。他看到了荒芜的村落,一地的灰烬。
但如果走错了,这里又是哪里?
羊秦浑身剧痛,坐在马背上扯着缰绳一步步后退,脸上被赵野打过的淤青还没消散。正是因此,他才幸免于难,否则留下来守村的是他,而不是队三。
十一骑马,在他身侧,不合时宜地提醒道,“我们没有走错,路是他们领的。”
驿站的比他们更熟悉这条路,他们已然走过数千回,这条瘦长的荒渺的路途上,只会经过这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就是领队说的,要回来聚集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浑身剧痛,好像赵野打在身上的拳头还在不断地挥舞着,不敢置信地问,“……所以,这里发生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还有力气回答他。
他们被狼群隔在外面。头狼饥肠辘辘,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马匹,好等待时机蜂拥而上,将它拆皮剥骨、吞入腹中。羊秦不敢接近,这是好不容易借来的几匹马,官家的财产,没了赔不起,只能与狼群在村子外面耗着。
是天快亮的时候,梁遂拎着小木桶往外走,要走半日的路去河边取水,一眼看到了打过照面的羊秦,才惊奇地叫着,跑回去呼喊老酒。
“酒爷爷!酒爷爷!”稚童的呼喊响彻孤村。
酒这个姓,比较稀有,不是西北常见的。羊秦一听,就想到了之前与他们分开的那一队人,脸上的表情又高兴又难过。一想,他们在这里,又想,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那名勇猛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屋子了,这几日,都是老酒在管。他枯腐的右手,抓了串女人曾经戴在手腕上的鸡血藤,一步一步,弯着腰,疲惫的,缓慢的,走到头狼的跟前,让它闻章絮的味道,让它把入口打开。
羊秦不知道他们如何能操控这些猛兽的,此时此刻,满心的疑惑,走上前就想与老酒问个究竟。
可跟在酒兴言身边的小娃娃,他一下子蹿出来,挡在羊秦的马前,仰着头与羊秦说,“羊叔叔,阿婶病了,酒爷爷不让人靠近村子,你们还是尽早离开吧。”
“阿婶?”羊秦下了马,也认出了这个小家伙,是那富家公子的大儿子,涩着嗓子问,“你阿婶是谁?谁病了?”
“你认识的,她姓章。”梁遂毫不退让,甚至把手里的水桶往他脚边一扔,要求道,“你们不能走进这个范围,不然就都要得病。至于是什么病,酒爷爷没告诉我,我自然也不能说给你听。”
这么含糊的两句话,不能打消羊秦的疑惑,他抬起头往酒兴言脸上寻找答案,想知道他离开的这几日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可老酒快没力气了,这段时日把他折腾得够呛,只用那双发白的眼睛打量着羊秦,这么淡漠地看着他,问,“你对她,还有感情么?”
身后的人都在听,在这样冷清肃杀的时刻,突然提起儿女情长,羊秦心中不但不觉得开心,反倒有股难以抑制的恐惧。他转过头往老酒走出的那间小屋看去,章絮肯定在里面,那个无比貌美又果断精干的女人,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出来,“不说这个,赵兄弟他们……”
“等他们回来,事情就变得回天乏术了,我等不到他们,还好,还有人来。”酒兴言对死亡的判断总是无比准确,“做好这件事需要有人牺牲掉什么,你能帮我么?我想给我家丫头留一条生路。”
“她到底得
的是什么病?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得这样厉害。“羊秦非要听到那个答案,非要追究到底。
既然他想听,那老酒便说,“前几天给你们队伍的老三缝身体的时候。”老者说了一半,怕这孩子听不懂,于是又按住了性子,从头讲起,“我们到的时候,村子被屠干净了。你们队里的老三、老六、老九也在亡故之列。这丫头心善,想着既然是认识的人,就给尸体收拾整齐了,多少能齐全地上路。但没想到在接触尸体的时候染上了尸毒。”
“她自第一夜起便开始高热不退,第二日身上便生了脓疮,伤处溃烂,发黑。我给她喂了些清热解毒的方子,黄连解毒汤、五味消毒饮都只能暂缓病情的恶化。”老酒镇定地完全不像在说关心之人的病症,“再不对患处做处理,明日便要截肢了。”
提到截肢,羊秦猛地想起半个月前忽然死去的队七,也是这样的境况,也是酒兴言说了句要截肢,立马上前两步,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答,“我帮……我帮!”
