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VIP]
看样子是她赌赢了。
扶荧抬手牵了牵他垂落的发丝, “医馆还落了些东西。何况老人家收留我们一场,突然离去又没个知会,未免不合礼节。”
都成这般模样了, 竟还在乎那些个繁缛礼节?
宁随渊差些气笑, 换作昔日,宁随渊根本不会听她半句,可当低头触及少女柔软的眼神时,冷硬的心口终是跟着深陷一块。
最后还是折了步,带着扶荧重新回到医馆。
扶荧让他在门前放下自己,兀自进屋收拾那莫须有的行李。
好在宁随渊没有跟进来,留给扶荧一点和阿爹告别的机会。
扶有行这会儿正在偏院晾晒药草, 今儿日头浅,昨天晒的药草到现在都没有干, 听到脚步声,扶有行没有回头, 继续忙活着手头上的活儿。
“可是要走了?”似乎有所觉察, 扶有行一边忙活,一边随意问了句。
扶荧长久注视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 轻轻嗯了声。
扶有行说:“姑娘若再路过山泉镇,便直接来老夫这里, 院落宽敞, 姑娘想留几日都成。”
扶荧顿了下, 嗓音沙哑:“怕是不会再来了。”
扶有行的动作陡然停下。
她看不到阿爹的表情, 只觉得此时此刻,风丝如刃, 刮得肺腑都疼。
“我回来,是特意与您告别的。”
她不会再回来了。
此次相见已是幸事, 若得阿爹余生安好,她愿抛弃前尘,舍弃旧忆,便当慕宁真的死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战事之中,与夫君同穴,一同渡了轮回。
她是扶荧,此后却不只是扶荧。
所以她必须告诉阿爹真相,身为女儿,他不能让他永远都在无望的等候中留守徘徊。
对阿爹来说,这过于残酷。
胸口处沉闷,闷到让她忘却了伤口的疼。
扶荧说不得太多,垂眸对着阿爹的背影施了一礼,缓缓转身朝外走去。
临到门前,阿爹忽然将她叫住:“等等,姑娘还落了东西。”
扶有行起身回屋,取出一个深色的小匣子递交给她。
扶荧先是愣了愣,接着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仅这一眼就让她怔在原地。
圆形玉佩,刻有龙环枝。
“朔”字隐于背面,这是她曾经丢失的那块玉佩,这是沈应舟留给她的玉佩!!
也就是说阿爹曾去过天明川;曾找过她!
也就是说,他亲手安葬了她!
哪怕她现在还活着,她也是真的死过一次,而阿爹也真的失去过她。
扶荧不敢想。
沈应舟的逝去让他病重一场,阿爹当初是如何拖着病重的身躯赴往天明川,如何在那片惨不忍睹的炼狱中找寻到这块玉佩和她破碎支离的肉躯,又是如何苦苦支撑至今。
可是扶荧不孝。
她不能听他诉说着十七年间的苦楚;甚至不能相认,不能光明正大叫他一声阿爹。
痛苦让扶荧全身颤抖,从心潮滚落的碎裂感远远大于□□的疼痛。
她捧着匣子的双手战栗,双目猩红,已经有了想要落泪的欲望。
阿爹慈颜依旧,笑意吟吟:“近日天气莫测,姑娘出门在外,记得给自己添衣。”他叮嘱,“莫要着凉。”
扶荧忍住近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小心收好那块玉佩,转身离开。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在她走后,扶有行不知在院中站了多久。
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朝大门外追赶过去,路径遥遥,一直蔓延天边,春风裹鹊鸣,巷里早已不见了扶荧的身影。
空落的让扶有行觉得,也许一切都只是他人老之后的错觉。
他怅然若失,慢腾腾地转身锁好门,背影猛然间苍老了几岁。
“阿爹!”
扶有行冷不丁听到少女欢快地唤他。
他神思恍惚,一回头看到紫藤花架下,身着鹅黄衫的娇俏女童在秋千上晃悠,身后还有一少年郎推着她。
“阿爹你快来看,子朔把我推得好高好高。”
“慕宁坐稳当,小心掉下去。”
沈应舟在后面提醒她,她玩心重,根本不害怕,还咯咯笑了起来。
秋千果真荡的高,那上面鹅黄的影子似是要飞到天边去;扶有行视线追过去,看到那秋天高高的起,又高高的落,稳稳归停之后,上头空无一人,紫藤花架也失去了原先的艳色,凋零破败,不复昔日。
再向前几步,是他的医馆。
慕宁聪慧,十三岁起就能帮他分担压力,抓药写方,把脉看相,做起来也是有模有样,凡是来看病的,都打趣他,说这医馆怕是要易主喽。
扶有行听罢不恼,反而开心。
女儿能干,为父的最为自豪。
扶有行甚至傲然觉得,王城里的公主也比不上慕宁一点好。
“阿爹,这药方对么?”
看,她在里头对他笑哩。
扶有行又穿过医馆,径自来到后院。
这是女儿女婿共同生活的小院。
其实当沈应舟牵着慕宁的手,跪在他面前求婚媒时,扶有行心底很不是滋味。
一方面是开心,开心孩儿终于长大,找到了一个好夫婿;一方面是难过,难过孩儿突然长大,要自成家室。
好在女儿虽成家,却没有离家。
子朔懂事,在成婚之前先盖好了这院子。
子朔是最先死的;紧接着就是慕宁。
扶有行至今记得那日。
万清城大乱,战火纷飞,血腥气一直蔓延至这尽头的山泉镇。
鲛人前来相助,然而难民太多,一时半会不能全部带走。
子朔没了,他不能让慕宁也没了。
那时扶有行病重缠身,与旁人里应外合,骗她进了跃界,去了天明川。
然后
然而第二日,便听闻天明川沦为血海,逃出去的人死了大半。
倒是这紧挨万清城的山泉镇,反倒无所波及。
扶有行难以接受,拖着病重的身躯没入天明川,在几个存活的鲛人的帮助下于尸山当中找到了慕宁的尸首。
千疮百孔,不成人形。
有存活者庆幸,说靠着装死躲过一劫;还说看见扶荧顶撞魔尊,被无情捅杀。
扶有行不相信孩子就这样死了。
天底下只有儿女送葬双亲;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
对一个父亲来说,这无疑是普天之下最沉痛的惩难。
他扶有行此生,光明磊落,救死扶伤,未曾做过一件恶事!老天却要夺他妻女,若他上辈子当真十恶不赦,为何不就此向他索命!为何偏要将祸事降在他无辜的妻儿身上!
