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摸了摸她的脸,检查她有没有哭。
樗萤本来没有要哭,做了那么令人难受的梦她都不打算哭的,可是中也做完那个动作她就想哭了,吸吸鼻子,闷头往他锁骨上咬了一口,挺用力,跟每次咬他时一样——她不用在他面前收着情绪,而且他也很耐咬。
咬完之后,樗萤还是掉了眼泪,并把眼泪全部擦在中也的衣服上。
库洛牌【梦】寄生在她的梦里,给的指示很明显,她要走了。
中也轻抚她的背脊替她顺气,等她哭声渐收,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学校帮她请假:“你好……是,家里有事……谢谢老师。”
一通电话打完,樗萤已经睡了回去。
中也又亲亲她。
他的脉搏没有因为她的平静而平静,反倒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确认她确实熟睡,他放开她,坐起到一边,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身似筛糠,久久难止。
樗萤的回笼觉不长,睡醒之后,中也带她出去玩。
“你今天不上班吗?”她问。
中也把她放到机车后座,帮她戴好头盔:“不上。”
他带她去看海。
在擂钵街的时候他就常常带她去看海,反倒是工作之后去得少了,时间总不够用。
那时候樗萤老爱缠他用重力捕鱼捞贝壳给她看,鱼从海里飞出,她摸一摸它们湿湿的鳞片和鱼鳍,又把它们放回去。
樗萤玩沙子堆城堡,遇上小孩儿在旁边也玩,干脆比起赛来。小孩子堆的城堡到三层就坍塌,樗萤堆的城堡快一米八却始终屹立不倒,小朋友哭着跑走了,樗萤大笑出声,转身跟偷偷用重力帮她作弊的重力使要奖品。
然后中也会带她去买糖。
“明天还要来。”樗萤吃着糖,双眼闪亮,拿起中也的手和他拉钩,“明天我还要和你一起来。”
“嗯,来。”中也不假思索。
第二天到海边,樗萤就不一定搭理他了,她自己一个人有好多好玩的,拿海草把贝壳串成项链,挖四通八达的水渠,慢悠悠地放风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亦乐乎。
中也则什么都不做,只守在旁边看她。
他看风怎样轻巧地把她的头发拂到耳后,看她认真做贝壳项链时微微抿起的嘴。挖水渠弄得满手沙子,她偶尔露出嫌弃的表情,风筝线不慎弄断,她不急着追,改为观察风筝究竟能乘风飞多远。
他这么看上一天都不觉得腻,他喜欢看她。
他喜欢她。
今天,樗萤没有看重力钓鱼,也没有自己玩,她枕着中也的肩膀看海,一直看到海水变蓝。
然后他们还是去买糖。
“瞧,中也头发的颜色。”零食店外,樗萤拈着橘子糖对光,剔透的糖顿时变成一颗光彩焕发的宝石。
她又拿起一颗海盐味的糖:“这是中也眼睛的颜色。”
她把中也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吃掉了。还有好多好多味道,五彩缤纷的颜色,她一下子全塞进嘴巴。
中也不过分了下神,回过头来老婆已经将糖塞得满嘴都是,鼓成松鼠脸颊。
他很无语:“会噎到。”遂捏住樗萤的脸,让她把糖全吐在他手心。
樗萤嘻嘻地发笑,用线将透明糖纸从中间一扎,扎出一只蝴蝶,放在中也手里。
中也想将糖纸蝴蝶握住,不巧这时起了风,蝴蝶太轻,他还没来得及对它施加重力,它就轻易从他指间逃逸,打着旋儿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看不见了。
中也没有去追那蝴蝶,退回来抓住了樗萤的手。
他有点用力,胳膊紧绷,樗萤劝慰地拍拍他:“我再给你做一个嘛。”
难道是因为她给他重新做了好多个蝴蝶?晚上的时候,不用她说,中也居然自己乖乖地扯开被子,又和她躺在一个被窝里。
他身上香香的,用了和她一样的沐浴乳,她很喜欢,凑过去在他脖子上亲了一口。
中也的脖子很快变得跟煮熟的虾一样红。
他隔着被子拍了拍樗萤,道:“明天再请一天假,不上学,我带你出去。”
樗萤没意见,只是有点好奇:“那你明天也还是不上班吗?”