“小伙子,你再听一听我说的话。”老酒低下头,看了眼脚下的黄沙,喘了口气才继续问,“你愿意为了她去死么?”
这声质问轻得能被任何一阵微风吹散,可偏偏,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这老头是不是疯了,说出这样的疯话来,我看病的是他才对。”
“咱们明明是来帮忙找东西的,怎么又是屠村又是救命的,羊兄弟,你干脆等你们老大回来再答应。”
但也不是全反对的,十一在边上看着,他什么都知道,于是伸出手,轻轻推了羊秦一把,建议道,“想去就去吧。”
羊秦没说话,从出发开始他的行为就显得有些儿戏,眼下看起来,又要这样。大局。他绝望地看了眼村子里满地已经逐渐开始干瘪的尸体,想自己去救一个活人也应该能算顾全大局吧。
“能让我再见到她,做什么都可以。”队副艰难道。
老酒姑且认为他说的都是真话,眼下时间紧急,容不得他做再三的思考了,于是弯着腰转了身,与其他人说,“没办法做到与尸体不直接接触,就不要触碰尸体,我药箱里的药不够,只能救一个人。”
说罢,他把那支鸡血镯往远处扔了扔,指了指远方与头狼说,“回去吧,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快去找吃的吧。”整个村子的尸体都到了高程度的腐败,狼群已经不吃这些了,他们等来了能帮助他们的人,当然要放这些生灵重回自然。
又是一阵风吹过,孤村依旧是死一般宁静的孤村,带了些新鲜米面来的羊秦庆幸自己的决定。确实是有些儿女情长了,哪怕被赵野揍得鼻青脸肿,哪怕被领队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依然自己自己曾经答应过章絮的,要给她做一顿家乡的饭菜。
前两天看到就顺带捎上了,赌一把走回头路能遇上他们。这么窄的官道,只要他们不是在武威彻底住下了,就会有再重逢的时候。
回屋的路上,老酒与他说,丫头算幸运,患的不是具有传染性的,或者说,不是具有人与人接触致使传染的尸毒,这个病有更具体的名字“疔疮”(现皮肤炭疽),只在有破损的伤口时接触患病。孩子们不用担心被传上。
但问题是,内服的汤剂若是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他们就要开疮引流,把毒血放出来。患处不能压迫,这是大忌,一旦压迫,便使毒血即刻往深处走,转而攻心。酒兴言担心只这么放血,程度不够,而疔疮之症,从第三日开始急转直下,拖到明日便无能为力了。她会像队七那样,突然离世。
羊秦听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自己此刻唯一关心的是,“你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把丫头的毒血全都吸干净。”酒兴言方才还说这个病最要紧的就是不能与伤处直接的接触,“她缝尸体的时候,用绣花针在食指上刺了个小伤口,那就是她的患处。”
话说到这里,两人走到了他们暂时住着的屋门前,屋门半掩,里面传来章絮低低微微的喘息声。
她这几日一直半梦半醒,睡不好也吃不下,整个人消受得厉害。从今晨起,发红的面色开始转黑了,脸上出现了大片的瘀斑,一个一个的,跟胎记似的。而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食指发黑,周围水肿,呈现紫黑色。
“……是夫君回来了么?”章絮微微仰起头,往门口看。她其实有些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虚影,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形,所以她默认为是赵野,又问,“事情办妥了么?”
羊秦转过头看了看酒兴言,点了点头,回答道,“都办妥了,办妥了才敢回来看你。”
女人肉眼可见地放下心来,然后忽然冲着他掉眼泪,委屈道,“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了呢?”
最后一句不知道在和谁说,原本得这个病中后期就容易出现谵妄,但是大家都听得清楚,“我快要死了,你才肯回来吗。”
第183章 排毒用嘴唇亲吻她的伤处(800评加……
羊秦一愣,眼睛突然红了,好像浑身的疼痛在这一刻达到极点,答,“你不会死的……是我跑得太慢了。”
酒兴言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浑身一震,瞳孔放大。
这样的对话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夫人,让他不禁去想,夫人弥留之际,是不是也像丫头这般,因为认不清楚来人是谁,所以对前来照顾自己的儿子或是小厮发出过同样的询问。
原来是这样么?原来夫人临死前想说的是这样的话么?
