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席卷中, 夜行者踏桌蹬墙而来,司珹立刻避身入柱后,躲过了夜雨间猝然袭来的飞镖。
镖身细而长,没入窗棂间不过半寸。力道不算太大, 司珹心下冷静, 判断对方似乎并无直接封喉取命的企图。
司珹绕柱而转, 踩着栏杆避开夜行者, 他勾手甩身间拔了短刀, 兵戈碰撞声锵然, 却又瞬间被雨声尽数吞没。
雷滚云卷,盛夏急雨密催如鼓点,闪电再现间,即使身着夜行衣,对方身形也被清晰勾勒。
体颀长, 身量不算太高,腰却韧而窄, 执匕的手背覆薄肌,这样的体型瞧着不似成年男子, 更像是女人。
亦或是采青阁中某位妓子。
司珹眯了眯眼,偏头躲开又一次进攻。他在刀匕相抵间,意识到对方的力量比自己想象中要小一些,不至于形成单方面的倾轧。
是以他刀口猛地斜扫, 削破对方袖下半片衣襟,于小臂内侧留下一道割口。
对方显然被触怒, 这一下后攻势骤猛,另一手抓飞镖滑袖而掷,四柄薄刃齐齐向司珹而来。司珹抿着唇线, 擦房门翻身去躲,无奈距离过近,有半柄擦腕而过,终究划破了皮,逼出一颗血珠。
司珹甩甩手腕,撑身回旋以刀相抗,对方施力将他往下压,司珹正欲蹬其薄弱扭转站位时,却忽然觉得腕间伤处一软。
紧接着软意更甚,化作酥麻缘小臂向上游走,对方立刻乘胜追击,司珹在过于精确地本能间抬另一腕振飞了短刀,自己的身体却渐趋无力。
飞镖上涂了药!
他立刻想明白这一点,药性却已经迫使他一寸寸软了筋骨,眼见着对方抬臂欲劈手,却听廊下传来鸨母拉长了的谄媚笑声:“世子爷,雨中地滑,您慢着些走。”
夜行人动作霎时一僵,当即收刀转身要走。司珹干脆利落地曲手一勾,拔方才棱间飞镖反掷而去,镖身擦袖而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对方小臂上割出道伤来。
黑衣人却再不敢停留,趁药性发作前点栏杆飞身跃墙而出,消失于无边雨幕中。
司珹撑墙起身,甩了甩满头雨珠,就听廊间脚步声骤急,不过几息时间,季邈已至身前。
“张九!”季邈急道,“你怎么样,可有受伤?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
“无碍,”司珹摇了摇头,微妙地退后半步,面色苍白道,“镖上有麻药,但只浅浅割破皮,我自己缓一缓就行。”
“行凶者也中了麻药,一定跑不远。将军,快去吧。”
半刻钟后,司珹换了身干衣裳,药劲儿已经过了,人却还是稍有些昏昏沉沉。他推房门欲往小院去时,正碰上空手而归的季邈。
季邈浑身上下也湿透,摇头道:“没找着,人不见了。”
司珹蹙眉:“不见了?”
他随季邈入长廊,后者撑伞行在外侧,阻隔掉大片风雨,二人间却留出了一点距离,未曾相互挨上。
季邈沉默须臾,侧目道:“连安大街没什么偏巷,出口处又都有宵禁夜巡锦衣卫看守,我已四处细细排查过,哪哪儿都没人。”
方才那鸨母引路在前,埋首只管走,大气也不敢出。她已差阁内龟公及仆役封锁消息,此刻阁内静寂,惟有风雨潇潇,连通二人间谈话声也变得模糊。
“此前几次采青阁凶案,都发生在雨夜,凶手也都是这般凭空消失、四觅无人。”司珹跨入段隐青小院,说,“今夜我亲自同那人交过手,对方身手绝对没好到足以避开所有锦衣卫的耳目。”
“那么人就一定还在连安大街里。”季邈上石阶迈过一楼门槛,冷然道,“甚至仍在采青阁中。”
话落银蛇刺破长夜,鸨母虽已有防备,却仍被吓得一声尖叫,正对上尸体一对嶙峋斜支的蝴蝶骨,骨骼几乎全被敲碎了,闪电中脏肺血脂清晰可见,像拥挤堆蠕的虫。
“烦请派人立刻传报大理寺,”司珹说,“遣仵作一人,仆役若干。再差人往宋府去,宋大人今夜,怕是没得睡了。”
鸨母应声就跑,慌慌张张出了小院。司珹季邈就地蹲身观察尸体,须臾后季邈说:“死因是放血。”
“先前几位死者,皆因失血过多而亡。”司珹说,“可他们死后,凶手必然会对遗体进行破坏。几乎具具开膛破肚,拆骨头捣脏器,手法残忍至极。”
季邈说:“听着像是在泄愤。”
“若无血海深仇,的确很难做到这种程度。”司珹说,“可是几位死者间并无关联,除却其中一人为裴家幼子外,其余皆为采青阁中官妓子。”
季邈问:“裴家?裴玉堂?”
“就是这个裴家,”司珹说,“此前一位受害者是他庶弟。”
“那么这次的呢?”季邈问,“这次死的是官妓子,还是官家子?”
司珹伸手过去,掰过尸体的脸看了片刻,说:“并非采青阁中妓子。”
这几个月间他频繁出入采青阁,早已将阁中各倌认了个七七八八。这张脸颊边生黑痣,司珹隐约有印象,却也应当是前世缩影,而非今生所见。
“那就先查阁楼吧,”季邈拍拍手站起来,说,“这是那位段魁首的住处?他人现在在哪儿呢?”
