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贺观澜生有一双过分修长的十指,琳琅琴身衬指节若玉,上面空无一物,并无不同。
“师尊?”霄铃困惑地再叫了一声。
“回太华。”
贺观澜收回云间鹤,衣袍如云翻过。
他最后又看了眼身后,今日月色通明,满地的月光犹如碎掉的鲛珠,贺观澜突然转了念头
“去不动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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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087[VIP]
东方将白, 曦光映日,当最后那丝墨底消退后,天云大亮。
扶荧清醒了过来。
她趴在床上, 呆呆睁着眼望着房屋那一隅浅淡莹白的日光, 才得以回神。
屋里很乱。
扶荧已经记不清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她有分寸,生怕自己惊扰到旁人,便是痛极发疯时也没有离开这张床。
扶荧先给自己擦洗了一遍身子,又用术法将凌乱潮湿的床铺重新收整干净,最后才换衣梳洗。
她特意穿了身桃红色的绫罗裙。
裙衣轻薄,没有过多繁琐的花纹, 仅搭了一条同色的流云披帛。她平日里多爱浅色,宁随渊命侍画她们准备的又都过于招摇, 身上的这件是唯独不算张扬的,此刻扶荧把它穿在身上, 对着铜镜照了照。
仅一夜, 好像就又清瘦了许多,腰身松垮, 她只能将缎带囍得更紧,才勉强掐住那截腰, 脸上更没什么血色, 打眼过去弱柳扶风, 病似芙蓉碎。
扶荧对着镜一番思量, 最后捻起胭脂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
她不擅长打扮,在九幽宫的时候有翠珑侍画帮衬的, 每天着什么妆全是她们说了算;出来后就完全放飞自我了。
扶荧下手略重,雪白的腮点缀着两坨红, 看起来不伦不类,还有几分招笑。
她犹豫地看了看指尖的胭脂,思来想去,还是起身洗去,又坐回来继续涂抹。
这次倒是不重了,就是不匀称。
上面红一坨,下面暗一坨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接连两次的失败令扶荧深感颓废,最后无奈地叹了声,彻底歇了心思。
她抬手将胭脂放回到匣里,未曾想一只手臂从身后伸了过来。
他手掌大,五指长,大拇指裹着一枚玄色龙纹扳指。
那个胭脂盒子捏在他手里,衬托之下小得滑稽又可怜。
扶荧怔然,不禁抬头望去。
宁随渊不知何时进来的,甚至还穿着昨日那身墨蓝色的衣袍,这可怪哉,魔君对他这副皮囊向来钟情,便是在外头也是一天一身新衣,扶荧与他相处至今,就没见过宁随渊一身衣服同穿两日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短暂的错愕后,她忍不住看向外面天色。
天云白的不算透彻,也才初醒的模样,估计未过平旦。
“你”
“抬头。”宁随渊不予理会她的表情,突然打开了那胭脂匣。
扶荧脑子转得快,很快觉察他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不必劳烦帝君,这胭脂艳,不大适合我,我正要洗了去。”
说罢,扶荧准备去洗脸。
宁随渊的眼神紧跟过来,“难道你不是怕那只鸟担心?”
扶荧步伐顿住,严肃纠正:“碧萝不是鸟。”
“哦?”宁随渊挑眉,深感玩味,“不是鸟,那是什么?”
扶荧和他说不清,去盥盆那里胡乱洗了一把脸,回来发现宁随渊依旧拿着那盒胭脂,时不时抬起的眸子点漆如墨,意味不明。
她瞥了眼镜中那张凄白若纸的面容,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坐了过去。
宁随渊打开盖子,用无名指腹蘸了些殷红的胭脂,望着那色泽,扶荧犹豫不定:“帝君会么?”
他沉思,“不会。”旋即说,“不过应是比你强些。”
这话让她不满,不过事到如今,也指望不了谁了。
扶荧叹罢,认命地把脸仰给了他,是平常难见的憨态。
和猫似的。
宁随看得牙齿发痒,半晌忍耐下那抹悸动后,向她靠近。
他是站着的,需得委下腰来,因着高大,俯身的弧度自也大,如此便将扶荧完全裹进了自己的身躯里。
宁随渊的睫毛密密压着,眼瞳淡薄,此时收拢着她的眉眼。
他依稀记得刚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脸上还有婴儿肥,虽不大明显,却也颇为青涩可爱。
如今
脸看起来比他手掌都要小,肤白的像瓷,一双弯弯细细的眉,掩着乌浓的眼,此时正睁望过来,比起她的那双清澈,藏在他冷淡之下的东西便显得尤为不堪。
“闭眼。”
扶荧听着怪,皱了皱眉:“涂个胭脂罢了,闭什么眼,我看还是算了。”
她又喊着算了。
宁随渊面无表情道:“你看着本尊,本尊紧张。”
这句话从他嘴里出来格外地没有可信度。
抛开那些低劣的品质不谈,扶荧有时也会钦佩他得天独厚的傲然自恋。
紧张?
