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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归迟 作风不作雨 16307 字 4天前

第191章 祭扫“杜哥,我们来看你了。”……

酒泉张掖赵野都待过,如今又回到另一个家乡。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家乡”。他记得清楚,去年年初离开这里的时候,是满心的厌恶,巴不得走得越快越好。

可如今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心中的熟悉扑面而来,眼下站在城门,手牵骆驼,忍不住亲昵地为她介绍起眼前看到的一切。

“一开始我是在张掖的,他们问我会什么,好给我分配能干的差事,我答不上来,便把我丢到了庄稼地上,跟着看守田地。看地我不会的,种的比他们都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办法,便让我去修城墙,挖一筐一筐的土混着糯米浆,再一层一层往上铺芦苇草,就这么一日一日地干。”

们都走了,城门口就剩下他们俩,冷风萧瑟,他们不着急走,反倒静下心来,认真地凝望起这座陌生又即将熟悉起来的城。

女人已经学会了不去忧虑能力之外的事情,在等待容吉回来的时间里,她该学会如何融入新环境,在这片土地上安定下来,“耕地很难的,我也不太会。”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帕子给他擦拭脸颊上的汗,与他说,“那后来又如何当上校尉的?”

“也是机缘巧合,等修筑的事情干得差不多,营房有空缺让我们这些新卒参与操练,便成群结队地去了。”他只字不提因为对人世的木讷而处处被针对的小事,只捡好了说,“一般就是学几招刀法,举盾、阵型、听指挥,可那日,拴在一旁的马绳不知如何挣脱了,都尉的那匹烈马到处乱跑,险些把人踏死。我侥幸给驯服了。”

赵野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弯腰把她抱到骆驼背上,解释,“那时我第一回知道,原来咱们没几个人能骑马,咱们的骑兵都是胡人骑兵,我太稀罕,就破格把我调到酒泉的属国骑射营去了。”

听起来真让人热血沸腾,章絮把阿和从他怀里接过来,又问,“所以胡语是跟着他们学的?”

“是。学汉话也是学,学胡语也是学,没差。”糙汉的天赋在此,他能懂几十种鸟兽的叫声,人说的那些自然也不在话下。

“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边关想要建立战功,上阵杀敌是最简单的,累积斩首多少级便能升多少级,杀多少人便能赚多少钱,怎么回来的时候就带了一两万?”她也不是要计较这些,只是觉得像赵野这样的男人,做事定然不同寻常,好奇,发问。

“身边死的弟兄太多了,每隔两三月便要换大半。听说他们还有家人,就随着抚恤金一块送了些去,几百钱的,当个心意。”提到这里,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懊恼,“早知道多带点回家了,怎么也能办场热闹的婚仪,我看小梁他们办的就挺热闹的……”

“傻子。”章絮坐在骆驼背上傻傻地笑,“对于他们那种身世的人来说,那场婚仪也已经十分简陋了。若在洛阳,彦好的迎亲队伍能有十里长呢。”

他没见过,想不出来,但又有些执拗,“那也比我们办得好太多了,还有许多朋友陪伴在身边……娘子,婚仪可以再办一次么?我想了好久了。”

章絮轻笑着摇头,答,“不吉利的……婚仪一般都是女子再嫁、再娶才能办的。你怎么总想这些事情,往后面看嘛,想想要在酒泉做点什么。”

赵野答,“这有什么好想的,河西的男人都要备战。你呢?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还没在这里见过其它女人。”

“说谎。”女人指责他。

“不说假话,这里可不比金城,早荒芜了,沿街的店铺面都是关着的,只有两三家能买着吃的。”他领着她去驿站,只有这里能招待来往的旅人。

“那她们去哪儿了?”章絮好奇。

“有些就一直待在家乡,未曾亲身到来过,只存于男人们的念叨的话语里。有些是随军的,大多是将领的家眷,住在府上,平日里出来,咱们这些人也是见不着的。还有些在前些年乱的时候就往中原逃了,怕男人孩子都死干净了。可咱们这儿有规矩,自这里长大的男人是不能离开的,一旦离开便被视为逃兵,格杀勿论。时常是女人带着孩子离开,男人得留下来。剩下像你这样的,都已经年老了,我们管她们叫大娘,或者阿母。”赵野想,又说,“只是少,但是都能活得好好的,你别担心。”

言外之意就是男人们死得很快,像韭菜,一茬儿一茬儿地被敌人割去了人头。

提到死亡,她终于想起了杜皓,问,“他们也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想先去看看杜哥,给他做些吃的去。”

“好。”赵野一想,便说,“过两日休息好了再去吧,往返需要三四日。”

章絮点头,又与他闲聊起来,“你方才说,你后来去了胡人的骑营。后来又是如何与杜哥遇上的呢?他也学会了骑射么。”

“我们那儿俸禄高,比其他营房每月都多个半石的粮食。他表现积极,就给他们送来了。你知道大多数来服徭役的都想着如何混过这两年,喜欢躲在别人后面。”赵野说得不多,但看得清楚,“营房就喜欢上进的士卒,巴不得他们多学点。”

“他就到我这儿来了,说要进骑射营。”

章絮认真听他讲故事,终于有一日,能不带着怨恨,“然后呢?”

