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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本就没有从刚才的惊变中回神,如今听到奉如神明的“神医”的忏悔,一个个呆若木鸡,全无反应。

有心者倒是想煽风点火,质疑卢神医是“受人所迫,不得不说违心之语”。可他们一想到刚才被炸得只剩一个脚的大树,一个个都缩着脖子,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都指望着同侪冲上去送死,没一个敢出头。

就这样,在诡异的死寂中,卢神医阐述完自己的罪过,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刘昀适时询问:“可听清楚了。”

众人不敢回答,迟疑着点头。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们终于从被冲昏头的愤怒中清醒过来,艰难地理解了卢神医的意思。

原来卢神医根本不会治疗蛊胀病,他们的家人之所以病情“好转”,是因为卢神医开的是镇痛、安神的药,缓解了病人的疼痛。

可这个药方并不能治标,也不能治本,病人的病症没有任何缓解,他们还是随时会死。

怒火褪去,剩余的只有不知所措的迷茫,以及不知所措的惊惧。

为性命岌岌可危的家人而惊惧,也为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闹事,得罪了“手执生死之能”的诸侯而惊惧。

刘昀即使不看众人的脸色,也能知晓他们此刻的想法。

一味的震慑只会起到负面的效果,刘昀牢记父亲刘宠教导他的驭人之术,适时地开始“怀柔”。

“诸位莫要担心,此事乃卢方士一人作恶,并不会追究旁人。至于蛊胀病,我陈国带来的医者已找出了扼制之法,若谁人家中有重疾者,可到衙中登记姓名,我会派人替各位送药。轻症与中症者,亦不必担心,明日衙前将免费发放除蛊药剂,一人一碗,人人皆有。”

众人愣愣地听完,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句“再造之恩,永不敢忘”“多谢世子”,顿时,所有人都如梦初醒,深深一拜。

“再造之恩,万世敢忘。”

“多谢世子!”

“世子大恩!”

……

最先喊的自然是人群中的“托”……只是刘昀起先并没有安排这一招,对此,他轻飘飘地往始作俑者的身上瞅了一眼。

那人眼观鼻鼻观心,佯作什么都没说。

原本足以引起民变的事情得以顺利解决,还收获了大量人心。

当在隔壁县救治灾民的刘备得到这个消息,他既为百姓有救而高兴,又生出几分时不与我的喟叹。

最终,他抛开一切杂念,恪尽职守地处理城中诸事,开放府衙的粮仓,供灾民使用。

原来的县官迟疑地提醒:“将军,连年旱灾,饥馑荐臻。若私自放粮,惹陈王不快……”

刘备摇了摇头:“若楚白在此,亦会开仓赈民。”

县森*晚*整*理官不敢再言,拱手退下。

山阴县治所,孙策写了一封密信,用火漆封好,让人快马加鞭地送给自己的父亲孙坚。

随后,他来到刘昀的落榻点,一进门,就是躬身一揖:

“世子再造之恩,万世敢忘。”

刘昀只听个开头就知道孙策又在和自己开玩笑,果然不愧是“好笑语”的孙郎。

他无奈地扶额,让人给孙策备座:“若不敢忘,今日的公文你便替我处理了吧。”

“虽不敢忘恩,公文却是万万不可的。”孙策乌黑的眼瞳格外明亮,带着浓厚的笑意。

刘昀却知道他另有来意,直接掏出布囊内的火铳,放在案上。

“知道你是想看看这个,来,给你。”

孙策脱了鞋履,进屋绕着桌案走了三圈,并不去碰那“长筒”。

“安心吧,里面的弹药已经打完,只有一发。就算你把它拿在手中当溜溜球颠,它也不会炸开。”

孙策之所以不动手去碰,倒不全是为了谨慎,更是为了避嫌。

见刘昀毫不见外,仍一如既往,他犹豫了片刻,小心地将“竹筒”抬起,面露惊叹。

“溜溜球又是何物?”

“一种小儿玩的物件,你若想要,下次我让天工阁造一个给你。”刘昀用右手手背托着下颌,微偏着头,望着孙策,“我以为你会先问此为何物?”

“确实也是想问的,”孙策弯眸一笑,“此为何物?”

“此为火铳——不过,这还只是个雏形,威力还不够大。”

能近距离把一棵树哄倒,威力还不够大?

孙策微微睁大眼。

……

荆州,刘表病逝,孙坚趁机击溃刘表余部的兵马,占领武陵等地。

占领一郡,正志得意满的孙坚忽然收到孙策寄来的加急羽檄,连忙打开查看。

等看清信中的内容,他不由呼吸一滞。

“声如雷鸣,威如地裂,夷平巨木”?

孙伯符你要不要看看你写的是什么? !

正当孙坚怀疑自己的长子是不是喝醉酒,在心中胡言乱语的时候,他看到了后面的内容。

“陈国或可为敌,刘楚白绝不可为敌。”

孙坚看完信,沉默了许久。

“莫非真如《赤伏符》所言——”

“汉王宗室,应天受命。”

……

冀州,曹操与袁绍和谈失败,受旱灾之困,所辖的州郡皆陷入缺水缺粮的窘境。

程昱暗中以饿殍之脯混杂军粮,不知为何被袁绍那方得知,顿时,铺天盖地的檄文义正辞严地指责曹军的悖德之举,曹操陷入舆论逆境。

天灾人祸,强敌环伺。

曹操/死守青州,城中粮食逐渐告罄。

他知晓徐州驻军的厉害,不愿腹背受敌,因此弃了更近的徐州,派人乔装成盗贼的模样,前往兖州抢夺粮草。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兖州和徐州一样难啃,他派去的人不但没有抢到任何粮食,还被连人带马的抢走。

困窘之下,曹操收到一张长长的赎单,还有一封“入伙合约”。

赎单上写着:若不归降,需要一千万石粮食赎人。

“入伙合约”上写着:若归降,返还所有人马,并赠予一百万石粮食,以度旱灾之危。

曹操被这无耻的“二选一”气笑了,当即将两封书信丢掷于地,不予理会。

五天后,兖州和徐州轮流派大量军队来自己城外炖肉汤。

曹操:……

简直欺人太甚!

