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昭帝将于九月初九与瑄王司珹成婚一事,迅速传遍了大景南北。
衍都酒肆茶馆热闹非凡,近来说道此事的场子回回爆满。单就喜诏中“少时同历山川,行路共照肝胆”这一句,编出的版本已有十余种,风流有之,竹马有之,谋臣亦有之。
其中流传最广、却又最上不得台面的,是说瑄王司珹原为温家子,二人之间其实暗蕴血缘之亲,为避悠悠之口,方才改姓遮掩——因为这位王爷偶代国政期间,与靖昭帝行事风格实在肖似,乃至人前举手投足,都莫名相贴。
若是二人没有血缘,怎能这般默契、这般亲密无间?
醉月楼今日说的就是这一出。李十一订了二层雅间位,带着温宴大摇大摆坐进去,又忍痛小出血,点了盘瓜果意思意思。
温宴还从没听过人说书,一时心中雀跃,哪哪儿都好奇。但他自从满了七岁,初夏又得知母亲林清知再有孕后,就总想与幼稚的自己割席,于是只自矜地以水盖膝,端端正正坐好了,等着开场。
李十一在旁磕着瓜子,将几只蜜桔往温宴怀里抛,说:“小少爷,这会儿不在府里,没人看着你,吃吧吃吧——这蜜桔可是瓷州运来的,可甜,别地儿产的都没这么鲜。”
温宴听见“甜”,眼睛就亮起来。到底只有七岁,还是孩子心性,他左右望了望,见随行侍从都在厢房外,终于放心剥起来:“谢谢十一哥。”
“客气,”李十一眨眨眼,凑近点问,“知道为什么要你跟着我么?”
温宴点点头。
“近来家里和朝中,都在筹备小叔与先生的大婚宴。”温宴说,“依《景律典》,婚前应当待嫁闺……待嫁府中,先生的娘家在温国公府,所以这几月先从宫里搬回来住。”
“但家里经年陈旧,礼部看了直摇头,说是许多东西都得修补翻新,各处还得张灯结彩。近来工匠进进出出,府里没什么安生时候。”
“是了,”李十一说,“热闹是热闹,可是一群人叮铃哐啷,挺久了耳朵疼。索性允你几日假,随我多逛逛这衍都城嘛。”
温宴将橘瓣放进嘴里,甜得眼睛都弯起来,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楼中醒木一拍,满座宾客霎时安静。
就见屏风挪走,后头说书先生捻着银须,四下望了一遭。
“列位看官且屏息,今日这出《双龙佩》,可不是寻常风月事。”
说书人以筷敲茶盏,清泠一声响。
“这折子,讲的乃是京城朱墙内,一桩千古情。世人均知当今圣上出生阳寂,名起越州而终坐高殿,亦知其身侧有一谋士始终相伴,正是如今瑄王。可谁人知晓此二人间,缠着段难斩难分的情缘?”
堂下嘘声迭起,说书人满意地顿了顿,待吊足众人胃口后,方才继续说下去。
“话说二十四年前,宿州连明城温府中,有个粉雕玉砌、唇红齿白的小孩——正是当今瑄王!当年先帝即位之初,温家处境艰辛,不得已将此亲生子送入民间,改姓为司,以求平安,却又赋其美玉之名,终究盼其可成材。”
温宴有些惊愕地扭头看向李十一:“十一哥,果真如此吗?”
“哎哟假的假的,听个乐子得了。”李十一连忙摆手,“司公子什么身份,你我难道不清楚?他同你小叔之间绝无血缘,否则你祖父必然不可能同意这番婚事呀!小宴公子,你仔细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
“的确在理,”温宴抿着唇,踟躇道:“可……”
可他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
台下有人高声道:“连明阳寂相隔千里,那这瑄王司珹,又何以同陛下少年相识啊?”
“这位看官莫急,”说书人说,“在下正欲言此事。说是那瑄王仗剑走江湖,南北皆闯荡,便与少年将军相逢朝天阙,二人不打不相识,却偏又一见如故,总觉似曾相识。”
李十一摸了摸鼻尖,连忙转移温宴注意力:“小宴公子,这倒是真的。王爷刚到阳寂那会儿,确实整日同主子拌嘴,我老觉得他俩谁也看不顺眼谁,可又偏偏整日黏在一块儿——诶难道,他俩那会儿就爱上了?不能吧!”
李十一打个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压下胡思乱想,听说书人继续讲。
“既是同源所出,又怎会不惺惺相惜?是以瑄王同陛下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情投意合,乃至共起湍流而逐江海,共越川野而揽河山!”
