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程昱正在榻上安睡, 收到曹操的密召,他略一思索,便已猜到曹操半夜寻他的用意。
他在心中无声轻叹, 这份叹息, 在看完曹操递给他的情报后,在瞬间达到了顶峰。
早在对抗陈国占领下邳和彭城的时候,他就对曹操发过示警——“稚虎尚可一敌,猛虎岂可敌乎”, 建议曹操提早除掉陈国,以免幼虎壮大。
只可惜,当时另一个“猛狮”袁绍的势力过于庞大,曹操与另外几个谋士都认为袁绍的威胁是更紧迫, 更具有危险性的,因此他们优先处理袁绍这方的势力, 并没有对陈国下手。
彼时程昱也认同袁绍威胁论,想着不如先遏制袁绍的势力,等腾出手,再去对付陈国。
然而程昱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了一点——
陈国的真正实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
战场瞬息万变,一方信息滞后,就已然足以致命,更何况对方还手握史书与情报网,对他们这边的人物、战局与牵制都了如指掌?
袁绍本就对曹操生出怨憎不满之心,再加上手下“卧底”谋士时不时的“提醒”,他与曹操的争锋越来越激烈,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
等曹操等人意识到不对,袁绍那边早已杀红了眼, 根本不接受曹操的让步与和谈。
曹操认为自己也算是了解袁绍的性格。正是因为了解,他在制定战略计划时,哪怕要遏制袁绍,也多半在袁绍的底线内行动,凡事为自己留一线,鲜少做出彻底无法挽回的事。
可袁绍自从打败了公孙瓒,这两年来愈加自矜,几乎到了不容旁人违逆的程度。
曹操察觉到袁绍行事风格的激进,暗道“时随事变”,他千算万算,因为走错了一小步,竟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
他将自己的忧虑说给程昱等人听。张范率先道:
“主公与袁绍有旧交,渤海一战,尚不到你死我活、不得转圜的境地。如今双方鏖战已久,互有损伤,而南边崛起,并州、西凉虎视眈眈,不若往袁绍那去信一封,双方各退一步,以免彼此元气大伤,白让旁人捡了便宜。”
曹操原本也是这么想,可如今,袁绍那边的不依不饶让他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怕只怕,袁绍被怒气冲昏了头,只当我挑衅在先,现在又怕了他,不愿轻了。”
毛玠道:“袁绍那边应当是出了什么变故,或者另有原因,让他将全数兵力都压在青州……”
曹操不易觉察地皱眉,烦躁的神态只持续了一瞬:“若袁绍不愿和谈,我当如何?”
一直缄默不言的程昱忽然开口:“主公,我有一计。”
程昱低声说完计策,除了曹操,另外几个谋士皆变了神色。
曹操没有立即对程昱的计谋做出评价,他将所有人的神态收入眼底,缓缓开口:“此事再议,至于陈国……”
他停了停,长满薄茧的手指落在陈旧的堪舆图上。
“他们,应当比我更急才是。”
粗粝的指腹,正落在荆、益这一块地界。
这封记载陈国“丰功伟绩”的密信乃是刘表所写,若是刘表不急,又岂会亲自写了这么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地送给他?
曹操确实忌惮陈国,但依照地理方位,盘踞在冀州、幽州的袁绍才是他的头号大敌。对于陈国的强势崛起,他可以姑且当作看不到,一心与袁绍掰扯,被陈国悄悄围了边境的刘表却是万万不能的。
……
如曹操所料,近日的刘表颇有些食不下咽、寝食难安。
前两年,当刘表收到“李傕攻破陈国”的消息时,他既欣喜,又因为唇亡齿寒的哀戚,为东汉宗室的没落伤感,替陈国一家设了少牢之祀。
谁能想到,“陈国被迫、一家亡命”的消息是假,李傕、刘繇等人先后中计是真。短短两年的时间,陈国一脉的势力不仅暗中发展,默默诈尸,还悄无声息地拿下了几乎整个的徐州与小半个扬州?
这还要多亏了扬州有刘表留下的暗线,这才能及时察觉陈国的“暗度陈仓”。等他在有心之下,派人去附近另外几个州郡一打听,得到的消息将刘表吓得好几个夜晚都睡不着。
豫州、兖州,这两个大州的刺史、太守竟然都是陈国派系;看似散乱的徐州,其实早已被陈国部将治理得井井有条,还通过“立威”、“发粮”等事收拢了民心;就连局势最乱,最难搞定的扬州,目前为止也没有出现大的动乱,甚至陈王世子刘昀还几次开仓救济州民,助他们度过旱涝之灾。
小小一个陈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铺下这么一张网,又哪来这么多的粮食?
养本土、养军队、发动战争、救济新地盘上的灾民……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需要大量的粮食?
这几年天时不佳,战乱频繁,哪怕陈国粮产极高,要在短时间内拿出这么多粮,也至少得囤上十多年。
十多年前……陈王世子才几岁啊,那时候灵帝还活着,大汉还未彻底崩盘,他能有这么深的远见?