“他其实没多少天赋,你知道吧,我看人很准的,他能不能行,一眼便知,就跟拿捏狗崽一样,往它后脖颈一提,诶我就知道了。真不行,怕得要死,生怕马儿把他吃了。”男人讲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笑,又笑不出来了。

“但他非要我教会他,一次摔不够,多摔几次,几十次,几百次。”他那时候当她们面说出来的夸奖真不是客套话,“你猜怎么着,真给他学会了。”

“真好呐。”她欣然接受了前夫曾经的辉煌,把应该有的赞赏说出口,“母亲说他是个特别老实本分的孩子,还有赖你提携,不然他得在这里继续种田。”

“种田也没什么不好的。”

“种田赚不到钱的,他拿不到钱回来,我们在家就要饿死了。”章絮淡淡地回答,“每个人都得活得很辛苦,才能存活下去。夫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有能耐的,大多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说完她又想,“去之前陪我去买两个鸡蛋吧,我给杜哥做一碗蛋羹。”

——

在河西死去的从中原来的服役者都会葬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更靠后的地方,河西的弟兄们都有一个约定,可以败,但绝对不许外族的铁骑从这片亡灵安息的土地上踏过。

为此,有人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数百年,一代又一代,与世隔绝般,固执地守着这里。

他们花了两日才到,一年多不来,这片空地上已经生满了杂草,从前放在墓碑前的鲜花早已枯腐,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而那没有姓名的木牌,早不知道被狂风吹去了哪儿。

这里比他们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安宁,鸟儿飞过不会啼叫,虫儿爬过不会鸣翅,风沙吹过不会卷起地上的尘埃。

他们就躺在这片泥土之下,如沉钟。

她看着一个一个隆起的小土丘。那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片,一大片,漫山遍野,好像没有尽头。

要从这么多人里找到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有多困难,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到死都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写同乡的名字、写同袍的名字。

我想,无论是谁,无论带着何种心情踏上这片土地,都没办法不被触动……

她的眼泪很快就掉下来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快,要汹涌,要慷慨。

“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了么?”她轻轻地询问过去的自己,“你知道了么?”

她领着从前为他缝制的衣裳,带着那碗清晨就蒸好的蛋羹,跟着赵野的足迹,从一个又一个无人认领的小土丘边上走过,任由齐膝高的杂草步步挽留。

赵野能找到杜皓的坟头,那是他亲手做的,和别人的都不一样,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这还是他特意问都尉要来的位置,拿他自己的位置换的。

“就是这里。”

就是这个矮矮的地方,把那么好大的一个人装进去。

“……杜哥,我是章絮。”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弯折下去,扶着脸痛哭。

赵野的眼睛也红了,只有章和不明所以的坐在父亲的臂弯里,指着土堆上的一株小花咯咯地笑。

“我们来看你了。”

走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走到这里来看你了。

第192章 起风想什么来世,他们只许今生

他们并不计划看一眼就走,会在这里待到夜里。赵野没什么话。他本来就不知道这种时候要做什么,只陪着章絮在土坡前的小坑里坐下。

倒是哭过的章絮,用手摸了摸那个土坡,亲昵道,“来的时候没和阿娘说,有些考虑不周了。早知今日,该问她有什么话要带给你。想她是没机会到这里走一趟了,等大家都到了地下,你再与阿娘一口气说个明白吧。”

汉代祭拜更注重实用性,带一些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说一些贴心话。

女人拿了一身旧衣裳,虽然给赵野穿过。家里穷,就剩那么一身。两人出来的时候,赵野就顺道给拿上了。他们走一半章絮才发现,但她还是感激男人没叫自己太难堪。

“有破损的地方我都补好了,分开这么久也不知你身量有没有变化?路上行程长,带那些东西也麻烦,你不要怪罪我。”她把那身衣服压在一块石头下,好让旧物陪着,而后继续说,“我嫁人了,我来和你说一声。这辈子无缘,来世有缘再续。”

“他,你认识的。赵大哥。是个特别好的人,对我和阿和都很好。”说到阿和,章絮把女儿抱进怀里,给他瞧,“我们如今有了一个女儿,日子过的很满足。若你看到了就安下心,别再挂念我。”

阿和像条虫子

一样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时而摸母亲的脸,时而扒她的胸口,发出咿咿呀呀的笑声。

“你给我们的钱,大部分我都交到阿母手里了。她一个人也不容易,不知道日后又会跟着谁?”她前一晚原本想好了要与亡夫说些什么,彻夜未眠,躲在被窝里一句一句的想,结果等真要说的时候还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多大逻辑。

“之前不懂事,在心里偷偷怨你,在夫君面前说了你许多坏话,你若是听到了也别往心里去。”她边说边抹眼泪。

说完,她从地上爬起来,俯身朝向杜皓的坟头跪拜,此一拜,算告别。她会记得这个人,但再不会在意这个人了。

头一回见她哭得这样凶,赵野坐在边上使劲儿找也没找到一块能用的干净布。最后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能喘上气了才问,“现在心里好受点了吗?”

“……嗯。”嘴里还有鼻音。

“大家最后都会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什么,“他只是比我们早一点。”赵野又没那么怕死了,好像这一路也改变了他。

“我们也能葬到这里来吗?”