他的慕宁,逢人都夸良善。
他的慕宁,他最为乖巧的小女儿,最后落得如此凄苦。
最后,扶有行和送葬的邻里一同埋了慕宁还有沈应舟。
那天大雪漫过十里长街,恸哭声掩盖了整座山城。
扶有行似是想到了什么,恍然惊醒过来。
他捞过一把锄头,兀自去了后山,这条路已走过万万遍,早已烂熟于心,即使闭着眼也能摸清脚下的每一颗石子;每一朵花草。
然后是一片坟地。
这里葬着亲朋邻里;还有他的女儿女婿。
扶有行径直来到一座墓前。
他攥紧锄头,凝着墓碑出神。
爱女扶荧;爱婿沈应舟之墓。
扶有行先是摸了摸墓碑上的名字,然后挥臂,毫不犹豫地将之捣毁。
过后又折返医馆,用钥匙开了小夫妻的闺门。
这里的所有东西扶有行都没有动,衣物,书本,茶具,都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甚至连他们生活过的痕迹都没舍得抹平。
包括扶荧儿时的玩物,几个他亲手缝制的布老虎娃娃,扶有行都好好留着。
可是现在不能留着了。
她不得相认,必有苦衷。
扶有行不知女儿因何活着;更不知她的盘算,也不知伴她身侧的那个男子是魔是人,正因不知,才不能给她留下把柄,所以他要亲手斩断自己的念想。
扶有行一口气把所有东西收拢出来,杂物多,他搬了一个时辰才全部清理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什在后院堆积起一座小山。
即便如此,最后仍有遗落,扶有行甚至从柜底翻出她幼年时写的一份认罪书。
[阿爹:
慕宁不该顶撞阿爹,阿爹养我辛苦,慕宁不知礼数,属实不孝,今日知错,还望爹爹消气。
乖乖女儿留]
最下面还用毛笔画了几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儿。
扶有行记得这“认罪书”,还是她七岁时写的,所谓顶撞,也只是淘气地往他的茶里放了点清肠粉。
不过不是故意。
起先是他说了一句肚子不爽快,慕宁心系爹爹,又因年幼不知药理,错将清肠的药放了进去,害得扶有行蹲在茅房一夜。
第二日误以为孩童贪玩,好生教训了一顿。
她委屈巴巴,拧着手指不知所措,扶有行骂完又悔不当初。
现在想来,他只后悔当时的大发雷霆。
扶有行看着那稚嫩的笔迹,一下子想起了那段时日,忍俊不禁。
笑罢,更多的苦意涌上心口。
扶有行把火折子点燃丢了过去。
火星子猛地从那堆小山中蹿了起来。
越蹿越高,越烧越旺,眨眼间就将所有东西烧得片甲不存。他苦不能忍,脸颊埋入那张信纸,古旧的纸张转瞬洇湿大片。
他的女儿死了。
作者有话说:
打架平安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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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052[VIP]
从瑶山回九幽约莫两日的路程。
顾念她现在的身体招架不住长途跋涉, 宁随渊特意择选了一条平缓的道路,还让苍狼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轿撵一路平稳地驶离山泉镇。
扶荧的状态不是很好,离开山泉镇立马就陷入昏睡, 身上的温度也逐渐攀升。
轿撵放有一块灵泉暖玉, 温身的同时,四散的灵力可以滋补五脏肺腑。即便如此,扶荧还是觉得冷。
她全身瑟缩在宁随渊那件宽大的外衫下,寒气森冷入骨,与之相反的却是心口处的炽热。
冷热相缠。
四肢仿若冻结,胸腔的滚烫烧灼更是难以忍受。
“冷”扶荧忍不住嘟囔,把盖在身上的衣服拢得更紧, 可是还不够,简单的衣物根本难以抵挡这股严寒。
冷意是自骨缝逼出来的, 除了蜷紧自己,扶荧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
她唇瓣无意识地呢喃着冷, 说话间牙关打颤, 双眉拧成一团。
这辆轿撵是宁随渊紧急寻来的,称不上宽敞。
那块放在桌前的暖玉来自灵泉深处, 足以支撑一座行宫的冬日。
便是宁随渊,在暖玉近距离的炙烤下也会觉得燥热, 更别提是如此狭窄的空间。
她竟然还觉得冷?
他起身靠近扶荧, 掌背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滚烫, 烧得像是火炉。鈅梺樆ɡё
宁随渊还没来得及抽手,手指猛地落进一团柔软的温暖里。
思绪跟着怔了瞬, 旋即就见扶荧把整张脸埋进了他宽大的掌心当中。
她细密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扫过掌心肉,那股细微的瘙痒顺着掌间直抵心头, 让他整个胸膛都跟着泛起酥麻。
宁随渊近乎忘记抽手。
他低着头,双眸一瞬不瞬。
病重的少女沉睡在他视线之下,不知是他那衣袍过于宽大;还是她生得太过娇小,窝在其中的身躯显得过于单薄瘦弱了些。
病弱盈盈,似一朵枯涸的雪莲花。
扶荧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放,许是舒服了些,眉心略有舒展。
宁随渊睨下的长睫微颤,被她压在脸下的指尖跟着勾了一下。
脸蛋绵软,触过去犹如触到一团雪棉。
宁随渊瞬间闪过一抹难以克制的冲动。
他向来不知隐忍为何物,只会顺遂心意,此时不假思索,毫不犹豫遵循着思绪托起了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拦住她的腰,环托起她的上身,顺势将人搂到了自己怀间。
扶荧无知无觉地靠在他怀里,呼吸均匀缓慢。
她病得昏重沉沉,对外界的感知只有黑暗,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道强壮有力的声响。
一下一下,在耳畔跳动。
那是他的心脏。
倏然间,心口的火炽感也跟着消减。
感觉到她的安宁,宁随渊扣在扶荧肩头的指骨微有收紧。
她身上的气息正惑着他。
以前有过吗?
宁随渊自问,发现从未。
他承认,来自异域的苏映微有着许多新奇的想法,性格洒脱活跃,充满生命力,和死气沉沉的不虚洲格格不入。
宁随渊未曾动过心。
他来自深渊,一眼看出她骨子里的贪婪,所有表现出来的品性不过都是用于吸引他人的手段。
她想要他的爱;他想要她的命。
两人间互有利用,宁随渊到最后也不认为苏映微对他是真的喜欢。
可是
扶荧既为转世,却失去记忆,改头换面,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宁随渊无法把她与苏映微联系在一起。
她不像苏映微那般时刻笑着,也更安静,安静得像是沉在夜里的月亮;性格更加不好,固执,倔强,守着所谓的不值一提的良善。
种种一切,都是宁随渊最讨厌的那类人。
他明明应该像原先一样,装模作样,予她关怀;待时机成熟,再掠她性命。
如今所作,是为虚妄吗?
