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瑜瞳孔缩了一下。
他依旧盯着司珹的脸, 二人离得这样近,以至于他能深深望进司珹眸中去。真奇怪,这人被抓了,被捆缚住手脚, 竟然并不害怕和惊惶, 季瑜从那双眼里看见眸中冷而静的东西, 像兽类的鳞。
自己似乎被嘲弄了。
季瑜歪歪脑袋, 却丝毫不生气。
他蹲身下来, 问。
“我该称呼你张九, 还是司珹?”
“看二公子更喜欢哪个了,”司珹懒洋洋地说,“你兄长更喜欢后者。”
“你似乎并不害怕,”季瑜说,“为什么?”
“我怕什么, ”司珹反问,“二公子若是想杀我, 怎么会等到我醒来?”
季瑜探到司珹颊边,缓缓扯下了假面。
面前就露出一张艳色惊人的脸。司珹手脚都被捆缚, 分明应当是狼狈的、仓惶的,可他都没有,他仰面瞧着季瑜,简直像是睨视。
季瑜却在这种目光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新奇——他还从没有被任何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过。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 司珹所言不虚。在派去追捕之人撞上司珹身边暗卫时,季瑜就意识到。
要么“张九”自身身份特殊, 要么“张九”其实,压根儿不止是哥哥的姘头……但无论是何者,“张九”身上谜团重重, 季瑜被勾起了兴致。
若以生死相逼,司珹也许能够为他带来更多有关兄长的信息……或者说,把柄。
“司,珹,”季瑜慢吞吞蹲下来,甩开指间捏着的假面,“你究竟有什么能耐,能让兄长这般宠信?”
季瑜瞳色幽深,他看着司珹,就又回忆起方才婚宴席间季邈面上的错愕。兄长露出的破绽很短暂,却被时刻在关注的季瑜捕捉到。
季瑜眼见着戚川附至季邈耳侧,眼见季邈握紧酒杯不得脱身,自己却施施然起来,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告别了。
汤禾捉住了司珹。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比他假借季朗之名、以官位作诱饵,鼓动袁守节带裴汶逃婚还要顺利。逃婚一事出了点小岔子,彼时袁守节那蠢货在人群里,踟躇不敢上前,被他的人猛然推了一把,终于撞到裴汶身边去。
几日前袁守节搓着手,不安地问:“二殿下当真这么想?可逃婚一事,到底有损天家颜面……”
“自然,”季瑜说,“殿下不喜女子,亦同裴家女郎并无眼缘。此番成亲后,殿下府上的几位又都得送去庄子里,十天半月难得一见。殿下到底年轻气盛,又整日被礼部这么盯着催,心里总生烦。”
“逃婚的确不好听,可过错便就不在二皇子身上了。届时陛下发起火,罚裴家,罚礼部,罚钦天监,不就是为保全天家威严么?经此闹剧,殿下也能稍得歇息。”季瑜眯眼道,“不过出京暂避些时日,回来后便有无数荣华作答谢。”
“袁翰林,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袁守节举杯,要同他碰盏,季瑜却轻轻巧巧地绕过酒,只敷衍地饮了一口茶。酒肆包厢的香线袅在茶水倒影中,又被季瑜啜进了口。那细丝如今却好像被拉拽,化作更加纤细又古怪的线,拽得季瑜猛一回神。
司珹目光扫着他,轻飘飘地说。
“二公子,你是聪明人。怎么连这也看不明白?”
季瑜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
“我与你兄长相识,已有十余年。最早是在采青阁,那会儿我为倌,你兄长人在衍都,方才十一岁。身边缺人陪伴,总觉得寂寥,我不过敷衍他两句,聊作慰藉。”司珹勾唇一笑,“可他竟就这么惦上了。”
“去岁年末时,兄长将你带回我王府,养在自己身边。”季瑜歪歪头,问,“你给自己赎身后便来找他,不也惦着他么。”
“你以为我是怎样赎的身?”司珹轻声说,“采青阁中官妓子要除乐籍,须得黄金百两。你兄长用他多年积蓄买下我,我总得念着点旧情。”
“那你后来,”季瑜凑近他,低低地问,“怎么就走了?”
“旧情啊,翻来覆去不就那么点东西。我念着恩,日日夜夜还完了,便不再欠他什么。”司珹眨了眨眼,“没了亏欠,他却仍寸步不离地将我带在身边,我还有事要做……总不能一直陪他情情爱爱。”
季瑜问:“你有什么事——”
他想了想:“你到衍都后,做的是大理寺中常随。”
“二公子,不是都猜到了么。”司珹瞧着他,神情含着点微妙的讥诮。
“全家被抄后,我流入采青阁中为妓,”司珹咬字清晰地说,“血债血偿,二公子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我这些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做点什么。可惜,衍都城内不少人识得我,我便只能覆着假面,出入大理寺中。”
“原来是想翻旧案。”季瑜歪了歪头,“可你既然同兄长之间并无真情,怎么又和他厮混到一起?”
司珹听了这话,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竟然笑起来。季瑜看着他肩头耸动,在这瞬间觉得司珹是同类。
司珹也是在……利用季邈吗?
