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缶歌 今朝为我,击缶而歌。(1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3111 字 11小时前

天地间风声起, 手递到了司珹前胸,而他和季邈还看着对方。

像极了阳寂旧城废墟中,在私兵校场的那一日。不过此刻身份调转,主动相邀的换作了季邈。

司珹仰面, 没着急去搭那只手, 只问:“我的甲衣呢?”

“在府里, ”季邈说, “寻金街最好的工匠锻了两月, 把我浑身的银子掏空了。”

“怎么穷成这样?”司珹偏头, 看了眼黑黢黢的宋府,说,“宋朝晖走不了,怕朝廷对他父亲发难。但他托我帮忙寻觅弟弟,以百万两作酬劳。”

“不愧是江州宋氏。”季邈一挑眉, 主动握住司珹,用力间将人拽上来, 环住后问,“先生今夜穿成这样, 早等着覆甲上阵了吧?”

“我都好些年没带兵杀敌了,”司珹偏头看他,说,“梦醒之后就没有过。”

季邈策马跑起来, 问:“你想再做将军吗?”

司珹在流风里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伸手拉住了缰绳。

季邈喉间溢出笑,说:“只要你想。谋士,将军, 乃至吾主……折玉可以是所有。”

“甲胄有了,”司珹仰着下巴,说,“季寻洲,我还要一把称手的刀。”

巷窄路近,很快到了肃远王府,进院后黑压压满是人。众目睽睽之下,司珹行在最前,季邈落后他半步。二人穿廊入室、司珹换甲出屋后,李十一与温时云一家三口刚刚赶到。

司珹提刀向前去,兵群就自觉分拨如流。温宴还趴在李十一肩头,他像是醒透了,却不敢乱动,攀着李十一的肩头往人堆里望。看见司珹季邈后他终于跳下来,直接往司珹怀里扑。

“先生!”

“小宴,”司珹伸手环住他,“你乖乖的,去马车里睡一觉,天亮就能……”

司珹话倏忽一顿,感受到温宴胸口有什么东西,稍硌地抵着他的腿。温宴随之反应过来,小孩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纸张。司珹定睛去瞧,才发现那些都是已经挨个装封好的信。

季邈也看过来。

二人心跳俱漏了半拍,司珹脱口道:“这是什么?”

“是曾祖写给先生、小叔、父亲,还有舅舅他们的,”温宴想了想,说,“曾祖都写了好些日子啦。”

司珹呼吸急促,慌忙问:“从多久开始写的?!”

温宴想了想:“嗯……紫藤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天最热的日子里,曾祖常在书房教我练字。”温宴说,“我写,曾祖也写。我停,曾祖就把写好的信塞进我怀里。不许我告诉你们,但要我在离开京城的时候,把信都带上。”

司珹迷惘地看着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清。可他在这瞬间,回忆起几日前与温泓共进早膳时,桌案上没干透的砚台。

“我想起来了!就是先生自瀚宁回来后。”温宴看着司珹的脸,倏忽有些害怕,还有些无措。

他语速越来越快,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先生,”温宴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我每天都会叮嘱曾祖好好喝药,我也会把糖分给曾祖一起吃。”

他想起什么,忙不迭从那沓信里抽出其中一封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司珹,又眼巴巴看着季邈。

季邈接过那封信,他没有出声,只环住司珹的肩,两个人都在抖。

季邈拆开了封口。

***

丑正三刻,温泓就在咳嗽中睁开眼。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雨,夜风愈寒了。温泓起身时,能够听见廊下呜咽的风,他披衣出了文渊阁内间的卧房,就看见了同样孤身而立的楼怀瑾。

所有内阁阁臣都被转移安置在此处,不在太医署。

“晋中,”温泓咳了几声,“你怎的还没睡?”

“今夜城里风太大,”楼怀瑾默了片刻,疏忽道,“咱俩多久没有一块儿下过棋了?”

“十几年了吧。”温泓问,“你想下?”