老酒的眼睛也红了,湿润,这在他的身上很少见,年长的总要在小辈面前保持理智和冷静。
“进去吧,有什么话等我们把毒血逼出来再说。”医者很快调整好情绪,把放在门口的几块白布往提前准备好的醋水里浸了浸,又指了指靠着墙的那几口大缸,让他净了手再进屋。
羊秦显得木讷——他被推到了不该有的位置上——先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又迈开腿往水缸边走去。条件简陋,能做的消杀有限,酒兴言只能尽力保证他的安危。
副队在口鼻上蒙上白布,哪怕走近了,也很难叫女人分辨清楚。
她很开心,睁大了眼睛往这边瞧,嘴里嘀嘀咕咕的,好像要把能说的话在一口气里说完,“……阿和一直在哭,等会儿有空你去哄哄她吧,这两天给她饿坏了。”
女人病得厉害,没法给女儿喂奶,更不能与孩子接触,早早就给老酒抱开了。孩子这么小,一离开母亲就要哭,她很少哭的,这两日哭得撕心裂肺。她隔着屋子听,心痛不已。
“好,我等会儿就过去
看她,我先来看看你。“羊秦以假乱真,眼神又真挚,真给章絮骗了过去。
“丫头你先睡会儿,我给你处理创口。”其实当时发现她的伤口就已经做过多次的处理了,但口子越是切开来清理,溃烂的就越厉害,只能等情况更恶劣些,把实质性的毒排出来。
酒兴言染了根火折子,吩咐羊秦把章絮从床上扶起,他得从脊椎开始逐级引导毒血从伤口排出。
章絮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没力气,头痛发热,浑身烫得像一团火。衣裳自然也是他脱的,他把头一扭,手忙脚乱地抓起被子把她的私密部位遮挡住。
第一针下在大椎穴,刚落针,就有极黑极浓稠的血液从那个小点流出来。
酒兴言看了眼说,“吸吧,出门没带兽角,只能这样拔除毒素。”(汉代没有火罐,最早东晋才有类似的技术)
他的脸色忽而变红,他不知道酒兴言为何这样信任自己,可犹豫不过两秒,他便转了个身子,掀开覆面,俯身朝她的后颈吻去。
用力地吸吮。
他不知道到什么程度才能完全解除她的困境。他尽心尽责。他尝到了满嘴的血腥,不能吞咽,要吐出去,他含满了,便扭头吐在老酒提前准备好的容器内。直到大椎再也流不出黑腥的毒血。
接着是,肩部的肩井,手肘的曲池,小臂外侧手三里,手腕的外关……
她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他的手心,几针下去,就能明显感觉到她的高热在逐步消退,等到酒兴言抓着她的手背找寻合谷穴时,她便渐渐清醒过来了。
“羊秦。”蒙着面她也能认出来陪在身边的男人是谁。
这声把他吓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上回见面那样大胆,能有理有据地挑逗她,反倒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恐慌。
“……是我。”他擦了擦嘴唇上的黑血,不敢与她直视。
“刚刚糊涂了,说了胡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边说,边低头看着自己发黑发紫的指尖,一日不见,又重了不少,起初还只是一个小黑点。
“没有的事情,你还愿意见我……”他不是被打怕了,相反他的害怕更多的来源于,她可能会在自己的面前消失。那时候多深的淫思,就变成此刻多重的恐惧。
“不是说很危险么?怎么让他进来。”这话是问酒兴言的,也许只有经历死亡,才能真正体会当中的含义。
“我想救你。”酒兴言眉头一皱,烧红了银针往她的合谷穴刺去,半寸,而后果断拔出,把她递给他,吩咐道,“继续吧。”
再往后,就是她亲眼所见了。刚才温温柔柔的接触并不是梦境与幻觉,都是真实存在的,与那时相差无几,但又大不相同。她好像能感觉到来自其他男人的感情了,抛开情欲不谈,也许最初是被美色所吸引的,但到眼下这个地步,合该是真实的。
所以这回,她并没有过多抵触,只是想了想,答,“我不能给你想要的回应。”
羊秦面不改色,“我不要回应了。”
或者说,他们之间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而是客观定义上的强者与弱者、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诚然他有私心,诚然他的感情未曾散去,但就算什么都不能从她这里得到,也不会让他放弃接下来的救治。
“谢谢,我舒服了很多。”章絮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有了延缓的迹象,血液不再在耳旁叫嚣,好像死路的尽头逐渐传来希望,“若是能活下来,我为你做一顿饭吧,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