宁随渊不知。
身下的呼吸变得重了些。
宁随渊垂落的视线对上她微微睁开的双眸。
她眼底映着层轻薄的水雾,迷迷蒙蒙,不知是醒着还是依旧昏沉着。
扶荧抬手,像是要抚摸他的脸。
许是周身无力,将要抬起便沉沉坠了下去。
宁随渊微一忖度,抓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面颊上。
扶荧轻轻摩挲着那温热的肌肤,忽地松了口气:“我瞧见你死了。”
“嗯?”
“我吓坏了,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
宁随渊定睛一看,果真看到她眼角有泪。
这份害怕和惶恐是普通人装不出来的,难道她前世对他的喜欢不全是虚伪,而是真的刻骨铭心?
宁随渊心有徘徊,不禁握紧扶荧,哑声说道
“是梦。”
她松了口气,很快又不依不饶,“不对,也许现在才是梦。”扶荧惊恐地瞪了下眼睛,“你真的死了。”
宁随渊:“”
宁随渊:“我没那么容易死。”
她的表情不解又悲伤:“若你此刻活着,为何不亲我呢?”
世道不宁,邪祟丛生。
沈应舟归家的时候越来越晚,有时是天黑;有时天亮才回来。
扶荧也越来越不安,害怕他病,害怕他残,更害怕他死。
害怕令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很长一段时间梦魇缠身,魇醒后,小郎君在床边笑意吟吟,又趁她尚未清醒时亲她。
亲她的脸,和她的睫毛,耳朵,鼻尖,或是手指,等她完全清醒,再给她一个深吻。
他如此爱她。
拼尽全力地去证明自己的存在。
身体的不适让她支撑不住眼皮。
那张熟悉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起来,她狐疑地用眼神描摹着他的眉眼,可是不管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晰,唯有指尖的体温确定着对方的存在。
梦境的画面过于清晰。
她甚至还记得冰冷铠甲上黏稠腥湿的触感,那是他的血;她还记得他一双眼睛是睁开的,瞪得很大很大,其中满是不甘。
包括他身上的伤,每一刀,每一寸,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亲我你亲我一下。”
扶荧突然陷入无尽的恐慌当中,张开的眼眸满是惊惶失措。
她固执而迫切地朝他索吻,情急之下,甚至想扬头去寻他的唇。
无理取闹,活像是讨糖的顽童。
宁随渊喉结滚动,此刻本应是推开的,最后鬼使神差间,竟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
扶荧顿时安静了下去。
下一瞬,双手揪住他衣领,用尽全力向下拉扯,双唇准确无误地捕到他唇齿的位置,重重印了上去。
万物似如凝滞,这一刻就连天地跟着归于沉寂。
她全身滚烫,唇瓣却极为冰凉,贴过来时软得像是一团水。
宁随渊头脑发胀,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心口的位置炸开,那股麻意顺着丹田肺腑迅速流窜至四肢百骸。
她疯了?
宁随渊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接着又是另一个她怎么敢?
离奇的是宁随渊并未动怒,只剩怔愕。
然而随着逼近的气息,最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呼吸变得潮重错乱。
转瞬间欲念横生,克制不住地想要掠夺些什么。
这是魔龙骨子里生来就带有的低劣,在沉寂近六千年间,此刻好像终于苏醒,犹如藤蔓疯长,疯狂蚕食着他的理智。
她毫无觉察,已经重新昏睡过去。
宁随渊双眸赤红,深深凝视着她的双唇。
齿间生干。
终于忍不住,手指缓缓朝她唇瓣接近,将要触碰时,轿撵猛地一个颠簸,苍狼跟着停下步伐。
突如其来的摇晃让扶荧哼了声,同时也唤醒了宁随渊。
他惘然地看着自己快要触碰到她的长指,回神之后陷入错然,宁随渊很快压下心底的那股不宁,强作镇定地放下扶荧,目光落在轿辇之外
“怎么回事?”
负责拉车的苍狼嗷呜嗷呜叫了两声。
他沉着脸走出去,只见远方天光覆灭,黑云压顶,当中祟气流窜,似有不祥之兆。
若是普通邪祟,是不会惊动天象的,由此来看,应该是前方那座山头恶事丛生,因此沦为滋生妖邪的邪山了。
这种事在当今不虚洲屡见不鲜,换作平常闯过去便是,真有妖祟万千也奈何不了他,然而眼下
宁随渊睨了眼身后的扶荧,烦躁地拧了拧眉。
他闭目召开万物界,天地山川于识海中无处遁形,宁随渊精确找到脚下山城中的一处小桃林,此地自身灵气,虽微薄,对养身却十分适合。
“跟着灵火走。”
宁随渊放出一缕灵火引路,同时又放出一只傀鸦飞往九幽。
若路途顺利,成风不日便能赶到。
飞小半个时辰后,苍狼拉着轿辇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庙宇前。
此地为天虞小南天。
昔日也是一座灵脉充盈的灵的天,随着地脉干涸,最终沦为凡山。至于这片小桃境,许是意外残存下来的。
不出所料,扶荧一下来脸色便好看许多。
他所带的灵丹不多,加上不知病症,不敢贸然用药,思虑再三才让她服下一颗滋身养神的寻常灵药。
唯恐灵台倾覆,宁随渊又强行封她五蕴灵州,做完这一切,才得空打量这座落脚的庙宇。
佛台在上,已是残躯。
宁随渊静静与那破损的佛像对视一眼,收敛目光,挥袖清理出角落杂物,暂且将扶荧安置在上面。
庙门之外是轰隆隆的雷雨。
他引燃所有烛火,怕她还觉得冷,甚至将那块暖玉也搬到了她脚下。
一道闪电啸鸣而过,将夜空撕开一条惨白的口子。
守坐在扶荧身边的宁随渊猛然睁开双眼。
他嗅到了妖气。
作者有话说:
给我魔头钓成翘嘴儿了
终于赶上了!!