楼怀瑾定定看着他,说:“我想下。”

两人就进了温泓的卧房,共至桌案前。

温泓要取棋盒,楼怀瑾却摁下他,独自起身关好门,又摆好了棋盘与黑白子。他重新坐回桌边时,温泓已经端坐好,他宽袖齐整,盖在膝上。

温泓执白,楼怀瑾执黑,后者先起头。

“一年前你致仕时,我决计想不到,此生你我二人,还能再聚首文渊阁中。”楼怀瑾笑了笑,“我倒也想像你一般潇洒,可我膝下所出,却没有伯涵那般叫人省心的。”

“你儿子生太多了吧,”温泓落了子,“澜妹去后,我就只剩下伯涵一个孩子。”

“你比我会教,也比我更敢赌。”楼怀瑾说,“可这赌注是巨大的。一子落错,就要满盘皆输。我怎么能把家族兴衰压在一两人身上?”

温泓没有答话,安静地下着棋。直至三步之后,楼怀瑾终于没忍住,出声道:“我劝你也不要。”

温泓方才抬眼,说:“晋中,你分心了。”

“你我共事五十年,争了半辈子。”楼怀瑾道,“人这一生,都未必能有一个五十年。身边之人来来走走,能停留片刻已是不易。我是真把你这个老家伙当朋友,才跟你说这些话。”

温泓颔首:“多谢。”

“一家之主操持全族。”楼怀瑾看着温泓吃掉几颗黑子,说,“总有人行将踏错,走上歧途。骨肉相连痛则痛矣,可万事当断则断。难道要让全族为这一人陪葬吗?”

温泓知道楼怀瑾在说谁,他还记得楼思危在温府别院中的颓靡,也记得楼思危离开衍都当日,望向远空时的眼神。

楼思危该被抛弃吗?

温泓心中有答案,却知道各家形势并不相同。楼怀瑾幼妹在宫中,她既为皇后,那么楼家就半分不臣的端倪都不能有。

温泓垂眼瞧着棋盘,只轻声说:“我温家的孩子,没有弃子。”

“温明夷!”楼怀瑾恨声道,“你怎么就这样倔?今夜城中有叛乱,你知情不知情?为首者正是你那好外孙,还有你儿子收的那位外姓子!”

“哪里是叛乱,”温泓说,“他们只是想要活路。”

“你不把他们当棋子,他们却不顾你死活,要自己逃走。”楼怀瑾心中大痛,“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厢情愿、执迷不悟?”

温泓却笑了笑。

“若真如此,反倒了却我一桩心事。”他说,“晋中,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早该死了。”

楼怀瑾愕然道:“你在说什……”

“六月开始,我总做同一个梦。”温泓打断他,垂眸迟缓道,“晋中,你信这世间有鬼神吗?”

楼怀瑾瞧着温泓,刚疑心对方是否已经魔怔了,就听温泓继续说。

“我活了大半生,从来不信这个。”温泓抬头望出窗,看见渺远夜色里的一点火光,“如今却有些不得不信……我在梦里终于又见到澜妹,澜妹依旧年轻,是她二十年前刚出嫁时候的样子。”

“她还和小时候似的,同我亲近。刚见着就扑进我怀里,唤我父亲,叫我低头看。”

“我就往下望,看见个脑袋顶。我定眼一瞧,这不是阿邈吗?”温泓喃喃道,“我问她,阿邈怎么跪着呢?”

“她却不答我的话了。”

这梦反反复复出现。温泓终于意识到,梦里就是温家祠堂,而他与温秋澜浮在半空中。跪着的人是季邈,却又好像不是季邈。对方磕头下去的时候在流泪,抬首后,那婆娑的泪眼又分明属于司珹。

司珹。

原来司珹就是季邈。

后来梦境被延长,由祠堂绵延至更多处、更远方。温泓眼见着他受了伤,眼见着他寻到瓷州药,又见他跌落风雪中,满目尽是红。

小邈。

他伸出手去捉,可什么也捉不住。清晨惊醒时,府医搭着他的脉,温泓咳嗽不止,就见对方诚惶诚恐跪下。

温泓态度坚决,一再询问,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他问:“还有多久?”

“太爷这脉象有些奇怪。”府医犹豫着道,“一年前我为太爷看诊时,您脉象已近枯竭,在下本以为,最多今春便……”

“您说是司公子为您从瓷州寻来的方子。”府医拱手道,“可恕在下直言,在下仔细研究过了。那方子虽精妙,却并不对应您症结真正所在。它能起效,效果还如此之好,属实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府医声音越来越低:“或许也正因如此,终究无法抹除顽疾,在下今再诊时,您……”

温泓沉静地看着他,问:“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