他没接话,低头往八邪穴吸去。这里的脓血已经发出腐败的气味,舌头一触碰到就让他浑身恶寒,不知道有多少,怎么都吸不干净似的,接连吐了七八口。
这里才是最危险的,越接近伤口的地方,脏污越多,不知道因为什么,就会被传上。所以酒兴言一开始问他,有没有做好会死的准备。
一炷香后,毒血不再渗出,治疗便结束了,他赶紧去外面清洗,再蒸熏浓醋,留老酒给她清洗针口。
“我好像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章絮觉得身子从未像这一刻那般轻松,“他不是不想回来,而是不能回来。夫君天性野,没有归属,和他们完全是两种人,所以才能毫无挂碍地平安归来。”
“你看,到了边关,就连这么没有分寸的羊秦都知道该怎么选,杜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远在千里之外,地处安逸的小村庄,哪里能比这边的妇人更值得挂牵。”
酒兴言并没有辩驳,人的心结只要找到能解开的答案便可,无需字字全对。
“生死无常,哪能事事如人心所愿。”他想,他又说,“多亏你,我也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他原以为直到自己死前也无法获得真正的答案。毕竟斯人已逝,这世上不能有人在印证他的揣测了。
章絮不知道他指的什么,窝在床上无心地问,“是什么?正好闲来无事。可以与我说说。”
酒兴言放了手上的用具,像讲故事一样同她说,“孩子同我说,夫人之前一直有话要告诉我。但夫人口齿不利,说的时候已经没人能听清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夫人嘴里是留恋更多还是责怪更多?”
“不论哪一种,都会让我更加自责。”
“但师母不是已经离世了吗?酒大夫又如何获知?”她觉得揣测已死之人的心,是这世上最难的难题。
“方才你已经告诉我了。”酒大夫和蔼地笑笑,安慰她,“又有留恋又有指责。”
她还想说点什么,解释方才不过是病昏了,一时上头。羊秦就再度走了进来,打断二人的对话。
“我去给你煎药做饭吧,病了这么久,想来也没怎么好好吃过。阿和要不要抱来给你看看,我就带着她在门外,不进来。”他还在承担本不属于他的身份,他自愿的,他喜欢这个梦。
“也好,把阿和抱来给我看看,这几日肯定给她饿坏了。”她的心思重归到女儿身上。
他给她打了水,好让她擦洗出了许多汗的身体;他煎了药,好让老酒能换个屋子休息会儿,又把烫人的药汁一点点给她喂下去;他想起自己带来的那袋子米,坐在火炉前为她做了一顿家乡的饭;他从隔壁的屋子里把熟睡的阿和轻轻抱过来,站在门槛外面给她看,章絮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隔着门痴痴地望,又不忍心出言惊扰她的美梦。
他们在这个屋子里又待了三日。
直到女人把最后一贴药饮尽,能下床走路了,能做点活计;直到看见一队人马从南边来,是小梁领着前来收拾的队伍;直到赵野他们把被抓走的女人们都解救了回来,让大家重回故土。
这一幕还在上演,她亲眼看着那些被救回来的妇人不断地向她的男人道谢。
好像不一定非要指名道姓的帮助,一定得是谁家的男人去救谁家的女人。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被别人救了,她的男人又去救了更多的人。
好像这个境况下再谈世俗情爱会显得特别小气。她以前就是小气的。好在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你没事吧。”赵野挣脱了旁的事情,来找她了,见她瘦了一圈,阿和也跟着瘦,急得说不出话,把她被布包着的右手拿起来看了又看。
“没事,别担心。”她也学着去查看他的身体,有没有更多的伤口,用手背去碰他的身体,观察他眉宇间的反应,“你呢?一切顺利么。”
也许顺利也许不顺利,他总是模糊地讲述那些残忍的故事,把她安放在被包裹起来的蚕茧里。
羊秦跟着领队远远地看着他们,终于,学会了远远地看着他们。
此地不宜久留。几方交汇的人流要在入夜之前分散,妇人们跟着回武威,他们与商
队再次结伴同行,走之前,他们要用火油把整个村子里的人和物全部烧毁,以绝后患。
所以人群熙熙攘攘地在村口集合,等人齐了,就放火上路。