红包贴贴!!爱你们
第53章 053[VIP]
夜风将那扇紧闭的庙门吹得哐当乱响。
风雨浩荡, 势头猛烈,似要将这座破庙从土地里连根拔起。
难闻的妖气混在潮冷的空气中,越来越浓, 也越来越近。
门外驻守的苍狼有所觉察, 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宁随渊瞥了眼草垛上的扶荧,她有决明印护身,寻常妖物不敢贸然靠近,可想而知妖群是冲他来的。
不难猜测,这群妖祟玄鬼都来自临近的那座邪山,想来是此前路过时吸引到了它们,才追随而至。
宁随渊不禁头疼起来。
若有缠斗, 必会波及此地,如今夜寒露重, 再寻找新去处也不现实。
他微微叹气,叫向门外:“小苍, 进来。”
话音刚落, 苍狼就一个猛子顶开庙门,一屁股坐在了门口。
庙门因风舞动的咯儿呀直叫, 风连着雨一同灌入。
大黑狼那身厚重的皮毛跟着东倒西歪,看得宁随渊直皱眉。
“你且守在此处, 看照好她, 我去去就回。”
“嗷。”
宁随渊还是不放心, 施法为整座庙宇镀上结界, 做完这一切才独自离去。
苍狼那双兽耳高高立起。
听到主人步伐远去的声音,又回头看了看昏睡不醒的扶荧, 谨记使命,走到扶荧脚边趴在了地上。
庙外是阴凄的寒夜;庙内是阒无人声的死寂。
突然, 苍狼听到耳边有东西动了下。
它竖瞳扩张,龇牙咧嘴看向身后。
却见一抹青影钻出青簪,幻化为人。这一幕让它眼底的警惕变作茫然,待看清对方面容,苍狼有短暂的呆滞,很快反应过来,摇着尾巴贴到了对方脚边。
“去去去,一边儿去。”
碧萝无视了这番动物间地讨好,嫌弃地推了推苍狼,奈何这家伙个头大,她推搡不动,只能暂且放任。
比起这头脏兮兮的狼,现在最该关心的是扶荧。
碧萝蹲坐在她面前,伸手戳了戳扶荧的脸,没回应,转而瞥向她胸膛。
这世间没有人比碧萝更清楚扶荧的情况。
人需心火续命;灯要命火点魂。
她的灵力越为高强,灯火燃灭的速度就越快。
可惜贺观澜和扶荧都不懂这个道理。
那本玉茧的确能使她灵力强大,自然而然,灯芯就需要更多的养分来维持这股强大的灵力。
普通的妖丹怕是难以满足她目前的情况了。
碧萝感到棘手。
她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就要面对这种情况。
深思熟虑之后,碧萝掌心贴近扶荧胸膛,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神力引渡到她的芯火里。
碧萝已在魂器休养大半月。
她对外面发生的事已无太多印象,不过能这么快恢复,想来有人将她照顾得很好。
碧萝一边渡气,一边歪头看着扶荧。
脑海当中迷迷糊糊回忆起不甚清晰的画面,是她的眉眼,还有低头喂药时的温柔模样。
她好像还每天给她擦羽毛。
好像危难关头,还对别人说她是她的妹妹。
上古神兽自古以来形单影只,哪有什么兄弟姊妹。
苏映微在的时候,对外说她是养来解闷的宠物,若意外惹她生气,又称她是储备粮,二人之间上下分明。
碧萝也不在乎这些。
她毕竟是一只鸟儿,鸟儿哪能和人相提并论。
妹妹?
碧萝晃了晃脑袋,新奇当中又有种说不清的感觉,胸口胀胀的,好像是开心,又像是满足。
不过从年龄上来讲,她应该是她奶奶,不是妹妹。
“碧萝”
胡思乱想之际,耳畔冷不丁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碧萝收回手,眉间一喜:“你醒了?”
“你醒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扶荧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缓慢从草垛上坐了起来。
“小心小心,你虚弱得很,还是躺着为妙。”
碧萝赶忙上前搀扶。
扶荧也不知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看着伫立在身前的那座高大佛台,思绪跟着怔了怔;再一扭头,看到苍狼在脚边摇着尾巴。
这好像是宁随渊座下的那只?
叫什么来着?
小苍?又似乎没名字。
扶荧闭了闭眼,转眸看向碧萝。
女孩娇俏,眉宇间灵动一如往昔,她长松口气,身体难以支撑,虚虚地倒在了她肩上。
“躺下,你快躺下。”碧萝着急扶她躺好,嘴里嘟囔着,“你现在不宜乱动,我那点灵力也只够维持你一会儿的。”
也难怪她会突然醒来。
扶荧道:“我这是旧疾,只需静养;倒是你,司离君说你神力几近蚕食,现如今好不容易醒来,何必在我身上浪费这些。”
她一只鸟听不懂她的关切,只认为做好事还落了埋怨,登时嘴巴一鼓,反呛回去:“你管我?!”
“不是管你。”扶荧早就习惯了她的炮仗似的性子,也不恼,更别提现在根本没有恼怒的力气,“是关心你。”
碧萝听得一愣。
睫毛不安地颤了颤,再次想起出现在脑海的那些记忆。
挣扎许久,碧萝忐忑相问:“我此前昏沉时,听到你去找我。”
扶荧颔首:“是去找你了。”
那果然,昏迷前所看到的不是幻觉。
碧萝不慎落进回落崖,神智迷离,还成了那怪物的养料。好在她是天地神物,不是那么好死的。
可是慢慢地,碧萝觉得自己真要死了。
逐渐绝望之时,有人破开迷瘴,救她脱身,轻抚她脸颊,让她醒来。待她有了意识,看到那人为救她而中了计谋。
如此想来,那人就是
碧萝抬眼看向扶荧,“你干嘛去找我?”她抿了抿唇,不肯相信世上真有人为救她而以身涉险,甚至试图劝说自己,“说来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若因此死了,你还能落个自在。”
扶荧听得笑了笑,“是我自在,还是你自在?”
碧萝不吭声。
她还想说什么,一阵咳意就打断了她。
扶荧咳得头晕目眩,口间发腥。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单纯地旧疾复发那般简单,许是此前回落崖,那城怪涌入识海时,不慎在身体留下了一些难以根除的瘴气。
扶荧不准备将这些告诉碧萝。
好不容易止住咳,她看向碧萝:“人命若薄纸,风易侵;火易毁,可这世间飘摇,常有风雨,正因死得容易,才更应该好好活着。”扶荧看她耷拉着一张小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还是那句话,找你,是关心你,不为别的。”
碧萝鼓了鼓腮帮,眼眶倏地红了一片。
扶荧及时岔开话头:“那些人我都好好送回去了,倒是你,好端端怎么跑到回落崖的?”
这个问题骤然让碧萝心虚起来。
她缩了缩脖子,低头来回绞弄着自己的手指。
扶荧一语点破:“是看到苏映微了?”
