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襄武闻言,连忙起身,从桌上捡起酒杯作势敬他,从容不迫地说,“这是第一件事,也是最要紧的。夫人从中原来,要往酒泉去,没有合规矩的传书,我无法放行,还望左将军能通融一二,晚些帮忙把夫人的传书补齐。”
须卜滑勤自然会补,他抬头看了眼容吉,答,“这个得稍等等。如今家中已有新任阏氏,我得回去问问她的意思,再考虑给容吉什么名分……”他说一半才发现,皱着眉问她,“你为何往酒泉去?”
“你管我去哪?”容吉坐在最远的角落,心无旁骛的吃食,“名分我可不需要,恢复我呼衍氏的身份即可。”
“痴心妄想!你没死就是我须卜滑勤的女人。”上位者又与她较量起来,但口吻已比方才温和许多。
“那也行,只要你给我正妻之位,我就跟你走。”容吉把最不可能的条件摆在面上,“我没死,你便再娶,此乃不仁不义。听说娶的还是王帐那边的公主,不怕我跟你回去与她乱说吗?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今日把人当面请来,就是要谈条件的。这些话绝不能给匈奴的人听见。
“正妻之位,想都不要想。你一个罪臣之女,竟然妄想与公主比肩。”须卜滑勤给不了任何许诺,两个人之间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刚才说的那些气话,不过是他作为雄性无法割舍的骄傲罢了。
容吉轻笑一声,把话摊开了说,“我之所以没死,活成这副模样都没选择死,是因为父兄在临死前给了我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你是不是也在找那个东西?找不到,所以听见我的消息便来了。”
“……”男人震惊地盯着她,没想到呼衍氏的金印真的落到她手里了。
“给我身份,我就回去帮你。”她一字一句地答,“我要你在我的户籍簿上写,我是汉使梁彦好之妻。”
“岂有此理!”须卜滑勤一拍席案。猛地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容吉骂,“你别给脸不要脸。”
“选择权在你。不给我此生都不会再踏入匈奴半步,你就守着我们呼衍氏的坟墓哭吧,看看他们究竟是会效忠你,还是一步一步瓦解你。”容吉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左右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军政要事也与她无多大关系。
“等一下!我他爹的喊你停下!”须卜滑勤一想,这种时候不能再把她推远了,“我最多给你独身的身份,不可能再让了。你知道我的脾气,得罪死了没什么好下场。”
梁彦好听了,有些着急,想说又不敢插嘴,只好扭头去看容吉的意思。
容吉见须卜滑勤松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问,“我呼衍氏长女的身份还不还?”
“还。”上位者正需要她这个身份,“但你想要这个身份,今日就必须跟我回匈奴。”
女人轻笑,答,“还是很亏,须卜滑勤,就用一纸身份换我余生的忠诚。你真把我当傻子。”
“我拿边事和平来换,你跟我回去,我十年不动张掖。”须卜滑勤拿张掖这边最需要的东西来换,甚至这句话说完,赵襄武就露出了求之不得的神情,希望她应下。
“你是不是有病?”容吉很少骂人,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我又不是汉人,边关和不和平与我何干?那是他们努力的事情,安在我头上算什么?他们是能给我当母家了?还是我受欺负了能出兵救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了。”
还是棋逢对手让人激动,须卜滑勤还真喜欢她这幅牙尖嘴利的模样,反问,“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答应你,你得跟我回去,待在这种无用的男人身边迟早被他吃掉。”
容吉知道,如果这会儿答应跟他回去,那以后再无可能返回大汉了。
“你把身份给我,我给你写一封只有护眼是首领才能看懂的密信。他们会暂时归属于你。但我需要三个月的自由,三个月的时间,不许派人调查我的下落。我还没和我的朋友们好好道别。”她是这样说的。
“若三个月后你不肯来呢。”
“我如何不来?是你亲手斩下了我父兄的头颅,我如何不来。”她的眼中暗藏泪水。
第196章 铁刃大汉的秘密武器,你怕不怕
也许是这样的言辞太过激烈,须卜滑勤突然回想起很久之前第一回从她脸上看到这幅神情的时候。
那时两人都还年轻,刚成婚没几年,感情正好,二十出头,事情突然发生,两人根本处理不好这样的爱恨情仇。他犹豫过几日,想她没了依靠,或许会乖顺一些,只要忘了这件事,不再提,他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是真性情,一刻不能忍,哪怕日夜睡在他身边,匕首、刀剑,难听的话,骂人的言语,一句不落的全都落在他的颈边。
过于自负的男人喜欢把这种变化归结为,她不识时务,看不懂眼色,不明白感恩,不知道如今能活着已是万幸。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她因为刺杀丈夫,被关,被弃,而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逃了,再无踪迹。
男人以为,她历经九死一生,怎么也要学会了吧,学会把头低下来,认清楚连她父兄都不能战胜的敌人就是战无不胜的,可眼前的这一幕很快打醒了他。
她非但没忘,还因为这股恨意重新回到他身边。
说不上的迷恋,他发现自
己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如果她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平庸,自己今日也肯定不会亲自来……
很多事情认真说起来都是没理由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真的有些想念她了。
须卜滑勤坐在位置上,半眯着眼睛考量她的条件,琢磨着这样简单答应她的好处大不大。不会太亏的,他坐拥一整个部族,而这个女人呢,只是孤身一人。他一手抵着下巴,另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到案桌上,突兀地开口,
“密信现在就能给我?”