“能,到时候你想在哪儿,我们打个申请就行。”赵野扭头看了眼前面后面,发现比去年离开时又少了许多空位,“但要紧挨着他,怕是不行,怎么也该跟我一块儿吧?”他悄悄地问,“我可答应带你来了,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她破涕为笑,“老是在意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看了眼杜皓,说,“那我不得让他知道,我对你怎么样。没辜负他的嘱托。”

“那我自然跟你在一块儿,都是你的娘子了。”她边说边把那碗蛋羹端出来,平平整整地摆在地上,继续说,“味道会有些许差别,和娘做的不一样。今儿个就凑合吃吧,等你吃完我们再离开。”

赵野听这话,奇了,偷问,“他怎么吃?”

“咱们肉眼看不见的。但如果这时候起了风,就证明他来过。”她再把木箸放上,供亡者便利。

两个人都在等那阵风。安静,平静,和祥的这个下午,他们在等一场温柔的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赵野太能来事了,后面都是他与杜皓说。他把随身的干粮拿出来,与娘子分食,边吃边说,就像从前在营地里那般,不把杜皓当成躺在地下的,慷慨地邀请他一块儿品尝美食。

“你怎么不跟我说,娘子做的饭天下第一美味?是不是不把咱当兄弟。”他大口的嚼着娘子做的面饼,就这一小罐腌菜,大口朵颐,不知道吃得有多香,“长得也美,性子也好,比你说的可好上太多。”

“若是心里有啥不满意的,你只管冲兄弟我来,别找我娘子的麻烦。”他在这事儿上看得很重,“听说你们不愿离去的亡魂会逗留在生人的附近,能把她害了。她身体弱,受不住这些,尽管找我。要娶她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就当我趁虚而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说的什么话。”章絮听了就要去捂他的嘴。

他却坦荡,一把推开娘子的手,正色道,“我说真的,我见娘子第一面就起了歹心。我想要她。”

“从前我问过你,到底人要为什么而战斗?你说你为了她,为了家里的阿母。我不理解,骂你蠢。如今再想,是我说错了话。你是好样的,你是好男儿。”他说完从怀里掏了个小牛皮酒袋,继续说,“走之前再喝一回吧。她要喂孩子,喝不成,我都给她替了。”

说完,撒了一半在地上,倒了一半进口中,豪爽。

正是两人把话都说完的时候,那阵风起来了。从悠远的山谷中吹出来,绕过密密麻麻的草从,带来一阵青草的芳香,温柔的拍了拍二人的肩膀。

章絮有些愣住,扭过头往风来的方向去看,看见那里正跳过一只憨厚的兔子,嘴里不停地咬着什么东西,正呆呆地看着他们。

是他来了么?女人不可置信地又转回头看土堆这边。

还是赵野胆子大,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两句声响,便把那兔子招过来了。

那是只灰褐色的草兔,笨笨地爬过来,爬到赵野的手心里,心无旁骛地吃起方才寻到的食物。

赵野问它,“蛋羹吃不吃?”

它听不懂,仰着脑袋看,看到地上的那个陶碗,仔细闻了闻,从他手心蹦下去,趴在碗边,忽而改了注意,舍弃手里的果子,埋进碗里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赵野也不拦着它,十分亲昵的顺了顺它的背,“谢谢你呀,谢谢你回来看我们。”

“你怎么能确定是他?”女人问。

“这不是你说的吗?有风就证明他来了。”赵野对她说的话深信不疑,“再说,它也不能说话,与其去想真实究竟是什么,不如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变成兔子也蛮可爱的。”他想想,又说,“要是娘子下辈子变成一只兔子,那我就当一只黄鼠狼,我早早地和它们说这只兔子是我的,谁都不许吃。我也不吃,这样娘子就可以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了。”

章絮被他的话逗笑了,骂他没出息,“别人都求来生也要在一起,这话怎么你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怪呢?”

“这不是不想当人吗,当人多累呀。”他头一回在娘子面前透露自己的辛苦,“小时候学兽语就已经很难了,你不知道我练了多少回,那些比我大的狼崽儿整天笑话我。好不容易弄明白了,被人骗下山,还要重头学你们的规矩。”

“当动物多好呀,我能保护你。”他想得特简单,“我不让那些公兔子靠近你,来一只,我就吃一只,它们都是我的口粮。”

章絮听得忍不住,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笑弯了腰,安慰道,“哈哈,好,好好。不当人就不当人,下辈子跟着你当兔子去。”

跟着他,总说不出几句正经话,女人异想天开起来,“夫君,来生我要当草原上没人敢惹的兔王,你说你能让我做到吗?”双眼亮亮地望着他。

“嗯,兔王……”他竟然真的在认真思考,“那黄鼠狼估计是不太够了。等改天我去问问它们,草原上哪种动物是最厉害的,等我去奈何桥前同孟婆许个心愿,保管让你当上咱们这一片最威风的母兔王,让你站我背上,震慑它们。”

听见母亲在笑,阿和也忍不住跟着一块笑。她们都在笑,赵野也要笑了。

“但是娘子,我不想说来生的事情。有遗憾才要盼望来生,我们过好这辈子就够了。下辈子你想和谁在一块儿都可以,老绑着我这么无聊的人多无趣啊。”言归正传,“我肯定走在你前头,我希望到那时,你也能像今日这般开心。”

“多陪我说几句话就成。”他看起来真的没什么愿望,“多给我做几道爱吃的菜,都告诉我如今有谁陪在你身边……”

她头一回没拒绝。她终于认清楚了,是人都会死,他们也会有分别的那一天。

“后悔陪我走上这条路吗?”