碧萝:“”
根本连找借口的机会都不给她。
此事说来也蹊跷,起先只是听到响动,碧萝最开始担心是妖物霍霍,安顿好那批人族后,便循声而去;紧接着就看到酷似苏映微的人被玄鬼追赶。
碧萝救人心切,回神就被卷进那回落崖。
回想种种发生过的一切,碧萝莫名感到心虚,小心翼翼打量着扶荧,却发现她神情淡淡,似有思沉,登时一个咯噔,急忙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是”
她是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这等仓皇让扶荧忍俊不禁,“我知道。”语气跟着顿了下,“我只是觉得一切过于巧合了些。”
若碧萝是意外驱使进了回落崖,那么一切也都能说得通。
可是
她偏偏说看到了苏映微。
扶荧垂眸,脑袋阵阵疼得厉害。
碧萝原本还想把新发现的东西拿给她看,好将功赎罪,可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硬生生止住了那个念头。
“罢了罢了,你先别说话了。”碧萝打定主意,“你等着,我去找东西救你。”
说白了,扶荧现在就是“饿”了。
附近多的是妖物玄鬼,她只需掠杀一批,找来妖丹替她点灯续命,只要灯芯亮了,她的身体有了养分,自然而然能好起来。
等她好起来,再将东西给她也不迟!
说时迟那时快,碧萝起身便要行动。
“哎,碧”
扶荧根本来不及阻拦,眨眼就见碧萝摇身变作一缕青光,顺着窗缝钻了出去,眨眼间杳无踪迹。
扶荧伸出去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目光陡转,猛地注意到被她抛诸脑后的苍狼。
苍狼有所感知,拼命摇了摇脑袋,接着就嗷呜嗷呜叫了起来。
叫声曲折婉转,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就算听不懂,扶荧也清楚它的意思。
定然是宁随渊安排它在此看守的。
“碧萝尚未痊愈,她就这样贸然离去,我实在放心不下。”扶荧好声好气劝说,“她估计没走多远,你只需带她回来,用不了多久的。”
“嗷呜呜。”苍狼还是在拼命摇头。
扶荧面露痛色,“此地有结界护法,妖物近我不得;外面却是危机重重,她一只伤病未愈的鸟儿,难道你就忍心看我们再次分离?”
苍狼:“”
扶荧:“若你再也见不到帝君,可会难过?”
苍狼:“”
“好吧,你若不帮我,我就自己去找。”说着,扶荧咬牙起身,拖着虚浮的步伐向门前走去。
苍狼皮毛炸起,张嘴叼住她裙摆往回扯拽。
扶荧低头看它:“帮不帮?”
“嗷嗷嗷。”
苍狼估计是没了法子,对着扶荧委屈巴巴叫了两声,最后飞身飘出门外,还是去找了。
庙里此时只剩下了她一人。
扶荧已是站立不稳,仅这两步路就耗费了她所存不多的气力,看样子灵府确实受损。
她捂着灼痛的胸口准备躺回原先的地方,忽然,身旁的烛台来回飘忽,跟着灭了一瞬,再亮起时,脚边多了一道影子。
一道不属于她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碧萝:我是你们奶奶。
扶荧:?
魔头:??
月底了!营养液!球球!
昨天被临空世的野男人迷晕了脑袋,男色惑人,忘记更新,一百个红包贴贴
第54章 054[VIP]
庙外的风嗥一声接一声凄烈。
惊雷作响, 于残像眼底撕开一道惨白的缺口。
少年黑色的影子惯在地上,他独坐佛台之下,悬着条腿, 手上来回抛着个金灿灿的小玩意,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他掌心时高时低。
少年的目光好整以暇,看向她时似笑非笑,又带着莫名的玩味。
扶荧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最不想看见的对象,当即滞顿在原地。
直到他闪身下来,扶荧才后知后觉地退了两步。
少年打量扶荧几眼,对着她苍白的面容啧了声, “阿荧现在不大好看。”
说着,将先前把玩的东西丢了过来。
她哪敢接, 任那东西啪嗒声掉在脚边。
敢情那是个不大点的金色瓶子,也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
见她不为所动, 云麒长眉扬动, 勾指召回瓷瓶,“令你恢复如新的药, 姐姐当真不用?”说着,诱惑般地晃了两下。
扶荧这才回神, 不敢松懈, 更没有回答, 问道:“妖主因何而来?”
云麒笑嘻嘻说:“自是为了找你。”
这么说来, 他是跟了一路?!
扶荧眼底闪过慌张,那山泉镇他也是去过了??
扶荧咬了咬唇, 强作镇定:“妖主好本事,一路尾随, 我与帝君竟都无一察觉。”
“那我可没本事。”云麒摇了摇头,“也就跟了几个时辰。”
他邀功似的靠近:“要不是利用那座邪山里的那群邪祟支开宁随渊,我还找不到和姐姐独处的机会呢。”
扶荧眉心直跳,她就说好端端的宁随渊怎么会突然离开,敢情是云麒从中做了手脚,既然如此,那先前那些事肯定也和他逃不开关系。
想到这里,她的双目跟着冰冷几分,“果真是你。”
“嗯?”云麒懒洋洋睨过来一眼。
“是你设计碧萝中瘴,引她进入回落崖。再利用碧萝失踪的消息将我和宁随渊骗至隐云台,依我看,那批失踪的押运兵也是你的手笔。”扶荧咬牙戳破他,“你想让我和宁随渊都死在里面。”
云麒静静听她说完,先是愣了愣,紧接着就大笑起来。
他捧腹不止,半天才压住笑,抬手擦拭着眼角泌出来的眼泪,“姐姐你确实比昔日聪慧许多,我的确想让宁随渊死。可我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怎能事先得知回落崖就那么刚好地出现在她走的那条道上呢?”
扶荧下颚绷紧,神色冷淡:“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再者说”云麒缓缓逼近,声调沉缓,“云麒仰慕阿姐至今,便是用你换十个宁随渊的性命,我也是舍不得的。”
说着目光滑落,凝着她的唇,手指跟着抬起,似是想要触碰。
扶荧根本不给其机会,重重拍开,扭头就要夺门离去。
砰!!
一只手发狠按上庙门,同时也拦截扶荧去路。
她心里惊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妖主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云麒笑说,“我想要你。”
这般言辞让扶荧呼吸不畅,心口堵得更厉害了些。
她暗骂他疯子,磨紧牙尖,拼尽全力挥出术咒打在他抵住门框的那只手。
此乃降妖咒,她身上的决明印可以将术法发挥最大化,只要云麒一松手,她就有逃走的机会。
扶荧嗅到血肉融化的味道,她打中了,然而他并没有离开。
那道术法如灼灼焰火,让他掌背的肉烧融大半,眨眼就只剩白骨暴露在外,即便如此,云麒仍没有让开的意思。
少年似乎也不感到疼,圆溜溜的眼睛凝紧扶荧,眼尾耷拉,无辜委屈地像是被主人遗弃雨夜的大狗狗。他的眼神却不委屈,是森冷难近,阴潮犹如暗处蛰伏的野狼。
“姐姐,就算你砍了我这只手,我也不会放你离去。”他收回胳膊,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处可怖的伤痕,目光依旧直勾勾地逼着她,“你是好好和我走?还是不那么体面地被我掳去金鳞。”
云麒颇有难意,“姐姐如今身体单薄,云麒实在不愿动粗。”
他明里暗里都是威胁,说是商量,实则根本没给她选择的余地。
刚才那一击几乎是她所有的灵力,扶荧舌尖发麻,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想来是支撑不了太久。
她冷静下来,问:“为何非要带我去金鳞?”
