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笼雀 素袍染鲜血,似新作的嫁衣。……(1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3128 字 11小时前

队伍霎时乱了套。

木屑与红绸俱飞溅, 抬嫁妆的杠夫被碎片戳进肉里,吃痛下胡乱扑倒。

裴汶的轿子也晃荡不止,她佯做惊慌地探头,就见好几名抬轿校尉半身沾着碎屑, 露出的手背上有血。

“有刺客, 保护殿下, 保护王妃!”

随行太监扯着嗓子大声喊, 裴汶却在颠簸里顺势一扑, 滚身出去。她在第二只嫁妆箱炸响时, 猛地向外奔逃去——她身上衣裳并非新娘服,那厚重的流冠也卸了。竟然直作随嫁丫鬟打扮,掩着一张盛妆明艳的脸,汇入骚乱不止的人流。

跑!

裴汶的心快提到喉舌间,只能勉强压下去。她不要命地挤进人群, 只留给来不及反应的接亲队一个后脑勺,喜服饰物褪到轿子里, 套在随嫁丫鬟身上,她只着一素衣窄袍向外奔逃。

袁守节在等她。

她呼吸急促, 肺里灼得像是灌了火,身后嫁妆炸了第三箱,裴汶无暇回头看,也不知自己能不能逃掉, 她在人群里弓腰暗撞,像密林间不要命的鹿, 撞得自己肋骨生疼、手脚淤青。

倏忽,一只手猛地捉住她腕。

“袁郎!”

裴汶心跳灼灼,险些蹦出了喉咙, 袁守节绷紧唇,扯着她往巷里钻,裴汶连忙继续跟着跑。在纷乱四流的人群中,她始终攥紧了袁守节的手。

衍都小巷密如丝,斜亘主街间,像是凌厉生出的骨刺,刺里藏着腌臜风流事,偶尔也地吝啬地容纳下有情人。

二人钻进了泥泞的巷。袁守节带她彻底甩开主街骚动、钻入一方小破院后才停下。裴汶喉间火烧,却依旧欣喜地唤了一声。

“你来接我了。”

袁守节疲倦地点点头,沿着腌臜墙根滑下去,落到槐树的浓阴里。

他摸了一把额间汗,惊魂未定地说:“阿汶,你怎么敢直接跑?你实在……实在太大胆了。”

裴汶扑过去,捧起他的手,亲昵道:“我就知道你留那信,是为了救我出去!是为我们的生路、为了我们的将来对不对?”

“可我也没想过你会当街骤然行事。”袁守节喉结滚动,许久后摸了一把颊边汗,同裴汶互相搀扶进了小屋,埋怨道,“若非我一直紧随接亲队,骚乱一起,你又该往何处逃?”

裴汶抿了抿唇,稍显心虚地说:“许是颠簸碰撞,或是晴日复热,那猛火油燃的时候比咱们估算中早些。”

否则,几只嫁妆箱子应在银梁桥上被引燃炸裂,届时她便可借桥上混乱遁入枫江水,借机洗净新娘妆面,再潜游摸索至城外,与袁守节夜半相见于山神庙。

她脱了新衣,又留了丫鬟在婚轿。红布一遮,碍着天家颜面,没人能说、也没人敢说新娘就不是她裴汶。

届时再追究,天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全城搜罗,将新娘逃婚一事摆在明面上。那是下下策,颜面最扫地的绝非裴家。

听闻那二皇子断袖之癖已入骨髓,应当也根本不会碰她。二皇子此前未见过她,真能知新娘被掉了包么?裴汶自幼养在深闺中,平素连出府都鲜有,坚信父亲定会咬死不松口。

退一步来讲,哪怕日后东窗事发,长治帝想保全颜面,便只能吃下半个哑巴亏,要罚她母家,明面上却又是新婚结亲,应也不至于太狠吧?

她实在不想嫁那蠢货,也不愿与几位男宠共侍一夫。

袁守节才是她择定的姻缘。自他第一次入府拜会哥哥裴玉堂时,裴汶便已经对他上了心。

袁守节是瓷州自瓷州考来的翰林,祖上倒也做过几代地方官,到了袁守节这一辈,家道却已凋落得七七八八,他凭着自己的力气入春闱,于殿试中摘得二甲二十六名,自此待命翰林院。

袁守节来访的那日是春天,彼时他已在翰林院中磋磨两年,裴汶给哥哥送新酒,就意外撞见了袁守节。

对方鸦青素衫打扮,腰间坠着招文袋,满腹诗书的模样。裴汶甫一跑进屋,他便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拜,裴玉堂分了新酒给他喝,袁守节也支支吾吾,腼腆不敢接。

裴汶觉得有趣。

她活在深宅大院里,生来见得最多的男子不过父亲与兄弟。可她父亲古板,几个兄弟荒唐,无甚功名建树,唯有大哥裴玉堂同她亲近,可大哥整日枪棍,铁了心要当武人。

裴汶见过潇洒落拓的大哥,见过谨小慎微的父亲,兄弟们带回府上的不是狐朋便是狗友,她还从未见过因着惊鸿一面就羞赧的书生。

裴汶本该尽快避讳,却大大方方上前去,亲手给他倒一杯酒,说:“你喝吧。”

直到裴汶将酒搁至桌上,袁守节才小心翼翼接过去,轻声道:“多谢小姐。”

裴汶瞧他红透的耳根,抿嘴偷偷笑了下,被大哥幺出了书房。

裴汶面容姣好,生得清丽可人,从前不太爱梳妆打扮,那日后却也偶尔簪花。春日垂枝海棠正鲜艳,裴汶别花在耳后,眸子也是清凌凌的,她抱书卷过游廊,以扇半掩面,在错身而过中,隐秘地问。

“今日袁公子,也是来找兄长的么?”