饶是扶荧,此刻也没忍住笑了下。
见她笑,宁随渊不满:“不信?”
“信。”扶荧弯着眼,“不敢不信。”
说完,老老实实闭上了眼。
黑暗中,所有感知都跟着放大,她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起先扶荧还听着奇怪,最后才发现那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从自己胸腔里传出来的心跳。
这一刻扶荧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真的拥有了一颗心。
当那抹温贴至脸颊时,扶荧不由得半眯起眼,透过狭窄的视线,她看到他靠得极近。
男人眉骨锋利,五官深浓,平日里常是冷冷恹恹的神态,不知是否专注的缘由,神色间的寒戾有所消解,连那双向来居高临下的眼眸都少见的有了几分温情。
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面容诡异重合,昔日早已忘却的东西如今如潮水似的褪回脑海。
[这是我花了半个月的俸禄买来的,你就涂上看看嘛~]
[不要,我不会涂,要是涂成两个猴屁股,你准会取笑我,我不涂。]
[我给你涂我给你涂,胭脂铺的婶子教过我的,我给你涂,求你啦~慕宁~求求你啦~]
耳边声音喧腾,恍然间好像又看见那道浅绿的影子在身边转来转去,夹着嗓子,一声接一声,不知疲惫地恳求着,只为她涂抹一次他亲自挑选的胭脂。
小郎君实在烦得很。
咋咋呼呼,外面的蚂蚱都没他吵,一来二去的,扶荧实在架不住他纠缠,不情不愿地允了。
两人对着镜子忙活半天,果不其然收获了两个猴屁股,他知道自己犯错会挨打,那一刻不等扶荧反应,拔腿就跑。
欢声笑语,嬉笑怒骂,好像都在昨日。
“行了。”
宁随渊收起了胭脂盒。
她扭头看向镜中,两片轻薄的烟霞飞在眼底,与雪白的肤相衬,煞是春色满面。
没有小郎君涂得好看。
扶荧忽略了那丝翻腾的寂寥,温声道谢:“多谢帝君。”
扶荧继续对着镜子弄头发。
她不如翠珑侍画手巧,更不知现在不虚洲流行什么发髻,梳的也都是十七年前妇女们常见的款式。
简单,只松松挽起,再用一根簪子别住,就算成了。
注意到她挽簪的动作,宁随渊神色黯了黯,伸手接过,“我来。”不等扶荧说话,就自顾自将那流苏坠别到了发间。
扶荧猛然注意到他袖间的潮湿,想到近日多雨,试探性问道:“帝君在外待了一夜吗?”
她有些担心自己的丑态被他看见,换得嘲讽。
更怕自己失控之下口无遮拦,说出些不该说的。
宁随渊闻声僵滞一瞬,转而双臂垂落,“再涂些口脂吧。”
他没有直接回答。
扶荧凝神片刻,也不作逼问,扭头挑出一盒不算艳丽的颜色涂上,起身面对向他,“我要去找碧萝了,帝君”她掠了眼他身上的水渍,“也换身衣裳吧。”
她委了委身,转身开门。
曜日浓浓,尽数泼洒在她身上,不知是光刺眼,还是她本身刺眼,宁随渊竟被恍的离了神,直到那抹桃红远去,也迟迟没有动身。
她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待了一夜
准确来说,是守了一夜。
夜半小雨,烛火随风雨飘摇。
他立在窗外,听她哭喊,宣泄,再到雨停声歇。
他目睹她的狼狈濒临,却始终相信她会等到天明。
宁随渊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裳,上面遗留着几滴融不开的泥渍,都是昨夜从房梁上滚落在身上的。
他捻诀换了身干净的,踱步跟了出去。
这个时辰众人都已醒来,正聚集在堂前等着扶荧过来。
扶荧一经踏门,眼前跟着闪过一道碧绿的影子,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就被抱了个满怀。
“阿荧!”月ɡё韣鎵
她搂得紧,声儿都跟着颤。
扶荧愣了愣,反手抱住她。
“碧萝昨夜睡得可好?”