第77章

曹操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在他年轻之时,还曾凭着一己意气,用五色棒怒打权贵。

对于敌方无耻的计策, 曹操怒而不发, 当即让文吏写了一封暗含锋芒的信,遣士兵送往陈国军营。

当然,这只是表面文章,曹操已然过了不惑之年, 再也不是沉不住气的束发小生,并不会因为逆境而动摇。他之所以给陈国寄信,实际上是为他的真正目的做掩饰——

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他另写了三封密信, 让人悄悄送出城,以十万火急之速送往北方。

送出信后, 曹操一边想办法筹粮,一边让使者与陈国扯皮, 竭力拖延时间。

就在曹操对着城中汇报焦头烂额的时候,亲近的护卫忽然进门汇报,说驻扎在城外的陈国军队有异动。

曹操神色凝肃, 接过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密信内容, 他眯起眼,竟一瞬生出“自己没睡醒”的怀疑。

“陈国兵将在营中手舞足蹈,疑似在进行请神仪式……?”

什么玩意儿,两军对垒,陈国军队悍勇齐整,岂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确定不是情报有误?”

面对曹操的质疑, 护卫低下头:“这个情报是由前方线人传来……是否可信,属下不知。”

曹操将密信放入木匣之中,认定陈国一定是在故布疑阵。

可即便心中已经做出判断,多疑的曹操还是决定登上哨台,一探究竟。

“备车,前往城门。”

车轮咕噜噜向前,只花了小半刻便抵达目的地。

曹操登上城墙,举目眺望,试图看清远处的动静。

“使君,请看西南方——靠近枫林处。”

曹操眯起眼,往守城官所指的方向望去。

距离主城约二三里的地界,的确有一群人聚首,原地不动,却又在比划什么。

“斥候冒死接近,发现陈国军队手脚乱舞、神色癫狂——似在行巫蛊之事。”

听了属官的汇报,曹操不由皱眉。

“陈国以破竹之势拿下豫中、江东各地,岂会寄托于鬼神之念?此事必定有诈。陈国近日恐有异动,派人通知斥候,定要时刻紧盯敌军,不可大意。”

“是!”

曹操绝对想不到,让他们这方如临大敌的“异象”,并不是障眼法,也非任何阴谋诡计。

陈国军队这边……其实只是在做早操。

冬季天冷,尽管有炭火取暖,后勤为所有士兵备上了保暖的衾衣,但为了节约资源,也为了适当锻炼,两支军队的将领下令,让军队中的士兵做最简单的军操。

说是军操,其实是刘昀拿出后世的全国广播体操,让军部改进而成。

比起高强度的军队演练,广播体操既能热身取暖,舒展僵硬的身体,又不至于让士兵劳累太过,在冬日生病。

由于这支军操的原型是现代第三套中学生广播体操《放飞理想》,有各种夸张的踢腿动作,在不明所以的曹军眼线看来,简直就是巫蛊请神之术。

混在一堆做军操的士兵当中,中军师郭嘉的神色堪称生无可恋。

十年前,他被华佗捉去练五禽戏。十年后,已经过“而立之年”的他还得和一群年轻的兵士一起,在军中甩飞毛腿,这是何等的人生疾苦!

随军医者接收到郭军师的哀怨目光,视若未见地将视线撇开。

看他也无用,这是世子下的命令,让他时刻督促郭军师执行的养生之法。同为打工人,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相较于陈国军营中的“热火朝天”,冀州袁绍营中可谓是“冰雪严寒”,“寒风刺骨”。

中军帐,袁绍死死盯着手中的密信,手指在缣帛上掐出数道凹痕。

传信的士兵和屋内的侍从不敢喘气,生怕一着不慎,触怒统帅。

“曹阿瞒说得对,便是再大的私怨,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也可暂且搁置,冰释前嫌。”

袁绍喃喃自语,将缣帛丢入火盆。

“取豫州密报。”

侍卫低头行礼,趋步出门。

没过多久,营帐的门帘再次被掀开,侍卫手中抱着一直木匣,恭恭敬敬地奉给袁绍。

袁绍一目十行地看完情报,从喉口滚出一声含糊的冷笑。

“陈国的发展之势,疾如燎原。看似来势汹汹,后方必然不稳。既然陈王刘宠病了,那就让他在陈国的封地里就此长眠。陈国世子不过一毛头小儿,能有多少本事,多少声威?只要陈王一死,陈国势力必定仓皇失措,分崩离析。”

到那时,七零八落的陈国旧部就不再是威胁,而曹阿瞒,也当为他的张狂付出代价。

袁绍唤来谋士团,让他们商议“诛杀陈王”、“火烧陈国”的计划。

当夜,一封匿名密信从冀州发出,以最快的速度发往陈国。

豫州,陈县。

正在翻看文件的刘仪收到密信。

事实上,陈王刘宠并未生病,之所以放出生病的风声,是为了给陈王的行踪做掩护。

如今,陈王正带着一支军队,悄悄潜入益州,在法正与张松的带领下,图谋益州之地。

因陈王刘宠不在,陈王世子刘昀,陈王次子刘巍远在江东,留守陈国的重任便落在陈王之女——高贤乡主刘仪身上。

刘仪打小不爱武装,可自从在颍川遇到乱军,她深刻意识到乱世的残酷。自那时起,她逼着自己学自保之策,废寝忘食地研究军事谋略。

在看完冀州传来的密信后,刘仪拧紧纤秀的眉,提起朱笔,在一旁的左伯纸上写下一行大字。

“来人,将这封密令交给颍川议曹贾诩。”

“是。”

……

颍川议曹——贾诩收到信,都不需要拆开,只看着封泥,就知道难题又来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打开信笺,在得知袁绍的打算后,眉尾上挑。

不知道该说这位袁公过于自信,还是过于乐观,竟然把陈王的性命当做制胜的法宝。

“看来咱们的世子是被小瞧了。”贾诩低声自语,心念一转,决定给袁绍的人准备一个贴心的大礼包。

两日后,袁绍的人刚到陈国,就看到城外设下的白幡与祭台。

他们心中猛跳,向过路人打听,得知陈王已于昨夜暴毙,顿时欣喜如狂。

他们赶紧将消息传回冀州,留下一部分人在城中观望。

当袁绍接到陈王的死讯时,他心中并非没有疑惑。

毕竟陈王死得也太巧了,怎么他的人刚到城,对方就提前暴毙。

但当青州的军情传来,说徐州军和兖州军开始骚动的时候,袁绍精神一震,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班师南下,夺取兖州!”