“嗯。”中也道。
“mafia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有假期。”
樗萤欣然同意,并不问中也明天不上班要带她出去做什么,照旧拱到他怀里,慢慢睡去。
中也没有睡,守着樗萤到天明。
翌日,中也带着樗萤去见了个人,樗萤见到对方,“咦”出声,随即在人家的地盘逛开了,一屁股坐上人家的工作专用椅,拿人家的听诊器去听中也的心,跟回自己家没两样。
“哥哥这里还有注射器,可以给中也打针哦。”医生笑眯眯道。
樗萤不要打针,听着中也的心跳很稳健有力,便摘下听诊器,问中也:“要见哥哥在‘旧世界’就可以见,怎么到这儿来?”
这里是医生的工作地,充满了消毒水味,她不太喜欢。
中也道:“他没空去‘旧世界’。”
樗萤伸着脖子瞧了瞧,左边没有病患,右边也没有病患,医生还在给他自己摘点滴管,不知道怎么来的没空。
中也手机响,他接起电话走出去。
医生打完点滴之后一步三喘的状况似乎好多了,他接过樗萤不玩儿了的听诊器,替她听听心音、肺音:“上次开的药有没有吃?”
樗萤摇头。
医生道:“来都来了,要不要做个体检?”
樗萤还是摇头。
“萤萤害怕看病吗?”医生很耐心。
樗萤拿起一支圆珠笔,“嗒”,按出笔尖,第三次摇头:“萤萤看够了,不想看。”又“嗒”地把笔尖按没,“而且萤萤现在很开心,一切都好,不用再看了。哥哥,你那个血管的模型借我玩。”
医生神色几转,把模型给了她,还给她一包巧克力,不再深入刚才的话题。
良久,中也从外面回来,瞧见樗萤趴在桌上拼一个假肺,医生从旁指点着。
觉察他的脚步,医生抬起视线,微不可察地对他摇了摇头,无声地道:“算了,不要勉强。”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中也一直很沉默。
第三天,中也还是放假。
俩人不到外边玩,也不要见什么人,中也在厨房围着围裙做一道酱爆牛肉。
他的厨艺算不得很好,但樗萤很喜欢吃他做的饭,饭菜装成满满一大碗,樗萤每次都吃不完,他会把她吃剩的全部解决掉。
酱爆牛肉是樗萤提出要吃的,他没做过,姑且照着她形容的做法去烧。
牛肉本来很嫩,烧得有点老了,配菜倒不错,彩椒洋葱红的红、绿的绿、紫的紫,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
樗萤吃了一口,抬头看他。
中也抬眉:“不好吃?”
樗萤看他眼睛里的红血丝、暗沉的下眼睑。这两天他肉眼可见地没休息好,她问起,他却说没事。
“好吃。”樗萤努力往嘴里扒菜。
但中也实在做太多了,她吃到撑也没能吃完,只好扬言要留到下一顿。
中也熟练地拿过她的碗:“留到下顿不新鲜,我再给你做。”
他吃完第一口,顿时明白樗萤刚才停顿的缘由——没放盐。
“我今天不高兴吃盐。”樗萤给他打圆场。
竹制的筷子在中也手里快要断成两截。糟糕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江倒海,竟然会伤人,戳得他心里千疮百孔。
他又有点发抖,不想吓到樗萤,很好地控制住了,竹筷也得以保全全身。
中也放下筷子,轻轻道:“我下次放。”
樗萤觉得他这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熟,心里忽然一酸。
爸爸从医生口中得知她终身不治,又要装作无事发生时,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他早已失去妻子,对和妻子唯一的结晶爱得如珠如宝,然而天不假年,最终连女儿也没能留住,还要提前好久预知女儿的死亡。
后来樗萤常常会想,她如果“咻”一下没掉,可能更好。漫长的告别是一种酷刑,于人于己都是折磨。
她不曾设想这酷刑也要降临到中也身上,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她看着中也,不由惶惑:“你……”
忽然外头风声大作,下起雨来,顷刻间成瓢泼之势。
“你等的雨。”中也的声音在狂风乱雨里格外清晰,“等不到的话,会怎么样?”
