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吉太久没有唱起这首歌,不过第一节,就让她的思绪迅速坠落到过去的岁月里,想起自己穿着长裙与马儿赛跑的浪漫过往。
“赛罕!赛罕!风儿追不上你的裙袂飞扬。赛罕!赛罕!火光照亮你眉间的雨雪霜。”(赛罕:蒙古语美丽的音译。)
章絮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十分感动,听到那样激昂的歌声,从女人的歌喉里唱出来,身体都要发热。不多时,终于被她的热烈打动了,从草地上站起来,笨拙的,提起长长的裙摆,跟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绕着火堆往前跳动。
她根本学不来手上的花样,要捏成什么手型,要往什么地方摇摆。但光是让自己沉重的身体跳起来,能把腿脚迈开,就已经叫她无比欢欣了。
歌声还在继续,这歌声把边上打得火热的男人们都吸引住了,不在圈中央参与摔跤的,纷纷侧目相看。
“嘿——她驯马不用银鞍鞅。”
“嘿——她张弓能射白月亮。”
“嘿——她青铜釜上烹羊奶。”
“嘿——她毛绒毯上纹海浪。”
容吉唱着歌,回头主动地拉起了章絮的手,像荡秋千那样,带着她的手臂在月半的夜空中滑翔,不绝于耳的响铃声把她的心带进草原的梦乡。
“当啷——当啷——”
“云当高冠,地为衣床。愿长生天赐你自由的翅膀,愿你终能成为草原的新娘。”
一曲毕,容吉嫣红的脸上满是热情与笑容。她依依不舍地放下她的手,开口邀请道,“你也唱一首歌吧,我还不知道你们汉人会唱什么样的歌,若是你来唱,我便能听懂了。”
章絮想了想,望着天上的月亮作了一首短诗。
“郁郁陌上桑,不效罗敷妆。”
“愿作云间鹄,万里御风翔。”
引句已出,曲调也慢慢地跟着起来了,和胡女所述的壮阔不同,她偏爱婉转的曲调,时沉时浮,又在末尾添杂些许绵长。
“昨解金缕衣,今掷玉阶香。”
“策马赴边尘,草疾朔风长。”
“生当逐心意,死亦笑八荒。”
“谁道女儿弱?肝胆裂胡霜。”
好像这首诗能给她带来力量似的,章絮愿以为自己学不会防身之术就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奔赴战场,可性情之下的言语,从她看似孱弱的心底涌现出惊人的力量。
“红缨束青丝,铁甲淬月光。”
“夜渡阴山火,朝击居延狼。”
“箭惊昆仑雁,气慑匈奴帐。”
“何须问归程,征骨是吾乡。”
唱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引用了许多他们听不懂的典故,与这些人说话,总要用更直白些的言词才行。可当她停住脚步往众人所在的地方看时,突然望见众人眼底的星霜。
实际上在远赴边关这件事上,不论上路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到底没什么不一样。她期待的家国安宁,这些草莽之流又如何不会放在心上。
“平安地往酒泉去吧。”女声在火焰的爆鸣声中清响,“我知道有人不再随我们一起,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难过。”
实在神奇,此刻的月夜骤然平静下来,众人皆安静地听她说话。
“我们可不是为了活命才来的河西,不是么?这年头哪有想活命的往河西来。合该反着走,从这里走回陈仓,走回洛阳。”
大多数人羞耻于表达自己心中的理想,他们平庸,他们总被生活中沉沉浮浮的小事吸引了目光。可月色无比澄澈的今夜,那些深藏于心无比伟大的愿望终于浮出水面。
“谁不希望边关和祥。”
第186章 汉使有人是持着符节来的
容吉从没听过这样的歌。
匈奴内部其实是四分五裂的,靠南一些的部落选择依附大汉更多,北边离得远,多数时候领地上的人们够吃就不参与领土的争夺,而西部靠近西域的,如须卜猾勤的部落,就有更多野心,几百年来,始终对中原虎视眈眈。
虽然明面上各个都以大可汗为尊,可暗地里勾心斗角的事情没少发生。他们南北来往时都要相互试探一番,之后更是要通过联姻来保证各个部落的稳定。
她从没想到,这片土地上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还能拥有一个心愿。
然而还没等到她说上话,另一头的男人们先喝起彩来了。
为首的队四,挺活泼的一个少年,刚和羊秦打了一会儿,在地上滚了满背的沙子,脸上脏兮兮的,也要睁大了眼睛往这边看,边拍身上的尘土,边喊,“娘子好文采!”