兖州就在冀州南边,只隔了一道浊河,袁绍早就想把兖州纳入囊中。

若非兖州刺史黄琬让袁绍颇为忌惮,且曹操夺取渤海郡的行为惹怒了袁绍,导致袁绍不管不顾地与其相斗——袁绍早就忍不住向兖州发兵,带着铁骑长驱直入。

如今曹操被两军牵制,黄琬老儿已年过六十,被黄琬视为左膀右臂的猛将张辽又带着军队在青州边境,短时间内无法回返兖州,这正是他侵吞兖州的大好时机。

袁绍当即叫来谋士团,开启战前会议。

袁绍的谋士田丰第一个提出质疑:“陈王病故一事是否有诈——姑且不提,兖州既然与陈国沆瀣一气,又敢率领大军前往青州寻衅,焉能不做好防守的准备?我方若要集结大军南下,于北部的防守便会削弱,若乌桓伺机来袭,主公该当如何?”

此话说得极为刚硬,袁绍一听便觉得头颅上火。

还不等他怒声呵斥,谋士郭图已上前一步,对着田丰横目而视:

“元皓说得这是哪儿的话?乌桓王与主公结下秦晋之好,帮助主公打败公孙瓒,统领幽州,又岂会趁人之危?”

田丰冷笑不已:“乌桓狼子野心,先前不过是忌惮公孙瓒的威逼,这才与我方结盟。若我方军队在南部大败,那第一个来侵吞幽州、冀州血肉的,就是乌桓人。”

袁绍的别驾逢纪与田丰有旧怨,听到田丰这话,当即跳出来:

“主公还未出兵,你便咒主公大败,是何用心?”

田丰大怒:“我何时咒了?”

袁绍也觉得田丰刚才的话是在咒自己,本想命人将田丰绑起,又生生忍住:“田元皓,你先退下。”

田丰刚硬道:“强敌在前,主公如何能轻信他人的谗言?郭图、逢纪二人心存私欲,竟不惜党同伐异、攻讦同侪。与这样的人同在一处,我什感耻辱。”

郭图撇嘴:“到底是谁在党同伐异?我只对你的逆言做出辩驳,而你竟污蔑我与别驾心存私欲?”

别驾逢纪向袁绍行了一礼:“主公明鉴。昔日我与审正南(审配)有怨,尚能为其美言,而我与田丰无冤无仇,又如何会咄咄相逼?”

袁绍被吵得心烦,对田丰更无好感。

见田丰还要胡搅蛮缠,他当即命人押住田丰的胳膊,将他带下去。

田丰不可置信地瞪着袁绍,在被拖下去的途中,他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嘶声大喊: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1],听闻陈国推行仁德,唯才是举——主公如此行事,又如何能胜过他们?”

袁绍眼角一跳,当即勃然。

“田丰,你莫非不想活了不成!”

回答他的是消失在营帐外,宁折不弯的直言:“若不能直言相谏,与死何异!”

田丰被士兵拖走,堵上了嘴。

袁绍烦躁地按住兜鍪,对着心思各异的谋臣,第一次念起沮授的好。

沮授曾是袁绍极为器重的监军、首席谋士,后来因为袁绍的忌惮,被分了权柄,一病不起,正在家中休养。

袁绍长叹了一口气,决定给自己递一递台阶,去拜访重病的沮授。

同一时刻,早已借病挂印,在荀谌的帮助下悄悄离开冀州,投效陈王的沮授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走在前方的陈王回头:“公与,可是受了凉?”

沮授摇头:“授无状,劳明公挂念。”

陈王摆了摆手,让人给沮授送上一件大氅。

沮授谢过:“多谢明公。”

益州地势较高,气温确实低了一些。

沮授漫不经心地想着,将“如何谋取益州”这件事又琢磨了一遍。

第78章

“前方有一处栈道,是通往益州腹地的官道。益州各大势力纷争不休,却对这条栈道的把控非常严苛,若从此道走,需得用计引开守卫。”

益州郡吏张松向陈王一众讲解路况,话音刚落,便有两个男声同时响起。

“我有一计。”

“授有一计。”

法正与沮授同时开口,彼此对视一眼。

新加入一个势力,尽早表现自己的价值, 已成了门客们的共识。

两人皆是奇谋之才,不需要担心被人抢占先机。沮授在袁绍帐中早已习惯了被人截断话头的窘境,此刻平静而谦逊地轻抬右手:“孝直先请。”

法正没有多做无谓的推让,点了点头, 开始讲述自己的计策。

沮授听得极为认真,等法正说完, 他也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密林之中,陈王刘宠耐心地听完两位谋臣的妙计,笑着捋了捋下颌那短短的山羊胡。

“二位计谋甚妙,不过……门下匠人已备好一物,可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栈道。”

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栈道?这怎么可能。

法正心中虽存着质疑,但没有贸然开口。

等随行的匠人取出工具,组好那件“器物” ,法正与沮授皆露出讶然之色。

“木鸢……?”