“能,几大首领都认的,只有我们呼衍氏才认得的密字。”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完全不介意有这么多人在场。毕竟匈奴王庭是他们这些外族人干涉不了的东西。周围的这些人左右不了什么。
“就凭几个密字?”男人想效法,可一个部族的忠诚岂容他轻易攫取。
“一句话的事情。要么答应,要么拒绝。我没功夫陪你在这里绕舌。”呼衍容吉垂眸,想起方才梁彦好说的话,又抛出一道诱饵,“与其等敌人变得软弱,不如增强自己的实力。想方设法逼自己妹妹寻死,可见你也是穷途末路。”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左将军的疑虑,他斜眼看了看须卜铁朵,再三思索后,答应,“好,呼衍氏的密信换你能自由出入汉匈的身份,我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若是三个月后未归,我要发兵的理由可就不是‘亲妹受辱’这么简单了。”
“我才不是你,言而无信。”容吉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她不想与这个男人坐下来吃饭。
院子里还剩下他们这些男人,这会儿该说说公事。
说是公事,眼下这个时节,既不是战前的谈判,又不是战时的对峙,又在私人的场合私下见面,双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反倒没话说。因为无论提及什么话题,都显得刻意,容易被人揭穿心思,多说多错。
于是像寻常筵席那般,众人落座,一轮吃食,一轮饮酒,偶尔夹杂几句互相恭维的场面话。
赵襄武一心为须卜猾勤介绍桌上的美食,说左手边的马奶酒是特意找匈奴妇买来的,只怕左将军喝不惯,又给他拿了几柄新造的长刀,叫来几张牛皮、几段牛骨让他试试手感。
没有什么比兵器和装备更能体现自身实力的,说那些和谈的听起来软绵绵的空话就想达成目的,实在痴心妄想。
须卜猾勤来了兴致,信手一点,随意选了一把最重的捏在手中,举起来放在前胸细细打量。刀身散发出阴冷的光,他硬朗的面庞在刀身中清晰可见。
他捡了根头发丢上去,发丝碰见刀刃便断了,这利刃,让他爱不释手。他随即又端起刀身,眼神顺着刀的走势从后往前看,长刃又直又硬又薄,伸手一弹,发出清脆的响动。
他有些心动,抬眸看了赵襄武一眼,心想对方这时候把它端上来,无非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于是佯装不在意,问,“牛皮有什么好试的,家中用了数十年的砍刀也能把骨头砍断了。何不搬来一副铁甲,让我试试这东西威力如何?”
赵襄武此刻拿出这把工匠改良过的利刃并非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大汉虽铁矿充足,可短时间内想要获得大量的精良兵器,绝无可能。眼下只是布下疑阵,要对方心生忌惮,切莫鲁莽行事。
“将军说笑了,这又不是比武场,如何试得。只是听夫人说,将军喜爱上等的兵器,便拿出来展示一番。”
左将军又把那刀扔了扔,掂量了下重量,轻,太轻了,与军中常用的,轻便三分之一,挥起来又快又好,剑身还不会因疾风而发生偏折,问,“你这是要送我?”
“将军喜欢拿去便是,这样的兵刃我们库房里还有上千把。”赵襄武没法,再大的谎都要圆了,必须要让对方意识到大汉的强盛,所以撒起谎来,神色也是不改的。
“……”须卜滑勤从未在战场上亲自见过这种兵刃,它看起来与他们如今使用的不差多少,可眼下拿在手里就是不一样,轻快无比。汉人体弱,没有匈奴人高壮,拿着太重的兵器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往往是一看见匈奴人,眨眼的功夫便身首异处,“你们不怕我拿着这东西学了去?”
“如何能学去?你们境内没有足够的精铁矿,眼下哪种铁石不是从我们这边买去的?”赵襄武把利弊摆在明面上,“你们也不止打我们大汉,附近还有楼兰,车师,鲜卑,再说小些,刚才提过的呼衍氏部族,哪个不要你出兵去打。而战场上,兵器就是最重要的,当年大秦统一六国,用的就是谁也比不上的精良武器,能以一当十,以少胜多。我今日只想与将军谈一桩生意。”
“哦?什么生意?”须卜滑勤松开了那把长刀,走上庭院中要挥砍牛皮、牛骨,只听得哗啦一声,牛皮像纸一样被划断,又听得咔嚓一声,牛骨如瓜果般碎裂。
赵襄武说得不错,匈奴地盘虽广阔,资源却是极度亏缺,简单来说,粮食兵马,复杂一点,盐铁金石。
“朝廷从前下了旨意,每年只许我们对外出售五万斤铁。若将军答应十年不打我们河西,我可以做担保,每年向你出售七万斤。”
左将军听了,仔细一想,思忖出来这是个笑话,笑道,“有了这么称手的武器还要求和,未免装得太像了吧。方才哪句是假话?让我猜一猜。应该不能有千把吧,你们领兵的将领一人能配一把,我觉得就已经很奢侈了。”他还自信地点破他的漏洞,“若你此刻真有底气。你应该同我说,若我们再敢偷袭,你就用新的兵器将我们通通斩于马下。”
“我没说错,对吗?”