之后那些木讷嘴笨,不怎么与她们来往的男人们,也都像地上被烧裂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我就说,能跟着往这儿来的肯定不是简单的女人。”有些人从一开始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这一刻。
“十一你是没看到,那西域来的小娘子一刀就把羌族的射手给结果了,又准又狠,后面溅了一身血也不胆怯,跟着来。”
梁彦好一个人坐在边上听。他不擅长打架,他们摔跤只在一旁看;他也不懂战歌,他们突然唱起来情绪激昂得给他吓一跳;他自然也不会舞剑,关逸给他配的那把比寻常的剑要短上一截,方便他在关键时候能从腰间拔出。
这会儿远远瞧见容吉的舞姿,又听得她们嘴里唱的歌,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暖意,好叫夜色不那么凄凉了。
“她们那边的碳火快燃尽了,我把她们叫过来。”他起了身,往女人那边走去。
说是叫过来,不过托词,此时此刻,他更想跟章絮她们待在一块儿。
公子哥从小就跟女人打交道的多,眼下反倒和这群臭烘烘的男人没话。总感觉他们有些太粗糙了,好多事情不放心上,他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他们肯定不能理解自己。
情绪上来的这一刻,他有点想喝酒。
梁彦好忽然想起来酒兴言走后还有几坛子酒没人喝。剑客平素不饮酒,赵野要带孩子,章絮刚病一场,容吉身上还有伤,只能他喝了,后面路还远,只能他喝了。
容吉看到是他,钻到帐子里把章絮的披风、他的羊毛毯子一块儿拿了出来,问,“是不是比不过才来?”话语里有几分笑意,可以看出来心情不错。
他往地上一坐,“我不想和他们打呢……太粗鲁了,不适合我。 ”
梁彦好更喜欢优雅、有情调的事情,哪怕就是玩玩小游戏,也是不让人发型全乱的。
说完就拨开盖在酒壶上的塞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酒,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要喝酒。从前他更爱喝花酒,甜口的,入口轻松,两三杯就醉,躺在美人怀里;眼下喝的却是苦酒,好像嘴里够苦了,心就没那么酸涩。
“什么事情适合你。实在不然你也同我们一样,围着火堆跳上一曲,我记得你也会唱歌。”容吉把手上的毛毯往他身上一丢,让他盖盖肚子。
他听了有些面红,他学的都是些淫词艳曲。花楼里哪有唱正经曲子的。只适合夜里偷偷地唱给她听,所以酒水下肚后,他果断拒绝,与妻子说道,“别真把章娘子教坏了。”
他们成婚后,相处逐渐有模有样起来,会在他们面前说更多的话,闲谈,什么都谈,光明正大的。
容吉很喜欢这样的闲聊,她能从丈夫的嘴里听到更多有关于大汉的故事,甚至与宗室相关,好像曾经见过的洛阳宫墙里的人和事,就在眼前发生。
“那你不能白来,赶紧说点什么让妹妹高兴高兴。”
梁彦好有一张花言巧嘴,见识广,花样多,什么都知道点,偶尔瞎编几句,瞎编一些事情,没人能发现。男人们或许觉得这样的嘴不着调,不可信,可女人们都喜欢,好像他随时能从嘴里取出一枝花来。
“有没有特别想听的?”公子哥半躺在沙地上,也不管衣袖被蹭脏,侧脸问她,“我要是实在不清楚,就想办法给你编一个出来,肯定不让你失望。”
“还以为你心情不是很好。”章絮把大披风一裹,也往地上坐了坐。
他的心情确实没多好,但也不至于像个孩子一样一直带着那种黏腻的情绪跑,于是空笑了声,温和地回答,“给你讲两个故事还是可以的,我们要分开了不是。”
他们都知道赵野章絮到酒泉就不再跟着队伍继续往前了,开开心心地出发也要开开心心地道别才是。
“那我想听听你是如何会武威把那些人带出来的,你来得好快呀,几乎是刚骑着骆驼回去,就带着人折返了。”大人物的故事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章絮可记得他在金城的时候,与那韩城主喋喋不休说了大半个月,对方才点头放人。这回速度快得好似他就是那些戍卒的卒长。
梁彦好装作苦思冥想,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手中端着的酒壶,又抿了抿唇,最后又抬头望她,好奇道,“怎么什么都瞒不住你,你鼻子可比他们还要灵。”
“因为之前带着阿和上街看的时候撞见的一回,他们并没有多和善,欺软怕硬。我想你手无缚鸡之力,又声势弱小,把他们找来肯定要费不少力气。”
公子哥颔首,表示她说的都对,便也不藏了,坦诚道,“因为我有符节在身,可以号令中郎将以下的士卒。”
“符节?”女人的脸色一变,神色中有了几分惊讶,“你有官职在身?”
梁彦好也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这个官职在其他地方都没多大的用处,只有到了河西才能真正派上用场,“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持节西域长史。”
由于与西域断了联络已有数百年,西域都护一职已被取缔多年,西域长史是洛阳能派出来的最高的官员。
“就是当大汉的面子,去西域跟他们的君主见个面。”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和最初见面时一样,漫不经心,好似这么重要的任务只是一趟旅行。
“我娘问先帝替我求来的官职,她和我说最危险的也最安全,不用回洛阳复命也行,反正这百年被杀的使臣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了,名义上再‘死’一个没什么名头的我也无伤大雅,朝廷不会追究的,所以最后要不要去全凭我的心意。”
他满不在乎的口吻,真像谎话。
章絮根本不信,持节西域长史可是汉使官,多有使团随行,他,就一个人,再带个剑客、医者就这么随随便便出了门。
见她不信,公子哥把符节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来,丢给她看,“不骗你。这是符节,能与他们调兵的虎符合符。使节在箱子里,你之前清点财物的时候应该见过,一根加三重牦牛尾的红色竹木杖。”
章絮当然不知道符节长什么样子,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妇,眼下抓着这个木制的虎形符节,突然想起来自己曾在他琳琅满目的帐子里见过一根红色的手杖。
它太不起眼了,在一堆金光闪闪的财宝里显得普通和无用。她曾经问过那东西的价值,好把他的财产盘算清楚,那时他答的是百钱。百钱的东西在十几箱几十万钱的贵重物品里什么都算不上,他却收拾得好好的,给它单独装了个盒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容吉不知道汉话里的“持节西域长史”的什么意思,但梁彦好随后用胡语翻出来的“出使西域的官员”让她感到惊错,“你说什么?”