“一定会等到啊。”樗萤轻声道。
雨和命运一样,总是迎面而来无法闪避。
“如果等不到呢?”中也执拗地。
似乎要应他的话,坏天气一瞬间又偃旗息鼓,风走了,雨也飞快小下去。
樗萤捕捉到一丝微弱的牌的气息,顾不得答中也话,跑出门去找牌,却晚了一步。
雨完全停了,地上横流着大滩无用的积水,牌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樗萤站在阳台往下瞧,像一个刚提款就丢了钱的人。
中也跟着出来,同她站在一起往下看。
他弹动手指,地面积水涌动,分离成数以万计的小水珠。
这庞大的族群开始漂浮,缓慢上升,悬在每一寸空气里,直至将樗萤的视线覆盖,直至将他们二人完全包围。
逆流而上的雨滴刮擦过樗萤的眼,从她睫毛上脱离,像倒流的泪。
天光被水滴折射成粼粼波光,一时水光闪烁,绚烂无比。
樗萤从没见过往天上飞的雨,不自觉屏住呼吸,定在那儿动弹不得,中也便趁这时候抱住她。
“别等雨了。”他将脸埋进她的黑发里,祈求着,“……别离开我。”
第185章 你喜不喜欢这个故事呢?
“又下雨。”
校门外,两个黑衣人等在车里,隔着朦胧雨幕守望着学生出来的方向。
离放学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们不时闲话。
“可不是嘛,最近没有哪天是不下雨的,往年这个时候也没见这样,真古怪。”
“再这样下去人都发霉。”黑衣人甲随口抱怨,掏出烟,想起等会儿要坐车上的人,又默默把烟揣回兜里。
“不过,说起古怪。”他道,“中也最近也是有点怪。”
“有吗?”黑衣人乙是新来的,正拎起一只食品袋子确认里头小饼干的状态。饼干依然鲜香酥脆,他顿时十分满意。
甲道:“他不是……”
放学铃声在这时响起,两人立马停止话头,开车门出去,撑着伞在雨里等。
少女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向外涌动的人流中。
樗萤在打电话。中也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有些失真,他慢慢地和她说着话,她慢慢地回复,一抬眼瞧见等在那儿的黑衣人,她就笑了:“来了个新的哥哥。”
上车之后,樗萤对中也道:“我挂电话了哦。”才摘下耳机,享用起黑衣人专程买给她的小饼干。
“电话里是中也吗?”黑衣人乙道。
樗萤咬一口饼:“嗯。”
乙小心翼翼用余光打量着樗萤,感慨果然如传闻一样是明珠般的美丽,正沉醉着,冷不防樗萤抬起眼来,一下子望进他的眼里。
糟糕,对视的时候更招架不住……那双眼睛会夺人心魄。
乙作为老练的保镖竟也有些做贼心虚,打磕巴道:“马上要见面了还聊天,你们感情真好。”
黑衣人甲闻言侧目。
樗萤觉得他说得有理,奖励他一个饼干:“可不是嘛。”
车子驶入商区,停在一家珠宝店的后门时,已经停雨。这地儿看着平平无奇,却是中也工作的据点,严禁擅闯。
把樗萤送到这里,黑衣人使命达成,乙拉开车门,正要打电话摇人来接,忽然迎面来风,空地上闪现出重力使的身影。
“吓人一跳!……”乙心想。或许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真人的缘故,中也比他印象中沉稳了不少。
中也盯住车里的樗萤,朝她伸出手。
他想牵她来着,不过手里只被塞了书包。樗萤跳下车,越过他的手掌,直接抱他。
少女柔软的身子撞进怀里。她的头发湿润润的,沾了雨汽,他脸颊也湿润润的,是樗萤悄悄亲了一口。
中也抿住唇,抬手环住樗萤,朝黑衣人点头致意:“多谢。”遂牵着老婆往店里去。
“好怀念年轻时候……”乙感慨。没听甲应声,抬头望去,却见甲眉头深蹙,“怎么了?”