“再说楼兰车师鲜卑,那几个哪里敢跟你我争斗?不用这种兵器,我也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须卜滑勤对自己的铁骑尤为自信,完全不上赵襄武的当。
都说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一辈子没离开过河西的赵襄武哪里是须卜滑勤的对手。撒谎这种事还是梁彦好更适合。
“他没见过,他当然不敢说。”公子哥突然把话插进来,接着道,“这刀是我亲自从金城带来的,我们几个身单力薄,哪里能一口气全拿来,所以只带了几把给您开开眼,剩下的还在途中。且这回我们拿来的不止这一种,还有全新的箭头、长弓、铁枪。只是打打杀杀的,场面不太好看,才拿了精铁制的长刀过来。”
“我有什么不敢看的……”须卜滑勤收回那把刀,眼神忽然变得凌冽,想必今日非得探出个究竟来。
“不是我们不给你看,是给将军看了后,话说出去不好听。”梁彦好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若匈奴军不知道我们换了兵器,日后对战落得下乘,那将军与大可汗那边禀报时还有话可说;可你如今见过了,还要输,你不怕他们说你是奸细吗?勾通敌国将领。”
“我如何能输。况且今日就我们几个在场,消息怎能传出去?”
“哈哈……左将军,你可误会了。我从头至尾都没说过今日咱们的谈话会一字不落地吃进肚子里,再也不给旁人听见。”梁彦好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个无赖,“若我方胜了,今日给将军看兵器的事情我势必要大肆宣扬,好让我军在史册上留个美名。”
公子哥说得多自信,眉飞色舞的,与老实巴交的赵襄武完全两个样,后者有一说一,说谎说个开头就圆不回来了;前者不但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越扯越远,十头牛都拉不回。
须卜滑勤还真给他唬住了,半张着嘴,迟迟接不上话,最后又将一双眼睛落在那把长刀上,质疑道,“真有那么厉害吗?”
“自然是厉害的,将军若不信,我来试刀。我力气小,平素那种刀我是全然拿不起的,可我换上这把后,还能轻松将你们匈奴的铁甲轻易砍断。”梁彦好说完,走上前想要从他手中把刀拿去,当时还招呼着仆役,去库房里找一身匈奴人的铁甲来。
“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能
耐?“须卜滑勤彻底上了钩,把心思放回这把刀上。
“谁穿铁甲?”梁彦好问他,“你可以选一个身长身量与你们匈奴骑兵相仿的人。”
“赵野,你去。”上位者踢了一脚桌案,不信这个邪,“你要是能透过甲片划伤他的肉,我半年不来打你们。”
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赵野走上前,穿起他们拿来的那副铁甲,看了眼须卜滑勤,又看了眼梁彦好,无声地捏了个手势,询问这戏要如何演。
梁彦好眨了眨眼,却回他,无需演戏,只要稍后注意危险,能躲过要害即可。
没有什么能比手无缚鸡之人凭借此刃轻易砍伤英勇的将士更有说服力的场面了。公子哥屏气凝神,这样赌。
第197章 试刀此刃削铁如泥
匈奴骑兵的甲胄比大汉的略微轻些,他们要骑马,急行军,所以披甲的地方相较之下更少,只脖颈,躯干,裆部。
但兵卒真到战场上的时候,多厚的甲胄都是不够用的,冷硬的精铁无法真正保护血肉之躯,百米外射开的箭矢,马上敌人劈砍下来的铁刀,重装步卒举起的长枪,没有什么是它能完全阻挡住的。
赵野许久没穿上这身衣裳,哪怕是敌军的战服,穿戴的动作也显生疏。不记得挂肩要扣在哪里,不记得束腰上该别什么武器。还得等到须卜滑勤提点他几句才穿戴整齐。
“倒是有模样。”梁彦好见这身戎装,双目放光,站在庭院中忍不住赞叹,“还得是你这样强壮威武的穿起来有感觉,真帅。”
糙汉不觉得这是夸奖。如果可以的话,他这辈子也不想再穿上这件铁甲,“来吧,给他瞧瞧我们的新把式。”
又是比武,男人们一见面就要比,从生比到死,打打杀杀,不能断绝。
比武对于赵野或是关逸这样的已是驾轻就熟,端起兵刃便能摆出架势来的,或攻或防,或缓或疾。这是梁彦好第一回真真正正拿起长刀,五指相合时,连刀柄都握不稳。
总感觉刀柄在往下滑,虎口快要撑破,也不能带给他几分安心。
须卜滑勤立刻便察觉到他的生疏,是个十岁孩童都不如的弱者,当下便在心里臆测,这刀断然砍不坏他们匈奴的铁甲,“就你那握法,刀没砸穿甲胄,就先把你纤弱的手腕震伤了。”男人冷冷的笑,满不在乎,只把他们当成不自量力的蝼蚁看,“真是废物。”
“……”公子哥一拿起刀,整个人便跟抽了魂去似的,双眼死盯着在日照下闪耀着银光的刀尖。他从没亲手伤人。方才拿起主意时还有勇有谋,这会儿真要做了,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四肢僵硬不能动,“你们……等我先熟悉熟悉刀。”
只见他好容易紧绷起来的肌肉再度松懈下去,深呼吸,大口喘气,举着那把刀在空中挥舞,毫无章法。刀身划出不规则的,无法预判的弧线,更加一步验证了他就是个从未习武的公子。
赵襄武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梁彦好方才说的肯定是假话,此刃乃张掖名匠亲手打制,用的是新开采出来的铁矿石,品质极好,淬火时金光不断,回火后弯而不折,便从旁推介,“这刀厉害得很,你试刀别使太大的劲儿,当心把人伤了。”