听闻东周时期,墨子与鲁班曾制造木鸢,在半空飞行。

后来木鸢技术失传,再也没人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器物,后来的士人便将它视作夸大其词的逸闻传说。

法正和沮授对飞天木鸢的记载也是不太相信的。

如今陈王竟然取出木鸢,还说出“绕过栈道”这样的话……莫非, 墨子当初当真造出能飞天的神奇之物?

“这并非木鸢,而是滑翔翼。”匠人解释道,“需得站在山头,借助风势……”

滑翔翼?

法正和沮授面面相觑。

……

徐州境内,刘昀带着一支轻骑进入彭城。

江东的隐患已大致平复,还意外获得扬州各郡的民心。刘昀让刘巍、孙策二方继续接管扬州,自己带着一支亲信精兵,动身北上。

此次前来徐州北部,除了局势所需,另有一个原因。

他接到了西凉马腾势力的投名状。

在乍闻这一消息的瞬间,刘昀稍稍惊异了一番,旋即便将那份意外压下。

这几年,随着陈国势力的飞速扩张,举族投奔的人员数不胜数。

其中既有李典、陆逊这样的望族之士,黄忠、甘宁这样的归降之将,也有许多借借无名的能工巧匠。

可即便如此,这些主动投效的势力,绝不包括占据一方的枭雄。就连当初被困南阳,举步维艰的孙坚,归附时提出的也是“结盟”,而非“效主”。

马腾位于西凉之地,远离中原,在袁绍尚为北方霸主的当下,似乎没理由向陈国俯首称臣。

刘昀与帐下谋臣皆心存疑虑。众人担心其中有诈,提醒刘昀小心行事。刘昀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会一会凉州的来使,不管是机会还是陷阱,总要亲眼分辨了,方才知晓。

于是刘昀隐藏行踪,带着最信任的一队亲兵来到彭城,在城外会见来使。

等见到西凉使者的领头人,本就隐而不发的警惕与疑惑逐渐攀升。

使者的领队是一位年轻雄健、龙眉凤目的小将,背负一柄金曲钩镰枪。听到声响,小将转过身,带着凛冽之意的眼眸不偏不倚地对上刘昀。

显然是认出了刘昀的身份,那小将把武器丢给下属,自己缓步上前,朝着刘昀抱拳一礼,冷淡的眉眼敛去些许锐意。

刘昀也在乍一见面间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看过此人的画像。眼前这位外表不凡的小将,正是西凉军阀马腾之子——马超。

那个后来投效蜀汉,被后世之人誉为五虎上将的马超。

此时的马超年仅二十余岁,与刘昀年岁相仿,但已初具威势。

刘昀眼瞧着马超敛去一身锋芒,朝他行臣子之礼,内心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温善平和的笑。

“久闻孟起之名,果然少年豪杰。”孟起正是马超的表字。

马超向前举臂的动作一顿,以刘昀绝佳的眼力,清楚地看到肩部一瞬紧绷的肌肉。

看来,甫一见面就被叫破身份,对于马超而言也是一件无法平静以对的小事。

即便行礼的动作僵硬了那么一瞬,马超却还是踏踏实实地行完这一礼。

旋即,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郑重开口。

“汉臣马超,愿以绵薄之力,为君效死。”

口称“君”而非“主公”,可见马超突然来降,并不是出于他汉朝宗室的身份与这些年来表现的实力。

刘昀无甚波澜地想着,平静地受了马超的礼。

也幸好对方叫的不是“主公”,要不然,他真得怀疑其中有什么蜜糖陷阱。

刘昀照例虚扶了下,轻轻托着马超的臂膀,示意他起身。

“有孟起相助,自是喜事一桩。然而本侯心中仍有一事悬而未决——不知孟起此行,是代表自身,还是代表槐里侯,代表西凉?”

马超垂眼道:“自是代表家父。”

刘昀早已分析过各个军阀的脾性,不觉得这是马腾的主意。

但马超既然这么说,他就也当自己信了,以友好之态,轻轻拍了拍马超的肩。

“那么……理由?”

听刘昀忽然抛出如此直白的问题,马超下意识一怔,没有立时作答。

但他到底并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只眨眼的功夫,便沉稳应答。

“君子之德风[1],风过而草偃。臣等有志之士,自当望风而靡[2]。”

马超用的是《论语》和《汉书》中的典故。前者是孔子回答“为政”之法的名言,意指君子带头施行仁政,必将“风过草偃”;后者指的是对方威势势不可挡,让人不战自降。

马超这句话相当于官方式的夸赞,拎不出错,但有些浮于表面。

刘昀当即笑意微敛:“若孟起不愿回答,那便罢了。”

至此,双方已试探多回,始终摸不清彼此的底线。

马超虽然看不透这位年轻的诸侯,但他明白对方方才的话语并非说笑。

在马超看来,无人会不喜欢讨喜的赞誉之言。这位年少有为的世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与动摇,着实难搞。

马超收起继续试探的心思,从怀中取出一封盖着封泥的密信。

“一切因由,尽在信中。”

刘昀打开信匣,快速浏览。

只一瞬,平静的神色微变。

“五胡谋华?”

五胡乱华,这四个字,如同一根刺喉的鱼刺,横亘于历史长河。

但是,根据史载,五胡乱华的起始,应该是在西晋八王之变以后。

距今尚有一百年之久。

下意识出现的否定与猜疑,很快被刘昀再次否定。

——不,未必如此。

若艾弗雷特的“多世界理论[3]”为真,那么,在他穿越到东汉末年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而是另外分裂出的一个分支。

这个世界的一切发展,都不能再用史书的时间线来衡定。

就像这个世界的袁术、刘协早早过世,而黄琬、蔡邕得以存活。

因为某些原因,塞外游牧民族提前图谋华夏——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刘昀手下的情报网大多数分布在中原地区,要说对游牧民族的动向掌控,自然比不上在西凉颇具威望的马超。

然而,他的心中并非没有疑虑。

“听闻孟起在西凉……在羌人、氐人之间颇有名望?”