刘表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这一切都归结于陈王的谋算。
可即便布下这么一盘大棋的不是陈王世子,而是陈王,这一桩桩一件件,还是让刘表骇然不已。
这份骇然,在得知孙策前往扬州,与陈王世子达成某种不知名约定后,彻底飙到了顶峰。
刘表当即感到头晕目眩,连忙狠掐自己的人中。
半晌,他缓过神,让人准备笔墨。
他一口气写了好几封信,一封寄给曹操,一封寄给袁绍,最后一封寄给吴郡太守许贡。
曹操的那一封信,很快就送到正主手中,这也是曹操半夜难眠,连夜召集谋士的因由。
而送给袁绍和许贡的另外两封信,都没能送到当事人的手中,在中途就被某些人截下。
荀谌看完手中的缣帛,面不改色地丢到火盆中,看着布料一点点被火苗吞噬。
而前往吴郡的荆州护卫,为了避免被陈国察觉,特地从庐江南部的豫章走。
豫章亦是山越聚集之地,这几名荆州护卫走得格外谨慎,鲜少上山,却还是被山越的部族敲了闷棍。
这些山越不识字,却知道缣帛的珍贵。在发现密信后,他们当即连人带信地扛上山,将对方献给己方的新首领。
已混成山越大头目,统领好几座大山的刘巍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制的椅子上,看着带来的匠工教越民识字,制造工具。
当听到山越的汇报,刘巍起初还以为是他们又贼性不改,胡乱作案,抓了无辜的人上山。但往缣帛上随意一瞥,刘巍当即坐直了身子,瞪着眼将缣帛上的字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哼,荆州刺史刘表,吴郡太守许贡……”
刘巍让人将缣帛焚毁,重新靠回椅背。
“等拿下丹阳,安稳地渡过这个冬季,就到了拿吴郡与荆州开刀的时候。”
……
益州。
两年前,刘焉的三个儿子因为彼此相斗,造成二死一病重的局面。
益州豪族将已故刘璋的长子——刘循推上“益州王”之位,让他成为第一个“僭越”的宗室。
哪怕没有称帝,只是称王,却也已犯了禁忌。
只是益州路遥,山地隔绝,这才未引起过多的关注与责骂。
对于这个结果,支持刘诞这一方的势力很不满意。
若刘循是个明主,他们这一群人也不是不能顺应局势,另投到刘循帐下。可问题是刘循只是个奶娃娃,不过是另外两派推出来的傀儡,根本没有自我抉择的能力。
他们若投效刘循,等同于将自己的生死交给另外两派,到时候别说什么前途、仕途,怕是性命也难保全。
这一群走投无路的人当中,有一个郡吏名为张松。他假借访亲之名,悄悄出了益州,到荆州拜访刘表。等回来后,张松不动声色地向好友法正传信,为对方描绘出路。
“二公子(刘诞)命不久矣,与其让州郡落入那群唯利是图的小人手中,挟稚子以令不臣,倒不如在外面另择明主,引他入主益州。”
法正斟酒的动作一顿,深深地望了张松一眼:“如此想来,子乔必是已经择好人选了?”
张松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放在案上。
“刘景升有大才,荆州治内百兽率舞,实乃明主也。”
法正对刘表的名声略有耳闻,也知晓刘表的“八俊”之名。可他终究对刘表的霸主之能深感怀疑,因此只是举起酒杯,盖过未出的话语。
“是否明主,一见便知。”
一个月后,法正终于找到机会,与张松一同离开益州。
他们从汉中进入南郡,还未来得及南下,踏入刘表的治所,就被潜伏在襄阳的郭汜军敲了闷棍,掳去京兆。
张松与法正满头都是问号。
郭汜的军队为什么会蹲在襄阳,抓他们两个小人物又是为了做什么?
张松与法正心知此事有异。他们前往荆州的消息只有刘表知道,对益州那边瞒得极紧。
若非益州的那群人看穿了他们的谋算……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刘表这边泄了密。
然而他们欲献益州于刘表,刘表为什么要泄密,让郭汜将他们两个抓走?
法正面色极沉,用益州方言与张松密谈。
“两个可能。”
一缕阳光从木厢的缝隙穿入,落在法正的眉眼间,平添了一分抹不开、化不去的戾气。
“第一,刘表不相信我们二人,认为此事有诈,所以借刀杀人,让郭汜将我们带走。”
“第二,刘表本人并不知情,但其身边人事泄,勾结了郭汜军,阻止刘表得到益州……”
法正冷冷一笑,眉眼间俱是讥嘲。
“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刘表此人都不堪大用。”
前者蠢毒,后者过于轻忽,缺少防备,轻易就被旁人设计。
这样的主公,要之何用?
张松默然,无声地叹了口气,算是认同了法正的说法。
……
同一时间,刘昀这边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姓刘名备。
当听说刘备带着一队群众,在扬州治所门口递上了拜帖,正在喝茶的刘昀险些被一口浮沫呛到。
有几分意外,但又没那么意外。
刘备起家迟,在得到益州之前,曾经投奔过好多位诸侯。像曹操、袁绍、刘表、吕布、孙权……这些人他都跟过,快五十岁了才成功谋得荆州。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到史书上刘备放弃袁绍、曹操,改投刘表的节点了。
如今陈国日渐壮大,正好贯穿了刘备南下的线路。刘备要去荆州,势必会经过刘昀掌控的地界。而以刘备的眼光与政治敏锐性,刘昀领地内的某些东西,足以打动刘备,让他在刘表和陈国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陈国。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刘备乃是人中之龙,他真的能将这样的英雄留一辈子吗?
想到历史上曹操阵营关于“该不该放生刘备”的讨论,刘昀将自己目前建立的科技树全部清点了一番,在心中做出决议。
不怕刀子太过锋利,就怕刀子不够锋利。
他既然敢与孙坚父子结盟,自然也不会将刘备这样的英雄拒之门外。哪怕有一天曹操也带着自己的势力登门,他同样敢收。
更何况,如今孙策留在扬州,与谢黎、刘巍一同南征。别看孙策少年意气,但历史上孙策能白手起家占领江东,果断以杀镇恶,快速稳定局势。他的城府与手段,比起曹操、刘备和孙权,怕是不遑多让。
即便他通过孙馨之口,用实力的一角震慑孙策,但友谊与人性都经不起考验,刘备的到来,正好能让他顺利地完成第二重准备。
若让孙策与刘备相互牵制……
念头转过,刘昀心中已呈现一个完整的计划。
第72章
新历三年(公元200年)春, 南阳太守孙坚向江夏郡发起攻城战。
荆州刺史刘表在南郡等候许久,始终等不到任何一方回信,心中焦躁不已。
袁绍、曹操不愿掺和南边这一趟浑水也就罢了,怎么连吴郡太守许贡都杳无音信?
许贡所在的吴郡就在广陵郡的南端, 与庐江郡、九江郡只隔了一个丹阳郡的距离。若陈国继续扩张,吴郡就如浩海中的一片孤舟,不可能幸免于难。
许贡但凡有些真知灼见,也该与他联手,共抗陈国,怎么能像没事人一样,始终不予回信?
莫非,许贡已经投了陈国,或者信使中途出了变故,没有顺利地将信送到许贡手中?