有人不肯出来。几位家里只剩自己一人的,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去,毫不犹豫地往尸堆里钻。人们无法劝阻,已经有人染上了疫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进那片坟堆里。
还有一个人没出来,尽管小梁已经在屋门口敲了半日的门,酒兴言还是反锁着,躲在屋内闭门不出。
“老酒,你别闹了行不行?赶紧出来!”小梁急得团团转,在门口走过来走过去的,恨不得直接把门撞破。
他却是坦荡而无力的,“你们继续往前走吧,我想留在这里。”
“不是,酒兴言,你要选可以,能不能选个体面点的,这心破破烂烂的村子,值得你把命交代在这儿么?你出来,你快出来听见没有!本公子肯定给你找个漂漂亮亮的地方。”他用力拍了拍门,想让屋子里面的听话。
“就在这里吧。”他的态度格外坚决,“你小子别费力气了。”
“我……”他气得脏话都要出来了,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么?我就知道不应该让我一个人走,回来一趟你们全变了。他们是叛徒,叛徒!这种时候竟然没有一个来劝你的。”梁彦好说完,一脚踹飞了放在边上的水桶。
酒兴言笑了笑,“你若是非要要个答案,不如就当我再也没力气往后走了。”
“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活够了。”
屋子里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无论他之后如何追问。
火是准时点起来的。关逸在最后时刻把小梁拖了出来。沿着火油倾倒的路线,一点点把这座古村燃烧。
这是章絮见过的最大的一场火,直到这火彻底吞没了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吞没那个把她当亲孙女看的老者。
——“夫人到底说了什么,不妨让我亲自去问问吧。”走之前,老酒是这样同他们说的。
第184章 篝火“章絮,我才知道你吃这么好!”……
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
他们这边少了老酒,商队的折损大半,除了已经死亡的几人,在前几日与羌人的缠斗中又有队五和队十重伤,不得不提前踏上返程的道路。眼下仔细算算,从金城出发的十八个大人里,如今继续向前的,只剩下十一人。
十一人不少了,升一团篝火围起来坐,也能有个不小的圈。
这回出发与前半程大不相同。此前是商队的在前,他们在后,走着走着,赵野这边的总要追赶行程,让随行的女人和孩子吃不消。而这回,商队的因为赵野三人的帮助,找回了被劫走的货物,终于看重起他们来,让走得慢的领路。
章絮与赵野同骑一头骆驼,在队伍最前。男人吃风沙,她依旧裹着那张宽大的披风,躲进了他怀里。
这一回可叫女人们累坏了。
章絮急病初愈,要养身子,可路上没什么好的,只能以休养代疗补。得了闲就靠在他怀里睡,阿和则完全脱手不带了,让赵野来管。
容吉与小梁一头骆驼,也是不言不语的,听说是短时间看到了太多的死人,受了惊吓,再加上脖子上也给戈迷划了一道不浅的伤口,失了不少血,元气有损,回来后便开始沉默,跟丢了魂似的。
梁彦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了也是各说各话,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他心里急,实在憋不住了会问她,“……你怎么不和我说说话。”
容吉望着黄土发呆,靠在他的肩膀上,若有所思地回答,“我不知道杀人是这种感觉,先是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堕入无边的虚无中,旁人和我说什么我都开始听不见。彦好,我真的杀了一个人,那个想杀我的,但我一点都没觉得开心。”
换做以前公子哥肯定是要站在道德制高点对这种行为指指点点,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哪还能说出那么不近人情的话。
“活着就是最要紧的。”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活着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
他们带队之后,队伍的速度就忽然慢下来了。领队也没多说什么,他认为大家需要一个休息的空当,所以天还没黑,他们就早早的安营扎寨了。
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在火堆分成左右两个营地,而是把几顶帐子紧挨在一起排布。也提前说好了共同生火做饭,吃完了再弄点好玩的活动娱乐一下。