丞相之子的身份到了边关完全无用,可汉使就不同了,哪怕是个小官也能挑起争端。她记得清楚,有一年须卜滑勤就是在河西与匈奴的边境地区抓到了大汉派往西域的汉使,以大汉要伙同西域攻打匈奴为由,率先挥兵南下。
“你会领兵么?”容吉想起那个挂在集市上汉使头颅,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严肃起来,“不,不领兵也不行,他只要确定你是汉使就会从中作梗,他绝不会让你顺利抵达西域。”
“……我知道。”梁彦好只是无用,不是傻。
他的身份一旦暴露,看起来谁也不得罪的商队就变成了谁都要得罪的使团。小国杀商队还要掂量掂量后果,一般要动也就是指使几个流寇,不成气候;可要是杀使团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楼兰、车师、大宛、龟兹、于滇……,无论走南北哪条道,都要经过匈奴控制的小国,没一个能大大方方放他们往西域去的,派兵截杀是常有的事情。
再加上河西的兵力日渐衰微,接连几座军事重镇都逐渐变成了空城,此前多次三番杀了汉使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此时的大汉根本没有精力去管小小使臣的死活。
“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他半躺在沙地上,没心没肺地浅笑。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所以想想,还是继续走吧,往前走,走到这个符节让他去的地方,“就允许你学一身的医术,治病救人,就许你练得一身的剑术,斩敌人于刀下,不许我到西域去卖卖大汉的面子。”
“史书上也可以让我留个名嘛。”
第187章 通关即将前往离匈奴最近的通关要镇……
史书上留名,对他们这种平凡之人来说绝无可能,多少人在这条路上丧命,真正伟大的能留下名字的不过张骞、班超等人,章絮清楚,梁彦好也清楚。
但好像,人只要走到这片土地上,亲眼看见这片土地的荒芜与热血,就会被深埋在泥土下先人的鲜血感染。
真正志气短的人是不会来河西的。
“那你要是一到西域就死了,没可能在史书上给你添一笔。”章絮不希望队里的氛围是死气沉沉的,便笑着揶揄他,“咱们的史书只写胜利者和叛徒,哪里有那么多的空缺给你这个无名氏。”
他也知道,前途是辽阔而苍茫的,这会儿和盘托出,只是想鼓起勇气获得几分友人的支持,“还好你没笑我自不量力……我长这么大,从来是嘘声比喝彩多。”
“不以志短笑人长。”章絮抬眼看他,“想去就去,不枉此生,再说你爹娘用这么多钱养你,不就为了这一刻么,彦好,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没用吧。”
他听闻,耷拉了耳朵,扭头失笑了几声,说,“果然是好友,一点面子也不给……”
梁彦好继续喝那苦酒,等酒壶见底了,等夜深了,大家纷纷要入帐休息,章絮隐隐绰绰听见帐子里传来女儿的哭
声,准备回帐子安抚孩子的时候。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要单独问问容吉,“前面就是张掖了,估计明日入夜前就能到,你是跟着我继续往西面走,还是直接北上回家?”
容吉也跟着他一块儿在草地上躺下,心里沉沉浮浮的。眼下,她还没什么自信能与前夫较量,多少该跟着关逸再学会儿。可要说不想回家,那是不能的。她已经离家六载,就是那时嫁了前夫,也会每年回家一趟。这几日入夜,眼前都是家人的身影,他们等自己太久了。
梁彦好认真地盯着她,看她的眼神一会儿亮一会儿暗,跟天上的星子似的,不舍得与她分开,可嘴上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只等她定夺。
若是尚未成婚,草原女子是不犹豫的,本来就是顺路的情谊,到了该散的时刻自然要散,他想要的自己都已经给全。可如今成婚不过数月……
正是犹豫的时候,往回走的赵野顺着风听见了二人的谈话,毫不犹豫地帮她做了决断,“自然是要往西,北边的居延塞虽是出关最快的通路,但南北两地皆有重兵把守,那本是行军之道,不许商队往来。更何况,那里环境恶劣,有一片绵延上百里的戈壁沙漠。眼下正是风沙大的时候,让她一个人去,不是要她的命么?”
梁彦好被突然闯进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他,习惯性呛他,“离那么远都能听见,果然是狗。”
赵野伸手拍了下他的脑袋,笑骂,“你这脑子能干点啥,该担心的不担心,不该担心的瞎操心。张掖最要紧的是通关文牒,每一个路过的匈奴人都要仔细盘查,容吉之前过来没被查到,指定是从荒郊野岭偷渡过来的,眼下你要光明正大的出去,没有能证明她从哪儿来的凭证会很麻烦,保不准被他们当成细作抓起来盘问。”
“什么?”梁彦好头一回听说这种事,连忙开口问,“她的户籍不是与我绑在一块儿了么?我的身份清清楚楚,她又是我妻子,他们凭什么把容吉抓去。”
赵野答,“因为这里离匈奴的地盘太近。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情,胡女跟着商队来汉,给他们当线人。这边本来就缺女人,进城找人成婚是多简单的事情。再加上张掖酒泉敦煌都是屯驻的大镇重镇,城里的男人全是入行伍的……真不骗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不少娶了胡女的都是生了孩子就杀掉。她们也没办法,东窗事发了被处死也不能吐露究竟是谁指使的以洗刷冤屈,不然在匈奴的家人就都活不了了。”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世道就是如此,没体会过平民生活的梁彦好根本想不出来,此刻只能白着脸半张嘴听赵野说。
“你前几年是怎么入汉的?我之前看过你的身契和文书,上面没有写你从张掖通关过。”赵野不好过问她的私事,也是快走到这儿了才想起来。
不过,其实他也不用仔细问,河西就这么大,不走官道便只能翻山越岭。胡女稀少又貌美,值钱得很,拉到洛阳装扮一番能赚个好价钱,容吉一准跟着倒卖女奴的队伍往中原来。
“我们从居延塞进来,穿越了一片目无边际的荒漠,然后顺着弱水往下漂,漂到地势平缓的地方,再穿越一段戈壁就看到了石羊河,这条河能一直流到武威去……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水,就把我们绑在竹筏上,防止溺水。”容吉再也不想走一遍那条路,又冷又饿又危险,弱水的河道又窄又急,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经常会被碰伤,“领队的怕我们被发现,只让我们夜里赶路,不点灯,河面上黑漆漆的,烽燧上的守军根本瞧不见我们。”容吉记得很清楚,起初在一条很深的山谷里,两边的山纵深有几百丈,她感觉自己要被高山夹死。
梁彦好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惊讶地看着她,问,“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们走官道?”