刘表心中微沉, 重新誊写了三封信,让亲信送往袁、曹、许这三方势力。
又是几个月过去, 这些信仍然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孙坚的军队极为彪悍。董卓还在时,即便孙军原先缺乏底蕴与后援, 他仍能一路北上,攻入雒阳。
这些年被刘表明里暗里打压,孙坚困在南阳郡韬光养晦,似乎已经失了昔日的威名。可直到江夏郡一战打响,刘表方才知晓,猛虎依然还是猛虎,不会因为收敛爪牙就成为狸奴。孙军前几年的蛰伏,不过是在等候一个机会。
与陈国结盟,得到陈国提供的粮草与兵器,背靠豫州、兖州二郡,不用怕腹背受敌,被郭汜军偷袭——就是他们等到的机会。
江夏郡太守黄祖不敌,向刘表求援。刘表一边向江夏派遣大量军队,一边寻思着破敌之法。
往东北侧、东侧寻求外援应当是来不及了,他几个月前寄出的几封求盟信都石沉大海。至于西侧与西北侧……他对西凉军成见颇深,若非不得已,真不想与郭汜、张杨、吕布、马腾之流结盟。
挑挑拣拣,除了位于机缘之地的辽东和交州,剩下的,能短暂结盟的似乎就只剩下益州。
想到益州,刘表眉宇一皱。
益州本身也是个烂摊子,自刘焉身故,他的三个儿子彼此相斗,二死一伤。剩下重伤的那位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这也是之前那个叫张松的小吏过来荆州传达投诚之意的原因。
刘表只想安坐荆州,稳观天下之变。至于益州那一大片沃土,说他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再心动,也得结合实际,提防阴谋诡计。
更何况,那张松不过区区一个小吏,又如何能替他谋算,助他夺取益州?
是以,刘表一开始并没有将对方的投诚放在心中,甚至在第二次接到张松的来信,他也只是随手转交给郡府的文臣,让他们代为安排。
几个月过去,张松未如约抵达南郡,刘表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这么放在心上。
直到黄祖接连战败,孙坚几乎要拿下整个江夏,他才在急切之中,想起了张松这一回事——
若能将益州作为自己的退路……
刘表连忙遣人去南郡询问,可从南郡得到的回复皆是“一问三不知”。
不知道,没见过,张松是何人?
时间过去太久,就算刘表想要责问,也找不到该责问的人。
当时负责这个工作的官员因为病重,已于几天前致仕归乡,刘表只得无奈地咽下这股子郁闷,另谋他法。
最终,他还是将求救的信件发往司隶与并州,向郭汜、张杨和吕布求助。
司隶,京兆。
张松与法正被关在长安城的旧狱房内,神色沉闷。
他们已经在这被关了半年,既见不到郭汜,也见不到能主事的官员。
在此期间,他们倒是尝试过煽动混乱,趁机逃跑,可没过多久就又被抓了回来。
经过几番试探,他们总算从狱卒的口中套出了话。
原来,郭汜之所以将他们抓来,是因为他在南郡的探子得到了一个情报,知道他们要将益州献给刘表。
郭汜野心不小,但也知道所谓的“献州”没那么容易。他不想亲自冒险,且觉得益州闭塞,多虫瘴,不适合定居,遂打消了馋念。
此番行动,郭汜并不是为了从张松、法正手中得到益州,而是为了借此事从刘表那捞上一笔。
他等着刘表支付“赎金”,从他这赎回张松、法正二人,却没想到,信送出去好几封,回音一个也没有。
他再怎么放狠话,拿二人的性命做威胁,刘表那边都无动于衷。
郭汜恼羞成怒,暗骂刘表眼皮子浅,连这么一点赎金都不愿意交。
就在郭汜准备“撕票”的时候,他终于收到刘表的来信。
作为曾经的董卓的爪牙,郭汜虽然识字,但文化水平并不算太高。
简单来说,他不太能看懂文绉绉的长篇大论。
通过刘表这封言辞官方,用词华美的求盟信,郭汜只模糊地读懂“为了大计”“共抗陈国”的含义,不由陷入沉思。
他向刘表勒索好处,刘表却拿“共同利益”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求他出兵攻打陈国?
这是何意,莫非只有他出兵相助,刘表才愿意拿出好处,赎回他手中的那两个人?
郭汜实在有些迷糊,反复将信件看了好几遍,始终没找到有关“张松、法正”的字眼。
若是此刻能探知郭汜的心声,刘表绝对会觉得莫名其妙且冤枉。
什么赎金?什么索要信?他根本没收到过,不知道这回事啊。
刘表要知道张松、法正二人落入郭汜手中,怎么也得提一句嘴,想办法将他们捞回去,又岂会只字不提,苦口婆心地劝郭汜与自己合作?
有人悄悄在二人中间做了手脚,郭汜和刘表却全然不知。唯一嗅到些许不对劲的,就只有身在局中的张松和法正。
又过了两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松二人终于找到了出逃的机会。
京兆城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已至宵禁时分,却到处都是吵嚷的声响。
法正睁开眼,与同样醒来的张松对视,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亮光。
旧狱中的狱卒几乎走了个干净。不管京兆陷入了怎么样的麻烦,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松二人当即撬开铜锁,各自从刑房边捡了根柴棍,迅疾而小心地往外走。
他们刚逃到城门附近,就见到一队穿着黑金色全甲的精兵破门而入,与他们狭道相逢。
张松暗道不妙,正要拉着法正悄悄离开,却见法正稳若磐石地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支队伍。
张松知道法正在看什么。那支队伍拥有极其精致,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甲胄与铁兵,若非情景有异,他也想留下多看一会儿。
正心中焦急,想着怎么劝法正,倏然,位于队伍最前方,骑着一匹青骢的青年“将领”忽然纵马出列,翻身而下。
其余人随着这位“将领”一同下马,按着刀柄,四下戒备。
“二位请留步。”青年温声道,“敢问二位,可是法孝直与张子乔?”
冷不丁地听到己方二人的姓名,法正、张松神色微变。
无形的黑影,在此刻缓缓蔓延,几乎将心脏拧成一团。
“足下是……?”
“在下刘昀,乃陈王之子,汉明帝之来孙。”
稠重的夜色中,青年逆风而立,眸中凝聚着火光,亮如衡。
这一句话,仿若一柄隐秘的铁钩,穿过沉重的阴影,勾出了法正二人最隐秘的念头。
汉王宗室,应天受命。
法正当即端正发冠,并袖行以一礼。
“扶风法正,见过世子。”
张松犹有几分迟疑,却还是随着法正一同行礼。
刘昀之所以出现在长安,自然不是什么巧合。
这些年来,李傕、郭汜多次侵略颍川;刘繇还在的时候,李傕甚至带兵偷袭陈国,欲将陈国挫骨扬灰。
刘昀早就想以牙还牙,将李傕、郭汜所霸占的司隶七郡收入囊中,只是碍于徐州、扬州还未彻底平定,抽不出手。
这一次,陈国打入荆州的情报系统得到张松密会刘表的消息,刘昀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时机。
张松被后世戏称为“带路党”,正是因为在历史上,他与法正等人带头帮助刘备谋取益州,欲将蜀地拱手相让。
后来,尽管张松因为事泄而被杀,但刘备最终能成功取得益州,离不开张松这方前期的铺垫。
如今,在这个平行时空的东汉,刘备刚投入他的门下,尚在江东与孙策共同应敌,张松等人尚不识得刘备,便看上了同属宗室,又颇有治州清名的刘表。
当刘昀注意到这个消息时,双方已经搭上线。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任刘表与益州望族接触。既然张松这一方总归是要替人“带路”,这个被带路的一方,为何就不能是他们陈国?