故事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了真话。他不敢回河西,只是因为他怕死。章絮不是为了遵守规矩,也没有真的怨恨和怀念杜皓,她想要的,只是追寻自由的自己。

因为人不敢承认真正的内心,所以要编纂出无数个理由来掩盖自己,结果做了许多看起来完全不合逻辑的事情。

“我只是害怕过,但从来没后悔过。”赵野吃完最后一口饼子,侧过脸在她的脸颊上亲吻了下,继续问,“想好要留在这里做什么了吗?学他们经商,往来各国之间,还是开一家铺子。娘子手艺这么好,开一家饭肆或者饼家,不然粥铺也成,都能过好日子。”

她吃着面饼,看着远处高高的天空,答,“我想继续精进医术,开一家诊所,种药材……在这里,只想着自己是不行的。”

“你呢?你是打算继续回骑射营。”明明已经是夫妻了,他们两个人说这种话时还有商有量、互不干涉,“但你又说在这里的男人都不能离开,我还想着等边事稳定了,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等到了酒泉,我就去找当时带我的那位都尉,他记得我,他说如果我还有想法回来,随时可以回到以前的位置上。”他盘着腿继续道,“那边赚得多,家里有钱,你也不用累着自己。”

“也并非不能离开,每年有休假的,休假可以走。他们会给我的传上写专门的凭条,其他地方看到了就不会收我入籍,一旦超过时间回来,在外面就会变成流民。”

“记得什么是流民么?我们在荒郊野岭那次遇上的就是,终身只能为流寇,坐山为王。我不想成为那种人。”

……

总之这个午后,他们一言一语。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坟山上,定下了有关今生的第二个约定。

第193章 鸿门把须卜猾勤请来问一问

须卜铁朵还在屋子里坐着,外面又有人来闹了,她坐在后院的屋中也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扰动声。这个时候,那些男人们纷纷从田中归来,路过太守府,便要站在门口叫骂几声。

她跟着丈夫学了些汉话,能听懂,而这些人又粗鲁,说话极难听,骂她索命鬼,腥膻之女,卑劣的胡婢。

今日的骂声却来得短了些,三两

句便停。这让她感到意外。平日里丈夫是不管的,管了他们的情绪更要反扑。难不成有人出言制止了?她从地上爬起来,透过窗户纸往外看。

有人来了,不过来人不是赵襄武。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从院落外来,朦胧,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你是谁?”屋里昏暗,尚未掌灯,铁朵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根据薄削的身影与双耳垂坠的坠子判断来人是位女子。

容吉拿了钥匙,站在门外给她开门,手里还端了些小食,温和地与故人说,“还记得我的声音吗?真是好久不见了。”

这声音?!

须卜铁朵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死盯着她的虚影,不敢说话。

“偶然路过张掖,听说这里出了一些事情,便想着来帮你。那时候他想直接杀了我,你还替我求过情。”容吉很感谢这个妹妹,若不是他们兄妹俩感情好,若不是她在须卜滑勤面前说得上话,自己就不是被丢给那些家奴,而是同父兄一般,人首分离。

“容……容吉姐姐。”铁朵震惊的连句话都说不全,想要上前触摸她,又怕这会儿看见的是虚影,于是再三询问,“真的是你吗?哥哥和我说……他和我说你逃出去,被狼咬死了。”

“是我。”容吉弯腰把食盘放到席案上,招手让她过来,“先过来吃点吧,他说你这些日子心里紧张,吃不下东西。”

须卜铁朵见到故人,忍了这么久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之处。她连忙松开身后的木柱,前倾着身子往容吉这边走来,先是点亮了屋中的灯,把灯火举高,放到容吉面前仔细地瞧,伸手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摸了一遍确认不是自己认错人,而后激动地用胡语问,“你什么时候会汉话了?当初是谁救了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哥哥知不知道你在这里?”

但很显然,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候,容吉有任务在身,于是耐着性子把须卜铁朵的话听完后,拉着她在桌案边上坐下,一边给她递吃的,一边问,“他给你写密信是为什么?”

他。此种语境下,他不能是其他任何人。

须卜铁朵愣了下,不可置信地看着呼衍容吉,问,“你怎么知道有密信?你能看懂哥哥写的密信?”

“他教过我……”如今已经很难证实她与那个男人是否真的相爱过了,但曾经的亲密不容忽视,最初嫁入须卜氏的那几年,容吉也为须卜猾勤开疆拓土做过什么,抵得上须卜氏的功臣,“之前是不是还有一封信,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如坐针毡,可一点不敢说,她紧张地捏紧了衣袖,神情越来越皱。

“你真的知情?”容吉饿了,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糖糕,安心地吃起来,而后继续试探她,“他这时候给你写密信能有什么好事,无非是要开战了,缺个开战的理由。”

“要么,让你通敌,出卖张掖的边防讯息。要么,把你逼死,好以为亲妹伸张派兵出击。”要开战前惯用的手段,容吉跟在须卜猾勤身边都听烂了,没想到把铁朵逼成这样,“太守大人对你不好,你也就认了,可那家伙是个好人,所以你想把事情拖下去,拖到冬日,天冷,草原上草都吃干净了,他们的马没粮食吃,看看那家伙会不会回心转意。”