容吉摇了摇头,她那时只是一件货物,怎么可能明白领头人是怎么想的。
赵野知道答案,他冷着脸答,“当然是因为不愿给她们交税。她们这种奴隶算货品,过关要交关税和过路费的,绕行虽然危险但成本低,你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把人收来的,也许不要钱,半路捡的,说能给口饭吃,她们就跟着来了,到了河西,四周没人说胡语,她们根本跑不了。”
“怎么可能?河西明明是与匈奴接壤的地方,怎么会没人说胡语,你看金城都有那么多……”梁彦好只觉得到了这里,容吉应该像是回到了家一样,到处都有胡人,也许明日去张掖城里打听打听,还能联系上从前相识的伙伴。
糙汉听这话,实在是无语住了,真没见过梁彦好这么异想天开的人,跑这么大老远来,那张掖的城门都能看到了,居然还是啥都不懂的样子,“河西四郡都是屯田的军民,哪怕有胡人,也都是归化咱们大汉的。条例有三,必须得与汉人联姻,不得形成固定的居群,必须要学会说汉话。一百多年过去,能在这里住的胡人早都由身到心都归属大汉了,怎么可能与北边的势力联合。”
完全的两个极端,要么他们证明容吉完全归属大汉,要么就得看着她被当成细作。
“那我们该怎么办?”梁彦好急得从地上爬起来,把手上的酒壶一放,迫切地看着赵野,盼望他能想出个办法来。
明日就要通关了,队伍天一亮便要出发,只有这么几个时辰,去哪里弄新的文书。
容吉就是知道通关难当初才选着跟公子哥的,可眼下真切听到赵野的话,又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他们,不假思索道,“不然这回我也从城外走吧……你们把我送到特定的地方,我或许能想起来路怎么走。”
“这是什么话,我没说不带你过去。”梁彦好第一个不答应,一个鱼跃从地上蹿起来,拧着身子把她的手腕压住,生怕她等会儿就骑着马跑了。
赵野也赶忙劝住,用的是其他理由,“若是只有我们几个人,你们怕麻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我可以偷偷把容吉带过去,翻山越岭也成,我有这个本事,他们发现不了。可我们同跟商队的一块儿,一声不吭,这队伍里就少了两个人,他们肯定要起疑心。容吉身份特殊,咱们还是稳妥为妙。”
这话说来说去又开头的地方。赵野摸着下巴一想,问她,“你的姓氏特殊,明日一问,他们便知你是匈奴贵族子弟。既然身份不可更改,不如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给自己再安别的个身份。”
“什么身份?”
“这个我也是偶有听闻,呼衍氏是否与大汉边境将领有过联姻?若你有姻亲在凉州或是并州,明日只管当他们的面提。这种联姻是被排除在奸细之外的,且几位将领之间互相知情,一问便知。”
联姻,容吉的姊妹全都被送出来联姻了,有的去了王帐,有的像她一般与其他显贵部落结合,还有的被送去了接壤的邻国,鲜卑、乌桓……
“啊!”她想起来了,女人的神色忽而明媚,“我们呼衍氏只在并州有联络,具体是部族里的哪位姊妹,我不记得了。但须卜氏有个小妹来了河西,她认得我!我刚嫁给须卜滑勤的那段时间都是她在陪我。”
“你确定?”赵野听到这个姓氏,反倒觉得不妙,居延塞对面就是须卜氏的大军,须卜滑勤没事把自家亲妹嫁过来做什么,疯了不是。
“我确定,她……我不记得她具体嫁给哪个人了,但她的名字、年纪、入关的时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晚些把边关将领的名字都给你说一遍,看你觉得哪个熟悉。说不定就是了。”赵野边想边说,“明日通关时,切记,可能的情况下与他们只说汉话,以不变应万变。”
“好。”容吉捏紧了手心,垂着头就要与赵野道谢,这一路没有他,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糙汉像兄长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道,“别担心,实在
不行,明日你就耍无赖,反过来只说胡语不说汉话,让小梁那个嘴皮子麻利的去与他们斡旋。”
第188章 奸细“呼衍容吉,你不是死了么!”……
以前张掖对匈奴人的管制没这么严格,因为它在西汉以及东汉早期都是河西最大的“关市”所在地。来来往往的羌人、匈奴人、西域人比比皆是。
可后来战乱来了,来往的商贾越来越少,关市便再也开不起来。偶有零零散散的交易,都是私下进行的,人们偷偷带着进来,再偷偷拿着出去,为了避税,为了在混乱的时势中多积累些财富。
久而久之,守门的士卒便学会了在过路人身上做文章。给每个人都征人头税,但凡从张掖过路的,汉人一分,西域人两分,羌人、匈奴人三分。
边境地区没人不知道这条规矩,官府带头吃黑。但也没人敢说这事儿。凉州的消息往洛阳传的时候,会被断在金城,不能往南边多传一点。这是边关守将和韩遂的一桩交易。韩遂断了自河西往洛阳的通信,让他们在边关当地头龙,韩遂则派商队过来做生意,换胡人的良马。
尽管如此,尽管多方之间交易变得越来越困难,可他们还是会来。匈奴的土地贫瘠,根本不够吃,一遇到荒年,更是艰难。而张掖是这一片最肥沃的,总有余粮。
这点守城的门将是最清楚了,哪怕来往的通路相比于百年前是中断的,可这几十年来仍有人一段一段接力式地把这条路重新接上。汉人走一段,羌人走一段,匈奴人走一段,西域人走一段,没有人真的希望这条路完全关闭。
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张掖城外的戈壁滩再起风沙,他们这些骑骆驼的、骑马的终于赶在关闭城门之前抵达了张掖。
领队每年都要来这里四趟,这是今年的第二趟,运气不错,队伍里有大半都跟到了这里,比上一回好上不少。两侧的烽燧高高伫立,足有二十丈,像两座小山,或者两尊门神,让人肃然起敬。
容吉坐在骆驼背上,神色略带紧张地看着城门口仅留有的一条供行人通过的缝隙。
不知道通关会经历什么,他们这边都显得沉默。反倒是沉默了一路的商队远远在戈壁滩中望见土垒时便开始兴奋不已。这是他们的目的地。
“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老张啊,这回怎么走得这样慢?往年你们早半月就赶到了。”烽燧有三层,最高的负责眺望和传递烽火,最矮的负责处理近在眼前的紧急情况。那儿刚好有个小平台,最底层的守军就是站在那个平台上与他们喊话,“前几日我们还在说呢,是不是韩城主这回不打算派人来了。”