线人们暗中操作,扣下郭汜、张松、刘表这三方之间的书信,再放出风声,引诱郭汜出手,打断益州望族与刘表的接触。
刘昀则趁着这个时间,平定扬州境内的叛乱。等江东山越皆尽臣服,时机成熟,他当即联系孙坚,让孙坚出兵,攻打刘表所驭的江夏势力。
刘表不敌,接下来的行动皆在刘昀的意料之中。
荆州的信使敲开了长安的大门,也悄悄带入一个秘密武器。
长安旧臣早就受够了郭汜的独断与蛮横,一与暗使见面,甚至不用怎么劝降,很快就同意加入陈国这方队伍,帮他们做事。
长安旧臣以献礼之名,将一个精巧的青铜摆件送予郭汜。
郭汜不知青铜摆件内藏玄机,来者不拒地收下。当天夜晚,因为不小心撞倒摆件,他被一股热浪炸飞三尺,当场咽气。
这个由长安旧臣献上的青铜摆件,正是陈国最新研制的土炸/弹。
威力虽然不如后世的□□炸药,但在近距离下,带来的冲击力仍然不可小觑。
郭汜一死,董卓余部殆尽,长安军群龙无首。
刘昀便是在这个时候下令攻城,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便破开城门。
会遇上法正二人,自然也非纯然的巧合。
第73章
昔日群臣东归, 有一半功劳在长安城的暗哨身上。
彼时王允刚刚命丧黄泉,群臣迁往陈国,这些帮助群臣逃亡的暗哨却仍然留在长安, 分散在不同的角落。
刘昀既然敢将法正这二位益州文臣暂时寄存在长安,当然要有保证他们安全的底气。
这些留在长安城的暗哨时刻关注着法正二人的安危。法正与张松这次能顺利地逃离长安狱,少不了暗哨们的帮助。
至于之前半年为何屡屡失败……摆下棋盘的刘昀笑而不语。
法正早已猜到自己误入棋局,但他不知道眼前轩然而立的就是步棋之人,一见面就福至心灵地做出投效之态。又或许,自刘昀叫破二人身份的那一刻起,法正心中已多少猜到几分,却故作不知,坚定地抓住送到眼前的机会。
刘昀亲自扶起法正二人,随口解释了几句,算是给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还一见面就叫破二人身份”的异状给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法正与张松不知信了几分,面上俱是客套有礼的模样。
刘昀整顿好长安一带,留了一些人在旧都收拾残局,便率军回返,带着法正二人一同离开。
他没有急着与法正、张松套近乎,只把二人当做普通的宾客,但陈国军队的威猛与踏平长安的速度还是让法正二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 无论法正、张松对陈国是何看法,都没有再贸然行事。他们二人暗中一合计,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到陈国, 再决定去留。
刘昀对此并不担心。比起重峦叠嶂的益州,远在江东的扬州更吸引他的关注。
经过三年的经营, 扬州的豫章郡已经被刘巍、谢黎拿下。他们二人走的是“以点成线,以山越包围城池”的路子,对豫章一带的越贼分而破之,成为最大的那个山贼头头。
等豫章豪强反应过来的时候,豫章一带的威胁已经不再是封山堵路的山越,而是披着山越皮子的陈国军。
刘巍、谢黎在招安豫章一带的所有山越后,没忘了拉他们一起进行基础建设。豫章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那些不适合在陈国进行的研究,都被搬到豫州,原本荒废的山地被开垦了大量梯田,被招安的山越被分为两批,一部分种田,一部分充当工匠。
某些山越头目暗中揣着一些小心思,想偷取陈国的武器工艺,再煽动山民,发动兵变。可他们蹲守了半天,借机换了无数个岗位,发现这工艺还真的偷不来。
陈国竟然搞出一个叫“流水线”的模式,把工艺流程分开,每个人最多只能学会一两个流程,真正的核心技术都牢牢握在陈国派来的工匠手里。
山越头目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辗转了十个岗位,学习了十个工艺,却发现,除了做工做得更熟练一些,会做的部件更多一些,别的是一点儿也没学到。
这不仅让山越头目们开始怀疑人生,更深深地打击了他们的野心与欲望。
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那还瞎折腾个啥啊。
多数人开始偃旗息鼓,只有少数几个仍不死心,试图联系山越旧民,悄悄发动兵变。
结果注定要让他们失望。由于旧民们过的日子比以前优渥许多,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冒险帮助他们。再加上陈国设下的“检举有奖”机制,这些心存异心的小头目,还没开始搞事,就被全部检举到刺史官员的面前,有一个是一个,全部被抓了起来。
至此,各个寨中风气一清,再没几个人敢在暗中搞小动作。
这可急坏了豫章郡的那些豪强。
豫章郡这边“回心向善”,隔壁的会稽郡却是生了不小的风波。
当初,孙策东入扬州,寻找偷偷离家的妹妹孙馨,顺势与陈国结为同盟。经过磋商,双方达成共识——扬州的豫章郡由陈国与谢家规复,而更东部的会稽郡,则交由孙策兄妹与刘备平定。
孙策兄妹与刘备皆非寻常人物,会稽郡的局势虽然复杂,但在孙策与刘备一刚一柔的手段下,会稽郡很快便落入掌控,虞、魏、孔、谢四大家族先后向孙刘抛来橄榄枝。
孙策拿下会稽,准备一鼓作气,将北部的吴郡收入囊中,可就在这时,风波陡生。
会稽郡各城出现大量蛊胀病,不管是城中的居民,还是孙策几人统领的军队,都出现腹大如鼓、四肢如柱、面瘦如柴的景象。
过去那些年,会稽一带虽然也曾出现不少蛊胀的病症,可从未爆发得如此密集,如此迅速。
会稽的医者与蛊胀病打过许多交道,但真正会治这个病的人并不多。
此病一爆发,不管是会稽当地的医者,还是孙策带去的随军医者,都颇有些束手无策。
当刘昀接到求助信的时候,距离此次蛊胀病的爆发已经过去了好多天。
刘昀仔细阅读了信中有关蛊胀病的症状,再询问华佗,总算明白会稽郡这次爆发的蛊胀病是个什么病征。
从广义上说,蛊胀病指的是腹部鼓胀的病症,多为肝脾功能失常,出现腹水。病因有肝病、情志病、寄生虫等。
而出现规模性、流行性的爆发,基本上可以断定为“蛊虫”作乱——即血吸虫这一类寄生虫。
会稽这一回的规模性蛊胀病,实则为寄生虫感染。
在除虫手段匮乏的古代,寄生虫也是排在前列的杀手之一。
曾经让人闻之变色的疟疾,就是寄生虫一种。
刘昀连忙询问信使:“会稽当地的民众与孙将军带去的军队是否有吃过生食,饮过生水?”
