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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萤忽然地产生出某种直觉,抬头看看米迦尔,随即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来。

于是她也看见了死神。

死神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

这话听起来很像是对樗萤说的,但樗萤知道不是。死神不会用这种语气对她讲话,而且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看着米迦尔。

死神隐去之后,樗萤再也不觉得玫瑰花漂亮了,她揪着米迦尔的袖子,眼珠颤悠悠,明白,也不明白:“你跟大叔做了什么交易吗?”

她又问:“你怎么能看见他?”

她继续问:“你手里怎么会有牌呢?”

樗萤追问得迫切,担心得两道眉快拧成一道,米迦尔却反倒被她逗乐,轻轻笑起来。

“你还笑!”樗萤气得眼泪汪汪,快把他的袖子拧翻,“米迦!”

“不怕。”米迦尔拥住她,慢慢地道,“萤萤不怕。”

花落得实在太多,绯红泱泱,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樗萤后来跟米迦尔坐在花堆里,感觉正在被一场海啸淹没。

樗萤伸手接住一片玫瑰花瓣,花瓣乖乖化作名为【花】的纸牌,却随即飘到米迦尔手上。

这张牌从一开始就特别喜欢米迦尔,是主动把自己送给他的。

彼时樗萤跟着鸣海真琴去了帝鬼军,米迦尔虽然看到她留下的信息,依然不管不顾地要去找。

开玩笑,老婆丢了,谁能坐得住。

费里德一边表示“你的心情我的理解”,一边拦他,看他实在不听话,把他两只手腕都拆了。

米迦尔躲起来等骨头恢复,双臂痉挛个不停,脸上却没什么表情,静得可怕。

没有吸血鬼在这时候过来触霉头,米迦尔孤零零的。

没有樗萤,他总是一个人。

被抛弃也好,被孤立也罢,其实他已经习惯了孑然一身,为什么偏偏还要叫他遇上樗萤呢?

樗萤告诉他是因为他最幸运,谁也比不过。

“你这么好看,这么厉害,又这么温柔,就值得中大奖嘛。”樗萤说这话时一脸理所当然。

想到她,米迦尔笑了一下。

他瞥见忽悠悠的影子,一朵玫瑰旋到他手里,沉没进掌心。

起初他并不知道这是库洛牌,但这张牌铁了心同他待在一起,不要离开这个世界,甚至隐去所有气息。

这是死神不乐见的,所以神悄悄现身,想看看怎样能把牌逼出来。

但米迦尔一眼就看见了他。

发觉自己的身影倒映在那玻蓝眼瞳里时,死神有些吃惊。

米迦尔毫无反应,又叫神心里犯嘀咕:他到底看见了还是没看见?

死神默默揸开一个巴掌,冲米迦尔晃晃。冷不丁地,米迦尔道:“你来带樗萤离开的吗?”

“是的吧。”死神道。

他话音未落,米迦尔握住剑柄,剑瞬间吸饱血液转成深红,刷一下挥荡出超猛的剑气。

剑气穿透死神,将后头一座大楼腰斩。

震耳欲聋的坍塌声里,死神缓缓摇头:“傻崽。”

普通生物怎么打得到神?他倒有些对米迦尔另眼相看,这少年是第一个明知他身份还想杀他的人。

很快地,死神更加另眼相看——米迦尔拿牌威胁他。

“让樗萤活下去。”米迦尔捏着那朵玫瑰道。

他拿出要挟的姿态,却说得很慢很慢,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像在许一个虔诚的愿望。

因为心里存了希望,他的眼睛很亮:“可以用我的命换。”

死神本来已经硬起了心,要说一些无情的话来打消米迦尔不切实际的妄想,可对上那样一双眼睛,他沉默起来,良久,轻轻叹道:“你早就没有‘生命’了,不是吗?”

这次他的话顺利说完了,米迦尔没有再拔剑打他,少年眼里的光熄下去了。

米迦尔怔怔的。

他仿佛忽然回到童年的那个午夜。拿着偷来的地图、带着家人一路穿行,终于走到桑古奈姆明亮的出口,在距离自由一步之遥的时候被费里德劫杀。

总是这样,总是徒劳无功。

顶上很亮,是彼时地下都市明晃晃的灯光,是此刻荒凉的天光。

米迦尔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死神眼看着米迦尔走到自己跟前,抬起手。玫瑰在他指尖,快被揉烂了,却越发拼命地昭彰着鲜艳的颜色,同少年的心一样发出绝叫。

神也伸出手,等着妥协了的小王子交上筹码。

米迦尔却没有松手。

他已回归平静:“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所以,你跟大叔换了七天吗?”樗萤枕在米迦尔肩头听完了全部,一下子明白了他在帝鬼军里找到她时为什么那样迫切。

时日无多,自当珍惜。

“对不起,米迦。”她道,“如果我知道只剩七天……”

“会怎么样?”米迦尔道。

樗萤想了想:“还是会跟你一起过得很开心。”

米迦尔笑了:“我也觉得。”那就没有对不起。

樗萤假装着和米迦尔是在如同往常那样迎接一个普通的夜晚,身边簇拥着花,渐渐西沉的太阳像下了锅的蛋黄,一点一点搅散在海水里。

她给他讲从小到大那些事情,讲她的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讲生病,讲她怎样阴差阳错帮死神收牌。

“我也不知道还剩多少张,总感觉快收完了。”樗萤道,“嗯……收完之后,我才是真正地走啦。”

她开始叮嘱他日后的许多事情,要他好好生活,如果回桑古奈姆,不要理睬大坏蛋费里德,出去战斗的时候别总是冲在最前头,打不过就跑好了。

要是他选择继续脱离吸血鬼自在生活也很好,可以在路上交几个朋友,但樗萤担心他的吃饭问题,不知道哪儿有吸血鬼的血包。

这样算交代后事了。樗萤惊奇地想,她居然这么平静。后转念一想,因为她顾念的都是米迦尔的事情,没有她自己,遂释然。

一个人心里全装着别人的时候,就会勇敢。

米迦尔默默听着她讲,神情很是专注温柔。樗萤讲得口干了,喝水,搡他:“说点什么呀。”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飘了,这是要抽离世界的前兆,问米迦尔:“你要不要睡一觉?”