在东汉末年,各个游牧民族时常叛而复降,降而复叛,袁绍等诸侯时常与游牧民族的首领结盟,对抗政敌——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就像袁绍勾结乌桓,与乌桓王结为盟友,马腾马超这对父子同样与凉州一带的羌人、氐人有着密切的关联。

在原来那个世界,马超甚至能获得多个氐族部落的支持,反抗曹操的统治。

若说刘昀此时只是“心存疑虑”,那马超就是“心下大骇”。

先前刘昀一语道破他的身份,已足够令他意外,而今对方说出不为外人得知的隐秘,还如此毫不避忌地说出来,这几乎颠覆马超对陈国势力的认知。

原本以为陈国只在行军与审时度势这两方面胜于旁人,没想到,连西凉的态势都能掌握得如此清晰。

除此之外,陈国到底还掌握着哪些重要的军情,还隐藏着哪些可怕的杀手锏?

是否连“五胡谋华”这件事,他们都早已知晓?

马超原本就不曾轻视陈国,经由此事,他的态度变得更为慎重。

他极其认真地答道:“羌人、氐人若安适如常,听我大汉调遣,那便是我大汉的子民,我大汉的宝刀。若与鲜卑、匈奴残部勾结,犯我大汉,那便是我大汉的敌人,该弃置的敝屣。”

众诸侯军阀,逐鹿中原,各怀野心,这是他们内部的事。若外族来犯,自当鼎力共御。

刘昀读出马超的言外之意,信了三分,并未全信:“若是为了共御外敌,何不歃血为盟?”何至于前来投效,以臣子自称?

何况,如果没有记错,十几年前,马腾可是联合其他势力反了大汉朝廷的,他们对大汉皇室可没有什么深刻的情谊。

话说到这,马超也已经习惯刘昀的敏锐与直白。

一开始他确实有几分疑惑,但到了后头,他很快回过味——不是刘昀这个人过于直接,而是对方愿意表现得直接。

换句话说,如此直截了当的询问,更像是另一种状态的“坦诚公布”。

既然未来首领如此敏锐,且希望他坦诚,那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继续耍心思。

“超先前的投效之言,并非违心之语。”马超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一面虎符,“天下滔滔,愿择明主偕行。”

第79章

青州, 平原国。

曹操拧着眉,听着司掌农事的官员汇报粮草吃紧的窘境,一时之间,颇有些“穷途末路”之感。

当陈国又一次派来书信,曹操忍着将信匣销毁的冲动,让人打开封泥,取出信件。

这一回送来的信件,并非缣帛,而是一片触感硬脆,被折叠成小方形的米白色物什。

曹操稍稍一怔,展开那片物什,神色惊异:“这是……蔡侯纸?不,不对,蔡侯纸没有这么白皙光洁,而且蔡侯纸并不适合用墨水书写。”

这是一种全新的文字载体,上面写着极细的黑色小字,并不似毛笔所作。

曹操的心訇然一沉。

能在众多势力为饱食而发愁的时候,腾出手改良书写用具……如此游刃有余,陈国究竟兴盛到何种程度?

据说陈国有产粮秘法,乃是天授之子,曹操起先以为这不过是“造势”之言,无稽之谈,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无的放矢。

“禀告使君,与信件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百车粮食。属下们担心有诈,不敢让粮车入城,还请使君指示。”

陈国竟然在这时候送来一百车粮食?莫非是想以粮为饵, 逼青州暴动不成?

曹操又惊又怒,连忙查看信件,却发现信上的内容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信中既没有狡诈地劝降,也没有洋洋得意地嘲讽青州的困境,而是以一种平和谦然的语气,描绘关外异动。

“五胡谋华?”

看到这四个字,曹操狐疑地蹙眉,暂且收敛怒火,继续往下阅读。

而他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怀疑、不以为意,渐渐转变为错愕与怫然。

“胡人安敢如此?”

即便是曾经效仿白起,在青州举起杀戮之刀的曹操,在看到信中所描绘的事项时,亦忍不住后背发麻,浑身血液倒流。

烹食孩童,折磨女子;将边关被掳掠的汉人当做牲畜,饿了就切下一片肉,随口嚼用;甚至将掳走的汉人当做供人取乐的野兽进行围捕,残忍地逗弄,一次次给予生的希望,又一次次夺走,还在他们面前凌虐至亲……直至“猎物”疯魔,自尽而亡。

“菜人”,“两脚羊”……这便是作恶的羯人对汉人的称呼。

诚然,因为战乱与饥荒,民间亦会出现食用人尸,甚至易子而食的现象。

可即便如此,也该是王粲《七哀诗》说描绘的那样,无奈,残忍而苦痛。

什么样的人,能以食人、欺人、辱人为乐,将人视为牲畜?

震怒的火星燎原而起,几乎要将理智灼穿。

即便是曾经提出“以亡人为脯”的程昱,此刻亦怒目沉默,久久未言。

谋士张范率先回神:“观字迹,此信应是陈王世子所写。听闻陈王世子襟怀磊落、心贯白日,从不诬赖他人。此事……大约为真,应是陈王派人打探过底细,确认无误后,才传信于主公。”

谋士毛玠道:“信中并未有任何拉拢劝降之意,只写了胡人的恶迹,与几方胡族的勾结。然而刘楚白令人送来一百车粮食……应当是共守华夏,众心成城之意。”

一个灰衣谋士闻言,小声咕哝:“谁知道是不是攻城的阴谋。陈国,弹丸之地,占领州郡的速度如此之快,八成都是用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若是他们在粮食中下毒,将我们所有人毒倒,他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地拿下平原国,甚至生擒主公,掌控整个青州。”

程昱冷笑:“粮食何等珍贵。陈国若想逼降,直接围了城,让我们困死在城中便是,何须拐弯抹角地用珍贵的米粮,行此下作之策?”