“怎么能不来呢,这一趟赚不少,城主有肉吃,咱们有汤喝,一家老小全指望这笔生意了。”领队的停住马儿,仰头与上面的喊话,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走得慢是因为队伍里还带了其他人,他们拖家带口的,又有女人小孩儿,走不快的。”
听到这话,守城的士卒才看到坐在骆驼上的女人们,“我说呢,你们好好的骑什么骆驼,那东西跑得太慢了。”
商队的刚寒暄完,城门吱吱呀呀地被人从里面打开。这城门已被风沙侵蚀,表面破损不堪的,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而城门上方的“张掖”二字也不再像刚雕刻上去时那般清晰。
来人冲他们招手,让他们赶紧过去,“快进城吧,城门要关闭了。”
张掖比武威还要荒凉。这是容吉进城后第一个念头。路上没几个行人,连守城的士卒也是稀稀拉拉的,三五个站在偌大的城门后面。
说不上来,五年前走这条路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以至于她昨夜辗转反侧,以为会遇到一大堆士卒把自己抓起来。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们让商队的先通关,他们牵着骆驼跟在最后。
有一个眼尖的发现了她,还算客气,走过来单独问她,直接用的胡语,“匈奴人去左边的那个屋子里,东西可以留在这里,把传带上就行。”
“……她是我的妻子。”梁彦好往前走了一步,护住她,说,“我跟她一块儿过去。”
“诶,不成,她得单独去,我们府君半年前刚颁布的命令,等她过了审核自然会出来跟你们一块儿的。”
“除了这个还要带点什么?我不跟着去也行,您稍微透露下里面都问点什么,缺钱的话,我给她备一些。”公子哥肯定不会不清不楚地让她过去,往前走了两步给护军手里塞了些钱。
有钱当然好说话。对方赶忙转了个身把二人交握的手挡住,答,“不用额外拿什么。就是前段时间有匈奴人从北边过来了,抢了咱们不少东西,正好挑的咱们在夯实城墙、防守薄弱之时。府君怀疑咱们这儿有奸细,便要我们把能与匈奴扯上关系的都问一遍。小哥别担心,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她的传没问题问完就放了。”
这话说得轻松,容吉心里却止不住的紧张,躲在梁彦好后面轻埋着头。
“抓多久了?有结果没?我们只是过路,可不敢与他们正面对上。”梁彦好随口一问。
“抓了几个,也拷问了,没结果。倒是听说咱们府君的夫人与这是有牵连,好像是被府君发现了她与兄长须卜猾勤之间往来的信件,正关着呢。”说起来也是八卦,“这须卜夫人嫁过来已有八年了,此前府君一直在试探她,试探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信任她了,突然出了岔子,府君很生气。但他又舍不得要了夫人的性命,轻易放过又不好给弟兄们交代,所以命全城彻查此事,尽早把栽赃夫人的罪魁祸首抓出来。”
容吉闻言,皱了眉,昨夜与赵野确认的时候,发现自己对边城的将领完全不熟,可这会儿忽然听见须卜氏的名姓,让她在第一刻就断定了此人正是他的亲妹。
“彦好,我先过去吧。”女人心中的主意转了又转,一时拿不准是与她撇清楚关系,还是稍微过问几句了。
入关所,听起来挺正经的地方,不过就是一间老旧的小屋子。那守军让她进屋的时候,屋子里只有她一人。此时夜色渐深,屋内有些黑瞧不太真切,她坐在坐几上等的时候,忽然看见墙根处靠着的长刀、锁链和箭矢,它们在昏暗中发出幽幽的银光,似乎在震慑她。
好一会儿才来人。
与她设想的不同,此人俨然匈奴人的外貌,所以他进屋的时候容吉还以为又来了一位过路人。
“一路平安么?”她问。
那人见她主动说话,也惊奇了下,双眼一亮伸手燃了放在桌案上的油灯,在她面前正襟危坐,“还行,今日马儿有些闹,来迟了些。你呢?”
“也还行。路上和羌人打了一回,险胜,脖子上现在还有当时留下来的痕迹。”这是容吉一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同乡人,他说的胡语是那样标准,抑扬顿挫,让人忍不住亲近。
对方来得匆忙出了一些汗,屋里尚未开窗,闷。他松了松衣领,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心想自己难得遇到这么镇定的女子,许多没见过世面的匈奴妇人在进屋前就已经腿软了。
“还挺厉害。”尚武的民族永远崇拜强者,“你的传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递过去一卷薄薄的竹简,上面用实在简单的话语描刻了她的身份:永汉四年三月丙戌,客胡女呼衍容吉,年卅,长七尺一寸,面白鬈发,本匈奴呼衍部人。今持杂缯十匹,驱驼二头,从金城西至酒,市易,当舍传舍。
和赵野说的一样,有回无去,对方才看过一遍就问她,“只有这一条吗?东西太少了,看
起来像伪造的,原谅我没办法放你通行。”
但对方比她想的善良些,毕竟以前是同族的,流落在外总该有个关照,“或者你先回武威住一段时日,等城里的案子有了进展再来。这样我也好与府君说,让他给你开个特例,毕竟你是呼衍氏的,他们没必要与你过不去。”
之所以要出关入关,是因为入关口在张掖的东边,而出关口在东边。旅人须得穿行张掖才可通关。
“为什么不让我留在这里?若我不肯回去,执意要留在此地呢?”她心里充满了好奇,想知道这些年在铁朵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和自己一样被兄长背刺。
“原本只需要在单独的小屋子里住着,等身份核实了才能离开。但眼下情况特殊,他们会把你收监,在确定你是谁,从哪里来之前,你都得在牢里待着。”他想了想又说,“夫人遇到了麻烦,下面的军民要求夫君处死夫人。但府君爱妻心切,急需一个人来替夫人顶罪……你姓呼衍,与夫人一同出身贵族,身长又与夫人相差无几,以假乱真,再合适不过。”
她真的被抓了。容吉还想问更多的细节,譬如她现在住在哪里,吃得好不好,可都忍住了,身子往前倾了倾又坐正,问,“府君夫人是何时被抓起来的?你知道那件事更多的细节吗?难不成她真的为须卜猾勤当了奸细。”
她根本不在乎匈奴大汉是谁胜,左右比实力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左右的。她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个男人的阴谋与城府,怎么能建立在女人的尸体上?