米迦尔摇头。

樗萤又不懂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还这么惜字如金,奇怪耶。

她轻轻拈住米迦尔的金发,缠一圈在指头上,像扣了道戒指。

“谢谢你。”樗萤道,“我的小王子。”

她的轮廓开始变淡,临别之际,还跟平时一样摸着他的眉眼,点点他的嘴唇,滑过那冰凉的唇瓣时,米迦尔张了一下嘴,尖牙磕碰到她的手指,带来极短暂的刺痛。

要不是看见留在米迦尔唇上的血珠,樗萤都没意识到她流血了。

殷红的一点,在那淡色的薄唇上显得很亮。她正想给米迦尔擦掉,却见他把血抿了进去。

“樗萤。”米迦尔道。

他的虹膜是纯粹的蓝,像玻璃珠子里锁了一汪月辉照耀的海。

他轻轻眨眼。睫毛扫下去,再扬起来。眼睛里那美丽的蓝消散殆尽,转成深邃的血色。

“这样,无论到哪里,我都可以马上找到你。”他道。

他扣住她已经透明的手,“萤萤,无论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他弯起眼睛:“我们待会见。”

米迦尔看见樗萤睁大了眼,然后就看不见樗萤了。世界空荡荡,只剩海风。

他在太阳完全没入海平面的那一刻向后倒去,栽进汹涌的花里。

樗萤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五脏六腑火辣得像放在无油的锅上煎。

米迦尔却很从容,慢慢摘掉了胳膊上用以屏蔽阳光的臂章。

他向死神提的最后一个请求,并不是再拥有七天的相处时间。

“让我陪着她吧。”米迦尔对死神道。

如果爱人失落于死亡的深谷。

他的魂灵会从这个世到她那个世,叫她不孤单,也不害怕。

所有的黑暗是他,所有的沉默也是他。

如果那世竟肯有光,他会一朵一朵全部采来,安放在她手心,让她欢喜得又叫又笑,小脸卟卟地红:“米迦!”

还有,还有……

还有好多好多,讲不完,留待往日、下次、时间的尽头。

他笑着闭上了眼。

第157章 她的夜晚忽然不再无聊。

暮春,横滨,擂钵街。

前两天刚下过雨,又近海,擂钵街的空气湿漉漉的,深吸一口,湿气与劣质木料的潮味、铁皮的锈味和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味道一齐进入肺腑,在肺腑中淤堵成灰蒙蒙的郁气。

跟这片城区一样,灰色的。

擂钵街不是什么好地方,横滨出了名的乱地儿,本来是一片被爆炸夷平了的废墟,虽然现在重新建起了房子又住满了人,可住在里头的多是下九流,又是三不管地带,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黑市走私如家常便饭,别说大人,就连五岁小孩都会熟练地抡起啤酒瓶子在墙上砸碎了指人。

人多了,组织就多了,组织多了,总有一方独大。

街上开来一片机车,远远望着黑云压城,随着黑云越来越近,轰隆隆的声响霸道地往人耳朵里灌,耳膜震得嗡嗡的。成年人龟缩着身子往铁皮屋里躲,小孩子却兴奋地跑出来,指着机车上肆意大笑的少年少女们兴奋地道:“是‘羊’!”

“羊”,就是擂钵街如今最横行霸道的组织。

“羊”的成员挺多,全是少年男女,在老龄化日益严重的众多组织中十分显眼,年轻态,健康品。

人多年少却不足以成为这个组织称霸一方的理由,全擂钵街的人都知道,“羊”之所以威慑力如此之大,全因为他们有个身负异能的首领。

那是个身手和脸蛋儿一样漂亮、实力强到恐怖的少年。

机车党们风驰电掣、呼啸着飞进了一座城中城,在空地停下。

这里是“羊”的基地,成员们在这里衣食起居,里头还有个不小的武器库。

今天他们到对岸去零元购了一番,满载而归,带回来不少好东西,一个个翻下了车忙着卸货,崭新鲜亮的商品在彼此手里抛送来抛送去。

“省吾!”忽然,有人叫出一声,“你小子又偷跑!”

此话一出,所有卸货的少年少女目光齐刷刷朝一个转身背*对、已经离了好几步路的尴尬背影聚焦而去。

省吾是个少年,黑黑的,平时有什么好玩意最积极踊跃地抢,现在竟很反常,东西还没搬完分发,他倒想着先走。

古怪。

“上一次庆功宴你就提前跑了,今天还这样。”那叫住省吾的少年道,“你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有个眼尖的少女看见省吾怀里包着一包东西,过去拉他:“你藏什么?”

省吾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动了,却有别人敢动,几个少年将他怀里的包夺来,看见里头放了许多好吃的。

居然还有个布娃娃。

居然还有花!

一看这个包就是要拿去送女孩儿的。

追问声一下子变成了看热闹的嘘声——

“省吾恋爱了!”

“哪个妞啊?是柚杏?”

“一声不吭藏着掖着,你牛!”

省吾刚开始还有点臊,等到大家异口同声让他把那个看上的妞说出来,他们也想见见时,他突然发作,怒意高涨,胳膊挥出去推开好几个碍眼的:“滚!没谁!再惹我一棍子给你们开瓢!”

