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练了这么几年,依旧不怎么禁得住。”司珹咽下一片笋,方才继续说,“不能吃辣,就会少好些乐趣。”
“不信,你试试?”
季邈应声而动,不设防地夹了一筷子送进嘴中,却险些被喉舌热意呛到咳出泪来,连忙喝了口茶,强行压下去。
……原来怕辣,是这样一种身不由己的体验。
的确很痛苦。
他在这瞬间理解了司珹,他又试着摸摸自己的腕骨,腕处纤长、骨肉匀亭,处处可称漂亮,却到底不是前世了。
季邈沉默须臾,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位感。
他倏忽想,司珹也曾做过二十余年的将军,却因背叛万事尽毁。对方自那场旧梦醒来后,心性可称巨变,身体也随之更改,那么彼时司珹究竟作何想?
除却毋庸置疑的恨外,还有哪些呢。
沉思回忆中,季邈眼前闪过徐百户撕裂的脖颈,进而是司珹鲜血淋漓的脸,那触目惊心的一瞥。
季邈在这瞬间,终于深切地意识到——
司珹其实在头颅落地、魂魄异位后,应当真真切切想过要自毁。对方的新生,其实就破土于对梦中前尘的彻底摧毁中。
从相貌至秉性,皆是如此。
故而司珹了解他,司珹却又不是他,并且终究再也回不到从前。
二人初见时,季邈在意的一切,无论声名、功勋或礼教,司珹通通不在乎了,他的一切行事只为“自己”,只为更改原本狰狞的结局。
那么对“自己”的接近,除却利用与求助外,又是否伊始就含着某种隐秘的期待?
季邈托腮看着对方,心下酸软,已经得到了答案。
司珹却毫无所觉,沉浸在吃辣的畅意里,抽空问季邈:“不好受吧,要不要叫安平端点清淡的?”
“我不饿。”季邈笑了笑,伸筷子帮司珹夹菜,“倒是你,大清早吃这样重口的,上朝前却没时间再沐浴了,被嗅到了怎么办?”
“需要担心这事儿的人不是我。”司珹抬眸看季邈,无辜地眨了眨眼。
“朕离得远。瑄王殿下,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
早朝尽后,宋朝晖跨出大殿,追赶上正欲往銮清宫去的瑄王。
“殿下留步!”
季邈在这一声之后回头,就见宋朝晖提着衣袍,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跟前。
“宋侍郎,”季邈点头示意,“有什么事?”
宋朝晖追得这么急,原是想要细问彭州巡南府贡院的各项事宜——早朝时,瑄王只说了个囫囵,他身为贡院修缮的主要负责人,还需了解得更细致些。
可正当平复呼吸间,宋朝晖忽然觉得对方有一点……
香。
这种气味并非体香,而是食材的香气。宋朝晖愣了片刻,进而回忆起他与弟弟初访温府那夜,与众人共饮的一席宴。
……可这大清早的,瑄王吃火锅做什么?
不嫌腻口么。
宋朝晖稍有困惑,却无意细究皇家私事,他朝季邈拜了拜礼,就将自己的疑虑合盘问出。
季邈自是不清楚的。
贡院落成后,他只在去年深秋时同司珹一起途径过,也没惊动蓬州州府衙门,大动干戈地进入瞧看。如今宋朝晖问得细致严谨,季邈就有好些答不出,心下却越听越满意。
“汝阳兄问得正巧。”季邈说,“昨日孤归京,便将督巡结果上呈,陛下亦有见解。大人不防随孤至銮清宫,共商此事。”
宋朝晖一愣,觉得今日的司城稍显奇怪,不仅来上了早朝,还直接邀自己同去銮清宫。
但他并非不识趣的人,晓得帝后分别这般久,定还有许多话要说。于是只当司珹归心匆匆,不愿细讲,连忙道:“下官府中还有急事,多谢王爷,还是改日再叨扰吧。”
语罢他转身就走,丝毫不多留。季邈一哂,反应过来对方所为何意。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
他转身,继续往銮清宫去了。
归殿时,司珹正忙碌。
今日未宣诏臣子议事,但仍有几十奏折需批阅。季邈立在其身侧,二人共看奏本,前者将各项事宜的前因后果解释给司珹听。
“这本折子是兵部的,说的是西南边防事宜。改土归流后,西南原本太平了好些年,可过去许多土司势力逃往天守关外,近来卷土重来,屡次尝试越境,多有摩擦生事。”
“这本是户部的,讲的是荣州珍珠量产、硝石矿藏诸务,说地方有豪强联合乡绅侵吞国财,荣州州府衙门为此拟施政策进行整肃,因而特意上禀。”
司珹耐心地听,二人同在书桌旁,中途只歇息片刻,用了一次简单的午膳。待所有奏疏批阅完毕后,外头日已快西沉。
司珹起身推开窗,听廊下铁马轻晃。繁喧的白日很难得闲,入夜后,君王的时间才算属于自己。
季邈看着司珹,忽然问:“想不想出宫?”
司珹转过头:“现在?”