这是难得的偷闲,大家都有点无所适从。本来一群人没什么话,今次走动时碰见面了,也能借此打个照面,“晚上别睡太早,一起出来聊天,把女人孩子都带上。”
章絮伤了手,不下厨,男人们想办法做些看起来没那么糟糕的食物。等赵野端着一碗羹汤进帐子喂她,她觉得这酸酸辣辣的肉汤十分开胃,接连喝了两碗时,才终于有力气往人群里走了。
“阿和吃了没?”她伸手去摸被他背在前胸的女儿,认认真真地叮嘱道,“带着她的时候别走太快,你本来就高,晃多了她要吐的。这里本来就没得吃。”
“还没呢,看她睡得香,不吵她。你先吃要紧,阿和等会儿热闹了,她睡不着了,让她边看着大家玩边吃。”男人谨慎地在她身边坐下,把襁褓的盖头揭开来让她好好亲近亲近女儿,又转而问她,“身子好些没?不然你给我写几味药,等夜里我出去给你找找。”
她摇头,“你就当我染了风寒,过两日便好了。只是几日没睡累得慌……”说一半往他身上靠了靠,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语气有些感慨,“等到了酒泉,我们安置下来吧,我想和你有个真正的家,多大多小都行。”
赵野点点头,与她说,“酒泉那边太靠近边关,置办屋子不费多少钱。若你嫌麻烦,不想自己造,咱们就去买现成的,一万两万钱。若你想自己造,咱们花一两千钱买几亩地,想要什么式样的我都能给你造出来,等的时间久点,但胜在便宜,三两千就能拿下来。”
他们手头上还有不少存钱,两三万,一路上省吃俭用的,没想到绰绰有余。她忽然觉得好安心,好安心好安心,在他怀里红了眼睛,“咱们造个大点的屋子吧……你那些关系好的走兽们都可以请到家里来玩,我看能不能给他们做点好吃的。”
赵野被这种话逗笑,心里又暖暖的,“有机会再说,我在酒泉的时候不太往外面去,军营里管得严,也许这回能交上新朋友。”
她又说,“等过几年安稳下来,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汉代很少有独子独女,大都三五个一起长大,像章絮,她兄弟姊妹加在
一块儿就有五个,所以兵荒马乱的心绪过去,要投入自己的生活了,便由衷希望阿和不是孤单一个人。
男人搂了搂她的肩膀,头一回没因为私欲拒绝她,“身体好了想要就要吧,多少个孩子我都养得起。”
等到两人相识近一年的关头,她才终于有心思好好地认识他,“你知道新婚那日我看见你满身的伤疤时,心里在想什么么?”
“什么?”他没有提过这些事情,她不问,她当没看见,他也当这些痕迹不存在,眼下突然提起,他也觉得,自己在她心里有真正地位了,“没吓到你么?觉得我杀过很多人?还是担心我会把你吃了。”
“我当时觉得你一定很厉害,带着这么多疤还能活着回来。”说出来心情就会好很多,她靠着夫君懒懒地笑,“相忘于江湖,不如相濡以沫。”
“娘子,我听不懂。”赵野是个文盲。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能在这么乱的世道里寻找到偏安一隅,和你互相扶持地走下去,是一件特别好特别好的事情。”她郑重地宣布,“在我心里,你已经和自由同样重要了。”
他觉得很欣慰,也很感动,好像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都值得感激和铭记,“你怎么会说那么多好听的话。”他自愧不如,“真好,我要和你相濡以沫。”
赵野抱着娘子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火边等着了,火光照得人面红彤彤的,哪怕平日里是极其硬朗的形象,在这一刻都显得温和。
“身体好点没?”羊秦也问了,光明正大的,看着她,不避嫌也不越界,“看你一直睡,担心你。”
她窝在夫君怀里,轻轻地摇了摇头,笑着答,“身子懒而已,我不是一直都挺能睡的么?现在担心。”
副队没话,把头转回去。
他们在空缺处坐下,挨着容吉她们。章絮看了看她脖子上的伤口,悄声安慰了两句,容吉心里空落落的,往她边上挪了挪,她们就又坐到了一起。
“以前这种篝火夜会,都是女人跳舞、男人吃酒吹牛谈天的,今个儿他们突然说要逗我们开心,所以看着就行。”容吉小声地告知她后面要发生的事情,方才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容,“……听起来还蛮好玩的。”
章絮没参加过,不懂,也是第一回,听说男人们给她们找乐子,也莫名其妙地笑,再悄悄说,“我才不信,他们笨死了。”然后转身把阿和接过来,与男人说,“你也上去玩玩看。”