省吾抱着一袋子好东西跑开了,提防着同伴跟踪,他特意绕了一圈,最后却没回自己的小屋子,悄然走向一个闲置的小铁皮屋。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铁皮屋外头看着简陋,内里别有洞天。

刷得干干净净铺了毛毯的地、贴满粉红墙纸的墙、琳琅的挂饰、整洁的桌椅和小床,玩具、书、零食在桌上堆着,桌边坐了一个穿白裙的少女,正拿着一个游戏机在打游戏。

一见她,省吾就痴了。

这是省吾这辈子见过最美丽、最最美丽的女孩儿。

他教育欠缺,词汇匮乏,叫他形容,他形容不出,反正就是那天,第一眼在擂钵街的街头看见她时,他感觉擂钵街的天也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天地失色,把光彩全给了她。

她朝他看来,救命,省吾在心里尖叫,他的心也要给了她了。

她是他从未在擂钵街见过的新鲜面孔,然后他问了她两句话,得知她刚来,一个人也不认识,他就把她带到这里藏了起来。

小仙女悠悠告诉他:“你这是犯罪哦。”

“我不怕……”省吾道。

他虽然还发着痴,讲出来的话却挺猖狂,小仙女听了不怒反笑,还是那么一副悠哉悠哉的可爱模样:“你总有一天会怕的。”

省吾从回忆里回了神,再看人自始至终在那儿坐着专心打游戏没看他,不由抱着包挪了过去,拿出零食:“樗萤,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樗萤正好把游戏通关,闻言往省吾手里看了一眼。

省吾殷勤地一手果汁一手蛋糕:“给。”

果汁,樗萤喝了一口就不要喝了:“太甜。”

蛋糕不太甜,她吃了一半,还吃了半截烤鸡腿。

吃完了,她抬眼看着省吾:“下雨了吗?”

“啊?”省吾想了一下,“没有。”

“我要出去。”樗萤又道。

省吾顿时紧张起来,又有点不乐:“擂钵街太乱,外面全是坏人,你出去不安全,还是待在这里好。”

他没有说谎,就樗萤的模样,走出去给人看见,非让人抢去卖了不可。

而且……难道是他对她还不够好吗?他把她关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她,除了放她出去,他可是没对她说过一个不字。

省吾按下心里的不舒服,还是有点怕樗萤不高兴。

樗萤没有不高兴。她本来也没对他抱期待,托腮懒洋洋道,“嗯嗯,那你走吧,拜拜。”

省吾不想走,但樗萤这么说了,加上消失久了同伴会起疑,他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对樗萤道:“我有机会就过来。”

然后他出去了,在外头把门锁上。

省吾一走,樗萤继续玩游戏。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三天,着陆地点就在擂钵街。

这地方这么乱,又不漂亮,本来她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待,不过着陆没几分钟,她就在阴雨连绵的擂钵街里捕捉到了牌的气息。

很快地,雨停了,牌也消失不见,樗萤在街头遇上瞎溜达的省吾,被他带回来,一直到现在。

她从省吾口中大致了解了一下擂钵街和他所在的“羊”组织,深觉这里的人们真的很刑,日子过得很有判头。

在这司法不到的地方,实力就是法。

省吾自认为把樗萤当宝贝供着,但论当人家宝贝,樗萤是个中翘楚,就省吾这样,要讨到老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讨她更不可能。

要不是他拿来的零食都挺好吃,加上她一时半会儿懒得腾挪地方,她早就走了。

樗萤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另一个游戏也通关,从铁皮房窗户的一角里,看见外头的天变成了烟紫色。

窗户也被省吾封住,从里面推不开。时不时从窗外传来缥缈细碎的说话声、笑声、脚步声,又逐渐远去。

热闹都是他们的,她什么也没有。樗萤怜爱地抱住自己,呜呜,她真是个小可怜。

又过一会儿,樗萤自怜完了,天也黑了,附近已经没有声音。

樗萤跳下椅子,从口袋里摸出【拔】牌,贴在了墙壁上。

她对省吾说的那句“我要出去”不是请求而是通知,天大地大,除了生与死,真没什么能关住她。

樗萤借助【拔】从铁皮屋里穿了出去。

“羊”的基地跟一般民居没什么两样,围墙之外是非“羊”人,围墙之内是“羊”人,少年少女的花园。

不远处有路灯,不太亮,“羊”们聚集在更远的地方,不时传出欢声笑语,仿佛在庆祝什么乐事。

自从有了现任首领这张王牌之后,“羊”们经常庆祝,因为首领无所不能、所向披靡,时常孤身一人在战斗中获得胜利,也能一次又一次把成员从其他组织手中救下。

“那家伙强得可怕,像个怪物呢。”省吾这么告诉樗萤,“他以前孤苦伶仃,是‘羊’收留他的。我们赚大了。”

樗萤听着远处的欢声,并不能同情他们的快乐,她觉得无聊,需要找点好玩的来消遣。

她迈出一步,突然看见脚下的路面开了道缝。

地面随即像被巨人踩过一样四分五裂,高高迸出一颗尖锐石子,“嗖”地朝她弹射过来。

眨眼工夫,石子已经抵在她颈上。绷着劲儿,预备着随时穿喉而过。

“你是什么人?”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语气很冷。

这么猝不及防地被人家挟制了。樗萤慢慢转过身,看见灯光下笔直地站着个少年。

那少年很漂亮。

橙色的短发看起来很柔软,蓝眼睛很亮,下巴抬得高高,十分桀骜的样子。个子不算高,但腰窄腿长,比例奇佳,还在成长的躯体浸润了战斗千百次的杀气,整个人锐利得像一把刀。

打照面的时候,看见彼此的脸,两个人都微微愣了一下。

樗萤眨眨眼.她从没见过这个男生,但没用两秒,她就想明白了他是谁。

又傲,又强,会操纵重力——

“羊”组织天赋异禀的少年首领,中原中也。

樗萤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不那么无聊了。

第158章 暮春的意外之夜与少女。

她盯着他,全神贯注地欣赏起来,就像欣赏一幅画那样。

她自己也是画。

少女浸在路灯发散的柔光里,轻灵绵软,雪白莹润,是擂钵街这片荒土无法孕育的菁华,在“羊”的地界上站着,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应当养在尊贵人家的庭院,或者知识分子的花园,什么好地方都行,总之不是这里。

不该来,也来了,再天仙的不速之客也是不速之客。被樗萤眸光闪闪地瞅来瞅去,中也有些烦躁,锁着眉头,手指一屈驱动着石头往樗萤颈上又弹压了下,沉声道:“说话!为什么会在‘羊’的地盘?”