灰衣谋士一哽,反唇相讥:“就算不是在粮食中下毒,也很可能有别的阴谋。胡人大多在并州、幽州以北,凉州、益州以西,就算侵扰边关,杀害边关百姓,那也是马腾、韩遂、张杨、袁绍该头疼的问题。主公偏居青州,被袁绍、刘宠父子掣肘,难道还要抽出兵力,去帮袁绍镇守边关?”

见众多谋士各个面无表情,缄默不言,灰衣谋士昂起头,

“刘宠父子位于中原腹地,又何须忌惮胡人的侵扰?刘昀的这般行径,不过是惺惺作态,借机谋取青州罢了。献出一百车粮食也不过是为了麻痹我等,诓骗主公的信任,莫非你们还正当他是心系边关黎民的大善人?”

毛玠并袖而立,风淡云轻地瞥了灰衣谋士一眼:“那依你的高见,该如何解决青州的粮草之危?”

灰衣谋士顿时被噎住。

别看他侃侃而谈,仿佛一切阴谋诡计都逃不出他的法眼……实际上他没有任何处理事务的能力,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才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过过嘴瘾,享受挥斥方遒的快感罢了。

毛玠的目光并没有移开,许久也想不出解决之法的灰衣谋士急得热血上涌,即便没有抬头,也感到周围仿佛全是轻蔑嘲笑,看他笑话的视线。

“……那就——收了陈国送来的粮食,其他一概不应。”

不管陈国是真心还是假意,有好处直接收了就是。收完好处不干活,让陈国损森*晚*整*理失一笔粮食,打落牙齿混血吞。

灰衣谋士自以为想到一个绝佳的应对之法,却没料到,回忆他的是落针可闻的沉默,与一声刺耳的嗤笑。

发出嗤笑的正是程昱:“先前还说陈国送来的粮食有毒,这会儿又急不可耐地惦记上了。”

灰衣谋士一时之间无法辩驳,耳朵涨得通红。

曹操没有劝阻底下人的争执,他发现信匣底部是一块夹层,抽掉木板,下方还有一张更大的纸。

等看完那张大纸上的内容,即便是伪饰如曹操,也不禁露出动容之色。

“诸君勿言。”曹操长叹一声,面上尽显复杂之色,“容我再想一想。”

遣退左右,曹操在房中独自坐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晌午,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也不曾睡觉的曹操前往平原王府,与年逾七十的平原王刘硕密谈。

密谈两个时辰后,曹操离开王府,唤来嫡子曹丕,让他带着自己的密信,前往兖州,与兖州刺史、陈国所封的富成侯黄琬密谈。

新历五年(公元202年)秋,平原王刘硕与青州刺史曹操献出青州,原本位于曹操掌控下的琅琊国亦举国归降。

听到曹操归降的消息,袁绍狠狠戳了戳自己的面颊,怀疑是自己因为照顾生病的小儿子太久,没休息好,而出现了幻觉。

等袁绍洗了把脸,重新打开情报密信,确认了曹操归降的消息,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军营老人看情报”的表情,一言难尽地眯起眼。

是他疯了还是曹操疯了,那个从小就很有主见,不会向任何难题低头的曹操,竟然会主动归降?

“就算要降,曹阿瞒该归降的那一方不应该是本公?怎么会是陈国?”

袁绍烦躁地将情报丢到一边,命令士兵:“继续查。此事有异,必定有诈。”

坚定地认为这事不同寻常的袁绍,没有等来曹操归降陈国的真正原因,反而等到来自并州的求援信。

“胡人勾结……侵我大汉边境,虐杀汉人?”

袁绍咀嚼着这一消息,心中的不可置信之感,比当初听到曹操归降时更加深重。

这怎么可能?近百年来,即便胡人偶尔降而复叛,侵犯边境,那也是小规模。昔日不可一世,威胁中原的匈奴早已分裂、衰弱,剩下的胡族分明不足为虑。

袁绍当即往阴谋的方向想。然而,并州由张杨、吕布统领,即便吕布与他有些旧怨,在张杨的调解下也已冰释,没必要在胡人的事上做文章。

就在袁绍开始怀疑这封信是不是陈国势力伪造的时候,幽州传来密报。

幽州东部五郡被鲜卑族占领,公孙度被杀,幽州西部位于袁绍掌控下的四个郡城岌岌可危。

袁绍这才确认,胡人相互勾结,侵犯大汉一事是真,而且图谋已久。

“该死!”袁绍拔剑斩断木案,“乌桓王是怎么回事,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递过来?”

乌桓位处塞北与幽州之间,鲜卑汗国这么大的异动,乌桓那边竟一点风声都没嗅到?任由鲜卑首领夺了辽东?

他分明提醒过乌桓王,让他帮助自己关注塞北动向……还是说,乌桓也和鲜卑勾结,与并州西部的胡人一起,图谋大汉?

一阵被愚弄之感涌上心头,袁绍当即让人研磨,写信试探乌桓。

至于并州……

“若鲜卑当真蓄谋已久,来势汹汹,当务之急,便是坚守幽州,夺回辽东。”

南方有猛虎,北方有恶狼。他必须留下充足的余力,提防南边的强敌,如果在坚守幽州的同时,派兵遣粮驰援并州,这对袁氏有害无利。

“张扬与吕布并非轻易低头之人,他们向主公求援,想来事态已到了极其严峻的程度。若主公不予支援,并州被鲜卑、匈奴、羯人联合拿下,我们就等同于失去西面的屏障,被外族两面夹击。”令人意外的是,近些年在袁绍帐下格外低调的谋士荀谌主动进言,劝袁绍帮并州击退胡人,“周幽之变,不可不防。”

并州苦寒,南部却是重要的河套地区。

即便因为乱世,北部郡县时常被外族侵扰,但南部的太原、上党在张扬、吕布的控制之下,除了西凉那个摇摇欲坠的缓冲带,张扬、吕布就是袁绍提防外敌的守门者。

也正是因为并州的特殊性,袁绍才容忍张扬、吕布在自己的西部地界,始终不曾出兵征讨。

如果张扬、吕布守不住并州东南二郡,那确实会给他带来一些困扰……

“公则,你怎么看?”

