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 日薄西山。
季邈独自疾奔于山道间,不断绕行分叉口,总算彻底甩掉了身后咬着的追兵。
他的呼吸早被风碾碎了,肺里像有火在灼烧。季邈抹一把颊边血, 抬头望尽山坳赤墨相接处, 在混沌里瞥见了队伍的尾巴。
身下马蹄搓土, 头顶暗色吞天, 寸寸侵染地平线。白昼支离残余一缕时, 季邈终于同接应小队汇合, 又很快在拱卫中汇入大部队,戚川给他递来帕子,季邈却没接,他连顺气都没顾得上,就在咳嗽中匆忙问:“司珹呢?”
“司公子在轿里。”戚川说, “他伤得不算太重,血早止住了。但人一直没能醒过来, 像是梦魇了。”
季邈片刻犹豫也无,当即掀开轿帘仰翻进去。戚川连忙拽住绳, 他刚缠稳当,就见轿中的卫蛰钻出来,灵活跃身上了马。
“卫蛰,”戚川问, “咱们如今到什么地方了?”
卫蛰从怀里掏出几张牛皮卷,选了其中一张, 展开摊给戚川看。上头山貌水文、关隘城镇都很精准,用小字细细标全了。哪里也买不到这样好的地图,它是卫蛰自己画的。
“戚将军, 咱们已经成功出衍都,进入了安州地界。”卫蛰指着地图,如数家珍一般,“过境时候的关隘是强闯,但过后我们没走大道,绕野路急行五十里,这附近没有瞭望台、驿站或村庄。咱们便能顺势在山中过一夜,只需提防野兽便可。”
“此山属于雾隐山分支,”戚川沉声问,“这地儿真能安全吗?”
“将军有所不知。”卫蛰抻平地图,一本正经地回话,“先前我随公子去瀚宁,已经将雾隐山囫囵考察一遍。雾隐雾隐,说的便是此山夜中常年雾气缭绕,如隐云间。入夜后往往难辨方位、十步之外不堪视,再适躲藏不过了。只要不生篝火,就没人能发现。”
戚川侧目看他,说:“知道得这样清楚,你挺行啊卫蛰。”
“我也就这点爱好了。”卫蛰性子腼腆,有点不好意思地答话,“从前在阳寂,我就喜欢在沙地上画朝天阙卫所布防图,一点点往上添细节。有回做这事时,被我爹给撞见了,他两脚就擦乱我的图,还揍了我一顿,说我是嫌脑袋太沉了,赶着想投胎去。”
戚川笑了笑,须臾后拍了拍这半大少年的肩,问:“此处距离陵乐城,还有多远?”
卫蛰捏笔抬过眉毛,虚虚扫过各处山峦轮廓,又丈着自己指节,很快道:“莫约一百二十里,精兵疾行,明日便可至。不过若是带着车轿,就得再多一天的脚程。”
“兵分两路是最好的法子,”戚川瞥了眼轿子,压低声音吩咐道,“接人这事儿,晚些时候我再请示主子。现在你同李十一带些人,去找合适扎营的地方吧。”
卫蛰领命点头,迅速打马离开了。一时没有人再说话,队伍沉默地赶路,山间只剩下脚步与细微的甲片摩擦声。轿帘放下后,就连这点动静也被隔绝掉。季邈攥住司珹的手,只能听见对方缭乱的呼吸。
司珹还没有醒。
司珹躺在车轿里,伤处已经包扎好了,果然没有再渗血。季邈自己也负伤,随行军医包扎好后,他却坚决不肯去休息。
他瞧着司珹血色尽失的唇,心脏的抽痛早盖过了创口。
“折玉。”季邈将头埋在臂弯里,艰涩地、有几分无措地唤着。
“折玉。”
司珹魇在梦里,没有回应。
梦里黢黑难视物,如同浸在深不见底的寒渊里。有风自四面八方卷啸而来,每一缕都像是切割他的薄刃。司珹在风里痴痴然抬首,见到了飘落的雪。
冬天又到了吗?
他想。
可是枝稍的黄叶,分明才开始飘零。
司珹给不出答案,雪却越下越大了,周遭黑沉沉的一切转为灰白,鹅絮扑了司珹满头满身。他觉得眼睫眉梢都冷,寒气湿漉漉侵入骨,可当他伸手去揩时,却发现指间满是猩红的血。
他没觉出痛,身上也没有伤口。
那么,为何会有这么多血?
新落的雪都化作了血,入目天地只余红。血水很快聚起来,变作奔涌的河,起伏的浪涛拍倒了司珹,使他坠入一片混动浓腥中,裹得他筋骨俱在痛。
司珹挣扎不得,只能飘荡在湍急的河流,很快他在悬崖处落下了,巨大的水声化作了人声嘈嘈,似有无数人在议论。
说着清臣,愚臣。
叹着生谏,死谏。
可是他们在说谁?
司珹头脑昏沉,下意识想要开口询问,可他根本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倒在河水里,早已化成了血污的一部分,像是陷在沼泽地,越是挣扎,就越是泥泞,企图把他彻底沤烂掉。
他好痛。
他不敢再动。
为什么会这样痛。
他们在说,说……
司珹头脑纷乱,却倏忽捕捉到什么,这样惊鸿掠影般的一瞬,司珹的泪就涌出来。
外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