“中也真的有点不对劲。”甲道。
“哪里不对?”
“他越来越离不开樗萤,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实在走不开,也要特地跟boss申请把她放到身边,从前并不这样。”
“这……也能理解,你谈恋爱你也会的。”
甲摇头:“你有没有见过快掉下悬崖的人?为了活命,哪怕只有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抓在手里。樗萤现在就很像中也的救命稻草。”
“为什么?”乙道,“难道他们快分开了吗?”
珠宝店密室里,樗萤从书包拿出课本,开始写作业。
中也在她旁边坐着盯监控屏幕,偶尔有电话,他就起身到一旁压低声音讲。
樗萤快写完作业的时候,密室的门被敲响,中也开门拿回一个外卖袋,从里头取了泡芙给樗萤当点心:“晚饭等回家再做。”
其实不久前在车上已经吃过黑衣人给的饼干了就是说。不过谁能拒绝在学习之后来个甜甜的泡芙。
樗萤捏住泡芙一分为二,递给中也一半,中也摇头不吃,她于是心安理得地独享,大吃一口,窜出的奶油沾在鼻尖。
中也抬手揩走奶油,放在唇边抿掉。
等到下班时间,重力使和老婆的身影会从密室转移到他们小小的家。
中也给樗萤做饭,饭后陪她出去散步,晚上睡在一个床,第二天送樗萤到学校门口,并且在学校里安排了mafia的人掌握樗萤的行踪,每天如此。
正如黑衣人说的,他紧紧攥她在手心,像拉着风筝线,不肯松开一点儿,生怕一松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牌带来的预知梦不止作用在樗萤一个人身上,它同样惠顾了中也。
中也于是得知樗萤即将离去的真相:找到牌,樗萤就会回到她的世界,回去之后,她会死。
他不想回忆那一刻的心情,但贯彻着从那一刻开始的决定。
他不愿意放樗萤走。
他绝不让她死,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樗萤不太明白中也坚持的底气在哪里,直到又一个雨夜,她被嘈杂的雨声吵醒,拉开夜灯,发现中也没睡,坐在床边当雕塑。
她披着被子爬到中也怀里,他身上素来火热,那会儿却像泡过冷水一样冰凉,凉得她打寒战,他连忙拉扯被子将她包好。
一丝熟悉的波动从中也举动间泄露,叫樗萤发现了端倪。
她抬手按在中也心口,怔怔,去捕捉中也的眼:“【雨】牌……在你这里?”
中也神色平静:“是。”
“什么时候的事?”
“梦到你要走那天开始,它就在了。”
很难说这是一种怎样*的因缘际会,那天樗萤的梦里下了雨,【雨】牌原本随着雨水流向樗萤,却因为预知梦有两个,失误流到了中也那里。
库洛牌如果能说话,此时此刻大概在大声呼救,因为它发现进了中也的身体之后就再也没办法逃离。
中也的异能力还有这种作用,樗萤惊诧不已。
后来她把这事儿告诉医生,医生思忖片刻,笑道:“做到这种事的,也许不是中也的能力,而是他的执念呢。”
樗萤咀嚼着“执念”二字,心中酸楚:“执念比魔法更加强大吗?”
医生道:“人类的执念曾经缔造出许多医学无法解释的奇迹,魔法奈何不了它,我想也不出奇。”
中也的逻辑很简单。他不放牌走,牌就到不了樗萤手里,樗萤走不了,她就不会死。
“我们试一试。”他请求她,“好吗?”
