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游街的三鼎甲走远, 路边的百姓也散了。
姬安和上官钧坐回桌旁,先吃过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就下楼去往琼林苑。考虑到晚上多少会喝点酒, 今天两人没骑马,坐了微服之时偶尔会用的那辆小马车。
马车进到琼林苑,姬安再下车时, 见郑永和礼部尚书盛隆候在车旁。
盛隆上前行礼问安:“陛下、大司马。”
姬安笑道:“礼部从二月中忙到现在,两个月了, 诸卿辛苦。待今晚的琼林宴结束,便可好好歇一歇。”
盛隆也笑着回:“为陛下分忧,为大盛取士, 不敢言辛苦。不过,恩科圆满结束, 臣等心中绷着的弦终于可以松上一松。”
姬安随他走上回廊,又道:“先寻间房, 我和大司马坐一坐,洗个手。”
这明显是托辞, 盛隆识趣地应是, 领两人去了休息的房间。
路上能听到新科进士们的谈笑之声。金榜题名, 正是得意之时。
姬安问:“人可都到齐了?”
盛隆:“是。新科进士们、考官们、政事堂的一众相公们, 除了刘公和潘公, 都已到了。”
潘济还在“闭门思过”,刘叔圭还没从河关回来。
姬安不由得转向上官钧笑道:“叔圭没赶上这回的热闹,可惜了。”
上官钧浅浅一笑:“看他上回来信中写的启程日子, 该是再有两三日便能回到京里。”
姬安进到休息的房中,就对盛隆说:“你去让他们先开宴吧,不用等我们了。就说我有点乏, 歇一会儿再过去。”
盛隆忙道:“那臣让人送菜过来给陛下和大司马。”
姬安摆摆手:“不用,路上我们吃了点。你去忙吧。”
盛隆便告辞离去。
郑永领人打来两盆水,伺候姬安和上官钧洗手。
姬安边擦手边吩咐郑永:“你去唤田守朴过来,就他一人。”
郑永应过是,退了出去。
姬安坐下,先和上官钧闲适地聊天:“昨日应当有不少人给你送谢师礼吧,你也不回一回府见见人。”
上官钧端起茶:“回去做甚,是为陛下取士,我见与不见都无妨。礼物自有黄义料理,反正不外乎纸墨和糕点,纸墨留着用,糕点他会拿进宫给小厮和陛下的内侍们分了。”
姬安:“纸墨和糕点?这是惯例?”
上官钧:“算是。心思多的,还会如陛下以前说过那样,投其所好。不过,我没有那个‘好’给人投。”
姬安听他这么说,突然发现还真是。连姬安自己都个为人所知的“看闲书”喜好,上官钧却是一样都没有。
想到这,姬安都忍不住感叹——不愧是先帝培养起来的继承人。
姬安伸出手,轻轻握住上官钧手腕,轻声道:“都没个爱好,那你闲时不会无聊吗?”
上官钧垂眼看看姬安的手,复又抬眼回视,扬唇一笑:“以前也没什么闲时。日后嘛,有陛下在,如何会无聊。”
姬安眨巴下眼:“这话我怎么听着,感觉有那么点不对呢……”
上官钧坦然道:“那必是陛下想岔了。”
姬安收回手,想了想,续道:“要不你就培养下和我一样的喜好好了。有句俗话不是说……那什么……”
他假咳一下,却是没说出声,只做了做口型。
上官钧倒是也看明白了,是——“夫唱妇随”,亦或,“夫唱夫随”。
姬安紧盯着上官钧,发现他该是看懂了,就狡黠一笑,端起茶杯。
上官钧却在这时回道:“陛下说得在理,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姬安半口茶喷出来,慌忙放下茶杯转身去咳。
上官钧掏出手帕,起身过来,一边轻拍姬安后背,一边帮他擦嘴边水渍。
门上很快响起拍门声,随后是洪大福急问:“陛下?怎么了?”