须卜滑勤却不以为意,有心干扰他,“你们别太小瞧我们的铁甲,也是用精铁打造的。力气小了怎么能管用,连个小坑都碰不出来,你得叫他把吃奶的劲儿也用上……”
“你别听他的。”赵野言语坦荡,更是张开手臂要他随意尝试,一点也不把危险放心上,“又不是只能砍一回,一次不能再试几次便好。”
“试一回就够了,不成便不成,可别把这位兄弟伤了。”赵襄武并不觉得他们能用这么幼稚的手段蒙骗住须卜猾勤。
梁彦好双手握刀,跟着说话人的方位一个一个看去。
先看气定神闲坐在上首的须卜猾勤,那个人眼里满是戏谑,把他当玩笑看,好像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获得他一丁点的在意。再看赵野,这个半路结识的猎户完全相信自己的作为,一心一意陪他把这场戏演完。最后去看赵襄武。赵襄武是最没骨气的,只知道和谈,只知道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他还以为今天能看到张掖太守就匈奴骑兵肆意砍杀汉人士卒的事情向对方要一个说法,结果半个字都没听到。
他知道自己已经够无用了,可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像赵襄武这样一味当缩头乌龟的边关将领。
偏偏此时,上面又传来左将军的催促,“试刀还瞻前顾后,下回被匈奴军斩首的就是你。”
被斩首的怎么可能是自己。
不知为何,梁彦好今日非要把这口气争回来,不止为了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于是捏紧了刀柄,下定决心要往赵野的前胸砍去。
多直白的一击。公子哥紧闭双眼,握住刀柄将之高高举起,弯曲的刀尖甚至碰到了身后回廊上悬挂的一簇挂绳,还没等他感觉到,那挂绳便忽然断了,从空中坠落。而后,深吸一口气,他转动双臂带着长刃用力往下挥砍。刀身划破空气时甚至传来了“唰——”的气声。
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这一下赵野肯定要被砍伤了。
可刀身下落时,梁彦好的指尖迟迟未能传来长刀触及硬物的感觉。他一愣,睁眼去看,才听得须卜猾勤抑制不住的大笑,“哈哈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么大个活靶子居然都碰不到。”
挥空了。他面色僵硬,完全没想过要为之感到羞愧。
“失误了。”公子哥解释得简单,但双眼无法与赵野对视。第一回,他终于意识到伤人并不是令人轻松的事情,特别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忽然伤人。这让他想起几人初见时,自己无礼的要求,随随便便要人的性命。
赵野见他没真砍,而是转了半个身子往没人的右边去,反倒欣慰,安慰道,“你得睁眼才能看得准,若是力气大了,在你看到刀刃砍进肉中两三分时,便能及时收手,止住往下落的势头。你见过哪个绝世高手比试时是闭着眼睛的?”
梁彦好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柔和的光,他克制住内心的恐慌抬头再次看向赵野,改为单手执刃。
赵野也给了他解决的法子。
只见糙汉伸出右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建议道,“你就往这里砍,能不能砍伤另。无论多快的剑刃,就是把手脚砍断了,敌人也不见得能死。而再钝的重刀,只要能对这里造成半分的伤害,都能致人于死地。你得往这儿来。”
须卜猾勤听到这种建议,才觉得试刀的行径听起来没有那么胡闹。
赵襄武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们是认真的。
“……好。”梁彦好吃力地举起那把长刃,缓慢地,无比缓慢地抬起来,一点点把长刀的尖端往他所指的方向对去,直到那锋利的剑刃就隔着铁甲与赵野的心脏紧贴在一块儿。
“怕不是疯了,要是这样都能把我们的甲胄刺穿……”须卜猾勤觉得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他们都是蠢蛋、疯子。
可现实就是出人意料的。
梁彦好松开手,把刀柄抵在自己的胸口上,利用身体的重量往赵野的方向倾轧,而那尖端居然真的听话地刺了进去。
在场的众人都听见了,先是铁甲破裂的声音,而后又是一声“噗嗤”,长刃刺进了赵野的肌肤之中,鲜血从那个小孔中溢出来。
“……这,这怎么可能!”须卜猾勤第一个站起来,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那刀尖的鲜血,只觉得这两个人在合伙欺骗自己。于是离了座位往庭院中走来,一把推开梁彦好,抽出那把长刀来仔仔细细地瞧。
真没错,刀刃一抽离,就能看见赵野胸口的空洞。
须卜猾勤又扭头去捏梁彦好的手臂、上身,看他是不是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也没错,他浑身的肌肉都是松散的,不可能扮猪吃虎。
“这当中肯定有诈,让我来。”须卜猾勤作势要用那把长刃往赵野身上砍去。
可梁彦好想也不想,往前一步挡在的赵野的身前,并开口大喊,“关逸!”