樗萤望着他流眼泪。
中也的眼睛比她的还要红,却流不出泪。
很久很久以后,樗萤点头:“好,试试。”
中也将她的手抓握在手心,额头抵上来,一直这么握着,不愿意放开。
压抑的情绪在他心头盘桓不去,横滨最近于是常常多雨。
“打起精神来,笑一笑嘛。”樗萤道。
她比中也乐观,跟他作了约定之后便恢复正常生活,好好上学,好好吃饭,瞧见中也苦大仇深的表情很不满意,过去帮他上提嘴角。
“跟我讲讲你那个世界的事。”中也道。
樗萤问:“你想从哪里听起?”
中也想了想:“说说你的家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樗萤就给他讲她的妈妈和爸爸,外婆和外公,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讲起,一直讲到现在,她长大了。
中也在听她讲故事的时候,神情会变得安宁而温和。
【雨】牌在他体内无休止挣扎,带来刺骨的寒冷和疼痛。
他那么强悍的一个人,没人能够在战场上打败他,但他开始常常感觉到一股濒死的恐怖蔓延全身。
痛苦到极点时,中也趴在洗手台作呕,水龙头哗哗出水掩饰着他的狼狈,他面无血色地抬起头,从镜子里看见死神的脸。
神道:“趁早妥协。”
“绝不。”中也道。
一切的不好受在想到樗萤时就好受多了。
最近,樗萤喜欢在睡觉前给中也念一念故事书。
她念《麦琪的礼物》,念完之后,伸手摸摸他的脸:“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他身上真是冷极了,比她还要冷,她心疼地钻过去抱住他。
樗萤的体温传递过来,令中也意识到她确实真实地存在在他的世界,他能够伸手拥抱她,还能继续为她做好多事情,于是他完全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只觉身在天堂。
“喜欢。”他很配合地道。
一个月过去,樗萤平安无事,死神再没出现,中也心存侥幸地想,或许他的坚持见效了,连神也拿那么无赖的招数没有办法。
好久没见哥哥们,樗萤提出想去“旧世界”玩儿。
一进台球吧,她就把中也撂在一旁,同又一次凑齐其他几个旗会成员讲话。
“中也最近太黏萤萤了也。”阿呆鸟抱怨,“我带樗萤出去玩他都要跟着,你们说好好的来当什么电灯泡,就因为樗萤是他老婆吗?”
公关官给樗萤讲了几个他在演出时遇到的趣事,医生在狂咳,钢琴家和冷血不大说话,不过坐得很近,听他们笑闹。
恋人在,同伴在,中也难得松懈,闭上眼睛养神,一不小心竟睡了过去,片刻惊醒,台球吧十分安静,抬眼望去除他之外所有人不见踪影。
中也瞬间心跳狂飙,“噌”地站了起来,这时袖子给轻轻扯了下,他才发现樗萤不声不响地坐在自己身边。
“哥哥们有事,先回去了。”樗萤道。
天还早,樗萤想再走走,中也锁了台球吧的门,陪她闲晃晃到小公园。
樗萤在公园里荡秋千,冰淇淋车路过,中也给她买了一个三球的甜筒,她吃得很慢,慢悠悠咬掉最后一口甜筒尖尖时,太阳开始西沉了。
中也低头在口袋里摸手帕,听见樗萤道:“中也,我想回家。”
“行,现在回,我叫车。”中也道。
“不。”樗萤道,“我想回我自己家,原来那个世界的。”
中也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抬头,神情十分茫然。
等他渐渐反应过来了,耳边泛起尖锐的鸣响,像心脏停跳时监控仪崩溃的声音。
剧烈的耳鸣里,他还是听清了樗萤的话。
樗萤滑下秋千,拉起他的手,轻声道:“你送我回家去吧。”
第186章 这是她构想好的大结局。
她尽可能把话说得轻而温柔,往脸上放一点笑,假装今天天气真好,假装刚才的冰淇淋很好吃,摩挲摩挲中也的手背,又摸摸他的脸。
中也一动不动,仿佛被打碎魂灵,只剩一具躯壳立在那儿。
他手里的帕子落了,滑在地上,樗萤想捡,但他立马拉住她,她于是顺从地和他一起站在那里。
秋千无风自动,嘎吱嘎吱摇晃起来。
“你说过,不走的。”中也道。
樗萤没有讲话。
中也有些固执,还抱了一点点希望,重复:“你说过的。现在为什么?”