云麒歪着脑袋思索,也思索不出所以然。
背地里的那个人想要得到她,云麒私心并不乐意,与其放任她到别人手上,还不如自己偷偷藏着玩儿。
苏映微曾经给他带来过快乐,也带来过从未有过的自由。
她不止一次地承诺,说她永远不会离开,然而最后违背誓言,独自离去。
她舍身六界,换得天下美名。
在他们三人当中,也许会有人悲伤,不舍,遗憾,唯有云麒,对她是恨的。
恨,且愤怒着。
背信弃义者,自当遭受责罚这也是他们昔日许诺。
所以,云麒有什么理由把她交给别人?有什么理由不带她回金鳞?
这不虚洲多的是人对她虎视眈眈,她左右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留给他。
毕竟,他曾经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她。
即便看出她的游移不定,也从未改变过这份喜欢,甚至为了让她开心,无数次地在她面前和那两人演一出三男争一女的戏码。
她要是愿意,云麒自也不介意将她和别人分享。
然而苏映微不聪明,偏偏选了最让他厌恶的那条路。
死亡是逃避,是背弃,是背叛!
云麒无法原谅她所做的这一切,所以她该还回来。
云麒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面对扶荧的脸颊是笑意吟吟的,“我说了呀,云麒钦慕阿姐已久,难道这不能成为理由么?还是说阿姐宁可选择宁随渊,也不愿意随我回金鳞?”
扶荧张了张嘴,忽然不知说什么。
她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狗屁的钦慕阿姐,估计就是记恨苏映微当日的离去,想带她回去折磨报复!
太阳穴发胀,她疼得哼了一声。
扶荧努力维持着清醒,告诉自己不要倒下,同时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如果顺利,苍狼很快就会带碧萝回来,现在只需拖延,稳住云麒。
扶荧闭目稳定呼吸,“那药呢,先给我?”扶荧摊开掌心,“待我喝过就和你走。”
云麒挑眉,毫不犹豫地把药瓶递了过来。
扶荧垂目摩挲着瓷瓶光滑的表面,耳畔忽听风动,她指尖凝滞,猛地抬眸看向云麒身后,下一瞬,闪身躲至一旁。
噗嗤!
坠着雷云魔火的锐戟刺破血肉,刹那间鲜血喷涌,梅花似的在她裙摆落下斑斑点点。
云麒低头看着刺破肩胛的钝器,瞳眸闪烁,旋即缓缓抬头看向扶荧,他无奈地摇摇头:“阿荧何苦呢。”
话音落下,云麒挣开四方戟跃至佛台之上。
温热的液体顺着伤口不住滑落,渗入佛像的眼球当中,又在佛像的面颊留下一条深色的血线。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面容隐在暗处,少年高瘦的身姿在雷雨夜的折射中透着沉闷难近的潮湿。
“到我身后去。”
四方戟在掌心转了个花。
宁随渊淡淡睨了眼扶荧,身影高大,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完全将她遮蔽其中。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稠难化,混着潮冷的水汽,扶荧只需抬眸就能看见他发丝上凝结的水珠,一滴接一滴顺着发梢滚落,隐入身躯之间。
“金鳞妖主何苦自寻死路。”宁随渊微微仰头,用他先前说过的话沉声回敬,四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风不清月不明,确实是个找死的好日子。”
云麒听罢,更有闲心打趣:“九幽帝这是在说遗言吗?”
宁随渊掀了掀眼皮:“不知礼数。”
云麒扫过伫在一旁的扶荧,也不知打起什么心思,转瞬消失在佛台上。
很快,扶荧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东西向她接近,然而还没来得及靠近,宁随渊脚尖踢起四方戟,长戟隔空横拦,再一伸手,便将扶荧稳稳捞入怀间。
至此并未结束。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抬掌布阵,只见四方戟分裂为四朝向四个方位,随着掌心收拢,它们猛地从中聚合。
噗!
一团血墨散在地上,空气中有黑影闪了闪,隐藏起来的少年维持不住术法,颇为狼狈地摔落在地。
云麒捂着伤重的心脉处,委身再次咳出一口污血。
宁随渊并不准备就此放过,他目光下视,嫌嗤地抬起手臂,深色的术光于指尖凝结,闪闪烁烁,犹如不太明亮的星辰。
“你应该感谢,死后有佛祖为你超生。”
云麒呼哧呼哧喘着气,不禁梗起脖子看向身后那座巨大的九莲佛台。
此前落在上面的血渍已经干涸,佛像低眉垂目,那行血线宛如眼泪,令其神性毕现。
云麒深知自己不是宁随渊的对手。
前面几次交手都有苏映微拦着,便是真的打起来也不会到难以收场的地步。只是他没想到此前还是低看了宁随渊,这人的修为实力远远大于他先前对他的想象。
他还清醒着,看似完好,但只有云麒知道,四方戟已经搅碎了他的根骨。
宁随渊是真要他死。
狗贼。
云麒咬了咬牙,愤愤地盯着宁随渊,“就算我不得超生,我也要让九幽帝知道”他笑看扶荧,换了一副温良的面庞,“阿姐,将你此前对我说的话,再对九幽帝说一遍。”
扶荧一怔,她此前说什么了?
宁随渊眯了眯眼,搂紧扶荧:“遗言说完了?”
云麒喉间发出枯哑地笑来,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一字一句摩挲过他耳边:“阿姐说,你不如我年轻;更不如贺观澜学识渊博,哦对了,你还不能”
他未将话说完,神色暧昧,唇边挂着意味不明地笑。
不如云麒年轻;
还不如贺观澜学识渊博?
这点他不否认,那下面呢,下面又是什么?
宁随渊不由得看了一眼扶荧,正欲找云麒问个明白时,却见那小子趁其分神,甩过一个迷迭咒,趁机逃生了。
厚重白稠的烟雾转而散离。
屋外的结界已被破坏,窗前留了一条黑色的断尾。
他有点胆识,为了活命,不惜损弃了自己的尾巴。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宁随渊不在乎他是生是死,如今更在乎一件事,他冷清的视线低睨过来
“我不年轻,也不学识渊博,下面呢?”他淡着声问,“我还不能什么。”
扶荧:“”
扶荧:“”
她哪知道!!!