关逸得到命令,当机立断从房梁上跳下来,操起轻功往这边赶。众人只感觉到一阵风,须卜猾勤的攻势便被关逸挡了下来,可左将军的力道太大太重,而手中的利刃又是良品,关逸的那把铁剑生生在交接处断裂,最后不得不硬生生用手臂接下这剑。
“我们只说了要试刀。”梁彦好的口吻突然变得冷硬起来,“如今试刀已经结束,将军该把它归还给我们了。”
须卜猾勤被他们彻底说服了,反问,“你们方才明明说了,这把刀可以给我带走,如今想要出尔反尔?”
“方才可以给你,眼下却不可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趁势想杀了我们。”公子哥再也不会忍让他了,“杀一个无名小卒对将军来说不痛不痒,可这不是匈奴,不容许你在此地撒野。”
须卜猾勤百思不得其解,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方才那一幕让他震惊,“……这绝不是我军的军服。”
“赵野,你把军服脱下来给他带回去。我们有这样厉害的长刃,何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做手脚,卑劣。”梁彦好据理力争,绝不后退半步。
他们就站在庭院中,四目相对。
须卜猾勤挑眉,垂眸看了眼那件甲胄上清晰可见的破损,与刀尖的形状分毫不差。真是小瞧了这个弱小子,他的一双鹰目在公子哥的脸上来回流转,都没找到对方神情中可能蕴含的半分破绽。
“你真是汉使?”须卜猾勤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活的汉使。
“是,如假包换。”梁彦好把怀里的符节掏出来,光明正大地摆在他的面前。
“你从哪里来?”他抿着唇,询问。
“洛阳。”
“……梁彦好?我记住你了。咱们后会有期。”左将军琢磨不透此人的目的,看起来半吊子的,但说出来的话又确实像那么一回事,让他心生迟疑。关于他来河西的目的,还得好好调查一番才是。
“我奉陪到底。”梁彦好寸步不让。
第198章 宏愿直到成功才回头,至死方休……
两人谁也不肯先让,似那针尖与麦芒,互不相容。
还是赵野解了围,解释道,“左将军,他不知道你军的军服长什么样子,我还能不知道么。错不了,不信你拿回去给你们的工匠看看,是不是如假包换的。”
按理来说,这种场合轮不到他说话,但须卜猾勤这人有个特点,偏信强者的话。他觉得赵野厉害,厉害到无需厚重的盔甲也能上阵杀敌,便能信他没有在甲胄上动手脚。
于是须卜猾勤先松气,长吁一口,将那剑丢还给赵襄武,说,“给我五万石的粮食,我能保证今年入冬之前不再派人侵扰张掖。”
他说的是张掖城,只是不碰张掖,便索要粮食五万石。
“你想都不要想!”梁彦好不假思索,开口回绝。
可须卜猾勤不理他,回首去看赵襄武,问,“你们这里谁说了算?”
“自然是我。他们都是无关之人,还请左将军稍等等,我把他们请出去再继续谈。”赵襄武拱手作了一礼,邀请须卜猾勤回座饮筵,而后便用疏离的神情看向梁彦好,果断下了逐客令,“人让你见了,呼衍姑娘的事情也办妥了。我想你应该没有必要再继续待在这里了吧。恕不远送。”
“……你说什么?”梁彦好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又扭头去看坐在上首称王模样的须卜猾勤,艰难地问,“你真要和他谈?”
“这是我的事情,请你自便。”赵襄武并不打算与他继续纠缠下去,抬手为他引路。但见他眉目冷硬,哀叹一口气,小声与他强调,“有外人在,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你知道你的官没有我的大,对吧,你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
“……你!”公子哥捏起拳头就想往他脸上打去。但在气恼冲到最顶端的时候,忽然有了理智。他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没错,自己领来的西域长史只是个好听好看的小官,只能看、只能听,做不了任何决定。于是无可奈何地又松了拳,卸力。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诸事太平。
“梁长史,我希望你明白,我才是张掖的太守。”对方郑重其事。
“行,我们走。”梁彦好闭了闭眼,带着赵野与关逸转身离开。
——
如果说走到河西还要相信为官者能有几分骨气,那便是他再一次天真了。东汉政权的溃败是系统性的,整个结构已经松散,原本织好的那张网早就破洞百出。如何妄想用这样残破的渔网捕鱼呢?