岂料他话音刚落,樗萤转身就跑。

中也的烦躁成了愕然,通身锐气也减去两分。

他并没遇到过这样的。在以往的经历里,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暴露的对手,毫无例外地会上来硬刚,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输人不输阵。

樗萤却居然连阵也懒得跟他摆,兔子似的蹿开。

她跑得不快,中也高高跃起,“咻”地落到她身后,一起念,樗萤跟前的地面便惊涛般大动,高高翻卷起来,竖成无可通过的屏障。

但那少女还不停下,抛出一张奇异的纸牌,竟要从屏障穿过。

中也原本一直双手揣兜,见状激起非拦不可的好胜心,三两步上去,一把夺过她的腕子,将她拽扯回来。

手心里登时滑嫩嫩的。那细细的手腕仿佛没有骨头,再用力点就要折了。

中也不由放轻力气,但不能免了对闯入者的拷问,他正要问樗萤跑什么,刚才的纸牌是什么古怪名堂,视线落到她脸上,又愣了。

“你……”他道,“你哭什么?!”

樗萤眼里盈满亮晶晶的泪,他一问,她就眨眼,泪珠滴溜溜滚在颊上。

她看他。

她的眼睛带着湿润绵软的控诉闯进他眼里,他强硬地把视线移到左边,她跟到左边,他略微迷茫而妥协地望到右边,她也跟到右边。

“痛……”她开了口,轻轻地道。同时轻轻地在他手里转着手腕。

中也顿时觉得握着个滚烫的山芋,赶紧松开。借路灯的光并不能看清她手是不是红了,大概是红了吧。又见她去摸脖子。

脖子才给小石子那么不痛不痒地怼了一下,难道也红了吗?

“又不是我要到这里来的。”樗萤道,“坏人。你们都是坏人!”

她说完,趁他愣怔的空当,一头扎进他用来阻拦她的高墙里。

中也扬手,高墙土崩瓦解,一块一块地碎在地上。

暴露在他面前的只有空气,樗萤的影儿已经完全消失了。

“羊”今晚不太平。

先是庆功宴。庆祝他们又一次凭借首领中也的力量在与敌对组织的斗争中大获全胜,被对方抓去的同伴也全给中也救了回来。

这样欢乐的宴会,首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问题不大,大家照样宴饮。

然后饮着饮着,外头好大的响动,“羊”们扒在窗户上看,似乎是中也跟什么人打了起来。

中也从来不会对自己人出手,那么一定是敌人闯进了“羊”的内部。

“羊”的实力今非昔比,能闯进来说明对方很强,那太危险,大家连忙按兵不动躲在房子里,免得出去被敌人和中也误伤。

战斗没有持续太久,从结果上看是中也赢了,只有他一人从战斗现场走出,回到“羊”们所在的屋子里来。

但从中也的脸色上看,他赢得并不痛快。

少年首领没有获胜便要做人群焦点的习惯,进屋之后,拣个角落坐下,拉起连帽衫的帽子,将那一头璀璨的橙发与面容一同掩藏进阴影里。

“喂,中也!”少年少女们朝中也聚拢过来,叽叽喳喳地问询,“你跟谁打架呢?”

“怎么没见人?那家伙被你填进地里了么?”

“不管怎么说都是中也赢了,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强啊!”

“羊”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热闹非凡。

中也却一反常态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也没有因为同伴的吹捧感到高兴,脑袋往墙上一靠,望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想那少女的泪眼。

……他觉得有点不爽。

不是生气,是憋闷,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

“要在组织里找一个人。”半晌,中也道。

他一开口,别人就不说话了,好奇地道:“找什么人?”

“一个女的。”中也道,“她不是‘羊’的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闯了进来。”

“羊”们如临大敌:“什么人?长什么样?”

他们又叽叽喳喳起来,催着中也说出闯入者的特征。

催来催去,中也只闷闷地吐出几个字,道出樗萤最主要的特点:“……挺漂亮的。”

他磨了磨牙,把后头几个字咽了下去——有点……爱哭?

“这叫什么话啊?”少年们哈哈地笑起来,“漂亮的女的?”

也有人脸色微变:“中也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把人家砌墙而是让她逃走了吗?这不是很危险吗?”

“中也你居然失手?你这……”

“闭嘴!”中也猛然抬头,那一下的气势山呼海啸好可怕,“所以叫你们去找!”

“羊”们集体噤声,不敢置喙,随后默默地散了,去找人。

被中也微微凶了一下,大家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省吾的惊惶夹杂在其中,便显得一点儿都不出奇。

今夜的搜索注定是一无所获,压根儿没有中也所说的那么一个人,大家找得困了,纷纷放下警惕,接二连三地回屋睡觉。

别人睡得着,省吾睡不着。

他等到四更天,摸到小铁皮屋前头,急迫地扯出钥匙开门。

心口里揣着怒意和慌张,他一连几日的小心翼翼全丢了,哗啦把门推开,唯恐看见屋子里空荡荡一片。

别人不知道中也说的是谁,省吾却有一种直觉,中也指的是樗萤,就是樗萤,该死,她跑出来了,被中也看到了!

然后呢?中也说她不见了,是又被别人发现,被别人藏起来了么?

省吾骂人的话都冲到嘴边,正要咬牙切齿地挤出来,门一开,他看见坐在床沿的樗萤。

她散着发,歪着头,精灵似的看他,美好得像一个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省吾的心一下子落回腔子里,赶紧把脏话吞回去,呛得他直咳嗽。

他有点手抖地回身把门关了,讨好地道:“怎么还不睡?是我吵醒你了吗?”

