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做梦吗?
做的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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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鸣蝉做了个很离奇的梦。
梦见他回到了那个闷热得叫人窒息的暑假——突然天空就被捅了个窟窿, 雨不停地下,砸得飘起看不清人的白色水雾,疯狂冲刷山梁, 水位一夜间暴涨,堤坝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声。
站在铺天盖地的肆虐暴雨里的, 是二十五岁的贺鸣蝉。
二十五岁的贺鸣蝉没吃冰棍。
那个晚上,他没碰,一口也没吃。
他吃了羊肉火锅, 和原大哥还有厉先生一起吃的, 浑身暖洋洋, 有的是力气。
他还和韩荆大哥学了怎么在激流里穿梭,怎么预判山体塌方、尽快疏散转移,怎么在洪水和泥石流里求生救人……他把这些都带回梦里了。
还有他攒了好久的纹身设计稿费, 新买的、宝贝得不得了,怕掉漆擦车都用绒布的炫酷银灰色越野车。
小骑手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二十三岁那年秋天就闲不住地考下了驾照。
冬天和原大哥、厉先生一起去了地中海旅行, 那里的冬天温暖多雨, 厉先生说对他身体好,那是个相当美丽的异国港口, 咸湿的海风和柔和的阳光的确非常舒服, 他们钓到了好多鱼。
贺鸣蝉用一个星期和本地人混熟,一个冬天就成了小镇人人喜欢、笑眯眯打招呼的“来自东方的太阳男孩儿”。
不过这些暂时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那学会了一些极限运动,比如在落差惊人、危机四伏的复杂地带,如何迅速、安全、精准地跳跃移动。
比如怎么从一个山崖跳到另一个山崖。
没什么难的,没什么难的。
原青枫给他买了装备,找了教练,也这么劝说关心过度、血压飙升的银发独眼恶犬:
难道还能有人比从小上房揭瓦的小屁孩、永不超时的铂金外卖骑手、蓝天救援队新晋突击手更适合学这个吗?
贺鸣蝉全学会了。
所以他把车死死绑在高处根深叶茂的老树上, 头也不回冲进洪水,他知道这棵树不会有事的。
因为十二岁的贺鸣蝉每个晚上都爬上树藏在叶子里面哭。
他看到汹涌泥浆里凸起的几块巨石,随水漂浮的断裂树干,这些就是“山崖”和“浮漂”,他知道怎么利用最小的单位面积借力,怎么瞬间爆发肌肉力量,怎么在湿滑崎岖的绝境依然保持重心……他都知道。
二十四岁的一年,他跟着韩荆大哥,救了两次洪水、一次山火。
他背出遍体鳞伤的妈妈,交给嚎啕大哭的孩子,精疲力竭摔在地上,自己也在心里这么轻轻地喊……
“——妈妈!!!”
贺鸣蝉在雨里狠狠大喊出声,他冲进塌陷的稀软泥浆,根本不管坍塌的沉重滚石,他朝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伸手,他看见温柔的、错愕的明亮眼睛,他知道,他知道。
妈妈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孩子。
十三年后的孩子好好长大了。
回来救妈妈。
……
贺鸣蝉背着妈妈在雨里狂奔,大伙跑错方向了,他在不停往嘴里灌的暴雨里大声告诉妈妈,错了,错了,那个方向山会塌。
这么跑下去所有人都会被埋掉。
顶着山崩的方向跑。
顶着跑能活,贺鸣蝉模拟过很多次了,很多个暴雨天,他睡不着的晚上,厉先生陪他捏沙盘。
一遍又一遍。
原大哥打着哈欠,端着一杯温水过来,戴上眼镜,低头仔细看了半天,认真参与进深夜家庭讨论碰头会:他觉得那边是不是还有条路?
有路,是有路。
贺鸣蝉试过很多次了。
韩荆大哥还找人帮忙做了三维模拟、应力分析。
妈妈一秒钟就相信了他的话——不用说更多,不用解释,不用多废话哪怕半个字,妈妈知道小知了从来不逞强、从来不撒谎,妈妈知道的。
妈妈知道知了是最好的好孩子。
妈妈是村支书,说的话大伙听,妈妈说他是救援队派来的突击尖兵,慌乱的大伙立刻心稳了,他们迎着山崩的方向跑,贺鸣蝉带头冲刺,拿衣服裹着手掌拽开野灌木硬撕开一条路……刚跑到高处,踩上湿漉漉的坚实石块。
轰隆隆。
身后的一整座山塌进浑浊汹涌的泥浆。
……贺鸣蝉顾不上和妈妈说更多话。
他喘着粗气,朝妈妈咧开一嘴小白牙,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他扑上去紧紧抱住妈妈,把所有力气都用上,然后他就跳上他的宝贝车。
他去救爸爸,救司叔叔,贺鸣蝉探出脑袋大喊着让妈妈放心。
他神通广大!
贺鸣蝉的越野车是厉先生帮忙挑的牌子,厉害极了,在水里轰出野兽的暴怒嘶吼。
他赶到的甚至比最糟糕的时间更早——水涨得太快,电子控制器被一段残树卡死了,找不到能水性好能手动开闸的年轻人。
贺鸣蝉抓住他小时候最崇拜的、能把叉车挖机都开得得心应手的二虎哥,把自己的车钥匙塞过去:“用这个拉沙袋!这个能闯水!”
二虎瞪圆了眼睛,狠狠揉眼睛,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你你你是知了他哥啊?!?”
连胜哥没说过这事啊!!
贺鸣蝉来不及多说,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喉咙里滚出个模糊的“嘿嘿”,他来不及和爸爸、司叔叔打招呼了,水二十秒钟涨半米。
贺鸣蝉冲去找老书记,把拄着拐棍的老人用力从摇摇欲坠的堤坝上拖回来,他弯着腰,快速明确无误地报了一遍开闸流程,他知道阀门编号是C312,他知道手动应急杆在基座后下方,他知道要先开红色保险栓再推绿色应急杆他知道安全锁解除是逆时针……他在梦里做过无数次了。
他不要再看见裹满凝固泥浆,眼睛绝望大睁的爸爸,被洪水冲进几百米外的河口,身体已经僵硬,指节扭曲变形,指甲被掀没了踪影,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根冷冰冰的应急杆。
贺鸣蝉在梦里听见爸爸自责:“知了,都怪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