信使回答:“孙将军牢记世子的嘱托,吩咐军士煮沸山泉再作饮用,从未懈怠。私底下是否有人违背命令,小的不知……至于会稽的民众,他们多食用江鱼、海贝,也时常生饮江河之水。”
刘昀知道古代普通民众并没有将水煮沸再饮用的习惯,大多是取用较为清澈的河水与井水,直接喝,或者温一温再喝。
而这“温一温”,并不是像现代那样,把白开水放在炉子上煮热,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意思——把生水加热到令人觉得微热的温度,再作饮用。
也就是说,他们所喝的温水,其实也还是生水,只不过是三四十度左右的温水。
寄生森*晚*整*理虫三大传染途径——饮用被寄生虫污染的生水,吃长有寄生虫的生食,皮肤感染或是虫咬感染。
是以,为了减少寄生虫的隐患,刘昀多次向身边的人强调“饮水一定要煮沸”,“尽量不要在陌生的水域游泳”。
以孙策的性子,到了会稽郡后,他一定不会忘记刘昀的话,势必会向民众科普“饮水煮沸”的好处。
只是科普是一回事,有多少人信,有多少人会依言遵守,那就不好说了。
刘昀沉默片刻,想到信中的记载,略微皱眉。
若单只会稽郡的人不听孙策的提醒,这倒罢了,怎么孙策带去的军队中也有这么多人感染了蛊胀病?
刘昀隐约察觉到这件事的蹊跷,再一询问,这才知道会稽郡前段时间发了涝灾,孙策的军队都下水救人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刘昀心中一震。
众所周知,洪灾不但会污染水源,灾后还容易爆发疫病,恶劣的环境还会导致寄生虫等病原体孳生。
而极有可能藏在被污染的水中,诸如“血吸虫”这一类寄生虫,更是会伺机繁衍,并通过皮肤钻进人的体内。
孙策带去的医者们做好了防止疫病的准备,却没有拦住伺机作乱的寄生虫。
刘昀当即翻开伴随自己多年的图书馆app ,在笔记中快速寻找应对寄生虫的办法。
中国古代应对疟疾等寄生虫的方子繁多,大多数都有一定的疗效,需要辩证出方。
在现代,抗寄生虫的药种类繁多,但以目前的科技水平,绝大多数的药都很难研制出来。其中可行性较高的,就是青蒿素。
青蒿素主要是治疗疟疾的药物,从植物“青蒿”(又名黄花蒿)中提取,但对其他寄生虫——例如血吸虫——也有较好的功效。
东晋时期,葛洪就提出了“青蒿方”,它与中药常山一样,都是“截疟疾”的药物。
水煎法的青蒿,其中所蕴含的青蒿素的纯度较低,而且也浪费残渣中的药性。如果能找到一种办法,既可以提高青蒿素的浓度,又符合当下陈国的科技,不会浪费过多的时间与资源……
救人如救火,刘昀一边带着华佗等医者前往会稽,一边在脑中快速查阅青蒿素的相关资料。
氯/仿法……不行,还要先合成氯/仿。
超声波提取、超临界流体萃取,这更加没有条件。
液液萃取法,流程太多了,投入太大,即便提炼浓度再高,对于目前的陈国来说,性价比也太低。
为今之计,除了水煎法,最符合眼下实际的就是酸堿法了。
酸,陈国早已通过石胆炼酸法提炼出稀硫酸。
堿,可以用小苏打和生石灰合成氢氧化钠溶液。
剩下所需的蒸馏器材,匠人们知道图纸,可以现场制作……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市面上能找到的青蒿/黄花蒿都是有定量的。即便能格外顺利地提取出高浓度的青蒿素,且一路从药材商贩手中购买青蒿——以会稽郡如今的病患数量,也不一定够用。
想到上辈子因为疫病爆发而买不到药的经历,刘昀决定做多手准备。
除了青蒿素之外,常山等其他对寄生虫有一定疗效的中药,也要及时备上。
还有在历史上有记载的除虫名方,比如古籍中的“万病紫菀丸”,也可以试上一试。
心中有了点底,刘昀按了按因为过度集中注意力而有些疼痛的头,靠着车厢闭眼小憩。
第74章
等刘昀带着车队来到会稽郡的治所山阴县,已是新历四年冬(公元201年)。
这一年,位处江东的山阴县迎来了罕见的大雪。薄薄的白覆满了山野,如一层白纱, 轻轻盖在灰黑色的台阶上。
若放在昔日, 这或许会是令游子驻足品酒的美景。但在会稽郡蒙受水灾、病灾的当头,这份纯洁的白多了几丝残酷的冷意,用严寒为病人带来更多的威胁。
前任会稽太守王朗走在街头,山阴城的萧瑟与冷清伴着刺骨的冷风,钻入他的后脊,直入内心。
大约是心境决定风景,眼前的白在他看来有些刺眼,比起干净的落雪, 更像是漫天悬挂的孝布与讣告。
前任丹阳太守周昕伴在王朗身侧,他听着四周院墙隐隐传来的哀嚎声,眉宇越皱越紧。
王朗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一直未曾回头。
忽然, 他询问周昕:“听闻城西有一位游医,开了一副治疗蛊胀病的药方,效果如何?”
周昕眉宇皱得更紧, 他停顿了片刻,方才作答:“依据服药者的自述, 此药喝了,他们身上的痛苦确实有所减轻,但是……”
“但是如何?”
“他们腹部鼓胀的症状并没有消失,体型也更消瘦了。”
听闻此言, 一直看不出神情的王朗也终于和周昕一样皱起了眉。
能减轻痛苦症状,但不能改善病征,这药似乎治标而不治本。
“治所里的医官怎么说?”