“消息没传出来。那时东窗事发,府君就把夫人关起来了,任何人不得靠近。”对方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她的名字听起来分外熟悉,于是他抬起食指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默念道,“呼衍容吉……呼衍容吉。”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的名字?是我的错觉吗?”对方希望她离开,别蹚浑水,须卜铁朵被送过来,就是给汉人当人质的。无论出了什么事情,第一个被抓出来问责的都是她。
“你什么时候来的这边?”容吉反问。
“七八年前,我从前住在须卜本部南边的一个小部族里,后来认识了我的娘子,就跟着她来了张掖。”
“那你肯定听过我的名字,我是须卜滑勤的妻子,你们府君夫人的亲嫂子。”容吉没思考多久,就认定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不论是让我顶罪还是指认我为奸细,都带我去见见她吧。”
“啊!”对方听见这话,猛然想起来此前在须卜本部流传的一桩大事,震惊道,“你不是死了吗?”
第189章 密信须卜铁朵:兄长给她送来了密信……
当年须卜氏以叛国罪诛杀呼衍氏时,举国上下,皆为震惊。呼衍氏向来不与战事,可当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时,单于大怒,下令左将军须卜滑勤派兵前往呼衍本部,诛杀叛徒。
匈奴人自古以来都有一条规矩,杀男不杀女,杀长不杀幼,按理来说部族里的男人死得差不多了,事情就算结束。可须卜滑勤没有收手,他一并除掉了呼衍氏首领的长女,也就是他那时候他的正妻——呼衍容吉。
这件事让很多人对他产生了畏惧之心,他也是。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他就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回匈奴,之后又在妻子的帮助下,在张掖城得了一个官职。
“命大,有人救了我。”容吉淡淡地笑。提起前夫,她的眼里不再有畏惧,“不知道这个身份能不能让你去府君面前邀功。”
他当然是不愿意的,他们才第一回见面,就算传有问题,那也是她当年逃入大汉时没了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走吧,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干嘛又要回去,他害你害得还不够么,那么睚眦必报的人,被他知道了你的下落……”
公道自在人心。他不过平头百姓,只养过牛、放过羊,不清楚这些权贵之间有什么纷争,谁是清白的,谁又是脏污的。但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能看着她不明不白地冲进去,于是好心提醒,“城里确有左将军的眼线。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但查了这么久都没结果,我猜接头大概率都是汉人,他们很少查自己人……”
“跟着他的能有什么好人。”容吉轻笑着答,“多谢提醒,我会小心行事的,只是我不忍心看她蒙受不白之冤,还望大哥相助。”
他最后看了容吉一眼,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打开门,对站在门口的几位士卒说,“她的身份有问题,直接带去府君那边吧,别与之前抓的那几个关在一块儿。”
梁彦好一行人还在城门口等她,几双眼睛轮流盯着那间小屋。
突然,里面的人出来了,外面的人又进去。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商队的方才就离开了,去专门的驿站,他们想等容吉出来了再走。
“……他们在说什么?”梁彦好实在担心,扭头去问赵野,看看他的狗耳朵能不能听些来。
“风太大了,听不到的。你这人,我又不是神仙,无所不能。”赵野有些无奈,安慰道,“再等等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容吉跟着他们一块儿从屋子里出来了,走之前,往梁彦好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扭头跟着那几个士卒去了,弄得他一头雾水。
“……怎么回事?”梁彦好见那几人越走越远,上了另一匹马,往另一个方向去,连忙追上去,可没走几步就被走上来的拦住了。
“不着急找她。先和我说说,你们和她是什么关系?”那名匈奴人走过来了,不紧不慢地接过他们手中的传,展开来一一查验。在汉匈边境的匈奴人,大多识得汉字,这是各部族为了维持与领邦交流的根基。
“我是她的丈夫。”梁彦好如实回答。
匈奴人只当自己听错了,哂笑着漫不经心道,“你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能是她的丈夫,她已经有丈夫了,那个人还活得好好的。”
“我真是,不信你看。”公子哥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他们的婚契,上面清清楚楚列着两个人在官府那里报备的日子。
“她的身份有假,你这婚契多半也不作数。再说了,汉匈通婚,需要两国都出示证明才行,她都没有身份,如何获得匈奴各国的同意?梁汉使,她是须卜氏之妻,也是呼衍氏之女,怎么能是你这个无名小卒的妻子。”此人认得他手上拿着的那块符节,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又说,“不过你执意要掺和进来,也不是不可。好歹比起身边这几个,你还能在我们府君面前说上几句。”
“……你说什么?”梁彦好听见这种话,整个人都惊了,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竹简,再次询问道,“怎么可能,我明明问过小吏,这个拿到哪里官府都是认的。”
“可能你们这边认,但我们张掖是不认的。你如何证明我们匈奴的贵女不是被你们绑来的呢?你如何证明她是自愿与你成婚呢?她都不认识几个汉字,上面的名字是自己写的么?她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么?”对方的口吻实在严肃,完全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我们匈奴高高在上的贵女到你们这里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穿,你觉得我应该要相信你?”