哪来的可好,她根本就没有睡。
不单单是她没有睡,成风和裴容舟也都没有睡,几个人坐在一处大眼瞪着小眼。
裴容舟不放心,成风也想替宁随渊看看她的情况,然而最后都被碧萝拦了下来。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想见她,但始终明白,扶荧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她那般的,她也相信,扶荧肯定不会让人失望。
果然,扶荧真的醒来了,好端端地重新来到了她身边。
心底酸涩得厉害。
碧萝红着眼眶松开手,“你、你可好了?”
扶荧笑着在她面前转了个圈。
她特意穿得娇俏明媚,那抹胭脂红连仅余的憔悴都跟着掩去了,明明艳艳,灼灼如花。
碧萝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又绷起神经,“那心”
不等她把话说完,扶荧就抓住她的手贴在了胸口,弯着眼睛:“听。”
碧萝摸到了她的心跳声。
缓慢,微弱,一下又一下,在掌心跳动着。
她猛然恍了神,旋即破涕为笑。
扶荧那颗刚凝好的心因她的这个笑,好像隐隐有了即将融化的迹象,扶荧心疼地捧起她的脸蛋,擦干净那上面的眼泪,由衷道:“谢谢你碧萝,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拥有这颗心。”
这番话说得真挚,未等碧萝反应,忽见一人逼近。
是宁随渊。
她神色仓皇了几分,急忙掩饰:“没什么没什么,都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你能好起来,我做什么都行,谈谈什么谢不谢的。”最后越说越心虚。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扶荧没有看出异色,攥紧碧萝的手,深感愧疚,“可惜,我没什么好给你的。”
“别这样说!”碧萝急了,“我把你当家人,家人不得生疏。”
她声音渐弱:“这是你之前说过的话。”
扶荧虽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这番话,为了不让碧萝难过,但还是重重点了下头。
她想好了。
再过一段时间,等找到《百杀录》下卷,时机成熟时,就把两人的同命契解了,让碧萝得到真正的自由。
不过这只小鸟敏感多疑,又害怕离别,倘若突然提及解契,保不准生出间隙,以为她不要她咯,所以这件事务必要好好筹划。
除了碧萝,扶荧当然也没忘记其他人。
扶荧再次看向成风,“还有成风,多谢你救我一命。”
成风受宠若惊,不由得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宁随渊,“哪里的话,扶姑娘安好便好。”
“我没什么好东西。”扶荧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块剑珮递过去,“这是我现在在回落崖找到的,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还有裴容舟,扶荧自是没有忘记。
她在储物袋翻来找去,找到一匣子药材,同样送给了他,“裴先生帮我过多,这些药都是寻常找不到的,只是还未炼制,日后定有用处。”
药是九幽城的药,都是她出来前偷偷薅来的。
宁随渊自然是认出来了药匣上熟悉的印记,眸光幽暗,背在身后的指尖捻了捻,冷眼见裴容舟接过后,没说什么。
“你先坐。”
裴容舟也不客气,命天冬把药匣拿了下去。
扶荧落座,他搭脉过来,屏息须臾后,收回手细心叮嘱:“气脉虚弱,切记不可操劳。”
“好。”扶荧卷下袖口,语气稍顿,“我决定即日启程。”
裴容舟先是滞了一瞬,不觉意外:“那我让天冬给你备些干粮。”
没等扶荧答应,一直没有出声的宁随渊突然开口:“不必了。”他说,“也就半日的路程,何必费心。”
他语气凉薄,似有刀光剑影映射其中。
裴容舟哪能听不出来其中不快,没有直接发作,单纯地笑了笑,“扶荧是我的朋友,何况只是些吃的,谈什么费心与否。”他扭头叫道,“天冬,你去收拾吧。”
宁随渊敛目视人,隐约可见不虞。
天冬很快把路上所用的干粮准备好,扶荧知道碧萝贪吃,便让她收好。
酒泉镇的村民热情。
扶荧清楚一旦他们得知自己即将离开,必定长街相送,如此大张旗鼓是她不想见到的,于是收拾完东西,裴容舟特意带他们走了一条小路。
送到镇口后,裴容舟便停下了步伐,“行了,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今日天光大好,暖融融的日光笼罩着这座遐方绝域,看似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扶荧,其实我想多留你几日。”裴容舟突然说,见到她眼底讶异,又道,“以你现在的状态,还需静养。”
扶荧恍然,“可是”
“我知道。”
裴容舟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想要什么,想求什么,正因知晓,才不会阻拦。
他顿了顿,注意到来自她身后的那道不善的注视,也不觉得慌张,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等你找到东西,你要我做的事,应该也能水落石出了。”
他指的是千机引。
扶荧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次一行收获颇多,而裴容舟为她付诸是她罄其所有都无法还清的。
扶荧受之有愧,更难提感激。
她缓缓抬起睫毛:“扶荧此生都会记得裴先生的这份恩情。”
裴容舟不禁失笑:“那你恐怕要记很久了。”
她恍惚一瞬,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裴容舟是凡人,凡人生命短暂,难论永恒,可她不同,对裴容舟来说,她的确要记很久很久。
告别的话没有说太多。
苍狼拉着玄色的轿辇腾空而起,她撩开帘子,地面那道月白的影子逐渐转为一个小点,随着距离的升高,再也看不见。
她放下帘子,低低叹了声气。
宁随渊坐在对面,指尖捻弄着那只精致的青玉茶盏,嘲讽似有似无:“舍不得?”