“会稽郡的医者都说蛊胀病的治法众多,疗效不一。民间流传着各种偏方,不一定适用每一个人,他们也不敢断定此方的长短……”
言下之意,由于偏方与辩证疗法的特殊性,虽然这些接受治疗的病患没一个好转,但官府内的医者并不敢断言这方子有问题,也许只是这次的“虫蛊”比较特殊,不适用此方。
这话听着是没问题,但王朗身为郡守,前任太尉杨赐的学生,哪能嗅不到其中的猫腻?
他有几分薄怒,却终究没有发作:“也罢。若实在别无他法,能减轻些许苦痛……倒也是好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再问周昕,“孙将军那边可有动静?”
周昕回道:“孙将军那边的医者一直在寻找救治之法,似乎并无进展……不过,今日一早,孙将军便带着一队人马急冲冲地赶往余暨的方向赶,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王朗微不可查地摆手,决定终止这个话题。
若在往日,他与孙策争夺会稽的所属,自是要关注孙策的一举一动。可如今局势已定,会稽郡又连番遭受水灾、病灾,他早已歇了争夺的心思。
世人常说会稽太守王朗“惠爱于民”,这其实并非溢美之词,也非伪饰之举。
对于王朗而言,安民之道远比个人荣辱重要。
“若孙将军真能找到治愈此次蛊胀病的办法,王某便是折腰纳首,也不足道也。”
余暨城外,孙策迎来了刘昀的车队。
一年未见,孙策的身量又拔高了许多,愈加英姿勃发。
“是策无能,致城中生变,又对城中的急症一筹莫展,连累楚白来回奔忙。”
“伯符何出此言?天灾地变,正如地崩山摧,无法杜绝。我此次前来,亦没有万分的把握,只愿事在人为,你我一同尽力,共渡此难。”
略作寒暄之后,刘昀的目光不由转向孙策右后方的另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比身量高大的孙策还要高出些许;不仅容貌俊美,周身更有一道不同寻常的气度。
此人一直未曾出声,任由刘昀与孙策交谈,可他的存在如同一道暖金色的光晕,纵然不曾喧宾夺主,也始终让人无法忽略。
“这位是——”
“这位是我在庐江结识的友人,姓周,字公谨,今在军中任中军司马一职。”
所谓“中军司马”,这个说法只在春秋时期有过记载,并非东汉朝廷所设的官职……约莫是孙策在部曲中单独设置的军位,和曹操开创的“军师祭酒”差不多,是划分自己人的标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孙策刚才的介绍。
姓周,字公瑾,那不就是……
“庐江周瑜,见过世子。”
俊逸非凡的青年坐在马上行礼,客套而平和。
刘昀双眸微睁,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位气质独特的男子便是史书上记载的东吴大都督。
他的脑中蓦然出现史书上所记载的,关于程普对周瑜的评价——“与周公瑾相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1]”。
即使还未与之相交,只凭第一印象,“如饮美酒”这四个字还真就没有说错。
刘昀与周瑜短暂地交谈了一番。因为正事在身,二人都心照不宣地点到即止,一齐驾马往山阴城行进。
由于医者还要购买、辨识药材,刘昀便让部分医者留在余暨城,与辎重一同暂缓行程。
剩下的医者坐上轻便的轺车,与刘昀一同赶路。
两个城的距离不算太远,却也隔了半个时辰的路程。刘昀他们并没有浪费中间赶路的时间。两边交换了讯息,孙策这边得知陈国医者已经给出了初步的治疗方案,心下略宽,而刘昀听闻山阴县出了一个贩卖药方的游医,明面上没有回应,心中已经将对方加入了调查名单。
半个时辰后,刘昀一行人抵达山阴县。
随行的医者团前往府衙准备救人的工具,刘昀则叫上华佗,与孙策、周瑜一同前往那位游医的住所。
对方所住的地方偏远而简陋,年久破败的院门立在随意堆砌的土墙中间,仿佛轻轻一脚就能将木门踢裂。
随行的护卫上前敲门,敲了三回,里面才传出不甚挂心的回应。
“什么人?”
刘昀平缓道:“请问卢医工是否在家?”
过了好一会儿,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双豆大的眼睛藏在门后,借着门缝,滴溜溜地观察众人。
见几人的穿着极为得体,不像小门小户出生,卢游医将木门开得大了些,举止中犹带着几分警惕。
“你们有何事?”
刘昀道:“听闻卢医工贩卖蛊胀病的药方,此事可真?”
游医的视线在几人身上转过,扫过每一个人的腹部,面露狐疑:“有倒是有……只是你们几个都好好的,要蛊胀病的药方做什么?”
“家中有人得了蛊胀病,找不到救治之法。听闻此处有门路,故来询问。”
听到这个解释,游医的神态更放松了一些:“将人带来,面诊之后方能开方。”
这话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符合医者一人一方的辩证思维,可刘昀几人都觉得眼前这人行止有异,像是在藏着什么。
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医书的华佗都察觉到了不对,急性子地插嘴:
“救人如救活,快让我们看看方子。”
见游医皱起眉,足上的草履细微地往后移了半步,刘昀及时描补道。
“路途遥远,为了避免耽搁病情,还请医工先告知所需的药材,让我兄弟分头准备一番。如此,等医工辨过脉,即可取药熬制。”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游医挑不出任何毛病。
又见刘昀从鞶囊中取出一大锭金子,他的目光隐隐发直,似有松动。
一直在暗中观察游医的周瑜淡声加了句:
“附近几城相继爆发蛊胀病,城中药材必定吃紧。若山阴县附近买不到药材,兴许还要快马赶赴豫章郡。”
游医终于被说服,收了那一锭金子,开始报药材名。
华佗认真听着游医所汇报的药材,越听,浓眉皱得越紧,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等游医报完药名,华佗当即心直口快地质疑:“这不对吧?你这些药材几乎都是镇痛、助眠的功效,这能治蛊胀病?”
游医神色一变,当即就要关门。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几位若是信不得我,自去便是。”
体格强健的孙策反应极快,蓦地抬起手肘,一把撑住半开的木门:“跑什么,莫非你心中有鬼,不敢多言?”
对于这个发展,刘昀虽然早有预料,却仍然有些失望。
他原本还抱着一丝期待,希望这位游医真的有些真材实料,手握偏方。这样一来,会稽郡的病灾就能多一分保障,活下去的人也能更多。
结果,对方终究是个敛财的骗子。
一直沉静安然的周瑜神色变得极冷,如若一柄锋锐的利刃,势如破竹地刺向游医。
“草菅人命,安敢如此?”
游医早已被孙策那充满血气的笑吓住,此刻被周瑜质问,支支吾吾地为自己辩解:
“至少我替病患减轻痛苦……如何能说是草菅人命?”