这群男人能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一开始打摔跤,联络联络感情,接着演剑舞,唱战歌,末了再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但她们破天荒看得津津有味,坐在下面偷偷摸摸讨论起来了。
容吉:“别说,那领队脾气不怎么样,身材还挺不错的,比那些个瘦小精壮的看起来有意思。”
章絮微微扭头,定睛看了一眼,小声说,“还行吧……但没我夫君的好。你要看看么?想看我等会儿让他把衣裳脱了。”
“真的?”容吉溜了溜眼珠子,忽然想起来自家队伍里的这几个都是不大爱光膀子的,哪怕操练得衣裳都湿透了,也不当她们面脱衣裳,“那你都这么大方了,我要看。”
章絮认真地点了点头,开口把和他们打摔跤打得正火热的赵野喊了回来。
“怎么了?”男人好久没这么玩,正在兴头上,走过来看她俩鬼鬼祟祟的。
“你转过来。”他照做。
“你把衣带解开一点,容吉想看。”他闻言,愣了下,有些面红,回头看了眼小梁,觉得这样是不是有些冒犯。
“你管他干嘛,我就看两眼。”容吉从来没觉得享受男色是一件这么畅快的事情,激动不已,催促道,“快快快,说好了今儿逗我俩开心的,不许扭扭捏捏。”
赵野有些无奈,苦笑了两下,把上衣衣缘从腰带里扯出来,“你不是有自己的男人么。”
“再过个把月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这会儿划什么界线。”容吉急地抓起手边的一把沙子往他腿上甩,“再说,你娘子都不介意。你这个人,真不懂事!”
“好好。”他的心还在“战场”上,刚才打的有胜有负,挠得他心痒痒。于是微微拉开了衣襟给她看了两眼,“行了吧,满意了没?”不等她回答就把上衣重新塞回去。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反应过来就去拍章絮的手臂,“……哇,你一路吃这么好居然现在才和我说,你享福啊!”
章絮一下子就脸红得说不出话了。
“你这人,别逗我娘子,她脸皮薄。”赵野走之前还是护了下章絮。
容吉可不吃这套,她觉得逗这对小夫妻特有意思,“诶,等我教她些该会的东西,你就知道要来感谢我了。”
“容吉!”章絮觉得这些人不要脸皮的,什么时候都能扯到这种事情上。
第185章 战歌箭惊昆仑雁,气慑匈奴帐。……
等男人走开,她们依旧在絮絮叨叨地闲聊,好像所有人都停下来的这一刻,她们才能真正地享受闲暇时光。
“夫君和我说,这次你杀了一个特别厉害的羌人。你好厉害。”章絮不懂打打杀杀的事情,好像天生就没这方面的天赋,赵野曾经教过几次防身的技法,她也努力学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学不会,每次都给赵野笑得不行,最后只能放弃。
“……也没有很厉害。”容吉有些羞涩,太久没听到来自女人的赞扬。前几日他们夸,容吉只想肯定是他们太客气了,总不能当着面说自己拖后腿,多没风度。但此刻章絮夸,就很受用,特别是看到她亮晶晶的崇拜的眼神,她一下子又觉得没那么难受了,“我打一半还吐了呢,吐得苦水都出来了。还好你没去。”
“很血腥么?”章絮抱着膝盖紧张地问,“我只见过屠户分猪肉。”她说完又忽然想起来,年关的时候跟着关逸看过一次,不过那人该死,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受的。
“血腥,特别血腥,好像有几千条死鱼摆在你鼻子前面让你使劲儿闻。”容吉想起来就觉得腹中发痛,“我都受不了,也不知道赵野那鼻子怎么受得住的。”
“好像他们狗鼻子就是喜欢血腥味。”她猜,“相比于血腥味,它们更受不了樟脑的药味。”提到这个,她又想起来,“上回在金城的时候,小梁就天天烧樟脑去熏我夫君,害他天天打喷嚏流眼泪。”
容吉知道小梁没好心,哪知道他真敢呐。
“你们玩得真好呀。”她的眼神里不知不觉流露出羡慕,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懂得太晚了,太把他们看成再也不会来往的敌营的人,“……我有些舍不得和你们分开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章絮想了想说,“我和夫君打算在酒泉置办间屋子,离匈奴应该不远。不是战时,来往有通关凭条即可。若是你们有空闲,就来酒泉找我们;若是我们有空闲,就携家带口往你们那儿走。只要有心,总会再见的。”
容吉没好意思与她坦白,最后这段路无比危险,也许往而不返,便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在我们那儿,女人们在篝火夜会上都是怎么玩的么?”