“也别怪我不够仁慈,我们在这里争论这件事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她会被带去府君那里核验身份,我们会发文书给匈奴那边,让他们派过来认人。至于剩下的,如果你有本事帮她解决问题,那你应该直接带着你的符节去找府君,而不是来找我们。我们只是办事的,没有改变规则的权利。”匈奴人说完,把他们的传都还了回来,再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不要在城门逗留了,夜里危险得很。
府君。
府君是下面人给张掖太守赵襄武的尊称。他原本不想去见张掖的官员,因为大概率他们不同意自己去西域。在没有洛阳的支持下,河西的兵力、财力、物力都不足以维持与西域的建交。更别说,听他这个毛头小子的一面之词。
可眼下不得不去谈,要他的心凉了半截。梁彦好回头看了一眼赵野他们,终于开始关心起匈奴的模样,“呼衍氏在匈奴究竟是个什么地位?为什么听他说的,容吉是了不得的人物。”
赵野听的也不全,想到什么说什么,“呼衍氏是匈奴四大显贵氏族里最亲近我们大汉的,主和不主战,时常与边境地区通商。上一任呼衍氏首领,容吉的父亲,收服了几个部落后成了匈奴南边最大的氏族部群,十年前,呼衍氏的影响力足以让王帐更改对我朝的入侵主张。而容吉的兄长,成年后就去了王帐那边,也是有名的少将军,出类拔萃。听说,大可汗有想法要让他担任小可汗,统管南匈奴。但六年前的一场政变改变了这一切。容吉的父兄已死,呼衍氏本部的男丁被杀光殆尽。”
“之所以之前不说,是想着,容吉兴许不想让我们知道。她不主动提,我这个外人也不好与你们讲这些道听途说的传闻。”
也是,人还在中
原,就算提前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山高皇帝远的。
梁彦好立马做了决定,“我得去找她,眼下只有我能去。但我不知道这回要停留多久。你们若是着急上路,等稍作整顿便跟着商队的一块儿走吧,我与他们说说,让他们护送你们过去。关逸,你也别跟着我了,去找容吉。这里离洛阳已经很远了,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这里。”
听起来其实蛮无力的,因为到了真的谈论政治,需要拼身份地位和影响力的时候,章絮和赵野派不上一点用场。
“我们留在这里等你。”章絮不假思索,“万一你们需要人帮忙呢,从这儿到酒泉也就两三日,快得很,你先一心一意去把容吉找回来吧,我担心她那个前夫。”
“好。”梁彦好憋了一口气,翻身上了上回从武威带回来的唯一一匹马,往容吉消失的地方疾驰而去。
——
须卜铁朵已经被丈夫关在屋中数十日了,说是不许她再见外面的人,彻底断绝她与那名细作的联系,同时又想以这种体罚的方式平息百姓的怒火。
面对丈夫的质问,她显得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兄长确实在月前给她递来了密信,奇怪的是,密信上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只让她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要说。
她以为兄长写错了。
因为这是她嫁到河西来收到的第一百四十八封信。但此前每一次兄长都用的汉字,且信件是寄给丈夫再由丈夫转交给自己的。其中的内容无非是,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有没有为夫家添儿育女,双亲很想念她,等两边的关系没那么紧张了,他会接自己回家。
这封信不一样,只是一点无关紧要的话,居然用发布密令专属的文字书写。
匈奴贵族有一套被设计出专门用来传递密令的文字,只有她们能看懂,准确地来说,只有匈奴贵族的女子才要学,学会了才能带着任务嫁去不同的部族。每个家族的使用的符号皆不相同,这封信便是专门写给她看的。
等到她在屋中坐了十日,她终于想明白了,兄长不是要她完成背叛丈夫、背叛河西的任务,而是让她成为某个人的替死鬼,好能在边事机密被泄露出去的同时,以她的死为理由出战。
兄长真是好计谋。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想自己这几年提心吊胆地活着,想自己努力地维持两边的稳定,甚至不惜透漏兄长的发兵习惯,叫兄长每回抢个小村子便不得不猝然收手。
终于还是等来了这一日。
须卜铁朵枯坐在屋子里默默哭泣。
第190章 太守破烂的太守府,破烂的河西……
容吉跟着他们回了太守府。相比于金城那个光鲜亮丽的府邸,张掖的太守府破旧得有些可怜了,木门上的红漆掉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斑秃展露出来,像刀剑在肌肤上留下的刀疤那样,显眼而突兀,连她这个外乡人都有所体悟的破败。
河西四郡也是有豪强的,但不像中原地区那么猖狂,河西作为匈奴人入侵中原的第一道关隘,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大家多少都会做好分内之事。
所以她与赵襄武见面时,并没有发生多么虚浮的场面。对方是个老实人,至少看起来像,把带她来的小卒驱散开,便问,“你说你是联络铁朵的细作?那我给你看一封信,你先告诉我信上写的是什么再说。”
没有不礼貌的士卒把她押进来,没有严刑拷打,好像她是来做客的,这让她觉得惊奇,“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赵襄武走了一半停下来看她,笑着说,“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我这个人不相信口头之言,说的永远比做的好听。与其花这个功夫听你讲没有证据的只言片语,不如把我想要的信息先得到,等确定了,再细问你的来历也不迟。”
扑面而来的淳朴之气,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粗陋的,完全不像来人口中说的那样是这个城的尊主。
他去得很快,不过一炷香功夫便复返,进屋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张羊皮做的书帛进来,“诺,看看。”
关于眼前女人的身份,他刚才已经从随行的小吏口中听闻,匈奴人,如假包换,光看样貌便知,做不了假。若她真是匈奴的贵族女子,她一定能看懂这封信。
容吉伸手接过那张帛书,拿到胸前仔细地看。大汉不用羊皮,好久不看,她有些认不出来。等终于从顺光处找到些许印记时,便脱口而出,“这是须卜滑勤的字迹。”
太守大人闻言挑了挑眉,端坐在她面前静默地喝茶,等杯中茶水用尽,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全城的人都知道,我与左将军有信件往来,你往街上一打听便知。眼下再说这个,未免显得苍白。”
“半个时辰前,我才方进城,如何知道这些?”容吉果断回应。
“哦,那你既不知晓城中的近况,又如何证明你的细作身份呢?”他一眼识破容吉的谎言,“我看你面生,城里的匈奴人我都熟悉……罢了,先把上面的内容说看完,其他的晚些再说。”
女人点头,低头接着往下读。
之前说过这信是须卜氏的密信,用的是密文,但刚嫁给前夫时,她也跟着学了些。有时候她真猜不准那个男人心里的想法。她用右手在桌上写写画画,轻松解读出来了。
“这信的内容没什么特别的,我一句句念给你听。”容吉正襟危坐,将帛书端近了些,念道,
“铁朵妹妹:春风已经来了,草原上逐渐变暖,养马的草场又变得绿油油,看起来今年又能养出许多好马。我一看到这马,就想起从前和你在草原上驰骋的光景。张掖如今变暖了么?赵襄武对你可还好?想喝羊奶与哥哥说,下回专门派人给你送些过去,也替我像几个孩子问好。”
容吉念到这里,心中深埋着的与那个人相关的情绪又沸腾了起来。说不上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明明脸上是不屑的表情,手指却在羊皮上掐白了,不得不继续道:
“上回和你说的事情,只能你一个人知道。就算是你的丈夫和孩子问起来,你也得像石头一样闭紧嘴巴。”
“上回说了什么事?”这会轮到容吉反问赵襄武了,“我想,这样的信他发出来了两封。”
赵襄武终于得知了信件上的内容,神情忽而放松,又忽而变得困惑,“你说的是对的吗?你会不会编封假的来骗我?”