骨气当不了饭吃,只是逞一时之快罢了。
像他看见的那样,张掖太守只管张掖,酒泉太守只顾酒泉,实在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是各司其职,各自为营,各位其政。
他才想明白。他走到这里,终于明白了。
——
三人迎着夕阳回家,家,女人们正在家里等他们。
他们对家的定义很笼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模糊。他们的家,有时候在一个无名的山洞里,有时候只是住一晚的驿馆,有时候不过一个逼仄的帐子。从帐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只需要五步。五步之家。
尽管听起来有些可怜,但对于这一刻的梁彦好来说,那是唯一能让他找到些许心安的地方。好像这个小地方没有溃败,日子就还能继续过下去。好像天塌下来,还有一个地方能保护着他。
容吉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带着孩子们一起,远远就看见他们灰头土脸地走回来。她完全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里没有比她更了解那个男人的。
“收拾一下准备吃晚饭吧,今日也不是一个好消息都没有,等过几日拿到通关的文书,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酒泉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口吻那么淡,“眼下难过也没多大用处,有些事情我们只能亲眼看着它发生。不如想想肚子饿了该吃些什么,只有今日吃饱了,咱们才有力气去想明天的事情。”
确实是好听的话,说出来也为了安慰他,但梁彦好听完,僵硬了一路的表情终于破碎。只见他的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而后便无力地跪了下来,跪在地上,好像有些幻想彻底破灭,眼泪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怎么又哭?你这家伙,怎么遇到什么事都能哭?”容吉起身让赵野他们带着孩子先进屋,然后
重新坐回门槛上,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当,让他也坐上来陪着一起看看街景,念他,“好哭鬼。”接着,抬起胳膊放在他的肩头,把他的脑袋一把带进怀中。怪可怜的,这么大了还要哭鼻子。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夕阳西下,默默地哭,他甚至没有资格愤怒,时至今日,他依旧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也不知道撅着嘴哭了多久,他才又开口抽噎着说话,“这次去匈奴,你会成功么?”
“我不知道。”容吉直截了当地给出自己的回答,然后笑着扭头拍了拍他的脑袋,继续安慰,“但已经比那时被困在洛阳回不来的呼衍容吉强上百倍了。彦好,我们输了又能怎么样呢?面临的不过是死亡而已。但我们什么都不做,一定不能赢。”
他听完,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眶里的泪水,一句话都没说。不能说,一开口说大话,那些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气恼、愤懑、不甘和勇气便荡然无存。
“……我们往酒泉去吧,拿到传书便动身。”再也不能在别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他是这样想的。
——
当人有了方向后,时间就会变得很快,一日两日,五日十日,转瞬即逝。
具体赵襄武与须卜猾勤谈了些什么,最终以什么样的条件达成了休战的成果,人们尚未可知。但张掖太守在集市的告示栏的向百姓们告示这件事的时候,大家担惊受怕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松弛。
梁彦好当然也看到了。他牵着马走过关市的市口,亲眼看见赵襄武派来的人在告示栏前向前来询问的人解释状况。
“不打多好,家里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我去,这牛啊,立大功,我晚上非得找兄弟喝几杯去。”
没人真的知道这样短暂的和平是用什么换来的。站在城墙上的兄弟是这样猜的,“听说那边今年闹蝗灾,缺粮食得很。我听说那左将军前段时间来了咱们这边一趟,肯定是找咱们买粮来了。这可真好,总算扬眉吐气了一把。”
城门外,是成队的骆驼,它们从居延塞的另一头来,乖张地站在城外,等他们下去开城门,再乖巧地驮着沉甸甸的粮食走回去。
五万石,是两千精锐能吃一年的量,若是管半年,那就是四千精锐。梁彦好在心里默默地算——他如今竟然已经会算这些了——一袋粮食多重,一头骆驼能背多少,来了多少骆驼,要走几趟。
但他只能算,算得再清楚也没用,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的马真肥……只吃草就能长这么壮么?比我在洛阳见过的最高大的马还要壮。”他的口吻里暗含淡淡地无奈,“被这样的马蹬一脚,估计活不了吧。”
“那肯定,他们的马厉害着呢,一蹄子能把你的肚子肠子全给踩坏了。”守将不知道在骄傲什么,那马也不是他们的。
“他估计是想让你们多活一段时间。”梁彦好这样揣测赵襄武的用意,“能多活一段时间算一段时间……因为人死了,就没有希望了。”只能这样解释,好让自己接受。
“你这家伙,嘴里嘀咕什么呢?谁不想多活几日,人命又不是平白无故就有的,珍贵得很。看你模样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我们可都惜命着呢。”
“辛苦了。”他不知道该和这些人说点什么,沉思良久,这样说。
两人聊得差不多,须卜猾勤派来的副手也上了城门,他来送容吉的传书,没看到容吉,反倒看见了梁彦好。很好认,城门头只有公子哥没穿甲胄。
“这是我们将军让我给你的,他让我给你带话,说你们就算有这个身份,也不能在河西与她上到一个户籍里去。他此前与你们太守说好了。”