听到这狡辩开脱之语,刘昀拔出长剑,掷入游医身前的土地,扎进半支剑身。
剑身的位置与游医的脚趾只有一寸距离,吓得游医双膝一软,险些跪下。
“你让病患误以为此方有用,不再寻医问药,散尽家财却是与等死无异,如何不算草菅人命?”寒声戳破游医的自欺欺人,刘昀示意护卫动手,“拿下此人,交由县官发落。”
经此一事,刘昀几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回返的途中,孙策最先开口。
“一会儿审讯的时候,我让县官整理名册,找到那些病患的住所。”
刘昀拍了拍孙策的肩,聊作安慰:“人心难测,人心难防。”
这种事其实无法杜绝。在灾厄降临的时候,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会钻漏洞,在尸骨与血肉上赚不义之财。
“病灾迅猛,此为其一。人心浮动,亦是大患。如今民众病情严重,城中怕是会有一番大变故,还得仰赖伯符多多留心,勿要让人作乱生事。”
孙策肃然道:“必不辱命。”
第75章
步家二郎今日又一次来到卢游医的住所, 想要为自己的兄长求购药材。
可当他靠近那间破败的院子时,发现围了院子外几个人,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步家二郎靠近一听,隐约捕捉到什么“骗钱”“被抓”的字眼,登时心中一紧。
他立即拉住一人,几番询问之下,才知道那位卢游医已经被官府的人抓走,罪名是“用假药方行骗”。
步家二郎当即如遭雷击,一个劲地喃喃:“不可能,药方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冲到院门前,猛拍那扇木门,久久没有等到回音。
卢游医从不出诊, 每次都是等在家中等病人上门,因为这, 步家二郎终于信了被卢游医被抓这件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大半天的时间, 步家二郎都浑浑噩噩,以至于在给兄长送饭的时候,尽管努力调整了面部神情, 却还是泄出了少许异样。
他的兄长步骘何其敏锐,一眼就察觉到二郎的失态,询问事由。
二郎起先还想隐瞒,但对上兄长那无悲无喜,仿佛看穿一切的双眼,终究喉头一滚,把卢游医被抓一事和盘托出。
步骘耐心地听完弟弟的描述,无声一叹:“你又去了?那药确实不见祛病之效。先前我便叮嘱你,让你不可再去——何必白费这些银钱?”
“但是……那药至少可以安神镇痛,何况,兴许那药是对症的,只是见效太慢,万一再吃一个疗程就能好转呢?”
步骘不愿弟弟自欺欺人,正待再言,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步二郎扶正衣冠,急冲冲地前去开门,发现敲门的正是附近的人家。
步家兄弟二人刚来山阴县不久,与附近邻人只能算点头之交。
见一堆人围在自己家门前,步二郎不免有些局促:“诸位可有要事?”
“二郎,你应当也听到那件事?我们山阴城的医工都对这次的蛊胀病束手无策,只有卢神医胸有成竹,为病患开方诊治。现在官府用行骗为名,抓走了卢神医,是何用意?莫非是要断了我们的生路?”
又一人道:“听说那姓孙的带来的士兵也有半数染上了蛊胀病。他们一定是知道卢神医的厉害,所以假公济私,抓他回去给自己的将士治病。”
步二郎闻言一惊,还未理清头绪,就听见身后房内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接收到长兄的提示,步二郎如梦初醒,警惕地环视四周。见邻人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神色不似作伪,他心头一阵乱麻。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是从何处听来的?”
一人唾道:“这还用猜?卢神医妙手回春,我家小子原本病恹恹,吃过他的药,精神头都好了许多,可见卢神医的医术确实高明。那姓孙的本就是外来的乱军,占了我们会稽郡的治所,逼得王使君俯首退位,能是什么好东西?他见卢神医能救蛊胀病,可不得将他逮回去救他的军队?说什么行骗,分明是姓孙的怕背上骂名,故意找了正当的理由,好将卢神医抓回去。”
这话已经说得群情激愤,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句:“他麾下士兵的命是命,普通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好狠毒的心,竟为了一己私欲,要将我们置于死地!”
这话一群,所有人压抑已久的怒火都像是被瞬间点燃,熊熊而起。
病灾蔓延的恐惧,身体的痛楚,逐渐虚弱带来的畏怯——都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狂上涌。
步二郎见这些人红着眼,像是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模样,隐隐察觉到事情的不妙。
仿佛有什么人在暗处煽动人心,要将这些人变成亡命之徒。
步二郎脚底发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不回应,这些人却不肯放过他。
“我们要去官府寻求公道,二郎,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若真是去寻求公道,这倒也罢了。可不管步二郎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像是去叫冤,而像是要去见血。
冷汗瞬间便爬满了步二郎的前额,他软软地搭着木门,反应倒是不慢:
“各位邻老,我今日刚好泻了肚,这……这马上又要绷不住了,要去如厕,几位不如先行?”
邻人一个个用发红的眼神盯着他,看得步二郎又是一个腿软。
对这推脱之语,很多人明显不信:“真是孬种,都这个时候了,还能龟缩在家?”
