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厚实鬼气裹着的躯壳猝然一软, 瘦削胸腔剧烈颤抖,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
“唔……咳!咳咳……呜嗯……”
那张苍白过头的脸上,血色顷刻间褪尽, 血沫星星点点,毫不客气地溅落在那团浓稠漆黑的鬼气之上, 呲呲冒起青烟。
沈辞青紧闭双眼,胸腔痉挛,一声接一声吃力捯气。
那只手无意识攥着厉鬼幻化出的衣袍, 苍白手指拽着素青袖口。
那些修长的、瘦削的手指, 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血色, 那层浅浅的红,浮在雪色薄纸似的皮肤之上,凄艳得仿佛揉烂了枝头摘下的小小红梅瓣。
……被他攥住的那一片鬼气剧烈动荡起来。
“辞青!”厉鬼压着声音, 透出压不住的仓皇,“怎么了,何处难受?!”
问得好。
沈辞青哇地吐鬼一手血给他看。
系统:「……」
沈辞青这才满意, 鸦翼似的浓深睫下, 那片青淤渗出细细密密的涔涔薄汗,胸口艰难起伏, 这具躯壳越发软、越发冷了。
活像连棉絮都已朽坏、一扯即碎的破布娃娃, 被那狰狞鬼爪惶急地拢住,圈紧。
厉鬼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仰坠的绵软头颈,更多的,止不住的血,终究从那再抿不牢的霜白唇瓣里呛咳涌出。
厉鬼惊得连魂体也不稳,那足以撕金裂石的漆黑鬼爪,此刻凝滞在半空, 无措地、笨拙至极地,在那骨质嶙峋的瘦削脊背上轻轻拍抚。
不敢重也不敢轻。
重了,怕一不小心拍散这一碰就碎的苍白玉偶,轻了……又唯恐那口要命的气,再堵回去给他看。
“怎么了?!”厉鬼捧着他,那勉强发出的、肖似人声的沙哑嗓音,像是烈风掠过空岗,砂石乱走,带着连系统也诧异的急切惊恐,“辞青,你病了?受了伤吗?中了毒?还是——你信了哪个方士招摇撞骗的巫蛊邪术??告诉……”
急促的追问声戛然而止。
……因为那只手。
苍白的、冰冷绵软、沾染着满满血污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慢吞吞晃悠悠地抬起,探入鬼气。
轻轻……
摸他的脸。
那是种叫人心头悸颤的温存缱绻,指尖尚且带着羸弱的轻颤,轻柔地、漠然地……慢条斯理地,抚摸那张疤痕交错虬结的模糊扭曲脸庞。
“咳……啊……”
沈辞青似乎是费了些力气,眯了眯眼睛,才勉强聚焦视线:“朕没事……不过……”
他咳得喉咙沙哑,微微喘息着,奇异的语调透出虚妄温柔。
瘦削的苍白脸颊浮起一层薄薄的病态红晕,睫毛被呛出的泪粘得湿漉漉,眼睛里含着水色。
唇边掀起一点缥缈的、懒洋洋倦怠的,近乎恶劣的柔软笑意。
看不清啊。
眼前分明是张丑陋鬼面。
“那么……”
他微微偏头,像是耐心地想要聆听一个十分感兴趣的答案。
那点笑影残忍地漠然加深:“你……又是谁呢?”
“凭什么……来管朕呢?”
……
厉鬼猝然凝滞。
那些从九幽深处爬出的凄厉怨毒、森森冰寒,俱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困在了原地。
凝滞成了一团茫然的死气。
“朕在问你呢。”
沈辞青见他被问住,似乎更愉悦了不少,连气色也似好了几分,嗓音里缠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柔哑:“怕什么……说啊。”
他稍微前倾,摆出了个知心仁君的架势:“你今夜找朕……所为何事?”