言至此,说书人醒堂木再一拍,顿挫吟声道。
“正所谓,承温阁老之遗志,断绝天下苦寒事,又翻简家冤错案,再创如今太平治。”
台下当即有人叫好,说书人以扇相抱与前胸,挨个儿作了揖。随即又唰得开扇,换了个悠扬绵长的腔调。
“战场间生死相随,功成后风月同追。列位可知銮清宫后暮宁斋里,草木总葳蕤?便以一梅树为美景之最——为何銮清宫常常灯火通明?为何瑄王府空置无人归?莫不是……”
说书人话至此,倏忽收声,醒木重重一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
时节入八月,衍都秋意便至,酷暑渐渐消退。
自诸如三管火铳等改良军械在西北东北二处战场试行以来,屡屡取胜,嵯垣、渡冰与鄂源人均未见过这样可怖的火器,一时收敛了好些,难得在水草最丰茂时主动后撤,留出几十里地静观其变。
如此一来,整个北境都暂时重入休战期,两方主将得以在收到喜柬后收拾行装,往衍都而来。陈允懋在越州忙着复核稽账,实在脱不开身,就托安定侯带贺礼来京,说是返京述职时,再行恭贺赔罪。
应伯年与方鸿骞的脚程较钟景晖快上两日。东西武将再相逢,三人各自带了地方酒,聚首于楼思危小院桂花树下,谈笑间碰了碗。
中秋方过几日,院中丹桂正飘香。小瓣随风转,轻轻叩了马车帘帐,帐内的宋朝晖刚从蓬州长赫赶回,他风尘仆仆入城中,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车夫吆喝了几声,可对方似是不肯让。宋朝晖奔波数日,忙着回府洗澡更衣,只觉车马良久不动,便不耐烦地掀帘探出头,问:“何人当街拦……朝雨?”
宋朝雨将驴子往路边拽,百忙之中抽空同兄长打个了招呼,手中一脱力,险些摔个狗吃屎。
原本在旁边假装路人的江浸月终于再看不下去,她扯着宋朝雨的袖子站稳了,再轻飘飘一瞥,驴子登时乖乖走开。
“你改名叫识相得了,”宋朝雨弹着它耳朵,“怎么能欠成这样?都说坐骑随主,你却同我没半分相似,真叫人痛心疾首!”
“废话少说啊,”江浸月顿了顿,转身向宋朝晖颔首,恭敬道,“……兄长。”
宋朝晖露出笑。
“大半年未见,辛苦你陪这混小子到处跑。”宋朝晖说,“听闻你们已经快将巡南府走遍了?”
“是。”江浸月也笑,自怀中摸出卷轴来,“这画图的法子,是王爷身边近卫卫蛰所授,实在大有裨益。我与朝雨已将瓷州各山寻尽,重绘川流图。”
宋朝雨扶正簪子,补充道:“那瓷州群山中,有盗采私辟石灰矿之事,可当地官商相互袒护,好悬没给我俩揍一顿!我与浸月此行衍都,也想着正式向吏部上揭此事,交由陛下处理。”
宋朝晖神色一凛。
“出门在外,保全自身才最要紧。”宋朝晖放缓语气,“你二人回京,可曾途经长赫城?”
“去了。”宋朝雨连忙道,“那城南贡院虽然仍在搭建尚未竣工,但已经可见气派宽敞!哥,那是你主理的工程吧?”
“是。”宋朝晖微微一笑,“这么上心,不若亲自来考上一场,感受感受?”
宋朝雨平生最厌恶“考试”二字,一听这话,当即骑上识途溜了。江浸月没追他,同宋朝晖共回宋府,聊了好些江州花朝城中事。
一路说说笑笑,就回到家中。
一墙之隔的温府同样热闹。廊上紫藤遍开,廊下彩结也高挂,司珹又短暂搬回小阁楼,恍如旧年时。
瑄王自从回家后,再没留宿过皇宫——依《大景律》,新人结亲前,彼此不应见,应待“亲迎”时,方可再重逢。
靖昭帝勤于朝政,瑄王也勉于国事,双方朝会相见避无可避,可司珹一旦迈出金銮殿就出宫,片刻也不耽误。季邈派来安平邀了好几回,只捉到司珹马车的辙印。
可望不可得。
偏生司珹来去自如,面上也毫无异样。他议朝事,禀公文,样样合礼样样妥帖,叫季邈根本没法挑出错将人留下。八月中他俩只见于人前,严格以君臣之礼相待,这事儿传到醉月楼,就又衍作新本中美谈。
是日司珹又下朝,随群臣一起退出金銮殿。临行他瞥了眼身后,竟没见着紧赶慢赶的安平,一时有点不习惯。可他随即就上轿,很快回到温府。
难得清闲,他午后便同舅舅对弈,二人聊了好些话,待到日沉西山共用晚膳后,司珹方才回到阁楼中。
喜服已经制好,被他妥帖挂在木拖上,单置于衣帽间内。司珹又不知不觉推门而入,摩挲着织金朱红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