司珹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因为你兄长缠着我啊,”司珹看着他,微微前倾一点,“在阳寂时他便不舍得放我离开,我走得干脆利落,原是没打算回去的。可听闻你兄长为了我,竟然还主动向肃远王解释。”
季瑜托腮想了想,竟还真有这回事——年初司珹消失后,季明远以此取笑,兄长第一次同父亲当面呛了声。
啊,季瑜想,多滑稽。
季邈未曾寻司珹入府时,行事雷厉风行,也从未作出过为妓辩驳的蠢事。原来于兄长而言,情欲是这样的迷|药,足以腐蚀心智,颠乱行为。
季瑜垂着目,想起司珹离开后,季邈对他日益展现的生疏和戒备。
如果他选择杀掉司珹,究竟是会让兄长如父亲一般日渐昏聩,还是会倒逼兄长就此清醒,挣脱情爱束缚?
若司珹对季邈并无真心,只是迫不得已、借水行舟,司珹又是否能够成为他安插在兄长身侧的一颗暗桩?
毕竟天下熙熙,往来皆利。若如司珹所图为权为财为其他,只要不是为情爱,季瑜便同样能够给予。
司珹瞧着不蠢,应当懂得审时度势。
“我到衍都后,世子第一次同我碰面,就认出了我。”司珹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那日我奉命来王府查案,那日小郡王也在。你兄长缠着我好些时日,我却不想同他死灰复燃。”
“他,”季瑜缓缓咬字道,“缠着你?”
“是。”司珹说,“我起先不胜其扰,推搡间情绪过激,还失手伤到过世子。”
那个巴掌印。
红印自季瑜脑中浮起来,他想起了兄长被人打的那一巴掌。那会儿正是他伤后没两日,大理寺前脚方才来查过院。他沉默须臾,又拽着铁链牵起司珹小臂,命他伸长五指,细细看了一遍他的手。
竟真同记忆中掌印的大小形状,相差无几。
季瑜不可置信地再扯了扯,呼吸随之一乱。
世上竟真有如此荒谬可笑之事!为着个妓子,他同为天潢贵胄的兄长,竟能低声下气至此——他又想起两月来,司珹几度以张九身份出入王府中。
不揭下这假面,是兄长还惦记着自己残余的世子体面么?
情之一字,当真叫人神智尽失,叫人愚蠢如斯。
季瑜合掌而笑,眼稍爬上一点腥红色。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却还要恶意地恐吓道:“若是我今夜杀了你……”
“那么二公子尽可以试试看,”司珹生生笑出来,他瞧着季瑜的脸,循循善诱道,“杀了我,激怒他,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季瑜豁然起身,阴恻恻地说:“他再生气,难道会为着你这么个妓子,同亲弟弟彻底反目成仇?”
“这我怎么知道呢,”司珹冷笑一声,“毕竟他脾气不算好,绑我一事又是你先起的头。以血还血或许不至于,可你兄弟二人间平衡若破,陛下那头,该怎样解释才好?”
季瑜倏忽睁大了眼。
司珹举了举腕,散漫地问:“能松点了么?勒得我生疼。”
“你不怕死,”季瑜问,“还怕疼?”
“死是瞬间的事情,”司珹撩眼看他,恹恹地说,“活着能感受到的一切却很漫长。无论疼痛,腐烂,失去,还是所求无所得。二公子,难道连这也不懂?”
季瑜沉默须臾,松了他手间的束缚,却并不解开脚镣。
“你和我是同类呀,”季瑜说,“彼此碰着多难得,这世上蠢人太多了,有趣的人这样少,干嘛非得同他走一路?”
季瑜眸色深幽:“不如咱俩玩一玩,看看兄长究竟何时寻到你。”
“若他在天亮前找到人,我便放了你;若他没有,我一直关着你,他除了着急,又能如何呢?”
***
喜宴将歇时,季朗酒已喝过了不知多少巡。
他醉得颠三倒四,视线已经有些花,院中宾客的脸都被模糊掉,只隐约看见喝吐的谷茂延被人搀着走,许多宾客稀稀拉拉地拜别,还有个身形高大的步履匆匆出了府。
季朗用力甩了甩脑袋,实在再辨不清去者。他被人搀扶着回房去,喜烛的焰色在缭绕,新娘穿着大红袍,坐在婚床边安静地等待。女史要去唤新娘,却被季朗怒斥几句,叫她赶紧滚。
女史不敢违命,季朗赶人后带着浑身酒气,敦到圆凳上,喜房内就只剩下两个人。
“你,”他摆手招招新娘,“你过,过来。”
裴汶便起身,往季朗身边去。离得将近时,季朗说:“你倒是,倒、倒酒啊……”
裴汶默不作声,倒酒入了杯中,季朗便一把拽下她,不满道:“你怎的这般慢?合卺酒毕,还有那劳什子的结发和撒、撒帐,磨磨蹭蹭要弄到什么时候去!你裴家今日炸的那几箱嫁妆,本王还未追究,你反倒……”
他话至此,倏忽吸了吸鼻子,问:“你身上什么味儿?”
不待裴汶回来,季朗便凑前,嗤声一笑:“涂脂抹粉也就罢了,你为着新婚夜,倒也算是煞费苦心啊。也罢,今夜总得有个交代,不若就——啊!”
季朗仓惶间后跌坐在地,颤声道:“血……你身上怎么会有血!”
血渗透里衣,又自喜袍间沁出来,粘黏上季朗的手,季朗看着掌心血,颤声道:“你、你这个……”
“殿下不愿与我共饮合卺酒吗?”裴汶站起来,蹲身靠近季朗,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