“不清楚。”司珹跟着起身,同季邈前后脚缘阶而上,才刚挑了第二层的帘,便被血腥味扑了满鼻。
两人对视一眼,当即准备细细查看二楼情况,可刚走了没两步路,便听楼梯上蹬蹬急声,随即簪花戴钗、满面敷粉的兰舒夺身而过,过屏风后哀嚎一声:“隐青!我的隐青呐!”
司珹季邈也已入了内室,见兰舒已经猛扑至床边,却连人都不敢抱,只是惶惶然抬手,无措地比划了好几遭。
软榻上场景,称得上触目惊心。
段隐青的衣裳破破烂烂,扯得近乎只剩下碎布,徒劳散落腰腹间。那露出的肌肤上满是伤——大多是绑缚所致的红肿淤塞,也有些许刀刃切割的痕迹,细窄伤处血渗出来,最长的一道自左前锁骨斜贯至腰腹,却偏偏只轻微割破了皮。
比起疼痛,更多的感受分明是折辱。
血汇聚在白肉上,似雪中凝出的赤菩提,鹤顶之上一点红。瞧着叫人生怜,却又容易叫人滋生暴虐,乃至段隐青的昏迷也成为一种引诱。
司珹注意到,他的发湿淋淋贴在鬓边颊上,兴许是被冷汗濡透了。
他还没有醒来,但是快了,那紧闭着的睑下眼珠乱滚,终于在司珹季邈蹲身过去时彻底睁眼。
司珹够着条薄毯,盖到他身上。
段隐青怔了一下,他低垂着眼,小声道了一句谢。
兰舒悲痛不能自已,她哭个没完,季邈只好将人先请出去,差她去守着楼下那具尸体。二人则在房内等大理寺的人来,季邈借着煮姜茶的功夫细细勘验过全屋,没有发现明显打斗的痕迹。
等他拎壶端盘回床边后,司珹将小半盏姜茶放至段隐青掌心,说:“暖暖身子吧。”
段隐青已经套着件干净里衣,割伤处粗粗敷了药粉,却仍旧有血往外渗。他捧着姜茶,气若游丝地说:“多谢张大人。”
他顿一顿:“还有世子爷。”
季邈颔首,算是应了,他将一杯新茶递到司珹跟前,司珹迟疑片刻后接过,啜了一小口,浑身上下的无力感才终于再好一点。
他强撑着精神,将命案囫囵讲了讲,又问:“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段魁首可还记得么?”
“今夜原是旧客来寻我,”段隐青瑟缩一下,“他喜好有些……有些特殊,我原本不想接。可是熟悉的几位恩客今夜都入宫,参加二皇子的生日宴,妈妈又已经领着他进了小院,我便没有理由再拒绝。”
司珹问:“这位旧客,颊边可生着一颗黑痣么?”
段隐青点了点头。
司珹同季邈对视一眼。
“那么就是楼下那具尸体了。”司珹放缓语气,接着问,“魁首晕过去前,可曾觉察到什么异样吗?”
段隐青摇摇头,轻声道:“抱歉,我太疼了。”
他说话间渐渐蜷身,环抱着自己,小臂、手腕、与腰腹间的割伤分明又开始渗血,他却不再说话,只默默垂着目,像是犹在噩梦间。
沉默中楼下脚步声渐渐密集。不多时,另有一位鸨母领着宋朝晖与大理寺几位胥役上二层,瞧见段隐青后哭喊道:“隐青!怎的就弄成了这副模样!早知道、早知道,妈妈便不带恩客来你这处,可他半月前没尽兴,非得指名道姓要你啊!”
季邈敏锐地捕捉到字眼,问:“半月前?可魁首方才,分明说是从前旧客吧。”
“是,是。”段隐青眼底盈起水光,“莫约半月前,这位恩客也曾来过我的小院。可惜那日他吃醉了酒,吐了自己一身,什么事也没能做成,醒来后便骂骂嘞嘞地走了。”
“想来便是那日的不痛快,引得他今日再来,可谁知便遭了这样的事。”
他声音发颤,几度停顿,终于再说不下去。
宋朝晖面色沉沉,朝季邈鞠了礼,又差胥役搬来小桌充作书案,临时摆了个简陋讯堂。司珹与其中一胥役同去搬东西时,忽听对方小声问:“张九,你和世子怎么又凑到一块儿了?”
司珹闻言抬首,才发现对方便是不久前打探他那书吏,于是小声问:“你今夜轮值?”
“是啊,”书吏垂头丧气,说,“人手不够,拉我做苦力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司珹说,“又碰上了。”
书吏震惊道:“不是说露水情缘,已经断干净了么?”
司珹随意敷衍道:“哦,旧情复燃,你难道没见……”
二人嘀嘀咕咕间,那头已经坐着的季邈倏忽一侧目,司珹立刻将未说完的话咽回去,打散书吏好奇的眼神,说:“赶紧干活,宋大人等着呢。”
一审便审了两个时辰。问罢段隐青,宋朝晖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干脆将临时讯堂搬到了楼下,又吩咐仵作挪尸体到旁边茶室去,差鸨母传话,将今夜阁中出入者通通叫来问过后,卷宗已经快要记满一整本。
司珹同那书吏一起提笔疾书,季邈旁坐在侧,眼见着他头渐渐低垂,又见他在纸上洇出了墨团,几次三番想要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