作者有话说:
扶荧:我就说这种黑中夹点灰的这种品种心眼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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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055[VIP]
宁随渊不语, 眼底隐约透着些许不依不饶。
扶荧不禁更加憎恨起那个小疯子,强忍着疲惫安慰道:“他说那话分明是在诈帝君,帝君何必当真。”
诈他?
未必。
扶荧对他的嫌弃从不藏着掖着, 想到回来前所看到的二人间亲密的举止, 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到底说了什么。
“我除了文盲不年轻,难道还有更让你不满的?”宁随渊说,“本尊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倘若你实在不满,直言便是,本尊又不会因此迁怒你。”
“”
这可不好说。
见她不吭声,脸色又实在苍白的可怜, 宁随渊低低哼了声,还是不情不愿地放过了。
要是他再逼问不放, 倒显得他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再者说他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他是不够年轻,但他这些年搜刮来的财宝堆山积海, 那小子出生穷乡僻壤, 此生都攒不到他一个零头。
文盲又如何?
他若想,全天下的才子都要为他墨写赞诗。
只是宁随渊不满, 不满她只看到他的这两处缺失,还对着别人“诉苦”。
便是不满, 今儿也只能咽下。
她病重缠身, 又伶牙俐齿, 宁随渊说不得, 只能忍住这份不悦,余光瞥向她手上金色的瓷瓶, “把那东西给我。”
扶荧这才想到云麒此前给她的药还在手上,犹豫须臾, 仍是递了过去。
他未分丝毫眼神给那东西,五指收拢,一串金色流沙自掌间倾泻,旋而再问:“我走前特意让苍狼看着你,那头畜生呢?”
宁随渊不快,便将火气撒在了那头看不见的苍狼身上。
刚说完这话,听到身后庙门哐当响了声。
循声看去,见苍狼咬着碧萝裙摆,生拉硬拽地把人带了进来。
“别咬别咬,我自己能走。”
“哎哟喂,都说了别咬了,我衣裳都要被你扯坏了!”
碧萝越是拍打,苍狼叼得越紧。
一人一狼拉拉扯扯的过来,直到看到站在前面的扶荧和宁随渊,才都老实下来。
宁随渊睨着眼,眸中似有冰冷。
觉察到主人不快的视线,苍狼的耳朵紧跟着折到后面,毛绒蓬松的大尾巴也蔫蔫地贴在了地面。
扶荧知道宁随渊心情不好,生怕宁随渊迁怒这头可怜的大狼崽,赶忙站出来解释:“是我让它去找碧萝的,帝君若要问责,罚我便是,不要怪罪它。”
宁随渊摆摆手,威胁般地扫了苍狼一眼,轻嗤:“你本事大,我哪敢问责你。”
阴阳怪气的调子一时间让扶荧哑然。
宁随渊扯了扯嘴角,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是大了些,斜睨过去:“罢了,你去歇着吧,等成风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两人静静在庙宇等了小半个时辰。
雨势渐拢,成风带三名属下赶赴此处。
外面那些妖鬼已经如数摆平,有成风在,剩余的那几只虫子也不足为惧,宁随渊当即决定启程。
苍狼乖巧地拉上撵车,展空而起,直奔九幽。
宁随渊将飞撵留给了扶荧和碧萝,自己则与成风驾马前行。
怕宁随渊听见二人接下来的对话,碧萝压着喉咙凑到扶荧跟前:“渊主好大本事,我本想给你寻些妖丹补命,结果找了一圈一个不留。”她还想去远处碰碰运气来着,结果未等走远,就被苍狼咬了回来,属实可惜。
扶荧半阖的双眼倏然睁起,思绪也跟着清醒几分,她抓住其中重点, “妖丹补命?”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碧萝登时僵在了榻上。
扶荧知觉到怪异,强撑起上身坐起,“你说明白,什么叫妖丹补命?”
扶荧怀疑过是灵府受损导致的气海亏空;也怀疑过是回落崖时不幸染了邪气,可是从碧萝的这番话来看,似乎另有隐情。
碧萝心里一个咯噔,掩饰性地舔了干涩的嘴唇,仓皇寻找借口:“你身体虚弱,自然需要滋补,妖丹便是滋补。”
“妖丹滋补?”扶荧不解拧眉,“若我用妖丹补身,那和隐云台那些个利用他人之躯来增长修为的妖道有何区别?病需药医,我才不稀罕什么妖丹。”
一想到自己要吞下从旁人身体里剥下来的血淋淋的珠子,扶荧就忍不住作呕。
她难受地干咳两声,没了支撑的力气,身体重重跌回了软榻。
最后还怕伤到碧萝一番好心,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放软语气:“谢谢你关心我,只是以后莫要做这些了。”
扶荧困倦,说罢便沉沉昏睡下去。
望着她苍白的眉眼,碧萝可以清楚感知到她胸膛里的那盏芯火正在耗尽。
她早该明白她不会接受,若得知真相
想到这里,碧萝脸色刷白,颇为愁苦地揪了把鬓前的头发。
天色将明,轿撵终于重返九幽城。
宁随渊直接命苍狼看落地瑶华殿,落地后,又命成风马不停蹄地去寻医师。
在这等待的空隙,翠珑侍画去伺候扶荧梳洗更衣。
宁随渊兀自在殿外等候,须臾间就没了耐心,召来门前驻守的兵卫:“去看看,人怎么还没到。”
从成风离去还不到一刻钟,药医阁到瑶华殿再快也要一刻多钟了。
看出他的焦躁,兵卫不敢直言,诺了一声,转身自殿门而去。
内殿寂静。
越是无声,胸腔的那股燥闷越是鼓动的厉害。
宁随渊夹紧的眉头就没有一刻是松开的。
最后忍无可忍,起身准备进去寻找扶荧,结果刚站起来,就见碧萝从里头出来,看向他的眼神欲言又止。
宁随渊神色一滞,“说。”
碧萝咬紧下唇,不知如何开口。
便是世间最优秀的医师站在这里,也治不好她的病症。
碧萝一方面想告诉宁随渊扶荧的情况;一方面又担心他因此对扶荧产生芥蒂,造成不好的后果,可是倘若不说在这封闭的九幽城,扶荧又如何能好。
“扶荧这般怕是药医阁的人来了也根治不好。”
碧萝鼓足勇气一开口,小心观察着宁随渊的表情。
他沉默须臾,“什么意思?”