樗萤慢慢吸一口气,道:“我反悔了。”
中也眼里最后一点儿光便同那帕子一样坠落到底。他很冷,从没那么冷过,牙根打颤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强大的震波突然从二人立足之处荡开,地面剧烈震颤,所有物体都晃出了多重幻影。
“地震!”
路人惊叫,纷纷朝空地奔逃,小公园里外乱成一锅粥。
但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
树倒了一棵,接着是第二棵、第三棵,可能会砸过来,也可能不会。
但这一切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巨大的罅隙在中也脚下炸裂,中也无动于衷,樗萤一把扯住他:“中也!”
她的声音惊动他。他抬起眼,瞧见她惊惧的脸,如遭雷击,下一秒他们掉进罅隙,他将她圈进怀里。
地比想象中深,两人混乱翻落好久才停下,周围一丝光也不见,黑得染缸一般。
中也慌乱的气喘打破了最深深处的死寂。
他紧张地检查樗萤,又想立马抱起她出去,手脚变得不是自己的,指东向西,不听使唤。
樗萤握着他的手:“我没事!完全没碰到。”也紧张地往他身上摸索,“你呢?”
中也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快要爆开,确认樗萤身上没有伤口之后,压抑的情绪不减反增,紧咬牙根,几乎要垂下泪,眼眶疼得发麻,却依然是一滴泪也出不来:“对不起,萤萤,都是我不好,我——”
樗萤摸到他唇上,将他所有慌乱的道歉的话封缄:“你听我说。”
中也不知道的时候,樗萤和死神有过一段对话。
神特地挑了清净的地方、选在天气最舒适的时候,也收起了随身携带的大镰刀,和她像朋友一样并肩而坐,一切都尽可能地让她舒服一点儿。
“人之将死”几个字有魔力,无论谁遇上都会不自觉地温柔小心起来,神也不能免俗。
“你那小男朋友够努力,亏他想出那种办法给你钻空子。”
樗萤道:“他非常辛苦。”
“所以你很配合他,不是吗?”神道,“我很担心。”
樗萤道:“担心受罚吗?”
这一连串故事从失误弄丢了库洛牌开始,注定要以收回所有的牌为善终。偏偏散佚的最后一张牌卡顿在中也那儿。
“受罚?老实说就算回收了全部丢失的牌,我的工作总还是有纰漏,责罚难免,轻一点和重一点的区别而已。我担心的是你。”神道。
他知道樗萤心里或多或少存了和中也一样的侥幸,对中也他不打算共情,对樗萤却不免有些许怜悯。
“记不记得开启时空隧道之前我和你说过,每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所以我们有机会补救已经形成的错误,赶在带你离开之前把牌还回去。”
“记得。”樗萤道。
“樗萤,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比现世走得慢些,但也快同步到你从现世出发那天的时间节点了。”死神斟酌着词句,却发现无论怎么样也没办法改变真相的残酷,只好照实说来,“人的大限到了无法逆转,这意味着你继续困在这个世界,就会在这个世界死掉。”
他叹了口气:“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樗萤不出声了。
她低下头去,别在耳后的长发滑下来遮住侧脸,死神望不见她的表情,只望见透明的泪珠子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死神对她的眼泪无能为力,他同样选择沉默。
“我不明白,大叔。”樗萤转过头来,悲哀地望着他,“我才十六岁,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该死的是我?”
