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落到怀里的东西, ”季邈略微得意地问,“这位公子,难道还指望我还么?”
司珹低垂眼眸,柔声说:“这花我可宝贝得紧。你瞧着仪表堂堂, 怎么如此不讲道理?”
“落红无主啊。”季邈佻达道, “你要我给, 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换?”
身侧戚川忽然咳嗽一声, 二人均侧目, 瞧见了队尾正入巷, 瞥到那将掀未掀的轿帘。司珹收回眼,温驯地说:“郎君想要什么呢?不若今夜子时带着花,自己来说,在下楼阁静候。”
后头季瑜探出头时,院墙便只剩下海棠花锦簇了。队伍依旧缓缓行进着, 最前面的兄长共副将戚川骑马而行,二人之间并未交谈。
雨声细细, 流风绵绵,马蹄车轮俱响在咫尺, 干扰掉耳目的判断。
“汤禾,”季瑜偏头问,“方才你有听见兄长和谁讲话么?”
“未曾。”汤禾为他披上薄氅,同样探首出去, 蹙眉道,“公子, 这就是宿州温氏的宅院,温秉文如今任朝中户部尚书,掌户部实权。一旬前, 王爷同宿州温太爷取得了联络,想来他也已经致信温秉文。”
季瑜瞧着海棠的蕊,说:“那我可挑着兄长空余之时,一同登门拜访了。”
***
到皇宫时,衍都的雨仍没停。
白玉石阶上淌着水,荣慧见了肃远王的一双儿子,连忙小跑来打伞。口中唤道:“世子爷,二公子,陛下已在暖阁中等候多时了。”
季邈季瑜二人随他入殿,幄帘一掀,暖阁中静得可怕。长治帝其人并不在正堂,如今大殿空空荡荡,惟有博山炉中白烟细长,袅然飘过铜质仙鹤,又绕白帛几圈,隐匿于紫檀木宽屏后。
季邈瞬间就明白。
长治帝根本不愿见他与季瑜。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这实在是人之常情。人过中年,忽然痛失爱子,任世间谁也难以接受。这种时候再见别人的儿子绝非宽慰,而是一种更加漫长细密的苦痛,似被蚁兽啃噬掉血肉。
可是长治帝又不得不见他们,他贵为九五至尊,贵为天下之首,却也要受到祖宗礼法的教化。为君者不仅为人父,更为天下之父,喜怒哀乐都会被无限放大,季明望既然以守礼著称,就必须将这些事情做到无可指摘。
年近花甲的荣慧赔着笑,满脸堆褶道:“劳烦二位小王爷,在此等候片刻。”
他话刚落,罗縠轻纱晃荡间,苍老的声音就飘出来。长治帝声音低沉,说:“带他们进来吧。”
季邈与季瑜方才绕过屏风,入了内堂。
须弥座上的帝王掀眼看他们,他大病初愈,竟瘦得微微脱了相。此刻季明望身着白衣,朝跪下去的二人勉强一笑。
“阿邈,”季明望先看向季邈,说,“十年不见你,竟已长得这么高了。如今冠礼可行了么?”
“皇上垂爱,”季邈答道,“我三月底方满二十。但此为小礼,不必拘于片刻须臾。”
长治帝咳嗽两声,荣慧便立刻自内监手中接过盏,亲手奉上了时刻温润的梨汤。长治帝饮尽一盏,方才重新开了口。
“你未到二十,已挂帅朝天阙整整一年,调兵遣将保家卫国,实乃我大景的好儿郎啊。”长治帝垂着眼,慢吞吞地说,“当年,你父亲也是这般少年扬名、声震西北。如今他已在阳寂二十年,身子骨可还硬朗?”
“父亲年前受了重伤,现还在反复,不得已常常回府修养。”
开口答话的是季瑜,他拜下去,说,“临行前,父亲还曾托阿瑜帮其寻太医院开几方良药,望陛下成全。”
这话将另外二人的视线都引向他。
“你母亲便是那瑾州李氏女,”长治帝顿了顿,才说,“小阿瑜,原本也已经长这么大了。朕此前,还从未曾见过你。”
“陛下抬爱。”季瑜垂着眼,“阿瑜从小多病,幼时体弱不堪行,只好远隔千里遥遥挂念。如今终于得见陛下,实在感慨万千。”
长治帝忽然前倾一点,问:“你感慨什么?”
“陛下为万万人君父,深明大义,贯行仁德。”季瑜道,“今春太子为万万人而往,其恩其德,天下共睹。太子虽不幸薨于南巡,然为子仁孝,为臣忠义,为君博爱,也必将感念于万万人之心,为千秋所载。”
长治帝靠回须弥座上,眯着眼道:“你这些年里闭门不出,读了不少圣贤书吧?”
“是,”季瑜抬眸,说,“阿瑜读书,乃是为了修身养性,明辨黑白。”
“好!好孩子。”长治帝抚掌而笑,“你母亲将你教得实在不错——荣慧。”
荣慧立刻前踏一步,低眉顺眼道:“奴婢在。”
“回头差太医院询好病灶,多开几剂良方,快马加鞭寄予肃远王。”长治帝说着,复转向殿下跪着的两人,轻声道,“今日天色已晚,朕身体有恙,改日再同你二人叔侄小聚,互诉衷肠。”
***
入夜时候细雨歇,衍都满城氤氲水雾,街上灯笼也都取了,一派潮湿冷清,晦暗难辨前路。
季瑜自出殿到坐上马车,一直咳嗽不止,回府后便被汤禾搀进了房内小憩。季邈脱了朝服换上便装,他既没骑马,也不佩剑,揣着海棠花轻巧一翻跃,便潜入了景丰巷。
长巷被夜色浸得透彻,今夜无月,身侧惟有小风拂过。季邈贴墙慢慢行,步子始终有些沉重,直到他偏头拨开花枝时,瞧见了温宅临巷阁楼里微弱的光。
烛焰映亮了方寸天地,成为一种黑暗中的牵引,腥重的雨雾在消散,季邈才刚行至墙外阁下,那窗便被支起半扇。
“小郎君,”司珹柔声问,“还有两个时辰,方才到午夜子时。何故如此急不可耐?”
“有人候在阁楼,我怎么舍得叫他一直等待?”季邈微微一笑,卖关子道,“况且今夜,在下倒也不全为府中某人而来。”
“那还傻站着做什么,”司珹歪了歪脑袋,催促道,“你赶紧进来呀。”
“处理完别的事,我还等着赎回花呢。”
季邈头一回来温府,忍了又忍,终究没有直接翻墙。
他好歹将旖旎心思收干净了,规规矩矩走正门拜进去,原想先同舅舅叙旧,可温秉文今夜临时留在尚书府中,仍未得归,其二儿子温时卓先见季邈。
这位温家表兄今年二十一岁,长得白净斯文,承荫入国子监中治学,如今暂未担任任何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