碧萝正欲回答,忽见翠珑侍画急匆匆跑出来,扑通跪在了宁随渊脚边,声泪俱下:“姑娘、姑娘她不见了!”
宁随渊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
他绕过二人,大步走向里面,床帐里空无一人,抬眼却见窗户大开,可她一身病骨,哪来的力气翻窗逃跑?
翠珑不住在脚边磕头:“我去拿换洗的衣裳,侍画前去倒水,眨眼间姑娘就不见了!!”
宁随渊捏紧拳头,好半天才克制住火气。
苍夜城那群老鼠没那么大本事闯入宫城,更没人敢在他眼皮子下面抢人,说来说去,那就只有她自己跑出去的。
宁随渊一把拽过碧萝,“把你刚才的话说完。”
许是真的慌了,他收不住手劲儿,力道大到像是要将她骨头捏碎。
碧萝哪敢喊疼,眼里憋着两泡泪,“我要是说了,帝君可会放过扶荧?”
宁随渊语若寒冰:“你若不说,我定不会放过你。”
碧萝抽噎两声:“扶荧扶荧是残灯所化,无心之躯;遂灯火点命,芯作心饵。如今如今芯火烧尽,怕是沦为灯鬼了!”
宁随渊不可置信地听完这一切,他原以为扶荧只是苏映微利用决明灯转世后的化身,如果是残灯融躯,那就根本不存在转世一说!!
从头到尾她都在骗他?!
宁随渊捏紧碧萝,咬牙逼问:“她到底是扶荧,还是苏映微?”
碧萝被迫与那双眼眸对视,身躯跟着颤了颤:“微微微。”
苏映微?
碧萝将准备许久的措辞一并述出:“当日主人献祭,身躯消融,魂魄寄生残灯,因此得了重生的机会;主人苏醒,却了无前尘记忆。正因残灯凝躯,若无生魂点灯,主人便会失去控制,化为灯鬼,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会成为堕生的妖鬼!”
碧萝字字泣泪。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般笃定的回答后,心底竟涌出无尽的失望。
宁随渊不知自己在失望什么。
他倾尽所有,苦寻苏映微十七年;初见扶荧时,没有人比他更盼望她就是苏映微的转世。
如今得到了如此确切的答案,反倒让他心口空落,失望如成群的食人蚁从胸膛爬过,整颗心肺都跟着啃食了大半。
他好像并不希望她是苏映微。
为什么?
宁随渊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唇瓣紧抿,手上力气跟着松落,后退两步恢复了最开始的淡漠。
“成风回来了么?”
魔兵小心翼翼回道:“大人在中天廊受了袭击,可能就是”他未把话说完,战战兢兢地将脑袋埋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跪在脚边不敢吱声,唯恐受到迁怒。
宁随渊吹哨召来苍狼,扭头问向碧萝:“灯鬼会吃什么?”
碧萝稍作沉吟:“妖丹魂血,发起狂来应该都不挑的。”
宁随渊颔首,心里多半有了主意。
“去玉赤台。”
玉赤台曾是关押碧萝的地方。
碧萝心知肚明那地方聚存了多少妖气,还有数不清的魔物,对于一个饿极的灯鬼来说,玉赤台确实是个觅食的好地方。
碧萝急急忙忙追过去:“帝君,我也去!”
说罢幻变青鸟,扑腾着翅膀跟在了宁随渊身后。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有钱到清空了一片海域,整个海域的下面堆满他搜刮来的金银财宝。
等以后暴躁哥死了,那就是
“想要我的财宝吗?去吧,我把它藏在了大海深处。”(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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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056[VIP]
通往玉赤台的道路是一片惨烈之相。
万木折枝, 焦血铺地,将死的魔物尚且苟延残喘着,但大多都是运道不好, 被吸食了生魂, 化作浓浓魔雾纠缠林间。
苍狼越过林间,猛地听得前方传来山崩般的巨响。
宁随渊勒紧苍狼,遥遥至天边望了一眼,一团红雾直冲苍穹,仿若烟焰于顶点四散,稠红色的浓光混着聚集的妖气,瞬息间笼罩整个玉赤台。
爆发出的巨大冲击将飞在半空的碧萝弹出好远, 要不是苍狼张嘴咬住,碧萝估计自己要飞出玉赤台。
“发生什么事了?”碧萝隐隐感到不安。
宁随渊面似寒霜, 声音更沉寂至极:“她拔除了山神之心。”
没了那颗神心震慑,镇压在湖低之下, 靠着神心来修炼的魔种都将破冰而出。
碧落住在玉赤台十几年, 怎会不知那颗心的重量。
她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 扶荧竟有这么大的本事,连那万妖都破毁不开的神之心给生生拔除了?!
完、蛋、了!
碧萝脸上血色褪尽:“怎、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伏敝山没有第二个火山神给他杀, 既已拔除镇湖石, 那便只能来多少妖物就杀多少。
全部铲除, 自无后患。
“走。”
宁随渊夹紧狼腹, 直冲玉赤台中央。
碧萝慌乱无措地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来到玉湖边缘。
不出所料,此地已沦作炼狱。
浓稠的红雾使得天地都透着凄艳的血色。
无数道玄黑色的影子在雾中穿梭, 不是旁的什么,那些全部都是被放出的妖魂瘴鬼!
扶荧果真破坏了镇湖的神心。
多年以来, 那颗山神的心脏令万千妖魂死而不得脱生,妖物肉躯虽死,魂魄却镇压湖底千年,最终形成食掠魂魄的怨瘴。
环眼望去,怨瘴犹如飞虫,黑压压地铺满湖面。
宁随渊身居高处,于万物困顿中,得以寻见他的圣女。
她一身单薄银纱逶地,裙摆蘸进微微碎裂的冰湖,乌发尽散,浓雾之中纤细的身姿似要与风同散。
无数怨瘴朝她惊掠而去,宁随渊驱出魔火以镇邪祟,飞身下狼,挡在扶荧面前。
然而在看到扶荧的一瞬间,他怔住了。
女子面容一如往昔,却双瞳染血,诡异妖纹自胸口攀升向上,便连额心的决明印记都染上妖冶诡异的猩红,已然不是人的面貌了。
“扶荧。”
宁随渊轻声唤她。
她双目溃散,许是听到声音,眼神虚虚的落了过来。
旋即杀意顿起。
锐利的五爪直冲宁随渊面门。
宁随渊侧身躲避,一把桎梏住她的腕臂。
扶荧彼时召出数盏银蓝鬼火,鬼火吞噬周围生灵的同时,也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两人一攻一守,就此缠斗了数个回合。
碧萝在上头着急得要死,又怕宁随渊伤到扶荧;更怕扶荧失控做出更出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