系统实在忍不住觉得这问题相当离谱:「他来复仇啊!来杀你的!吓你的!他——」
系统萤火虫被没收了小喇叭。
……但这也分明就是显而易见的事——鬼回来找生人,还能是为了什么?更不要说遇上此等天劫,天道崩催、阴阳逆乱。
自无间血海爬出的厉鬼,无论生前性情品德如何,为滔天怨气所蚀,凄厉怨毒已透骨侵髓,死后已只剩下了模糊混沌的恨。
既然是残魂,灵智蒙窍,自然也就只剩下“复仇”的执念……以最可怖狰狞的丑陋形貌现身,以最血腥残酷的幻象折磨,侵入梦魇,趁机吸□□魄元气。
日夜纠缠不休。
眼睁睁看着那倒霉的活人日夜哀嚎、恐惧、心志崩塌,最终变成个神智失常的疯子……
……系统觉得现在是鬼要被沈辞青折腾得神智失常了。
因为只是这一小会儿的工夫,沈辞青又不满意起来了,他蹙起眉,像是终于从濒死的醉沉朦胧里挣扎出几分清明,嫌弃地蹭了蹭染着血污冷汗的嘴角和脖颈。
厉鬼也不敢再乱动。
毕竟这是位随时会吐血、自己把自己呛死给他看的主。
厉鬼死死盯着他,鬼气如沸水翻涌,偏偏不敢妄动,只能无措地包裹着这具躯壳,任凭他扯起鬼气幻化的袍袖擦来擦去。
……怎么都擦不干净。
沈辞青盯着蜿蜒干涸淌过小臂的血痕,眉头拧得更紧,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剧烈嫌恶。
然后,他甚至没看僵滞的厉鬼一眼,摇摇晃晃撑着软塌,就要从那冰冷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苍白单薄的人影虚弱到连一阵风也承受不住,手脚软得提不起半分力气,动作迟缓,脚刚沾地就软软一拐,整个人险些囫囵滚落。
厉鬼倏地捞住了他。
那是更压过怨毒戾意的惊惶本能,磅礴鬼气将人稳稳卷住,裹着单薄腰身,将人抱回肩头。
“……做什么?!”
厉鬼低声急促问他,声音也不敢重,死死压在喉咙底,生怕惊了他:“说话,你要什么?”
怀里人影还在虚弱地扑腾,软绵绵踹了他几脚:“难受……”
被鬼气裹着的人影蹙紧了眉,青丝散乱,叫冷汗沁着,黏在脖颈上。
沈辞青闭着眼睛,极不满意地低声咕哝,像只挑剔的脏猫儿,挣扎着要从这冰冷禁锢里脱身:“脏死了,朕要沐浴……放开!”
他已经彻底受不了这些污血冷汗,一刻也不能忍,宁可爬过去。
……这么僵持了好一阵。
眼看沈辞青第三次要像个笨陀螺一样把自己骨碌碌摔到榻底,厉鬼那浓稠到几如实质的鬼气深处,终于透出一声压抑着无数情绪、极端复杂的嘶鸣。
随即,那漆黑如墨、浓烈难化的鬼气,沉默着,将这羸弱的年轻天子半抱半托着……裹挟起来。
汤泉滚热,水汽氤氲。
沈辞青被他抱得不舒服了。
嫌太硬了,嫌破铠甲冰冷阴寒,硌得他难受,冻得天子那一层纸薄皮肤下的骨头疼。
这一路将人抱过来,简直像是用明黄龙袍裹着只长手长脚、折腾不休的难哄猫儿,胡乱蹬踹挣脱,一不小心就要滚下去。
厉鬼一声不吭,缄默如顽石,将他轻轻放进那片滚烫、洁净,弥漫着热腾腾雾气的热水里。
水波温柔静寂地满上涌溢。
涤去污浊,洗净冷汗。
沈辞青倚在池壁,叫温水裹着满是血痧青淤的苍白皮肤,舒服地阖上双眼,轻轻喟叹了一声。
沈辞青:“擦背。”
厉鬼:“……”
「他是不是耳背?」沈部长捞起差点被淹昏过去的系统萤火虫,戳了戳,拿起刚没收的小喇叭调大声量,「朕说擦……」
「听见了!!!」系统惊恐地原地复活尾灯乱闪,死死按住数据喇叭,「听见了!我作证他听见了!鬼反应就是很慢的,他需要思考,他们怨力缠身思路卡顿!!」
也不能欺负鬼过头了吧!!!
真把鬼气疯了,把他整个吞了连骨头也不吐怎么办??
系统心惊胆战地瞄着厉鬼,那石头一样的影子近乎凝固,冷寂不动,这热气氤氲的洁净温泉池,仿佛也混进丝丝缕缕不祥的阴森。
……这么过了半晌。
厉鬼过来,慢慢拾起那条搭在一旁、叫水打得半湿的素白丝绢。
系统:?
被鬼捧着的人间天子闭着眼睛。
叫这热气熏蒸,脸色仿佛也好了些许,本来惨白到泛青的面庞上稍微多了些血色。
沈辞青微微仰着头,湿软口唇微张,泛着柔软润泽的浅粉。
厉鬼攥紧了湿透的丝绢。
在这片堪称诡异的静默里,他缄默着,一点一点躬身,把这片软布捻上去,轻轻拭过那片瘦削的脊背。
“你……”厉鬼的声音嘶哑,透出阴寒困惑,“不怕我?”
沈辞青被他托着,手脚都漂浮在水中,软软靠在那片漆黑森寒里,闻言懒洋洋掀了掀眼皮,惊讶一晃而过,仿佛听了个愚蠢透顶的问题。
“……怕?嗬……为何要怕?”
他轻轻打着呵欠,带着倦懒鼻音:“夜夜如此……翻来覆去,不死不休……很新鲜吗?”
“你又不是朕见的第一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