“怎么可能。”容吉笑她傻,“他若是真要打,眼里容得下你的意见么?与其替他死守秘密,不如帮我们一把……反正这须卜氏的家,你是再也回不去了。”

呼衍容吉的政治敏锐性远比这些联姻的姐妹更强,所以才是她嫁入了须卜氏。

铁朵知道这个姐姐厉害,可没想到她能一语中的,吓得忍了大半个月的眼泪终于掉出来了,用手死死地扣住桌案的边缘,垂着头在她面前无声地啜泣。

她一个人从匈奴嫁过来,身边没有认识的婢女,汉话也是过了好些年才跟着城里的匈奴人慢慢学会说的。哥哥将她保护得极好,所以她胆子最小。栽赃嫁祸的事情违背良心,她做不来,哥哥也知道,不为难她。

“他几个月前派人给我送来了一瓶毒药,逼我吃下去。”铁朵几乎要把额头垂到桌面上,谢罪那般,艰难地说出自己内心的不舍,“我的孩子才几岁大,离不开阿娘……呜呜。”

“等了好久我都没吃,他有些等不及,便派人来催。他是故意的,要丈夫发现。还挑唆了下面的人来给丈夫施压,干脆趁此机会挑动边事纷乱,拿了我的性命去。姐姐,我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容吉一想,取出盘中的小食往她嘴里塞,见她乖乖吃东西了,才继续道,“他怎么把你养成这样?胆小怕事,胸无城府。你可早些别把他当好兄长看了,他可一点没我的阿兄强。”

“方才我与赵襄武已经谈论过了,无论咱们在城中抓奸细也好,把你推上刑台也罢,都是中了他的圈套。与其在这里就一封不知真假、掩人耳目的密信瞎猜,不如寻个由头把人亲自请过来,当面一问。”

“把他请来?如何请?”铁朵愣愣地看着她,没想过她能拿出这样的主意。

“我不是现成的理由么?铁朵,张掖城里,他最信你。你帮我们写封信给他,就说近日有一名长得像呼衍容吉的女子出现在张掖,身上没有凭证,无法通关,需要他派人过来言明正身。”呼衍容吉一口气把需要写在信上的内容说出,继续道,“他若是还有良心,敬畏之心,一定会派人过来。”

——

信件是赵襄武派人加急送过去的,只用了三日就到了须卜猾勤的王帐。他如今就住在居延塞以北七十里的军营内,不远不近,像一头猎犬一样,趴在大汉的门前,虎视眈眈地望着这扇不严实的大门。

可汗得了消息,说如今汉人内乱,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他要在今年年关之前,拿下河西至少万亩的良田,夺得粮食与,备以过冬。

他蛰伏已久,就是为了这一刻。历朝历代的左将军都被派来与汉军对峙,争便是要争这块肥沃之地。眼下派到张掖去的人数众,竟无一方传来有利的消息。

他躺在王座上,被一张兽皮簇拥着,显得有些疲倦。

铁朵写的信件就是在这时传入他的营帐中的,妹妹已有半年不曾来信,他还以为这枚棋子派不上用场了。

“将军,是铁朵别吉(匈奴人对贵族女性的尊称)派人送信来了。”来人左手扶肩,恭敬地将绢帛的书信呈上。

须卜猾勤缓缓地睁开双眼,对来人说的话略有不满,“她有什么脸给我写信,我想听到的是她的死讯,而不是那些妇人之言。”

“将军还

是先看了再定夺吧,我见那来人走得急,说不定有其他的消息呢。“侍从半跪在地上,又向上递了递信件。

“也是,总比什么消息都没有强。万一她真能给我弄来张掖的边防图……说不定再见面我会放她生的那几个孽种一马。”须卜猾勤的嘴里好像吐不出什么好话,也正符合他高大威猛的形象,与梁彦好完全是两种人。

说完他把双脚从桌案上拿下来,伸手去取帛书。微微一展,便看见信上的密字。铁朵从不给他写密字,因为赵襄武会检查两人间往来的信件,眼下居然能得到那个人的许可……须卜猾勤眯起了眼睛,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阿兄。关市来了个女人,他们都和我说,长得像死去的长嫂。她没有通关文书,被扣在关卡了。我已见过此人,千真万确。如今她要过关,须得兄长出面作证,你来也可,派个心腹过来也可。关吏凶狠,你若是来晚了,她怕是要被当成奸细处置。妹铁朵。”

事情不是多重要,说白了与他没多大关系,可须卜猾勤的面色在触及呼衍容吉如今的下落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连忙合起信件,抬头问心腹,“……之前让他们去找的呼衍氏的印鉴找到了么?都几年了,难不成那老东西真把东西传给容吉了?”