死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人活一世,出身、地位、样貌都能改,生老病死改不了。婴孩会无辜夭折,恶人却长命百岁,天道是个随机数,从来就不讲公平。
他只能避开她的视线:“抱歉。”
樗萤又低下头:“中也怎么办呢?我的中也好可怜。”
她现在每次抱中也都像在抱一个大冰块。他极力压抑了,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要保护她,还要为组织卖命,敲骨吸髓地去维持生活的表面平稳,用尽全力去留住她的命,换来的结果是她会死在他面前。
一点、一点点希望都没有,血汗流光,徒劳无功。
“他别无选择。”死神道,“一开始就是错的。”
“你听我说哦,中也。”黑暗里,樗萤轻轻道,“死神大叔告诉我,回到现世,我就可以活下来。”
中也还在颤抖:“可是【梦】不是这样说的。”
“梦是相反的嘛。”
樗萤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心口:“我想活,中也。”
她说了百分之百的谎言,却比谁都清楚这会是一个永不失败的魔咒。
假装她回到另一个世界就能健康快乐活下去,和中也自愿受折磨一样,这是她最后能给他的,“麦琪的礼物”。
樗萤揪住中也的衣服,感受着他慢慢停止了颤抖、随之变得十分僵硬的身躯,重申:“我想活。”
中也闻到了从喉头涌上来的血腥味。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时间在此刻静止。
然而时间并没能静止。良久,他也在黑暗中轻轻地道:“我要你活。我放你走。”
中也带樗萤去看最后一次海。
午后阳光晴好,海水碧蓝,风也柔和,正是约会的好时候。
樗萤穿着特别漂亮的白裙子,和中也一起坐在沙滩上,海鸟从头顶飞过,她想,要是能摸一摸鸟的翅膀多好。
心想事成,下一秒居然就有一只海鸟漂移到跟前,她立马伸手去摸人家的翅膀,转眼瞧见那只鸟惊恐的眼神,明白了怎么回事,噗嗤一声笑出来,对中也道:“我们可真坏。”
海鸟重获自由后飞得无影无踪。
“你那里也有像这样的鸟吗?”中也问。
樗萤道:“有啊。”
“这里的钱……带到你那儿,能不能用?”
“可以,银行互通,随取随用。”樗萤伸出手来,“你的卡给我。”
中也给了她所有能取出钱的卡。
“我家里也很有钱哦。”樗萤道,“如果卡里的钱没动,就说明我在家里过得很不错,你不要担心我。”
“从这里学的知识,在你那也能用上吗?”
“也许吧,不过我也可以重新再学嘛。”
中也沉默须臾,望向远方,海水正在吞噬地平线。“遇到合适的伴侣,你也可以重新……”他说不下去了。
樗萤再给他讲一个故事。《麦琪的礼物》已经完结,她给他讲他俩的故事:“萤萤回家之后,中也一开始不太习惯,总是想萤萤,后来他不那么想念了,继续好好地过日子。”
这是她构想好的大结局。
樗萤扭过中也的脸,要他看着她:“妈妈走的时候,我和爸爸也难过到没办法生活,后来还是过下去了。人活着就是向前看,时间会治愈一切,你要相信。”
她眷恋地扫视着他的眉、眼、鼻、唇,刻在心里,然后道:“忘了我也没关系。”
“我做不到。”中也道。
“忘了我吧。”
“我做不到。”
“你就忘了……”樗萤说不出话了。
她看见中也的眼睛又一次变得很红很红,红得仿佛会渗出血来。
这一次,眼泪终于从他的眼眶中坠落,落在她手心,变成库洛牌【雨】。
眼泪并没有停。
樗萤给中也擦擦脸,蘸了他的眼泪放到嘴里尝,苦得很。
很久之后,中也自己擦掉了所有的眼泪。
樗萤渐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困倦,她将脑袋枕在中也的肩头,打起呵欠。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拿石头打了你。是不是很疼?”中也道。
哪里有打?只是轻轻地碰到一下。她拿出一成的演技来装痛,那么拙劣都把他唬得不行。
樗萤从口袋里掏出中也送给她的戒指。她时时摩挲,戒圈变得十分温润。
又听中也道:“后来你离开擂钵街,我没有马上去找你,你一定很害怕。”
其实她那时候在外头玩得超开心。
樗萤没有戴上戒指,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
起风了。
中也还想到他从擂钵街“死亡”之后樗萤吃的那些苦。
他想继续说,忽然听见樗萤道:“真的好喜欢你,中也。”
中也扭头,樗萤碎散在风中,他没来得及看见。
只剩他一个人,和无尽的海。
夏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