忽然被点名的郭图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是不知道张扬、吕布势力的战略意义,但他知道袁绍想听什么。

比起“说出正确的答案”,郭图一直以来信奉的,是“说出主公想听的答案”。

所以,哪怕心中再不认同,他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张扬、吕布若守不住太原与上党,自然会过来投效主公。到那时,主公便可收了张扬、吕布的并州军,再出兵夺回并州。”

他当然知道并州是个烫手山芋,除了张扬、吕布这样的并州土著,与因为饥荒四处劫掠的胡人,没人愿意劳心费力地攻占这么一处混乱的地方。

就连吕布,当初也是看也不看并州一眼,选择带着亲兵南下,夺取徐州。等被陈国、曹操、张超三方夺了地盘,势不得已,他才回到老家并州,和张扬守望相助。

听了郭图的话,逢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很快闭了嘴,飞快地往袁绍的方向觑了一眼。

虽然他不喜欢田丰……但想到田丰每次刚言犯上的下场,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逢纪决定把嘴巴缝上,安静看戏。

反正,就算最后出了差错,主公也只会追责逢迎自己的郭图,而不会责怪他。

荀谌将一屋子各怀异心的谋士看在眼中,暗自叹了口气。

真羡慕公与(沮授),已经金蝉脱壳,离开冀州。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能离开袁营。

想到上次袁绍难得服软拜访沮授,结果发现沮授举家逃跑,原地火冒三丈的模样,荀谌眼观鼻鼻观心,绷住险些失笑的表情。

并州,上党郡。

张扬与吕布以少敌多,悍勇地激战月余,固守主城。

城中粮草告急,并州军再威猛,吃不饱饭,不免力有未逮。

久久等不到回信,张扬与吕布无声明白了袁绍的态度。

二人咬了咬牙,重新写了一封信,寄往兖州。

刘昀收到信,第一个想法便是——

别的都好商量,但是千万不要被某人拜为义父。

第80章

当然, 这只是玩笑之语。

信中并没有演义中的戏剧成分,只有公事公办的求援。

大约张扬在写信之时,对求援一事也不报什么希望,言辞客套有礼,却透着深深的疲态。

刘昀看完信,确认了并州如今的情况,当即让太史慈、李典、甘宁率领大军,从兖州东郡出发,前往并州上党。

兖州东郡与并州上党之间只隔了一个河内郡,距离并不算太远,即便带着辎重,在全军疾行之下,也只花了两天。

矢尽粮绝的张扬本已心灰意冷,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等来援军, 登时愣住。

“当真来了?”

“千真万确!根据前哨传来的消息,除了来支援的部队,陈国还派人运来大批粮草,这些辎重稍落后一步,也不过小半日,就能抵达。”

张扬欣喜若狂,正要让人打开南边的城门, 迎接援军,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急报。

“报告——南面城门附近出现大量胡兵,疑似胡人偷袭!”

刚进门的吕布也听到这声急报,一把将长戟插入土中:“坏了,胡人这一来,不就正和陈国的军队撞上?”

塞北的骑兵何其彪悍, 冲锋的速度快如雷电。陈国军队常年位处南方,从没有和胡人交战的经验,这一照面,怕是得吃大亏。

被抢了武器辎重还不是最严重的……就怕胡人残忍屠杀陈国部曲,致使陈国损失惨重,不敢再出手相帮。

“快快,快点打开城门!接应陈军!”张扬嘶吼着,声嘶力竭。

士兵们知道事态的严重,以最快的速度传令。

城门外,一里之遥。

李典等人带着大部队,同样看到远处滚滚而来的烟土。

“斥候,用千里镜查看东南方向。”

哨兵领命,从怀中掏出一只长筒,拉长,对准前方。

“报!东南方向,三公里外有一支军队,目测有三千人。最前头是骑兵,穿着外族的服饰,应是羯人。”

“羯人?”素来儒雅好脾性的破虏将军李典沉下脸,“三族之中,唯羯人最为残忍。”

他们将掳掠的汉人视作牲畜,不仅把汉人当做军粮食用,还折磨老弱妇孺,对他们施以各种酷刑。

折冲将军甘宁提着大刀,眼中满是战意:“既然遇上了,就没有放过的道理。他们抢我们,那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抢他们,把他们按在地上痛宰,以牙还牙!”

旁边的太史慈一听,便知甘宁这是手痒痒,想做个老本行。

身为镇北将军,兼任炮军司令的他示意二位同侪稍安勿躁:“正巧,因为赶得急,天工阁新造出的霹雳炮还没有试炮,羯人既然撞上来,那就拿他们热热手,试一试火炮的威力。”

李典和甘宁没有反对。除了因为太史慈乃是跟随刘昀多年的心腹,此次战役的最高指挥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也十分好奇新武器的威力。

两年前,刘昀曾在他们面前试过一代火铳的威力,令他们震撼莫名。如今新研制的“霹雳炮”是火铳体型的数十倍,不用细想,也知道此炮的威力将比火铳更加强大。

太史慈命令炮营士兵装填火炮,取过哨兵手中的千里镜,观察前方敌情。

墨色披风在猎猎飞舞,举着千里镜的手一动未动。直到羯人军队进入射程,他才缓缓举起手。

“开火!”

一声令下,只听轰然巨响,漆黑的金属巨兽发出红光。

“嘭——”

如同地动山摇。

羯人们正准备劫掠这支汉人军队,将对方连人带粮一起充入军粮储备。他们尚在低声讨论哪个“两脚羊”好吃,哪个部族抢来的“两脚雌羊”更“带劲”,冷不防间,巨响闪过,他们被不知名的力量炸翻,再也无法说出那些残忍歹毒的话。

只有几百个稍稍落后的羯人在炮火中保住性命,惊骇欲绝地望着前方的烟土。

遮天蔽日的尘土中,破碎的布料落了一地。

羯人们分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甚至更残忍的场景,他们也对大汉的俘虏做过。

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大汉子民的惨状,他们嬉笑打骂,全然不放在心上。但当这一幕的主角换成他们的同族,就令他们惊恐失语,浑身瘫软。

“再放!”