属下悻悻,垂着头不敢回答,犹豫半天才说,“将军阏氏(正妻)的遗物我们已经翻看过许多回了,完全没有将军说的那枚金印的下落。”

匈奴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部族的小首领只认大部族的那枚身份金印,其余的一概不认,哪怕是可汗单于的王令。这几年收入须卜氏麾下的呼衍氏部族,屡屡犯上作乱,是杀了灭自己威风,吃了又不得消化,成了须卜猾勤的一块心病。

若是,若是此刻呼衍容吉没死……

须卜猾勤想,若是那女人能帮他把旧部都给驯服了,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那之后再要拿下河西,犹如探囊取物。

“派人与那边说,我过两日会去一趟,让他们把那个女人看住了,不准在我到之前把她放跑了。”

第194章 宴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大汉与匈奴的关系总是暧昧的,不到完全打起来的程度,两边永远是藕断丝连。所以私下见见面,有书信往来,不算什么稀奇事,也算稳定对面军心的一种手段。

这事儿原本可以叫别人来,他心腹中有许多人都认识容吉,或者说,曾经追随过容吉。若不是这女人出身呼衍氏,他断不会痛下杀手,她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头脑清明,做事果断,比那些军师都要好用数倍。

他如今的阏氏是王帐那边下嫁的公主,也是天真可爱活泼的女人,从气质上讲,与年轻时的容吉很像,但他每每看进去,只能望得她空洞的眼神。是个花瓶呢,须卜猾勤想,再也不会有枕边人能完全看穿他的野心了。

呼衍容吉,他自那年没在丢失的地方寻见她的尸体时,就觉得这女人肯定没死。

从居延塞到张掖,别人骑行要三四日,但他只身前往的话,只需两日半。他**的马是整个军营中跑得最快的,能日行千里,若不是沙漠风沙大,碍脚步,他一日半便能到。

赵襄武给过他一块能通关的令牌,算是他作为须卜铁朵长兄的便宜之处,但他此前从未因此踏足过这片土地。

如今把关的匈奴小吏一眼认出了他,一边派人进城传话,一边上前与他行礼,“左将军。”

他的心思不在这些投奔了大汉的一兵一卒上,修整马匹的功夫,漫不经心地问,“呼衍容吉,是从你手上过关的么?”

那日还正是这名匈奴人验的,“若您说的是名字这样念的一名匈奴女人,那确实是从我手上过关的,如今因身份存疑,被暂时扣在府君那里。”

“她一个人?”须卜猾勤好奇得很,“从哪儿来的。”

“这……这我不好透露,万一她不是夫人呢?”小吏显得犹豫,把头垂了下来,不叫他瞧出眼中的慌张。

“随便聊聊而已,何必那么紧张,若她不是,那你说的这些话与我无意义。”左将军有一张笑面虎的脸,看起来慑人,“或者你说说看,她身上有什么特征……身份存疑,你们总要脱衣验身的,别在我面前装。”

“她若真是夫人,身份尊贵,咱们小的岂敢这样羞辱她。”小吏模棱两可地回答,两边都不敢得罪了,那呼衍氏的长女,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哼,你们还真是她的好狗。”须卜猾勤等马儿饮了水、食了草,便再度上马往太守府那头奔去了。

——

说是家宴,但这边接见的好歹是对面的将领,赵襄武不敢怠慢,得到回信便开始准备这场筵席。

吃食不必细说,都是场面上的流程,好也可,不好也可,须卜猾勤必然不会仔细地品尝。他们必须要确定的是,今日究竟有谁要出席。

赵襄武、须卜铁朵、呼衍容吉……

“你们必须得带上我。”梁彦好像条癞皮狗一样跟在赵襄武的身后,喋喋不休地与他说,“让他单独见容吉一个人,肯定会出事的,那个杀人如麻的家伙。”

赵襄武忙得脚不沾地,被他说烦了,忽然停下脚步回头认认真真、从头至脚把他打量了一顿,轻视道,“你就是在场他也不会高看你。瘦的跟个猴儿似的,把你扔居延塞外面,没一会儿就能给大风吹到天上去。带上你?不如带一条护主的狗。”

“我好歹是个汉使,我手上有符节,这东西你们不认,但他肯定认。我只要当他面说咱们洛阳来了令,要增军,看他短时间内还敢不敢在边关侵扰。”梁彦好是个口无遮拦的,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愚戆,要是说两句假话他就信了,他当什么左将军。”赵襄武嫌他麻烦,一把把他推开,推得远远的,指着他命令道,“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就你,还说是呼衍容吉的男人,别给她丢脸了行不行?”

“你心眼怎么就那么直呢?他若是真的能打,早就来打了,百般试探不就是想知道咱们的底气。这会儿要当面谈了你还示弱,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彦好也骂,骂他只知道当缩头乌龟。

容吉就站在另一边听,靠在庭柱上,双手抱胸。两个人说的都有理,只是立场不同,赵襄武主和,能不打就不打,梁彦好主震慑,把人吓跑是最好的,不然整日提心吊胆,就是做这事风险大,万一给人识破。

“你上过战场么?你知道就因为你说错了一句话要死多少人么?什么都不知道还想指点江山,滚,有多远滚多远!”