上官钧回道:“无事。”
门外这才停下。
待姬安咳停了,才又传来郑永的声音:“陛下,新科状元田守朴带到。”
姬安微微瞪一眼上官钧,拿茶杯喝口水顺顺气,看上官钧坐好,才开口唤人进来。
*
门打开,田守朴跟着郑永进屋,向两人行礼问安。
姬安笑道:“田卿,许久不见了,坐吧。”
郑永给两人换上茶,再给田守朴倒一杯,便退出去关上门。
田守朴侧身坐着,再次向两人拱手一揖:“那回不知是陛下与大司马,臣多有失礼。”
姬安:“那时是我微服,何况,你也没什么失礼之处。说起来,先前李震士离京之时还和我提过你,待他在《旬报》上看到你中状元的消息,想必会十分为你高兴。”
田守朴想起李震士,不由得露出诚恳的笑:“臣这回进京,实是多蒙李先生照顾。”
叙旧过后,姬安进入正题:“你的三篇策问卷子,我都看过,写得很好。”
田守朴忙作揖回:“陛下谬赞。”
却是上官钧接话道:“清查隐田,摊丁入亩。你真是很大胆,可知这会动到多少人的利益。”
田守朴依旧笑着,声音平静:“下官只知,这对大盛有益,对陛下有益。或许会很艰难,但只要陛下与大司马下令,下官愿为驱使,必定竭尽全力。”
上官钧看他片刻,才微点下头。
姬安接回话头,温声道:“田卿勇气可嘉。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可继续完善那两项的细则,准你随时上书与我。待日后时机成熟,便能直接实施。”
田守朴眼中闪过一道光,低头道:“臣谨遵圣命。”
姬安:“就是有一事。这回礼部印卷子时,要将你卷中有关清查隐田和摊丁入亩的部分去掉。免得下面妄加惴测,与你也不利。所以,今晚你便宿在琼林苑,把你的殿试卷子重抄一份,过渡之处修补一下。”
田守朴自然听得出这是在保护自己,连忙恭敬应是:“谢陛下护佑。”
姬安继续问:“返京之后,你有何打算。”
新科进士都有一个月的回乡探亲假。返京之后,需在翰林院接受三个月的短期培训,一甲三人亦不例外。再之后,就是等待吏部派官,二甲三甲进士通常还会到各部门自荐求职,同时准备考年底的定品。
姬安现在这一问,就是在问田守朴可有想去的部门。
田守朴也的确想过这事,此时不假思索地回道:“李先生离京前曾对臣说,若臣能考中,想收臣进农学署。臣也有此想法。”
姬安点点头,却说:“他也和我说了,可我不太舍得把你给他。”
田守朴一愣。
姬安:“李卿可曾和你提过,河关要种植新稻种。”
田守朴:“臣听李先生说了。”
姬安:“今年先在河关试种,只要收成好,明年我就会在江南一带同时推广新稻种,和一种用于织布的作物。除此之外,还有三种新粮,会在西南与岭南择地推广。所以会试之时我出了一道推广题。”
田守朴认真听着,点点头。这事他也有过猜测。
姬安:“你对推广的想法颇为成熟,所以我想外放你任知县,配合农学署行事。你可有想去之处。”
田守朴先表态:“陛下需要臣去何处,臣都乐意,必当尽力。”
说完顿了顿,又说:“臣的家乡沧阴县便在江南,若是沧阴合适,臣想为父老乡亲出份力。”
姬安笑道:“好,我会考虑你的想法。不过,派官该是年底的事,过完年才去上任。中间还有四个多月的空档期,这段时间你倒是可以先到农学署去熟悉熟悉。”
田守朴跟着一笑,应了是。见姬安一时没往下说,又试探地问:“不知陛下刚才说的,三种新粮和织布的作物是什么,臣可有幸先见一见?”
姬安:“三种新粮全在皇庄下了种,现在你只能见着苗了。至于织布的那个嘛,你可曾见过白叠布或是吉贝布。”
田守朴:“白叠布臣只见过成布,吉贝倒是见过植株。两种都是好布,细腻柔软不伤肤。”
姬安:“那便好说了,就是和那两样类似的改良植株。用来纺线的花朵蓬松如絮,状似丝绵。还可用来絮冬衣冬被,保暖与丝绵无异。所以我给起了个新名字,叫‘棉花’。因是植株,‘棉’字就用木边替代丝绵之绵的丝旁。”
田守朴听得神往:“‘棉花’……好名字啊!若能推广开,种地采花总比养蚕制茧产量大。单说能絮上温暖的冬衣冬被,冬天就能好熬得多。”
只要有这一处好,就容易打动百姓种植。收的棉花多了,絮完衣被自然会尝试织布,也就能再发现棉布的好。
姬安接道:“棉籽还能榨油。虽说出油率只有一二成,但哪怕量少不易卖,自家也能用得上。总之,棉花那东西尽管伺候起来麻烦些,可用处不少。”
田守朴笑道:“越是好东西越得如此。只要能有好收成,实实在在改善生活,百姓们不怕伺候,还怕没得伺候。”
姬安:“棉花就是占好田,所以得跟高产稻种一起推广,不然百姓不敢种。另外那三种新粮倒是不占好田,也都是高产的。等李卿从河关回来,他肯定会跟进那三样和棉花,你到时可跟着他。”
田守朴连连应是:“臣迫不及待呀。”
两人聊得兴起,一时就有些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