“你有自知之明。”樗萤道,“却还是没有礼貌。”

“对不起。”省吾道。他从没在这个时间来看樗萤,这回实在是担心,顾不上会打扰她。

“今晚外头乱哄哄的,干什么呢?”樗萤道。

“他们在找一个人。”省吾道。他试探着,“你没有出去过吧?”

樗萤笑眯眯瞧着他手上拎着的锁。

省吾觉得她在嘲讽他,可她嘲讽人的时候还是那么可爱,更何况他的确是做出了这样不光彩的事情。

“外面来了坏人,很危险……”省吾讪讪道,“你待在这里最安全。等人捉住了,我找机会带你到外面去玩。”

“那你这几天都不许过来了哦。”樗萤道,“免得坏人趁你开门时闯进来把我掳走。”

省吾不占理,只是觉得一连几天都看不见樗萤会很煎熬,正想跟她讨价还价,不妨她小脸儿一拉,生起气来:“你打扰我睡觉,我很是不高兴。”

省吾于是不敢不答应她了,还有点不放心:“我来给你送饭,送了就走。”

“不要。”樗萤道。

“那还有其他你需要的东西……”

“不要,不要你。”樗萤把脸扭过去不要看他,“你快点走,我要休息了。”

“好吧。”省吾心碎地道。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要放走樗萤,怀揣着一种珍宝犹在的心情踱了出去,慢慢锁好门。

樗萤惬意地躺倒在床上。

省吾一点儿都不好玩,不过她今天碰上中原中也,戏瘾大发,玩得很是开心。

她想着被她叫作“坏人”时,中也那双眸光微晃的蓝眼睛。

一个因为女孩子哭了就赶紧放开手的人,怎么会是个坏人呢?

不过再好玩,也玩不了多久了。

等蹲到那张消失的牌,她就离开擂钵街。

搜寻神秘少女一事,终究在“羊”里无疾而终。

几天下来,中也再也没有见过樗萤。

“别是中也的幻觉吧!要是真有漂亮女生,我们见过了肯定不会忘记的。”少年们道。

中也知道不是幻觉,省吾也知道不是幻觉。

省吾紧张地留心着中也的反应,唯恐他不依不饶,一定要掘地三尺把樗萤给找出来。

令他稍稍放心的是,中也脸色淡淡的,并且主动中止了这场搜寻。

首领很忙。“羊”越来越壮大,事务和对手成倍增加,中也总是要去打他无往不胜的仗,打完一场,还有下一场,像一件不会疲乏的兵器,在基地的时间并不多。

日复一日,暮春的那个意外之夜、灯下的少女,少女湿漉漉的睫毛和柔软的手腕,开始在中也的脑海里模糊。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快忘了她了。

可偏偏在快忘记她的时候,他又一次看见了她。

第159章 梦见娇气包算是好梦吗?

中也醒得很早。

整个基地静悄悄,仍沉浸在酣梦之中,而他从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醒转之后再也睡不着,开灯看了一眼闹钟,五点出头。

窗外灰蒙蒙的,迷雾一样的天气,没有出太阳的预兆,云层堆叠,孕育着一场难产的雨。

中也干脆地翻下床,去冲了个澡,关掉淋浴器之后,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他赤着身体一边用浴巾上下擦拭一边走出来,随手抓了衣服往身上套。

橘绒绒的脑袋从连帽衫里钻出来,他又加了件夹克。

跟这里大多数的同龄男生一样,中也对穿着没什么研究,乱搭,正青春,又生得好,搭个麻袋也会帅。

他昨晚回来得晚,总共没睡几个小时,精力依然旺盛得能窜出八百里再徒手打死一头牛,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前抓着一支水瓶咕咚咕咚灌水。

本来好好的,随着他不经意将目光抛向远处,水顿时卡在喉头,呛得他连连咳嗽。

中也紧紧盯着远处屋顶上的纤影,捏扁瓶子,从窗台翻了出去。

天已经又亮了一些,云却是越来越厚。

中也到的时候,樗萤还在屋顶上,双手抱膝坐着,仰头看天。

他站在她身后,看见她如云的乌发在微风中缓缓流动,视线往下,领口那儿露出一点点白皙的颈。

女孩子,中也见过很多。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都一样。但他偏偏就是盯着樗萤的背影出了神。

意识到这一点,他立马站直,看樗萤的眼神凌厉起来,攥起拳,思索该用何种语气接续上回未完的审问,冷不防樗萤转过头瞧他。

四目相对,她那双黑眸不哭的时候也亮亮的,视线柔柔的,对于他的出现她既不震惊也不意外,仿佛他是一棵树,她也是一棵树,他们合该长在一块儿。

“有吃的吗?”樗萤道,“我饿了。”

她要得这么自然,中也竟下意识掏了掏口袋,空的,感觉自己的气势打在一堵绵软的墙,没好气道:“没有。”

樗萤将空空的手缩了回去,脑袋枕在膝上,轻轻地说:“那下次记得带巧克力哦。”

上次扭头就逃还哭,这次倒挺乖的。没带点吃的仿佛成了中也的罪责,中也蹲下来看着她:“我以为你已经从基地逃出去了,居然还敢回来。”

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个小幽灵,但他抓过她的手,知道她并不是幽灵。

“我可没有走。”樗萤道,“我还知道你到处找我来着。”她甜甜地笑起来,“不过找不到。”

换了别人说这话是十足十的挑衅,但樗萤眼睛弯弯笑得那样可爱,中也光记得她哭的样子,不曾料想她笑起来更是威力十足,他不由得微微撇开眼,心里奇异地一点儿气也生不出来,只皱眉问:“你躲哪去了?”