梁彦好也气,见对方软硬不吃,干脆扭回头找容吉诉苦,“他,他真是,仗着嗓门大就吼我,我真有脑子的,谈判很在行,我只是想知道更多关于边城的信息,不然见面时我一开口就要露馅了。”

容吉想想,答,“……他说的也没错,如今大汉衰微,内乱都顾不及,哪有精力管这边,那边不可能不知道。少说少错。但是你确实得去,在这个位置上,不认识人可不行。”

于是人选就这么定下了,他们四个,还有一位悬于梁上不层露面的关逸。

须卜猾勤是将近正午才到的,方才说着着急,可走到门前又不急了,趁此机会骑着马在街上溜达了一圈,想看看这座城池的模样。可走到关市门口时,忽然瞧见个眼熟的,开口喊道,“欸!说你呢,转过身来给我瞧瞧。”

赵野方领着娘子从酒泉回来,打算上街买些牛肉,就听得身后哒哒哒的马蹄声,回首去看,居然看见了须卜猾勤。他先是错愕,观寰了一圈,以为对方这就打进来了,可看见四周仍是一片安详,才放下心来应答,“左将军,好久不见。”

他们只在战场上见过,见过许多面。他认得须卜猾勤,须卜猾勤自然也记得他。眼下身无甲胄,手无长刀,还真让

他有些不惯,好像穿得太单薄了。

“是啊,好久不见,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把你射死了。”须卜猾勤引着马儿在他身边绕,一圈叠着一圈,像猎物似的把他困住,不让他跑。

赵野无奈地站在原处,答,“你还没死,我如何死。”

赵野所在的骑射营向来是侧翼军,主远攻主追击,有点阴魂不散的味道,时常与匈奴骑兵打得难分难舍。向来死伤也是最大的,一场血战下来,有时能换十分之七。

他是领兵之人,在最前,行兵列阵的时候,能隔着百米瞧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赵野的箭一直都对准了马上之人,谁叫他命大,连射七名副将都没碰到他一根汗毛。

“他们可没你能打。不然跟着我去吧,我那儿有好酒好肉,好女人,你想要的什么都有。”须卜猾勤喜欢凶猛的野兽,尽管赵野现在装得像人,可杀人时的眼神,他永远都不会忘,那是凶兽独有的,很特别,若是经过一番培养,他将会是最好的杀人工具。

“我成婚了,眼下有妻有子。”赵野直言拒绝,“左将军只身到张掖来,怕有要事,我不耽搁你了,就此别过。”

“诶!这么着急做什么,正好我有个筵席,没带人过来,你陪我吃两杯酒去。真想象不出来,什么女人能收服你,肯定是手段厉害的。”须卜猾勤伸手抓过他的手腕,一把将他带上了马,与他一同往太守府去。

赵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掺和进这件事的,章絮还在家里等。他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听话的小卒。

结果方从肚子里找出来借口,那马儿向左一拐就到了太守府门前,他坐稳了,打眼看见站在台阶上等候的小梁,忍不住皱了下眉。对方也诧异地看着自己,挤眉弄眼地问他。解释不了,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与他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害谁都不敢害了你……罢了,我帮你喝便是,少拿我娘子威胁我。”

说罢,二人下了马,赵襄武带着须卜铁朵上前相迎,对这位舅舅可谓是恭敬至极。

梁彦好心里的边关将领,多少得是有骨气的,哪知道这个粗人,从见面起就完全没有原则,把须卜猾勤看成是不可得罪之人,还拽着他一块儿行礼。

他把头扭开,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点小事须卜猾勤自然不会看在眼里,须卜猾勤将在场的几人打量一番后,直截了当地问,“不是让我来见她么?她人呢?”

“这……”赵襄武转过身往屋内指,“夫人正在里面等候。”

夫人,他也敢说。梁彦好听得怒火中烧,捏紧了拳头往前走了半步,被站在须卜猾勤身侧的赵野挡住了。赵野让他忍一忍,先等等看容吉的态度。

“都走到这里了还要和我作对……是我管教不周了,给各位看笑话。”须卜猾勤丢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就往里走,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容吉正安稳地坐在席位上,先上了一杯咸口的奶茶,她从前很爱喝,这会儿也是喝得欢,没一会儿就往肚子里倒了三五杯。喝到最后一杯的时候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实在刺耳,“谁教你的,见到丈夫不跪、不迎。”

她也不往那边看,有意偏转了脑袋,答,“那又是谁教你的,怒而杀妻。”

真是她,须卜猾勤站在原地被吓了吓,再定睛一看,心道,真是她,真的是她,那声音,那眼神,完完全全就是他那位机敏聪慧的发妻——呼衍容吉。

“我杀妻自有我的理由,要你多管。”左将军勾了勾唇。

“我不跪自有我的理由,你又何必多问。”容吉冷了愣脸。

还未开始洽谈便剑拔弩张,众人上前,纷纷缓和态势,从中斡旋。

容吉却不吃这一套,见他走过来要与自己同坐,径直起身,往外面走,走到梁彦好身侧,挽住了对方的手臂,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莫要折煞我,我可高攀不起左将军。”

须卜猾勤见她躲开,便不再坚持,转身在最上面的席坐后坐下,终于顺着容吉的手看见了藏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梁彦好,低首抚了抚膝盖,问,“他是谁?”

赵襄武闻言,站出来解释,“他自称是洛阳来的汉使。”

梁彦好可不想再吃这个哑巴亏了,从人群中挤出来仰着头与须卜猾勤说,“我是呼衍容吉的丈夫。”

“你说你是谁?”须卜猾勤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我是呼衍容吉的丈夫。”梁彦好确实是冥顽不灵。

第195章 洽谈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

这本该是一场极为严肃的谈话,但很显然,事情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控制。

须卜滑勤第一次见到这么滑稽的场面,等了片刻,坐在位置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问赵襄武,“所以今日把我请来,不是为了把她还给我的,对么?”