袁守节支支吾吾,别开眼匆匆应了是。

裴汶便不再逗他了,她带着丫鬟回房,将海棠花摘下,又夹在书卷中。待干花签攒满虚虚一捧时,袁守节终于不再说自己只为拜谈而来了。

“我,我,”袁守节垂眸,将一卷书小心翼翼递给裴汶,磕巴道,“我见小姐素、素来爱花,此卷《群芳谱》,乃是我在、在瓷州时,从一大儒家中辩经所得,冒昧赠予小姐,亦为此书筹得知音。”

裴汶收手接过,以鬓边海棠作回礼,放到了袁守节掌心。

她在书中夹页间,发现小小一笺信。

“群芳有谱,如世有佳人。”

如此心意总算得明了,又迅速得相通。袁守节仍在翰林院中贫困度日,裴汶为此旁敲侧击问过兄长,兄长竭力在疏通,给袁守节找了些抄录文书的兼快,好歹叫他日子好过些了。

裴汶却仍心疼不已,觉得袁守节因出身被埋没掉才华。她还要去求父亲,就被袁守节小心握住手,说。

“阿汶,功名一事不在急。待我来日迎娶你过门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裴汶觉得他不浮躁、不怨艾,心下愈发软,点头应了好。

可二人没能等到这一天。

长治帝的赐婚圣旨太突然,裴汶被套在锦缎长衣里,关在沉香缭绕的闺房。她既出不去,也见不到任何人,只能托哥哥传信给袁守节。她在那信中言了死志,说是若非得要她嫁,她便直接吊死梁上。

三日后,她终于收到袁守节回信,字里行间写得颤抖,裴汶细细描摹着信笺,从中读出了袁守节的隐意。

袁守节愿意带她走。

裴汶欣喜若狂。制造混乱、趁机脱身逃出升天,她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从哥哥库房内偷来热火油,却唯独起燃时间快了些。

不过还好,她与袁守节依旧得相见。

“袁郎,”裴汶替他别开颊边发,又擦去了浮汗,问,“如今我们怎么办?”

“如今城中戒严,一时三刻,恐怕难以逃出去。”袁守节抿着唇,说,“近些日子,你且先藏在这方小院。待后头风波过去,咱们再筹划如何离开。”

裴汶眼眸清亮,用力嗯了一声。

袁守节勉强一笑,稍稍难堪道:“阿汶,可是咱俩路上盘缠……”

“袁郎且放心。”裴汶自袖中摸出一卷银票,塞到了袁守节掌心,“这里三百八十两,乃是我多年积攒、偷偷变卖绣品钗饰所得,足够我们归隐他乡共度此生。届时你可开设私塾,我便为你打点各中琐事,好不好?”

她顿了顿,又摸出一支素银簪,含羞带怯地说:“只这支钗……乃是你我初见那日所佩,我实在不舍得卖掉。”

“你喜欢,便留着。”袁守节捏紧了钱,别过头道,“阿汶,得妻如此,我当复何求?”

裴汶推促道:“袁郎,你去吧。”

袁守节便转身要离去,叮嘱她赶紧下地窖。裴汶阖上门,却舍不得立刻藏起来,就自窗纸小缝隙里偷偷送别袁守节。

袁守节盯着手中银票,根本无所觉,只将银票叠好了揣进怀里,推门刚要出去,就被绣春刀的寒芒逼回了门槛边。

“袁守节——是不是?”陆承平眯眼抱刀而入,以足相碾,前踏两步,抽出了袁守节怀中银票。

“你出身瓷州,祖上三代已是中农。一个穷翰林,哪儿来的这么多钱?”陆承平说着,垂下头,将银票翻得哗哗响。

袁守节下意识退了两步,迟疑道:“钱……这钱乃是、乃是我今年积业所攒,大人明鉴。”

“明鉴?”陆承平乜眼看他,顺势扫了眼小院,“今日二皇子大婚,全城人上赶着去凑这热闹,如今满城乱作一团,你待在这方院子里做什么呢?”

他眯眼凑近袁守节,附耳道:“你同王妃,从前不是还有私交么。今日故人出嫁,怎生不去送别?”

袁守节面色变了变。他眼神稍有躲闪,攥紧了衣袍:“我同裴家小姐向来并无私交,大人怕是弄错了什么吧?我从前是同裴家交好,可次次往府上拜会,见的都是裴家长子、新科武状元裴玉堂。”

“小姐二八年华待嫁闺中,既然尚未出阁,又怎会同我一外男轻易相见?”

“是么。”陆承平嗤然一笑。他招招手,身后便有百户向前,恭恭敬敬递上了一封信。

“这信,乃是你写给王妃的吧?”

袁守节原本垂着脑袋,听了这话,反倒将头抬起来。他看向陆承平,挺了挺胸膛,说:“我是写过这封信,却是受裴兄所托,为劝诫裴家小姐放下相思情谊,就此别过。”

“缇骑若不信,大可逐字研读,看看在下所言是真是假。”

陆承平当着他面翻过一遭,饶有兴致地问:“恩断义绝?”

“从来没有恩,又何谈断情绝意?”袁守节说,“我从前在瓷州时已有妻儿。这方小宅,便是为将母子二人接来京中安置,特意赊购的。如今揣着银票,正欲往东家处交付房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