又一声巨响。

这些罪行滔滔的食人者,将因与果一同在此地填埋。

第一声巨响响起的时候,亲自赶往城外的张扬一个趔趄,被身旁的吕布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没有滑倒。

“晴空万里,为何会打雷?”

张扬与吕布带着疑惑继续赶路,等出了城门,跨上马背,隔着空旷的草原,两人凭借极佳的视力,见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再放!”

穿着汉式铠甲的将军举起右臂,又一声巨响冲天而起,硝烟与火光几乎与天上刺眼的冬日平行。

张扬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狠狠揉眼,硝烟漫天,仍未退散。

“我滴个祖宗……”他僵硬地看向旁边的吕布,却见吕布神色平静地望着前方,仿佛并没有被眼前这一幕震慑。

——还是吕奉先稳得住场面。

张扬刚生出这个想法,就见吕布捏在掌中的长戟失去支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张扬:“……”

原来并不是不惊讶,大家都一样。

“稚叔,我是不是在做梦。”

吕布低沉而飘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钻入张扬的耳中。

“也许是……但,如果我们在做梦,那我们做的一定是同一个梦。”

吕布神色平静地举起手,咬了手背一口。

会疼,眼前这一幕竟然是真的。

一想到自己竟然曾与这么恐怖的势力交手过,吕布不由感到一阵心悸,因为被夺徐州久久不能忘怀的敌意转瞬烟消云散。

就陈国这恐怖的手段,就算他们不耍计谋,自己也顶不住啊。

张扬收拾好心态,主动上前,迎接这一支援军,并让属下打扫战场。

他们原本只是打算求援,并不想投效任何势力……可是陈国露的这一手,他们若说自己不打算献城,恐怕说不过去。

罢了罢了,这几年天灾不断,饥馑连年,大家连饭都吃不饱,还争什么地盘。

若是陈国能提供足够的粮食,要他们归降,也不是不行。

只是……陈国有这么多的粮食吗?

……

冀州,涿郡。

袁绍望着满目疮痍的田庄,脸色铁青。

一个失了右腿的老者,抱着一件小小的血衣哭泣。整个田庄到处泼洒着成堆的血迹,散落狼藉。

偌大的庄子,听不见鸡鸣犬吠,唯有老者低不可闻的哭声。

“这两年,风雨不调,粮食长得不好,老百姓都在饿肚子。中原不好过,塞外更不好过。那些胡人饿狠了,像是濒死的狼,冲到幽州抢粮。可是幽州百姓也没有余粮啊,到处都在闹饥荒,大家都勒着裤腰带饿肚子,勉强活着,哪有食物给胡人抢?胡人抢不到吃的,就开始吃人。”

裨将望着老者,面露不忍,“一开始,胡人也只是为了活着。可到了后来,他们吃人竟吃上了瘾。就算幽州南部的几个郡有粮仓,他们也还是要吃人。”

“这个庄子……就和别的庄子一样。胡人进来就咬,生吃活人,把能吃的全都吃了,又把能储存的,轻便的粟米带回去。”

“这个老人因为太过瘦弱,又被胡人嫌弃肉太柴,这才活了下来……他失去了一条腿,失去了他仅有的孙儿……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袁绍听着裨将的话,狠狠闭上眼。

“主公。”裨将话音微颤,缓缓走到袁绍身前,单膝着地,“主公,末将请战。不能……不能再放任胡人入境劫掠了。”

袁绍睁开眼,漆黑无波、森冷幽暗的瞳中,似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水光:

“……死战。”

“末将遵令!”

……

新历五年(公元202年)冬,这一年的温度比往常更冷,仿佛永无止境的大雪覆盖了官道。茫茫无际的白将一切掩盖得模糊不清,似乎连未来也一并填埋。

刘昀坐在帐中,查看地势图。

“依据情报,除了最先因为荒灾而南下劫掠的那几批胡人,剩下的行动,皆是受人指使,有图谋、有计划地骚扰大汉边境。这背后指使之人,心思缜密,即便因为我军拥有火器,不敢逼近太原,雁门关之外,却还是他们来去自如的猎场。”

“匈奴也好,羯人也好,这些马背上的部落,总是来时如入无人之境,去时烟尘漫天找不着人。他们没有固定居所,到处迁徙,抢了就跑,打不过也跑。我们无法剿灭他们的据地,也很难除掉他们的首领。”荀攸拿起朱笔,在十三州地图的外围落下数个红圈。

“匈奴、鲜卑、羯、羌、氐、乌桓……这些族群,都多多少少有参与。每个族群都有数十支乃至上百支部落,每个部落都有一个首领。哪个首领——或者哪些首领是擒贼先擒王中的那个王,需得谨慎分辨,避免打草惊蛇。”

“无妨。”不久前应召入伙,刚刚成年的诸葛亮拿起炭笔在地图的东面画了个三角,“既然不知道蛇在哪个洞,那就引蛇出洞。”

……

密谈过后,刘昀离开营帐,迎面碰上太原郡的门下督官,董昭。

“明公。”董昭行了个完整的礼节,一揖到底,“臣欲进谏。”

九年前,董昭离开袁绍,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被张扬截下,自此做了张扬帐下的一名郡官。

并州归降后,张扬帐下的官员都改认陈国为主,在对抗胡人的行动中提供了许多帮助。

刘昀认得董昭,见他拦下自己,还行此大礼,当即扶了一把。

“公仁但说无妨。”

“海内鼎沸,胡人作乱,上至士人,下至黔首,皆惶惶不安。”董昭没有起身,坚持将礼行完,这才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刘昀,

“臣,恳请主公,顺应天命,登阶称帝。”

刘昀扶着董昭的手,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