“现在。”季邈说,“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与你。”
靖昭帝变成瑄王,做事依旧雷厉风行。约莫戌时一刻,瑄王马车便隐秘地驶出宫门去,一路未停歇,直直出南门,往衍都城外去。
卫蛰得信,已在驿站备上两匹好马,等着二位爷来。季邈和司珹各骑一匹,前者偏头,朝司珹露出笑。
“将军有多久未曾真正奔马过了?”季邈看着他,畅快地说,“阿邈,跑起来吧。”
司珹心脏漏了一拍,不自觉攥紧缰绳。
他重生后,不是没有再跑过马,但今生这具身体不算强健,同原身差了大半头,因而感受也颇有区别,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两人身体互换,季邈竟连这样的琐事都能想到。
司珹嗯一声,朝季邈露出笑。
“驾!”
衍都南面近怀州,原野广阔,四下绵延无边。初夏蝉鸣尚未聒噪,草间偶有蛙鸣,伴风声常喧嚣。马蹄踏过去草屑溅射,撞碎了一地月光。
临到两人勒绳下马、共同仰躺草间遥望夜空时,更是恍若回到了年少。
“季寻洲,”司珹轻声说,“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
季邈手上没闲着,随意扯草编了两只环,分别套在自己与司珹手腕上。环粗糙简陋,司珹却很喜欢。
“你喜欢,这月里咱们便常常出宫。”季邈说,“还可以引弓与切磋,那些久违了的事,咱们都挨个儿做一遍,好不好?”
二人依偎着,在清风里啄了一个轻吻。
***
季邈言出必行。
互换身体的一月里,司珹随着他,将前世许多事情都重新做过。风雪里散尽的意气重翻飞,给了他许多惊喜。
“这么喜欢?”季邈温声问,“既然折玉喜欢,其实不换回来也……”
司珹却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里,二人从未论及风月,只浅尝止辄于亲吻。司珹看着季邈,撒了一个善心的小谎。
“朝堂事务这样多,还是交给陛下亲自烦忧吧。”
日子很快便到了五月。端阳当日,宫里设宴御苑后湖处。
后湖早在衍都成为皇都之前,就已经存在,是从祁瑞山流出的枫江水遭雾隐山阻隔回旋,又聚于低洼处而成。后来挖沙造屋舍、铺街道,御苑后湖便愈发大了,临到靖昭帝即位时,已经颇具规模,可行游船。
今夏宫内龙舟赛,就在此处举行。臣子及其亲眷围湖而坐,四下俱是艾草清香,桌案也放上了角黍与菖蒲酒。
安平将去岁那把反曲弓取来,司珹亲自引弓开宴,一举射中了柳叶上红点。满堂喝彩声后,便是武将击鞠相演与文臣飞花传诗,进而鼓点急催,龙舟竞渡将行。
宴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帝后位置本就挨在一处,如今众人忙着观赛,季邈就朝司珹再凑近一点,将什么东西拴在他手腕上。
司珹低头一看,是一条五色线编织的长命缕,绳色漂亮,股股相缠,编得不算精巧繁复,却很漂亮。
“自己做的?”司珹以指腹捻了捻,隐秘地问,“陛下怎么还会这个呀?”
“去岁我到怀州时见过。”季邈说,“怀州百姓编这个,说是能够保佑平安。我那会儿粗略学了学,就想着今年端阳时,亲手为你编一条。”
司珹也去过几次怀州,晓得季邈所说的这种地方民俗。可他分明记得很清楚——这东西是年长者编给后辈、施以福禄的。
“季寻洲,”司珹同他咬耳朵,以气音道,“我很喜欢,可……”
“孤才是兄长啊。”
“但你我如今身份调转。”季邈不甘示弱,贴着他的耳朵道,“我为瑄王,你为靖昭帝。世人皆知瑄王年岁长于圣上,那么兄长又待如何?”
司珹眯了眯眼。
他接着姿势之便,挑了挑季邈下巴,在对方短暂的愕然里,愉悦地问。
“我这般摸,陛下又该奈我何呢?”
季邈才不怵这样的挑衅,他干脆就着仰面的姿势凑近,吻住了对方的唇。
帝王席位隔着纱幔,外头瞧不甚真切,也无人胆敢一直盯着座上看。季邈换了身体,却依旧是更主动的一方,他撬开唇齿,和司珹愈吻愈深,将热闹的一切尽数抛却,双方都满足得微微眯起眼。
倏忽喧哗声迭起,嘈嘈切切,听不清词句。
司珹含糊着问:“龙舟竞渡,是不是,已经角出了头筹?”
“哪儿有这样快?”季邈同样吻着他,断续道,“后湖不算小,起码得等香燃尽了,才能……”
二人话未落尽,眼前骤然陷入昏暝。
黑暗无边无际,很快吞噬掉天地。季邈再睁眼时,揉了揉昏沉的后脑,借着猝然停住。
他俯下身,与同样不可思议的司珹四目相对。
——提前换回来了。
四下的哗然却仍在继续,安平很快惶惶张张钻入纱帷中,隔着桌案跪倒,惊呼道:“皇上、王爷!”
“朕无事。”季邈声音稍稍拉长了,伸手揉了揉司珹红润的唇角,问,“可是天有异象,日食突发?”
“正是、正是啊!”安平怯声回答,“主子爷,如今群臣乱作一团,您看……”
“端阳至,五毒聚。”季邈迅速反应过来,沉静道,“设此端阳宴,本就是为禳灾驱邪。传朕的口谕下去,今‘天毒’显于日,乃是上天以警验德行,众卿更当击鼓擂喝,食角黍饮雄黄,以克阴邪、固阳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