步二郎冒着冷汗,垂着头,丝毫不敢反驳。
倒是有人见他模样不对,确实像是有几分不适,出面打圆场:
“算了,也不差他一人。他这样子确实不像装的。而且步家大郎病重,只有二郎能照顾他,就让他留在家中,若是之后还有什么事,再让他出力也不迟。”
众人都觉得差一个人不会影响什么,但此刻绝大多数人都被戾气逼红了眼,哪里还能体谅其他人的难处。
“哼,外来的就是外来的,根本不会和我们一条心。要我说,卢神医就根本不该救这些外来的庸夫……”一人忿忿不平道,俨然忘了所谓的卢神医也是外来的游医,并非所谓的“自己人”。
众人说着难听的话,缓缓离去。
步二郎仿佛逃过一劫,赶紧关上院门,哆嗦着往屋内赶。
进了屋,他才找到了主心骨。
“阿兄——”
步骘拍了拍二郎的头,将手中的缣帛交给他:
“这是我刚刚写好的尺素。你且等上小半刻的时间,将此信送往诸葛子瑜那。他看到信,便会知晓我意。”
步二郎连连点头,又在步骘的指示下饮了小半杯水,等心态平复,将缣帛仔细地收入囊中,悄悄出门。
步骘口中的诸葛子瑜,大名诸葛瑾,琅琊人士,不久前与步骘、严畯这两位好友一同游历吴地,却没想到三人一齐在山阴城患上重病。
诸葛瑾的病征比步骘、严畯要轻上很多,却也疲乏不堪,如今正在家中静养。
他们早听过南方瘴气的威怖,特意绕过深山,往人烟密集的地方走,可还是中了招。
前不久,步二郎在为自家兄长求药的时候,也为诸葛瑾与严畯求了一份。
诸葛瑾读过医经,对草药的药性略有涉猎。他先是郑重谢过步二郎的好意,又委婉告知这些药的功效。
步二郎始终心存侥幸,不愿尽信诸葛瑾所言。诸葛瑾也不勉强,未曾戳破步二郎的心思,笑吟吟地送他离去。
步二郎此次见了诸葛瑾,颇有些愧然,诸葛瑾却一如既往。
当诸葛瑾看完步二郎带来的信,他随意的神态骤然一变,当即翻箱倒柜,取出了一样物什。
“你且带着这个物件,去找孙将军,将所见所闻如数告知。”
第76章
当步二郎带着信物求见,刘昀与孙策正在府衙临时布置的病房中,听华佗与韩医丞商讨药剂的用量。
在前往会稽郡的中途,医疗队已经提取了部分青蒿素。因为能提取青蒿素的草药数量有限,对于庞大的患者数量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在经过试验,确认青蒿素的疗效后,众人一致决定将青蒿素优先给重症病人使用。
在新的蒿草到位之前,医疗队将同时使用其他能治疗虫病的草药,诸如常山、厚朴,治疗城内的轻症患者。
“世子先前从孤本中找到的古方万病紫菀丸,对蛊病颇有疗效。那些自愿服用的将士前几日还卧病在床,今日便可下床走动了。观其胸腹,胀满之态已然缓解,可根据个人的病症,对辅药进行适量的增减。”
对病灾有了头绪,连着几日加班加点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眼圈青黑的医者们刚刚舒缓了些许,就听到步二郎传来的消息,当即怒火上涌。
蒙昧无知的闹事者固然令人生气, 但更让他们生恼的,还是那个赚黑心钱的游医。
“此人借灾揽财,不但耽搁了患者的病情,还将城内药铺里的草药挥霍一空。若他没有为了一己之欲,胡乱开方,那些被浪费的药材少说也能再熬几百剂万病紫菀汤 ,能多救上百人。”
相较于气愤但能保持理智的医者,素来直肠子的华佗早就把卢游医骂了百八十轮。
“这挨刀的,造孽也就罢了,竟还把那些民众耍的团团转,替他鸣不平——这厮到底有哪里值得旁人替他鸣不平?还有那些民众,怎么就一个个被烂泥蒙了心,被卖了还替他声张?”
“华神医莫气。”刘昀取过旁边的一只水杯,递给华佗,示意他润润喉,“病急乱投医者,自古有之。更何况,此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在幕后煽风点火。闹事之众,不过是做了他人的刀枪,并不知自己受了他人利用。”
华佗重新坐了回去,抱着水杯狂饮:
“那该怎么整?”
“幕后之人自以为隐蔽,却不知晓——天网恢恢之下,并无绝对隐蔽之事。”刘昀取了一盒万病紫菀丸,交给孙策,“此事便交由我来处理,诸位皆尽放宽心,专注调整方剂即可。”
医疗队的主要成员与刘昀相处了好多年,对他的能力与性格极为放心。听他这么说,他们也就真的放松了心神,一心攻克自己熟悉的领域,不再想那些是是非非。
刘昀与孙策一同向外走。两人对这一番变故早就有所预料,或者说——幕后之人只搞出这种小打小闹的阵仗,反而让他们有些意外。
当他们来到府衙的大门前,聚众闹事者已经将门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陋巷而来,少部分是附近听到嘈嚷过来围观的居民,其中不乏暗中挑拨,别有用心的家贼。
会稽郡落入陈国手中数月,刘昀自然也在城中做了不少安排。如今陈国的一部分线人同样挤在人群中,佯作激愤的民众,实则再暗中寻找可疑的人,预备随时掌控局面。
现在,街上吵得厉害,试图平息众怒的守卫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也不敢暴力压制,只怕引起哗变。如今见主事者出门,守卫们多多少少松了口气,只等刘昀和孙策二人力挽狂澜。
孙策这几个月本就为了会稽郡爆发的蛊胀病上火,被这乱糟糟的场面一激,当即剑眉冷竖:“医工们在里头竭力救人,你们在这闹什么?”
话一出口,孙策就发现自己的话根本传不出去。
此地太过吵闹,即便他已拔高了声音冷喝,依旧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满耳朵的乱象。
孙策的眉心狠狠地跳了跳,在长期睡眠不足的烦燥中,他第一次升起了“以杀止乱”的想法。
还不等他揪出最跳的那个人杀鸡儆猴,震慑旁人,站在他身侧的刘昀倏然从鞶囊中取出一柄匕首大小的棍状物,将它对准身侧的杉树。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坼,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炸开。
巨响盖过了几百人嘶吼的噪音,带着余震,在众人的耳内嘶鸣。
顿时,所有闹事者的声音像是被沸水蒸发的冰晶,融化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众人惊恐地瞪着只剩一个木墩的杉树,不明白原先枝繁叶茂,需要一人合抱的大树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模样。
再想到刚才那道重逾雷鸣的巨响,闹事者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僵硬的目光缓缓转向最高处的刘昀。
刘昀抬起那只形似竹节的长筒,轻轻吹去上面的灰烟。
注意到下方的视线,他稍稍弯起唇角:“吵完了?”
没有人敢吭声,更没有人敢回答。
上方的青年虽是笑着,却比旁边满面怒容的年轻大将更让他们畏惧。
孙策的目光从下方惊颤的民众身上一闪而过,落在刘昀的手上,星亮的眸中暗芒明灭。
每当他以为自己足够清楚陈国底蕴的时候,刘楚白都会给他带来新的“惊吓”。
就在不久前,他成功拿下吴郡,将吴郡、会稽这两个江东要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曾冒出过一些出格的想法。
——若独立而行,与陈国相较高下,当如何?
当时没有得出的答案,在此刻一览无余。
——陈国或可为敌,刘楚白绝不可为敌。
在一片死寂中,刘昀继续握着长筒,示意卫兵去门后押人。
卫兵一脸敬畏地行礼,从院内把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卢游医给押了出来。
卢游医一出现,就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影吓住。
想到审问者的警告,他两股发颤,鬼哭狼嚎地开始忏悔,陈述自己“并不能治愈蛊胀病,只是为了捞一波钱然后离开”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