容吉失笑道,“所以带我来的人到底有没有跟你说我是谁?”
“呼衍氏的贵女。”
“说了跟没说一样,他把你我的名字告诉你,你
不就全知情了。第一,我帮谁都不会帮须卜滑勤;第二,我撒谎来找你是想帮你的夫人;第三,我叫呼衍容吉,是须卜滑勤‘死去’的前妻。现在可以同我好好地说上几句了么?”
赵襄武的表情变得更让人难以琢磨,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猛然想起之前收到过的一封信,“是你……他有特地写信来和夫人说,他的正妻已经死了,尸骨无存。难道你就是那个人?不介意的话,晚些让你和夫人见一面吧。”
两人说得正好,门童前来递话了,说门口来了个拿红色竹木杖的男人,称自己是洛阳派来的使者,要太守大人出门接见。
赵襄武没听说过洛阳那边派出了使者,面色不改,满不在乎,挥挥手道,“赶他出去吧,这一类的人都不要往府上领。”
“诺。”门童转身就要去复命,被容吉拦了下来。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他真是洛阳派来的使臣。我们一路同行至此,他也许是来找我的,他是我男人。”女人见太守脸上的神色未改,不得已改口道,“或让我出去与他说几句?让他放宽心。”
赵襄武不想搭理他,可又有求于眼前人,想了想,权衡利弊,只得答,“算了,让人进来吧。”
梁彦好从没见过这样破旧的太守府。在他的记忆中,所有官员的府邸都得是豪华靓丽的,得从老远就能看出他与其他平房的差别。
可方才骑马在这条道上往返走了三四遍,愣是没找到一个显眼气派的府门,最后不得不承认那门匾上金箔全掉落的灰色大字正是他要寻找的“太守府”。
很难想象,这一路他见过的最豪华的府邸,竟然在陈仓。是个连官都不是的大老爷建的,像迷宫,东西南北,不知道分了多少个院子。
从前身上有钱的时候还会想,这能当做门面的府门为何会落得如此破落,那些文官作秀未免也太清廉了,这本就该是他们应享受的好处。
可眼下再看,他只想这样大的官都只能住这样破落的房子,那下面的百姓得靠什么度日呢?赵野他们会不会也要去过这样的日子。
赵襄武并没有出来接见他,边城的将领都不喜欢使臣,特别是乱世,使臣就是白白给对手的嘴上送口粮。使臣懂个屁的打仗,他们就只会那套和谈和谈。问题是谈不下来了,死了,还要他们来买账。
说远了。
这府邸也不大,走个几步就到头。他到庭院的时候,容吉和赵襄武还没喝完第三杯茶,他们有说有笑的闲谈,倒显得公子哥的担心有些多余。
“来找你女人?”府君看了眼他手中的持节,冷了眼,威胁他,“如果你说你是来找自己女人的,那你就坐下。如果你说你是来找我的,那见过面就走吧。”
“不是。”梁彦好果断收了那东西,将之藏于身后,辩驳道,“我想我不出示这个,你不肯让我进来。”
赵襄武蔑笑一声,“你就是拿了我也不会让你进来。我的官职比中郎将大,这东西号令不了我,有点眼力见的,哪来回哪去吧,我就当今日没见过你。”
梁彦好果断摇头,“我妻子的身份有问题,我要留在这里陪她,直到她能通关为止。”
“什么你的妻子?”赵襄武以为自己听了个笑话,“你这个人,怎么说话神神叨叨的,到我这儿来做这春秋大梦。”
“……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梁彦好的眼中头一回出现了挫败,这明明是他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的选择,结果到头来面临的都是当头一棒。
“小兄弟,她是须卜猾勤的女人,就算她要再嫁,也得经过前夫的同意。她又不是我们中原人,想和离就能和离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种话我劝你不要再说了,当心被有心之人听去。”
“真是荒唐,她都快被那个男人害死了,再嫁还要过问那个人的意思。他们到底把容吉当成什么了,畜生么?”公子哥据理力争,“我是不会让的,容吉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赖我这不走了,是吧?”太守看他就觉得烦,生怕他招惹麻烦。
“就你这破屋子,我还不乐意待呢,打个喷嚏都能把屋顶掀飞……”梁彦好正要发作,被连忙起身的容吉拦了下来,恶吐一口气,愤愤道,“不吃你家白食,这点饭钱我出得起。”
“谁稀罕你那点臭钱,滚,别妨碍老子办事。”赵襄武骂了两句,暂时按下胸中的不满,扭头继续问她,“呼衍姑娘,你能与我说说我家夫人与左将军的关系如何么?她会不会无条件听从她兄长的。”
这话问了,多半白问。匈奴嫁女与大汉又有不同,匈奴女子在婚后还是会与母家建立紧密的联络,不少贵族女子在出嫁后都要继续听从父兄的安排。
“哪能关系不好呢?铁朵是他唯一的亲妹,同一个母亲生的,原本说的是,他不会让铁朵出来联姻,要养着她一辈子。”容吉说着说着,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自己的兄长也是这般叮嘱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改变了主意。许是得罪的部族太多,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就把族中亲近的姊妹全都嫁了出去。刚好河西离家最近,几百里就能到,所以把铁朵送来了吧。”
“输一场败一场,就把她们送嫁。”
“铁朵出嫁的时候,我身陷囹圄,你能说说是什么样的么?”她突然有了好奇,想知道作为战败方往战胜方送女人,究竟是什么场面。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她穿着一身嫁衣就来了,后面跟着一百匹马,几百头羊,几百头牛。我们没人知道这件事,夫人只是带着一封信,说顺利成婚,左将军便休战三年。”赵襄武是这样说的。
“才三年。”容吉的关注点在这件事上,“铁朵的命就值三年的和平吗?”苦笑,痛苦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