“你把我弄哭了,不告诉你。”樗萤道。

中也如鲠在喉。

他觉得跟樗萤讲话十分困难,她轻轻巧巧几个字,好像变作浆糊糊在他嘴上,叫他成个哑巴。

找不到她的这几天,基地一切如常,什么坏事都没有发生。这并不能完全打消他对她的疑虑,沉默须臾,他道:“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擅闯‘羊’都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那你要怎么样嘛?”樗萤道,“是打我,骂我,还是跟你的同伴一样把我关起来?”

她说完,便见中也一怔,很意外的样子。

他严肃地盯住了她,连声追问:“谁?为什么关你?关在哪里?”

他在意起来了,樗萤却忙着开小差。她瞧他领口漏出的锁骨匀巧白皙,真是一把好骨头。

她不紧不慢道:“你是这里的首领,肯定帮自己人,我说了你也不会保护我。”

她眨眼。中也发现她的睫毛又长又翘,像从眼皮上飞了只蝴蝶。

言语之间,樗萤已经画了一条线,把他和关她的人圈在一起,再把他们一起打包,抛到她的对立面。

中也不太舒服。他没有用多少时间就相信了樗萤的话,他在擂钵街长大,见过很多说谎的人,知道许多种说谎的样子,也知道不说谎的样子。

对她,他的判断力比平时更强,她说被关了,就是被关了。

想想“羊”里某些同伴的德行,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樗萤看中也的脸色变来变去,一会儿阳,一会儿阴,觉得十分有趣。须臾,少年首领艰难地挤出话来问:“被做了其他不好的事吗……你?”

中也在这个年纪,该懂的不该懂的多多少少都懂一点。樗萤水灵灵的模样就在眼前,他长着眼睛,知道她是好看的,特别好看,这种好看到了擂钵街则会变成灾难。

一个女孩子被掳掠圈禁意味着什么,他能想象得出来,却不代表可以接受。

不希望同伴做出下作的事。

也……不希望那种事发生在樗萤身上。

中也的虹膜因怒火渐升变得很亮,很有种要大杀四方的势头。

然后他看见樗萤咬着唇点了点头:“嗯。”

中也被雷劈似的僵住,声音不自觉低了又低:“做了什么?”

樗萤的手指朝他指来:“你。”

她摸了摸脖子,“你拿石头打我。”又转了转手腕,难过地控诉,“还抓我。”

省吾都不敢这么对她!她要是肯让省吾抓手,省吾能给她跪下。

中也拳头都举起来了,攥在樗萤眼前,很用力,青筋分明。

等樗萤说完,他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拳头更硬。

中也咬牙切齿,深觉樗萤那张委屈的脸底下藏着许多淘气恶作剧。

她就是欠收拾!

还没等他把樗萤怎样,樗萤突然飞快地从他这儿撤走注意力,满脸期待地朝天上看去。

“要下雨了。”她道。

话音刚落,中也便觉脸上落了一点儿凉意。

随即两点、三点,雨飞得越来越多。

细软的雨丝浸了轻薄的晨雾,洋洋洒洒飘下来,飘到樗萤的头发、脸颊,将她的轮廓晕得柔软湿润。

她伸出手去接雨,脸儿微微仰着,神情孩童一样天真。

她看着雨,中也看着她。

樗萤在雨里感应到了牌的力量。

她蹲了它好几天,终于等到它现身,牌的魔力随着雨丝一点一点汇聚到她手上,化出一张牌。

【雨】。

配合让收的牌就是好牌,她最喜欢好牌了,捧着牌啵了一口。

余光里,中也站起身,樗萤没在意,却随后有件外套兜头落下,罩住了她。

衣服温热,带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樗萤捏着外套的边边探出头,见中也正朝她睨下来。

中也身上剩件帽衫,他拉起帽子,恢复了那张酷酷的脸。

细雨弥蒙。他的眼在弥蒙的细雨中蓝潇潇的。

樗萤披着他的衣服,忽然一抿唇,笑了。

她一对中也笑,中也就不自在,连忙转开脸。

房子底下轰隆隆开来一辆机车,是某个出去通宵的家伙回来了,抬眼望到中也在屋顶上站着,扯喉咙叫他:“喂,中也,你大早上不睡觉在那里淋什么雨?”

中也道:“闭嘴!”

这么一吵嚷,对面楼里也有人钻出窗户来看:“一个人淋雨够忧郁哦!”

中也闻言,刷地看回樗萤坐的位置,可哪儿有人?

她就在离他咫尺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这雨让他失去了一件衣服,他简直要怀疑她只是他的一场梦。

中也将双手揣在兜里,重新蹲了下去。

“真是的。”他道。

如果真是梦,梦见这么个娇气包,也怪让人头疼的。

“羊”们发现首领寻人的心死灰复燃。对于中也重提搜寻神秘少女一事,大多数人认为他是闲的,又或者他觉得他们太闲,找点事来杀他们的时间。

“我不找,都说了找不到。”三两少年横躺在沙发上抗议,“我们很忙的好不好,还得去偷酒卖烟。”

也有人好奇:“不是说那个女的很漂亮吗?中也别是看上她了吧,从来也没见他对谁那么上心过。”

中也从背后给他一脚:“老子当初跑去救你不叫上心?”

“羊”们都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唯有省吾暗自心惊。

樗萤不许他去铁皮屋看她,他已经好几天没过去了,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当天晚上趁着夜色摸去了小屋。

站在屋外,省吾摸出钥匙正要开门,忽觉如芒在背,生出一股被鹰隼盯上的寒意。

他回了头,这一看不打紧,正与中也对视。

省吾曾经在樗萤面前语出无忌地管中也叫“怪物”,但这一秒之前,他始终将中也当作一个于己无害的、只会指向敌人的武器,中也在外头很凶,对同伴一向是好脸色,他并没有见识过在战场上的那个中也——名副其实的“羊”之王。

而现在,省吾见识到了。

一个人的目光可以那么平静,又那么可怕。

对视的那一瞬间,仿佛尖刀将他双目贯穿。

“是你。”中也道。

“不、不是我。”省吾明白自己那个影影绰绰的猜测果真没错,中也一定见过了樗萤,如今也知道是他把樗萤藏在这里,立马结结巴巴地改口:“我只是为了保护她……”

中也伸手,要他交出钥匙。

省吾哆嗦着把钥匙伸向中也,中途想到樗萤,想到这些日子里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时光,又改主意,握紧钥匙低声叫道:“她是我的!是我第一个发现她的!没有我,她早让人拐走不知卖哪里去了!”