这算是什么,这段时日听到的第一个能把他逗笑的笑话,梁彦好有些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失笑道,“他真是有病。我都没计较他把我的婚事弄没了,他却这么在意?心胸真小。”
“休要狂言,我们将军岂是你能轻易侮辱的。”来人将手放在腰侧的刀柄上,作势威胁。
“……行,那你帮我和他说,我知道了,侮辱他的话,等下回见到了再当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给他听。”他伸手拍了拍副手的肩膀,又说,“你也辛苦,再会。”
他说完,下了城门楼。
容吉不想见这些人,所以这会儿与赵野他们一起,在另一个城门口等他。等他骑马赶到,他们便要启程去酒泉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到酒泉,便要分道扬镳。
当然,他们不是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梁彦好疾驰到城门口的时候,看到了赵襄武与须卜铁朵的背影,看他们聊得欢,心里有芥蒂,不肯凑上去,便不知不觉放慢了马的脚步,在离他们还有十几丈的位置缓慢地停下来。
有时候我们也不能说事情有绝对的正确与错误,只是每个人的选择和立场不同罢了。
“这么快就走?”赵襄武扭头看见他,策马往他这边驶来,还用那张老实本分的脸与他交谈。不过这回不再像之前那样只知道训斥他了,态度首次有了缓和,也许只是客套话,但主动上来与他交谈,也算是一种低头。
“嗯。”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两只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好往地上。看见被炽烈的太阳炙烤过后的沙地上飘起了热浪,要落在地上的几条影子发生扭曲,“我只是个小官,就不留在这里妨碍你们了。”
“听你说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为官者说的话,真真假假,他们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这回你们还是帮了我大忙。我心里有感激在。”
“举手之劳。”他想了又想,夹紧了马腹,让马儿往前走了两步,说,“就此别过,如果日后我能活着从西域回来,再到你的府上讨两杯酒。”
“……你真要去?”对方有些诧异,他以为这话只是说出来吓唬须卜猾勤的。
“我真要去。”他对着漫漫黄沙与烈日发誓,“直到彻底成功才回头。”
第199章 送别远行之人的心中得有家
不知为何,这回上路更添几分悲壮,那些浓烈的情绪堆积到了不可化解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有焰火在燃烧。
这是久违的宁静,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更没有人喊累喊停。
他们只用了两个日夜便到酒泉,日夜星程,只章絮靠在赵野的怀里休息,其余人皆是神采奕奕。
时间过得更快了,快到每分每秒都能听见身旁人的呼吸声,“呼——呼——”
容吉他们甚至等不到赵野一家落稳脚跟便要走,最多在几人临时的住所整顿几日,换些水、食,就动身出发,去楼兰。
容吉要去楼兰、车师找呼衍氏的旧部,梁彦好则借道往西域,关逸随行保护,见机行事。
今日就是分别的时候。
章絮准备了一桌特别好的饭菜,把集市上能买来的都买了一遍,牛羊鸡鸭鹅,这一路舟车劳顿,都没怎么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正经饭。
其实之前想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特别难过。已经相处一年多,大家的感情太深,若是情绪浓重一点的,想起便要落眼泪。但她今日是高兴的,她看见这些人的眼中有了一定要到达的远方,由衷地为他们开心。
所以尽管不在一个豪华气派的酒舍里,众人只能围着一张小小的桌案,左肩碰右肩,左手碰右手地挤了一张桌案旁,围成一圈。但他们还是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切,要喝完这顿分手宴。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聚。”章絮也要喝酒,她为自己倒了一碗,“我与夫君就在此地长居,静候诸位的佳音。”
这回,章絮赵野变成了他们的家,日后只要这个小家没有倒,就是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能过去。
“好奇怪的感觉。”梁彦好端起酒杯,看着坐在对桌的他们夫妻俩,喃喃,“每次看到你们俩,就会觉得这个乱世没有太糟糕。还有人在过幸福的日子。”
“可不是吗,连我都在想,要不然让赵野弄个大点的屋子来,专门给我留一间,等我老了累了走不动了,就过来与你们一同住。”要分别,关逸没什么能给他们的,想了一想,把上回梁彦好送给自己的护心镜递给赵野,叮嘱,“免不了上战场,只要不死,少胳膊少腿都没关系。”
“你这人说话……”容吉眼眶都红了,她才是那个最依依不舍的。
“都到河西了。说那些粉饰太平的话有什么意思?他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会介意这个。”剑客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平安地活下来,咱们来日再比几回。”
“好。”赵野爽快应下,而后伸手接过那面用五十炼制作出来的护心镜。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们。”娇娘见状,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木柜里拿。她是一个细心又能关怀旁人的女人,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早早地为众人备上了临别时要送的赠礼。
这叫人心里更暖了,更爱这个小家。
“关大哥,我见你练剑,袖口总是磨破,便去街上买了一副牛皮回来。给你做了一对护腕,能把袖口全都扎起来。”章絮手巧,以前又给众人浣衣过衣裳,每个人的身长身量牢记于心。
