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医出方府后, 瀚宁的雨还没停。方绮珺被安置在厢房里,她刚扎了银针,面色苍白地仰在榻上,透过窗隙, 瞧着院中湿漉的、暗色的枝桠。
屋内枝灯全点了, 这会儿很是亮堂, 颇觉暖意融融, 可方绮珺捂在被中的手还是凉的。元凝心细, 差人给她烧了汤婆子送过来, 方绮珺两手烘着,那热意一时三刻,尚未能渗透肺腑。
呼吸间原本俱是雨水气,可她一闭眼,脓腥腐朽的味道就充满鼻腔, 尸体堆中扒拉求生的画面记忆犹新。
她其实是买通府医,趁虚弱刻意假死, 由着自己被运出衍都,丢在死人堆里的。方绮珺心知肚明, 这是她唯一的活路——可她留在府中的结局不外乎有二,或者在疫病中真正死亡,成为一声带着遗憾的短暂叹息;或者得以痊愈,从此入深宫, 为年迈的帝王生下皇子,带领家族再往兴盛的高阶。
没有谁问过她是否愿意。
方绮珺不是很乖的小孩, 她从小就有些孤僻。儿时母亲教她女红,她能学得很好,但谈不上喜欢。她记得幼年时小叔还在家, 时常带些刀枪匕箭回来,方绮珺喜欢这些东西。
她没在力气上天赋异禀,其实也拉不开大弓,但她会仔仔细细地将它们拆解,又在方鸿骞发现之前缠回去。她觉得小叔拉弓皱眉时其实发现了,可小叔从不责骂她。
小叔的院子,其实是她稚童时候的一场昳梦。
后来小叔同祖父闹掰,那间装满世间珍宝的院子落了锁,从此再没开启过。方绮珺其实很遗憾,她尝试翻墙进去过,被母亲惩罚在蒲团跪了一宿。
他们希望她做闺秀。
做闺秀其实很好,方绮珺同许多贵女聊得来,也会喜爱女儿的骄矜与灵巧,可叫她自己这样,她总不太提得起兴趣,甚至隐约心有排斥。方绮珺为此困扰过,觉得是否自己太过忸怩。
后来她见着表姐出嫁,隔长屏坐在女眷区的后堂里,听往来者贺喜道彩,宾客们夸赞新郎官,又恭维她父兄,表姐却同其母亲垂泪房中,忧心自己素昧谋面的夫君,这满堂热闹与她们毫无关系。
方绮珺就忽然明白,自己排斥的是什么。
贵女要乖巧娴静,还要知书达理。这些评价争先恐后地企图塑造她,但没人真正问过她想不想,要不要。
仿佛她只需要被选择就好。可在这场被选择的游戏里,最微不足道的就是她自己。
她是一只盛放家族兴衰的器皿。
长治帝选择了她,她便不得不嫁与大自己二十余岁、能做自己父亲的人,方绮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知道后宫有多少游影痴人,皇家佳偶实在寥寥,怨魂却早已经爬满宫墙。
方绮珺不愿意。
小叔的院子落了锁,她眉心的细钿描上红,既然锦衣深宫是逃不掉的命运,那么或许死亡才能叫她挣脱,名为“方绮珺”的富贵燕折了翅,被淹没在尸骸里。
她以命赌命,最终成功了。
秋来衍都多夜雨,方绮珺在阴雨绵绵中醒来,爬入牛车湿透的草垛,将自己像牲口一样藏起来。她的体面早被摧折了,可体面或许也不过是旁者沽评的一部分,细雨濡湿后的空气满是自由,她在泥泞里,终于彻底属于她自己。
“绮珺。”
方绮珺抬眼,望向声音来处,推门而进的是林清知。她与方绮珺年纪相仿、又同是女儿身,到底方便许多。林清知亲手替她擦身上了药,弄好后就要离开,方绮珺叫住她,稍稍戒备地说:“你是那位世子的表嫂吧……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我问你什么,”林清知笑了下,“你奔波受累,定然吃了很多苦。如今旁事都不必急着操心,先好好休息吧。”
方绮珺喝完药时,林清知已经出去了。
***
一晃半月过去,衍都满城尽是枯叶。季朗往返朝会时,已经需要披薄氅,是日他结束掉早朝,贴身近宦祝雪要给他披衣,季朗却之间扯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
祝雪及一众小内监俩忙跪倒下去,呼道:“殿下息怒。”
“息怒。你叫孤怎么息怒?”季朗指着跪成圈儿的人,喝道,“你们一个个,只会说些没用的屁话!”
他今日朝会又受了气,因着赋税稽核折子积压的事情,遭到御史劝谏,说是这事儿卡着国库审账流程,恳请他尽快处理。可季朗几日前才被催着,熬夜批完了秋审勾决的死刑名单,闻言满肚子都是火。
但这也并非最糟心的事——肃远王季明远已经彻底攻下潼山城,将整个苍州府划入囊中,如今虽无立刻就打宿州的意思,却也已经同朝廷对峙、分毫不让。
禁军与几州守备军人手不足,吃了败仗,朝廷便又吵作一团。文官主张遣使安抚,削减损耗;武官却坚持增派援兵正面镇压,以儆效尤。双方聊不到一块儿去,末了齐刷刷看向季朗。
季朗一缩脖子,说:“断了他们的钱和粮嘛!”
祝雪连忙在旁小声提醒:“殿下,早在两旬前便断了。”
“那、那不就更加胜券在握了吗?西北边军没了补给,迟早被耗得再无战力。”季朗灵机一动,“不若就同他们耗着……”
户部官员震惊道:“陛下,事关苍、宿、怀三州,双方对峙多拖一天、粮草消耗都是巨量,何况三州百姓因此草木皆兵,哪里还能安心?月前宿州秋田已经荒了好些,不少人拖家带口,往更南边去,躲避战火了。”
“打不过,那就派人增援啊!”季朗有些烦躁,挥手间不耐地说,“其余各州守备军,难道就不能用吗?”
兵部侍郎闻言跨出,说:“因百年间无侵扰,其余各州守备军力量早就十分有限,况且秋时农收,多州守备军已于月前调遣往各府衙门押粮去了,余下安、瓷、丰三州还忙着镇压流匪,实在抽不开身。”
季朗额角跳动,压着窝囊火。
他前倾一点,问:“那么兵去哪儿了?”
“本有二十一万在西北,增援阳寂的两万兵被扣下,那些本是衍都的兵。如今肃远王带着八万人,盘踞在潼山府,余下则依旧在守三处关隘。”兵部侍郎说,“禁军与两州守备军共六万。此外东北边军中,还有兵十八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