中也不与省吾争辩,向前一步。反正有没有钥匙对他来说都一样。

省吾一个激灵,飞快地回转用钥匙打开门,率先冲了进去。

中也紧随其后,踏入被布置得花里胡哨的小屋,却不见樗萤。

省吾失魂落魄地站在樗萤的小床前,捏着一张纸,等看清上面的字,他呜呜地哭起来:“她走了!她不要我了!”

手里的纸被中也抽去。

中也垂眸瞧着上面简短的“拜拜~”,视线往下,凝在落款的“樗萤”二字。

笔画真多。

原来她叫樗萤。

第160章 对于爱此时他尚不知情。

省吾被中也揍了。

中也不对同伴出手的纪录被打破,即便如此,他仍选择手下留情地没有用异能。

但那可是中也啊!不用异能打人也那么疼,省吾抱着被踢的腿在地上滚来滚去,痛得大口呼吸的同时只觉空气里还残留着樗萤留下的清香,失恋让他心口也疼起来,趴在地上默默流泪。

“我不记得‘羊’的守则里有软禁别人这一条。”中也冷冷道,“你说呢?”

“说什么都没用了,樗萤已经走了。”省吾道。

他看着中也冷若冰霜的脸,心中忽然燃起希望的曙光,顾不得疼痛坐起身,一把揪住中也的裤腿:“如果是中也你的话,一定可以!”

中也正看着樗萤睡过的小床,坐过的椅子,翻过的书,装在小盒子里的牛奶糖草莓糖小熊软糖——她真挺喜欢吃甜的,他想——抬腿挣开省吾的手,有些烦躁地道:“可以什么?”

“把她找回来!”省吾道。

中也不说话了,把还捏在手里的那张纸条捻了又捻,揣进口袋,转身就走。

省吾不肯放弃,一个鲤鱼打挺弹跳起来,拉住中也的胳膊陈情:“樗萤不是这里人,在擂钵街乃至整个横滨都没有家人朋友,她跑出去,就是一个人在流浪。你流浪过,我也流浪过,还有人比我们更清楚流浪街头会遭遇什么吗?‘羊’就是最适合她待的地方。”

比起樗萤从此再不能成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宝贝,他还算有点良心,更担忧樗萤的安全。

光想象樗萤被别人牵走,抓去卖,或者被诱哄着欺负了,省吾都抓心挠肺。

中也仍然不讲话,继续闷头往外走,省吾拖着腿跟个麻袋似的挂中也胳膊上,第一次真心实意仰赖他的首领:“中也,求求你。”

“怎么找?”中也终于又开了口,“东西南北,她往哪个方向走了,你知道吗?她一到擂钵街就被你关起来,她可能会去擂钵街的什么地方,你又知道吗?”

“这……”省吾哑然。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中也的戾气比刚才还要大,如果再招惹,很可能另一条腿也会挨踹。加之中也的质问的确令人无从回答,他只能讪讪地松开他。

中也走出铁皮屋,回到住的那栋楼,几只小羊正聚在空地上快乐烧烤,见他来了,问:“你跑哪去了?吃夜宵不?”

中也看了一眼烤得滋滋冒油的肉,本来不要吃的,走到门口改变主意,折返回去抓了几串吃得飞快。

吃完他一抹嘴,大步上楼,不多时抓着钥匙下来,又大步往外走。

“这么晚去哪里?”烤肉的同伴问。

中也招招手并不作答,扬长而去,外头很快响起机车启动的声音,随着向远飞驰,渐渐无声。

这一夜中也没有回基地,直到天亮才空手而归,回到房里洗漱完倒头就睡。

睡没多久,他被鱼贯而入的同伴们摇醒,说打算到对岸去,但是在河上看见了“GSS”的人。

GSS是个半非法组织,曾几何时为了一批货跟“羊”起过冲突,双方都没落好,再遇见怕不是又要打起来,他们要中也去保驾护航。

中也坐在床上,尚未从沉重的睡意里完全清醒,闭着眼道:“知道了。”

他又果然是个意志力极强的人,下一秒便打起精神下床,刷牙洗脸换衣服,跟着大家出了基地。

威名远播的少年首领是“羊”永不过期的护身符,有中也在,大家很顺利地到了河对岸,这次他们依然是来零元购的,抱了一大堆东西,咋咋呼呼走出商店,才发现首领还在货架前站着。

中*也盯着货架上的零食出神,听见背后有人敲着玻璃橱窗:“中也,走了!”

他响应了同伴的召唤,慢悠悠从货架离开,跨出店门,好大的太阳。

雨被樗萤收走之后,横滨好像就开始燥了。

“羊”们兴冲冲地要回家,中也将他们护送到擂钵街入口便停车,让他们先回去,他要在外面再转转。

这一转转到傍晚,暮色四合,一些夕阳照不到的地方早早亮起了灯,中也依然是一无所获地回到基地附近。

他随便把机车泊在一个游戏厅外,一边拆刚买的面包一边进去打游戏。

饭点,打游戏的人没有很多,几个拼命拉着游戏机操纵杆的大叔见到中也那头标志性的橙发,顿时撒手弃游,贴着墙根悄悄离去。

还有几个少年少女、小孩,他们不是“羊”里的成员,却也不怕中也,依旧自顾自地玩,等待着游戏币从机舱里瀑布一样落下。

中也坐到一台机子面前,叼着面包开始打街头霸王。

他操作得很娴熟,屡战屡胜,赢到面无表情,蓝眼珠里毫无波澜地倒映着大大的“KO”。

没意思。尽管心里想着没意思,手还是比心更快,又开了一局。

角色在机器里拳打脚踢,正战斗到白热化阶段,中也却在激烈的战况里逐渐神游天外。

前一天晚上省吾说的话不敲门就擅闯进他的脑海,自动播放:“……樗萤没有家人也没朋友……一个人流浪……”