原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但这种微乎其微的小事总能在关键时候打动人。
关逸看着那双崭新的皮质护手,脸色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一直记得章絮怕自己,又看不惯自己爱杀人,所以后来避免与她独处。这会儿酸得说不上话来。
给梁彦好的是一套极为华贵的衣裳,料子是用他此前给阿和的那对金镯子换的,特别好的料子,一匹就要上万钱。
“夫君说,使者没有使团跟着,身上没底气。我想你是丞相公子出身,怎么也得穿一身华贵的衣裳出使西域。”她想得十分天真,以为出使就像去别人家做客一样,为他准备了这身衣裳,“你是我们大汉的面子,不论里头怎么样,这面子肯定得做足,若是让你穿得破破烂烂去,他们又要狗眼看人低。”
这番话,让公子哥立马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好像母亲送孩子出远门前都会准备这样的东西,都会说这样的一番话。提到母亲,他的心里就会泛起汹涌的波澜。
“换了金手镯还是金簪?”他问得莫名其妙,“你也不戴几个像样的首饰。”
章絮转头看了一眼赵野,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些东西原本就不属于我,换了给自己太浪费,想想还是还给你,你的气质看起来也配,值得的。”
最后是容吉。
她准备的是汉女的衣裙,说来奇怪,一路上坚持要穿匈奴服饰的容吉,在看到这身汉人的服饰时,流露出满目的珍惜。
“姐姐身份特殊,若是大仇得报,能带领呼衍氏重回贵族之位,想来各种宝物是享之不尽,用之不竭。说价值,这东西花不了多少钱,所以我做这身衣裳是给姐姐一个留念。这一路我们同行,并不是南柯一梦,它是真实存在过的。他证明姐姐曾经到过很远很远的远方。”
远方,远方对于女人来说是多么伟大的一个词。她们往往要交付数倍的辛苦才能抵达终点。
“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夺回呼衍氏的领土,我一定会在毗邻河西的地方开一个市集,邀请妹妹一同前往,看看我们匈奴的吃穿用具都是何模样,带你去看更远的远方。”呼衍容吉对她许下诺言。
远方会吸引每一个正在途中的人。
章絮何其幸运能遇上这么一群人,能把那样弱小的她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一言为定。我们说好了,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回到这个地方重聚。”
“好。”众人举杯,一同定下要再次相见的誓言。
但也许,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世事总是难料的,梁彦好忽然记起老酒与夫人的约定,于醉酒时偷偷同赵野说,“若我们死了。你心里清楚的,除了章娘子,我们这些人都有可能会死。”
糙汉何尝不懂呢,他酒红着脸,轻声细语地与他说,“我娘子只是希望你们心里能有一个牵挂。”
“她不是不让你们死。”说完笑了几声,解释,“她还没那么霸道。”
“她是个特别好的女人。她担心你们前路太难,太痛苦,也许会摧毁你们的意志,所以才做这些事情给你们心里留个念想。”他说着说着,又回头看了看关逸与容吉,继续道,“实在不行,就黄泉路上再见嘛,都别喝孟婆汤,在奈何桥前等着。我们耐心的等娘子来,让她来得慢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梁彦好自然不会再自讨没趣,只摇着脑袋叮嘱道,“好好对她……少让她吃苦,努努力,陪她一起活下去,我不想在黄泉路上看到你。”
每个人心里都装满了善良。
——
该说的话,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了。
他们等章絮喝醉了,被赵野扶上床,便一声招呼也不打地出发上路了。
三人赶到关口时天方亮,路上无行人,也没可能让须卜滑勤的人知道。这样才安全,在乱世中,越隐秘就越安全。
——
而他们的生活,彻底安宁下来。两个大人,三个孩子,成为一个安稳的小家。
梁遂梁从没有多问父母的事情,问了得到的答案也只是“去了一个有点远的地方”。远,到底是多远?他们不会知道。再加上他们年纪小,忘性大,就是他们刚走的前半个月,会天天趴在门口望,时间再长一点,就知道他们被托付给赵野夫妇了。开始学着给他们当孩子。
给他们当孩子也没什么不好,平日里只要陪妹妹玩就行了。阿和大了之后,偏爱哭闹,章絮脱不了手,一离开便要哭。但如果有两个哥哥陪着,阿和就会开心许多,不那么要粘着母亲了。
能稍微走远一点,她便要去看屋子的选址。他们以屯边百姓的身份在酒泉落了户籍,听负责的官员说,今年只有不到十户人家入户,是一年比一年少。少也有少的好处,就比如,建屋子的地不要钱,选好了直接建就行。
思来想去,章絮最终选在了一个地势还算高的斜坡上,想自己每日一推门便能看到广袤的田地,心情不知道能有多好。
在她选住址的这段时间,赵野去找了去年离队时看重他的那名曲长。所幸曲长人还在,也记得他,欢迎他回来,没让他从小卒开始,而是回了属国骑射营当一名队率。
他在骑射营很受欢迎,之前接连射杀须卜滑勤七位副手的事迹早在营房内传了个遍。实在话,营房里有这种有才之士,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鼓舞,上战场时能多几分胜算。
营房里同袍们听说他要在酒泉安家,一个赛一个热情。以前相熟的,听说他如今已娶妻生子,更是积极,说不能让妻子等太久,便帮他建新屋。
三间一院,这么重的活儿,全让赵野一个人干,怎么也要半年。结果一群人蜂拥而上,不出二十日便筑成了,夯土墙、木梁、茅草屋顶。他们只需花钱添置几样家具便可。
收工那日,章絮搬了张草席,席地而坐,仰着头一遍又一遍打量这个属于她的新屋子。虽然不是最好的,也许起风了门窗会响,也许下雨了屋顶会漏。但眼下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它,就是最好的。
“等我们有了下一个孩子,再换大屋子吧。”她有模有样地憧憬着,“我会把它布置成这世上最好的家。”
家,有喜爱的人,有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就是家。
赵野也喜欢家,娘子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