娇娘摇了摇头,边关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我们要载歌载舞,绕着火堆跳舞。不像他们这样,我们那里通常是男人们一个火堆,女人们一个,不掺和到一起。他们斗他们的武力,我们玩我们的欢愉。”
明明从没亲眼见过,章絮也能凭借容吉的描述想象出一副无比美妙的场面,这多么快活,多么自在。不为众人起舞,只为自己起舞。且更另她心醉的是,自她出嫁后,她再没有机会与同龄的女子往来,好像关上了家的门,就把其他女人们都拒之门外了。
“那我们赶紧去他们那边捡几根火柴来。”想到就去做,章絮拍拍身上的灰,准备往他们
那堆走,结果被她拉住了。
“你不用去,这事儿让他们做就成。”容吉说完冲着小梁他们大喊了一声,“诶!你们给我们弄个火堆去。”而后回头,“咱们有咱们的事情。”
“什么事?”她不知道跳舞还需要什么准备。
“你还记得咱俩初见时你送我的那条长裙么?那种裙子就是拿来跳舞的,下摆大,转起来像朵花。你们汉女的衣裳太约束了,脚都给布裹住,怎么舞得起来?快随我去帐子里把衣裳换了,我再教你跳舞的事情。”
啊,那条长裙,她从没见过的式样,有一回偷偷穿上身,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双腿凉飕飕,随便一阵风就把裙摆吹起来了。她完全不敢往身上穿,还一度在想,这么冷的衣裳为什么胡女会穿,“原来是这样,要靠着火堆才不会冷。”
章絮跟着她往帐子里钻,从布包的最底下把杜哥买来送她的长裙翻出来。明黄,多亮丽的颜色,上面还有精致的图案,完全的异域风格。穿在容吉身上,无法言明的相配;套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她捏着裙摆躲在帐子的角落里,不敢出去,“……都被他们看到了。”
“看到什么,你又不是把胸脯直接亮给他们看。手呀脚呀的,人人都有,担心什么。”容吉站在帐子外面,把帐帘拉到半开,又笑着在原地转了个圈,给她展示这裙子完全转开是什么模样的,佯装威胁,“再不出来我可直接上手了。”
“我才闻到你身上奶香奶香的,你们夫妻俩怎么都喜欢把好东西藏起来。”女孩子间的玩笑总带着几分可爱。容吉说完还往下看了看,看她丰盈的胸部。
“你怎么这样大胆的。”章絮被她看怕了,回身,把怀里的阿和留着帐子里睡觉,然后低着头跟着出去。
说是小火堆,就真的是小火堆,五六根烧得红火的木棒搭起来的,刚好够她们两个人玩。玩。好像长大的人不被允许玩,章絮蹲着火边,问她,“你们就这么单纯地跳么?”
“当然不是。”容吉一口气跑到树下,把骆驼脖子上的铃铛给取下来了,捏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摇,发出规律的铃声,“得唱歌的,我给你唱一段。”
“嘿——她的眼睛是星子掉落在湖中央。”(胡语)
容吉唱完第一句,脚下的舞步便开始了,向前一个极大的转身,裙摆飞舞起来,与火焰一同摇晃。捏着铃铛的右手高高举起,在另一只脚跺在地上的时候重重摇了下,形成有鼓点的节拍,“咔哒咔哒——”
“嘿——她的笑容比冬日的蜜酒还滚烫。”
章絮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悠长响亮的歌声感染了她,让她忍不住坐在地上,跟着节奏一块儿晃起了脑袋,目光始终追随她。
“辫梢系着银铃铛,裙尾拖着草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