中也有点烦躁,又不明白自己在烦躁什么,樗萤一个人流浪也不是他造成的,莫名其妙。

他正努力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身体里驱逐出去,突然手背覆上凉软的触感,一只手按着他的手,把摇杆晃动了一下,面板的攻击键也被人按下。

战斗神经顿时占据上风,身经百战锻造的本能令中也下意识反手扣住那大胆近身的不速之客,再有一秒,他就会拧断对方的手。

没拧成。

他抬头看见站在身旁的少女时动作就停了,整个人定格在那里,好像木偶。

游戏机里兴高采烈地叫着“KO”,而中也看着樗萤,忽然想,要是那一下真拧了,恐怕被KO的不止角色,还有他。

游戏厅气氛大变。从樗萤出现的那一刻就息去了人声,只有不知疲倦的游戏背景音在聒噪。

这里的灯不很亮,通风不好,空气沉闷污浊,美丽的少女往那儿一站,整个空间仿佛都清透起来。

打游戏的少年不打游戏了,光盯着樗萤看,嘴巴大得能塞下拳头。

老天……好漂亮的妹。

跟省吾忧心忡忡猜想的落魄不同,樗萤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样子,甚至打扮得更精致了。

她穿了一身蕾丝白裙,头发编成长辫子拢在胸前,发绳上有两颗红闪闪的小樱桃,润润的,却没有那甜美的樱唇润。

白裙子外头罩着中也的外套。外套中也穿着正合身,在樗萤身上却有点大,袖子盖住了半只手掌。

中也观察到手掌这里,后知后觉樗萤的手还在他掌心攥着,一股热辣的气浪腾地窜上天灵盖,他立马松手,将手背到身后。

樗萤在他身边坐下,看着游戏机屏幕,高兴地道:“赢了耶!”

要不是她最后及时补救,这局就赢不了了。这世界没她不行,总结完毕。

中也舔了舔唇,感觉喉咙有点干。面对樗萤时,他喉头好似总是干干的,连带说出来的话也很干涩。

“你不是走了吗?”他道。

“走了啊。”樗萤在椅子上晃着双腿,慢悠悠道,“本来要走了,突然想到,衣服。”

她扯了扯身上的外套:“还给你。”

“哦。”中也道。

他在省吾面前还挺能说的,分析得头头是道,樗萤预备往哪个方向走,又打算在哪里歇脚,这些问题省吾回答不出来,此刻的他却可以向樗萤问个清楚。

然而他沉默几秒,只是冲樗萤伸手,说了一句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那还来。”

樗萤忽闪着眼睛瞧他,闻言也不含糊,将外套往外一掀,就要脱下。

中也敏锐地发现两旁注视的目光顿时亮了许多。

游戏厅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先前溜出去的大叔,目光灼灼地盯着樗萤那张水嫩嫩小脸。

那种凝视让中也非常不舒服。他立马抬手按在樗萤肩头,阻止了她的动作:“等等,不用了。”

樗萤道:“你好奇怪,一下子要,一下子又不要,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嘛。”

“送你了。”中也道。

他抬眼朝四周扫去,那些或明或暗窥探的目光顿时瑟缩。

“不好。”樗萤不领情,“这个衣服跟我的气质一点也不搭,穿起来不好看。”

那倒是别穿在身上啊!中也想。

“出去再还我。”他道。

游戏机出了很多币,他看也不看,带着樗萤走出游戏厅,站在旁边的小巷里。

夕阳把小巷染成温柔的暖色,他们两个面对面待着,于是也变成了暖色。

樗萤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中也,中也接过,握在手里,握了一手她的体温。

她的气味将他的气味覆盖了,都不用凑近,他已经闻到上头淡淡的香气。

“省吾不会再为难你。”中也道。

“他没有为难到我啊。”樗萤无所谓,“他又关不住我,而且还算听话。”

她抬头看天色,在夕阳里眯了一下眼,对他道:“我走啦。”

中也抓衣服的手微微收紧,他道:“嗯。”

樗萤在他的目光里转身,走出几步,忽然眼前一黑,中也又拦到她跟前来。

他在兜里一翻,手顿了下,还是拿出个东西给她:“拿去。”

樗萤定睛一看,他手心里躺着块巧克力。

她瞧瞧巧克力,又瞧瞧他,伸手去拿,拿起来的时候才知道他刚才那微妙的停顿是什么意思。

被体温熨帖着,巧克力半融了。

樗萤这次没有像挑剔外套一样挑剔中也的巧克力。她慢慢拆开包装,将微化的巧克力凑到嘴边舔了一口。

她笑起来:“好甜呀。”

中也原本在她领情的动作里释然。

他将这一切归结于鬼使神差,鬼使神差地记住了她无心之言,鬼使神差地除了巧克力别的什么也没从商店带走,又那么该死地好记性,记得拿出来给她。那么在她吃的那一刻,他就该功德圆满。

可是短暂的释然过后,樗萤对着他笑,他的脸又紧绷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在紧绷个什么。

樗萤吃两口巧克力就不要吃了,想找镜子找找有没有沾到脸上,可是没有镜子。

中也突然抬手,揩掉了她唇边一点点的甜渍。

做完这个动作,他大骇,以拧断脖子的力度把脸转开,咬着牙道:“……行了。”

脸还是很紧绷。不仅紧绷,好像疯狂地热起来。

控制不住的不止脸上热度,还有胸腔里悄悄加速、跳得“扑通扑通”的心。

面前的少年此时尚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