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僵硬地停住脚, 默默转了回来。
季邈已经跨几步到他跟前。瞧着司珹长垂的眼睫,问:“看见我,躲什么?”
“药苦,”司珹轻声说, “舌根全是味儿。我想吃糖, 寻洲。”
季邈一把捏住他的腕, 抬了起来。
“那这是什么?”季邈剥出他掌心的荔枝, 将那颗已被捂得稍稍温热的果子搁到手里, 上下抛着玩儿了两遭。
“先生是不喜食荔枝, 还是嫌它不够甜?”
司珹忍了又忍,终于一把夺回来,说:“外祖还在等我。”
“我知道啊,”季邈笑了一下,“外祖等着你, 我也等着你呢司折玉。那么你来挑好不好,现在想先见哪一个?”
司珹抬脚就走, 擦身中撞过季邈肩膀,目不斜视地进了温泓房间。
温泓果然在书房小案几处。他应当是刚用过晚膳, 丫鬟们正撤着碗筷。温泓抬眼见是他,和蔼地问:“折玉吃了吗?”
司珹脱了靴,跪坐在季邈方才坐过的蒲团上,端端正正覆手膝上, 温和道:“多谢外祖,已经用过晚膳了。”
温泓点点头, 又啜了小口茶。司珹却觉察出异样,前倾间问:“温老可是有烦心事?”
“方才小邈同我参禅,说起庄生梦蝶之典故。”温泓问, “折玉,你怎么看?”
司珹面上不显,手心却已攥住了衣袍。他在被揉皱的布料里,轻声道:“学生以为,蝶在梦中方成蝶,梦碎或镜破,如水中倒影零散,难以再觅行踪。就算醒后复得之,蝶已不是梦中蝶,人也并非镜中人。”
“前尘种种,皆化云烟,今世历历,正当途中。”温泓笑了一下,“你是好孩子,晓得困则惘,不困方能破。那么小邈的心意,你可已知悉?”
司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他同澜妹一样,是个痴情种。”温泓和蔼地问:“但外祖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司珹一怔:“我……”
他在这瞬间心思纷杂——温泓骤然间自称“外祖”,难道季邈当真已经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是前世今生、怪力乱神之事,若非亲身经历过,又怎会轻易相信?
游廊下铃铎晃,夜风凉凉,袭入竹帘窗。司珹在稍稍湿润的空气里,被小风濡湿掉思绪。饱满的酸胀的一切都填充着他,叫他心间柔软,又叫他惶惶然不敢直视。
季邈说了多少?温泓知道了多少?又信了多少?
司珹不知道。
他闭了闭眼,敢又不敢继续往下想——别说回答温泓,他这会儿连直面季邈的勇气都没有。
司珹很清楚,这世上压根儿不需要有两个同根同源的人。如果对方为天潢贵胄,则更应如是。
眼下他能留在季邈身边,因为他是季邈的谋士,能为其出谋划策,助其逐鹿问鼎。谋士系附于主君,却并不与主君争其辉。若谋士一朝也成主君,则一山难容二虎,哪怕他无争夺之意,可怀璧已是罪。
届时哪怕季邈信他爱他,可今生亲人也定然会坚定不移,全然信他么?
两身共存于一世,还是太荒谬了。这世间万万秩序礼法,竟没有一条能容得下。
司珹不敢赌,害怕连现在朦胧的亲情也失去。
更何况……更何况他在不久前,刚刚定下心来,以如今“司珹”的身份,试着接纳季邈。
司珹揉着衣袍,指腹相互搓捻,已经微微发了烫。
他被夹在乱流里,周遭的话语变作镜,名为“季邈”的前尘原本被打破被掩埋,被他刻意翻扣下去。
他如今得是“司珹”,方才能承得住今生热切的情感——否则这种关系究竟算什么?他和他自己拥吻,或许将来还会和他自己……
司珹难以想象,猛地咬住舌尖,生生逼迫自己就此打住。
这沉默落在温泓眼里便变了味。温泓细细打量着这位小辈,见他眉头紧蹙、目中犹疑,便知一切方还没有尘埃落定。
“折玉,”温泓说,“你给不出答案,心还乱着吧?”
司珹轻轻点了头。
“此事非儿戏。谨慎待之,自当为上策。”温泓劝慰道,“我见小邈情真难捱,他可曾迫于你?但是情之一字,分明最难强求。眼下他绕着你,圈着你,叫你看不清,叫你想不透。”
温泓顿了顿,轻声问:“或许你们应当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冷静,才能真正求得本心。”
司珹猛地抬起头,问:“外祖的意思是……”
温泓面色不变,将简家事复讲一遭,又道:“今日宋朝晖进宫,却被陛下革职一月禁闭家中,采青阁案换了人接手。你身为他的常随,本月自然也不必再往大理寺轮值。”
“如此以来,折玉若愿意,可随伯涵往安州,乃至共岱安至越州境,探探东北边军形势如何,安定侯应伯年如今处境又如何。”
“两日后车马便启程,你若是想去……”温泓顿了顿,叹气道,“折玉,这终究得问你自己。”
***
司珹从房中出来后,月已近中天。
季邈候在游廊下等着他,折软枝编了两只蟋蟀,同温宴斗着玩儿,温时卓凑在旁边,围观这一大一小。
司珹出门看见了,一瞬间想上前,却又生生止住了脚。
门扉声逃不过季邈的耳朵,少年人侧目回望瞧见了司珹,便将那只草蟋蟀往温宴手心一塞,又将温宴往温时卓怀里一塞。
温时卓心领神会,抱着小侄子,一溜烟跑了。
游廊中便只剩下两个人。阶上的方才后退半步,便被跨步而来的捉住了腕。
“往哪儿去?”季邈隐秘地说,“先生想与我同入外祖房中拜会,也是行的。”
司珹闭了闭眼,轻声道:“季邈。”
季邈勾着唇角,问:“嗯?”
“段……那位简公子,是不是已经等了咱俩大半天?”司珹别开眼不看他,只催促道,“走吧。”
季邈碾着犬牙,从齿缝中蹦出了一个“好”。
司珹走得格外快,季邈不紧不慢,却始终随在他身后半步处。直至进入简牧云房中,后者虚弱地转头,望了过来。
他瞥见季邈时呼吸一滞,待瞧见一双水波横生的眼出现在陌生面庞上时,又倏忽愣了神——简牧云在这瞬间明白了很多事,却又坠入更深的雾霭中。
他拜过季邈,踟躇道:“张大人……”
“但我如今该叫您什么,折玉先生么?”
“鄙姓司,”司珹温声道,“简公子,随意称呼即可。”
简牧云愣愣地抬眼,四目相对间,双方都没有再言语。
夜风吹柔了此刻的沉默,喧嚣杂乱的一切好像都散掉,司珹在风声里,将颊边碎发别到耳后。
“两日后,舅舅将启程往安州雾隐山庄长住三月,与国子监学生一起,核查最近一批十载名册。”司珹温声细语地问,“雾隐山庄曾是简氏百年心血,公子想同往么?”
“或者往云州,越州,乃至天下各处,”季邈轻声道,“世间已无段隐青,你自由了。”
简牧云没有答话,他咬着唇,摁在薄毯间的手却在发抖。
半晌,他就着坐姿深深拜下去,将头埋进被襦里。泪无声滚出来,濡湿了布料。
“我回安州去,”简牧云抑着哽咽,说,“多谢世子、先生与温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