太守硬着头皮答,“眼下还没办法确认她就是将军夫人,如何把她还给左将军。”

“到底是不是她,我一验便知。”须卜滑勤舒展了双手,要她上前来给自己瞧瞧,又说,“她腿心有一块胎记。”

容吉冷哼一声,答,“我身上能拿来佐证的印记那么多,你偏偏记得这一处。”

“我是你男人,只记得这处不正常么?”那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言语论调更加肆无忌惮。她没了氏族撑腰,还有什么能力同自己斗。

容吉闭了闭眼,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浑身的肌肉一松懈,像是投降认输了般应答道,“你爱认不认。大不了我从这里出去就往南走,回中原去。谁稀罕你们匈奴。”

实际上不需要更多的证明了,两人就这么个小事都能吵成这样,多半是真的。

可须卜滑勤见她爱答不理,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想她从前对自己唯听是从,自己还放了她一马,没有赶尽杀绝,如今却不记自己的恩情……想着想着便转头就去看梁彦好,意有所指地问,“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了?他叫什么?”

“不准告诉他。”容吉有些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拽着梁彦好往后退。

他却老实,挺身而出,一字一句,“我叫梁彦好,具体什么字,我就不解释了,反正你也听不懂。总之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欺负女人算什么。”

很少有人顶撞他,须卜滑勤觉得有趣,问,“我教训我女人,关你什么事。”

“明王之政,必敬其妻。你连枕边人都不知尊重……想必身边是小人不断,内讧

不止,烂事难缠。“梁彦好记住的圣贤之言不多,但拿几句来应对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须卜滑勤当了左将军后,再也没听到这么难听的话,甚至是用胡语说的,标准地道,有意让他每个字都听明白——哪怕对方说得不假——要他毫无波澜,全无可能。

几乎是同时,掌权者的面色更凶更冷,怒意更重,两只眼睛死死地咬住他,上身坐直往前,似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而那只藏于桌案下的右手,已经搭上了随身的配刀,缓缓推开刀身,作势拔出。

“无礼之徒!”须卜滑勤一声大喝。

公子哥被他的怒喝吓得闭了闭眼,上身都开始向后蜷缩,但他并不屈服于上位者的淫威,等那阵惊慌过去,便果敢地继续往前走,正色道,“我无礼?究竟是谁无礼,一进屋就对别人的妻子指手画脚,还出言羞辱。真是不受教化的蛮夷之族。你以为你说话声音大,能一巴掌把人打死,众人就会乖乖听令于你吗?你越是轻易发怒,就越能说明你失控、失权。”

“求人可不是你这个态度。我们可没请你亲来,你身边随便一个副手都能把人认了,你却亲来,不正说明你需要容吉么?需要她还处处贬低她……”梁彦好冷笑两声,答,“我可不愿意容吉跟你走,你大可以继续说,多说几句。”

须卜滑勤没想过自己的意图竟然会被他看穿,咽了咽口水狡辩道,“她是我的妻子,我不来,难道要别人来领吗?”

“您是什么身份地位?您方才都说了,在匈奴她见你要跪拜……倘若你真的有这么大的威严,她听到你的名字就该吓得跪地求饶了。”梁彦好不依不饶,要把他身上这阵嚣张的气焰给磋磨干净。

上位者没话,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进了对方设下的圈套,越是顺着他的话走,越是落于下风。

公子哥乘胜追击:“这么多年才见一回。不如坐下来好好喝两杯,称个兄弟。”

“……谁要和你称兄道弟?”这些话巧妙地把他与容吉之间的矛盾挡开,转嫁到其他话题上,“你也配。”

听见他的口吻逐渐缓和,梁彦好招了招手,敦促众人入座,又言,“我是很愿意把你当兄弟的,我这个人大度的很。你若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是你的事情。但一句不顺便要发怒,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公子哥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壶酒,走到主桌前为他斟酒,模样看起来恭恭敬敬的,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幅做派,正是须卜滑勤最不喜的,说话油腔滑调,弯弯绕绕,正话反话全给你说了,把路数堵死。他越想越气,竟然被一个弱小子比下去,奇耻大辱,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愤懑道,“我最烦你们汉人,打打杀杀的不来劲,但耍嘴皮子的功夫能一口气能跑十里远。”

须卜滑勤根本瞧不起他,一言不合就开骂,“你这样的,给我当奴隶都嫌瘦。”

梁彦好低眉顺耳站在他身边,往那酒碗里倒酒,一口气倒满,有意气他,“可我这样的在大汉正好够用,容吉最喜欢。”

须卜滑勤捏杯盏的右手一紧,青筋暴起,恨得牙痒痒,忽然抬起头,死盯着他的下颌,想一拳把他的脑袋打碎,再剁碎了丢去喂狗。

公子哥用余光瞥见,轻笑,轻咳了两声,安抚道,“说这么多话累不累,吃几口吧,别像个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哭闹。”

“滚!”须卜滑勤哼了一声,把酒杯夺了来,放到唇边喝闷酒,懒得理他,和这种人抢女人,真他爷爷的丢面子。

喝了几口闷酒后,上位者不情不愿地把话题拉回原处,问太守大人,“你们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