扶荧递去莫名其妙一眼:“还要回来,有何舍不得的。”
听到还要回来几个字,掌心间的那只杯子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宁随渊随意将它放下,成风颇有眼力见地取出了个新茶盏,重新给宁随渊斟满茶水,不过此时他也没了品茶的兴致。
“你送的药可是从我宫里拿来的?”
虽为质问,确是肯定。
一听到这话,碧萝先慌了神,她偷偷瞥了眼扶荧,见她依旧从容,跟着淡定下去,没有说话。
扶荧既敢把东西送给裴容舟,就不怕被宁随渊知道。
不过怎么说都是他的东西,总归是要给个解释的,“帝君放心,我拿的都是些寻常药材,不是昂贵物,原本是想留着自己用的,帝君若是心疼,回头我再逐个采来还您。”
成风是个多嘴的,听罢就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提宁随渊说了:“不过是一些药,帝君才不稀罕,扶姑娘有所不知,那日帝君本想将万生琉璃盏”
“成风。”
一声低喝,生生打消了他接下来的对话。
成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东西,小心打量着宁随渊的表情,不敢吱声。
坐在一旁的碧萝先是沉思,接着恍然大悟:“万生琉璃盏难道是那个东海神盏?听闻内有洞天,是独绝无二的奇宝呢。”碧萝十分稀罕这些新奇玩意,迫不及待问道,“那东西呢?”
面对碧萝兴致盎然地提问,碧萝哪敢吭声。
宁随渊压着双深浓的眉眼,低头淡定地吹了吹茶水,说:“碎了。”
“啊啊?!!”
碧萝傻眼。
“还、还能碎?那可是大宝贝啊!”她遗憾地捶胸顿足,又颇为不甘心,“怎么碎的?”
宁随渊的眼神似有如无地落在了扶荧身上,“遇上了没有良心的,自然碎了。”
此话深深,碧萝听不明白。
扶荧倒是听出来了,佯装不知,长睫垂着,坐姿安静且乖巧。
宁随渊说不气恼那是假的。
即便过了这么久,他仍记得她离开九幽的那天,落在身上的那场大雨有多么冰冷。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他目光深深,盯着她看了许久。
她越是假装一无所知,越是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一些药罢了,本尊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宁随渊端起茶盏慢饮,余光却观察着她,“以后想要什么直说,偷偷摸摸得像什么话,传出去本尊脸上也不好看。”
扶荧指尖微凝,终于抬了抬睫毛。
此时外头传来苍狼嗷嗷的嗥声,许是不动山快要到了。
宁随渊放下茶盏,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眼底深色不加掩饰,旋即轻声作问:“找到那本书,然后呢?”
扶荧看了过来。
宁随渊说:“然后你要去哪儿?”
扶荧神色滞了滞,“帝君觉得呢?”
他觉得?
宁随渊泛起冷笑,“你和云麒待了几日,想必清楚他不是什么好货色;至于太华宫,不过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凭借一个贺观澜,真以为能让你高枕无忧?以你现在的肉身,过去不过是自投罗网。”
他甚至没有说裴容舟的名字,显然不把对方放在心上。
说来说去,最后就剩下他了。
扶荧觉得好笑,云麒不是好人,贺观澜也不是好人,这么说来,他宁随渊倒是个好东西了?
扶荧没有直接点破,“如果我不和帝君回九幽,帝君会囚我不成?”
这般反问,当即让宁随渊愣住。
要是换作以前,他确实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可是现在
虽然没有出息,宁随渊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心存忌惮。
怕她不悦;怕她对自己抱有成见,更怕她会怕他。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逻辑:她打我,说明不怕我,说明心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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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088[VIP]
不动山, 雁渡坪。
这是一片荒落之地,无人管辖,造访, 生灵毫无顾忌地野蛮疯长。昔日的村落早已被野草木遮蔽, 厚重的青苔掩埋了人烟存在过的证明,只剩万物岑寂。
不少玄鬼在此地流窜,一夜过去已被屠戮了个干净。
贺观澜身为修仙者,即便是再微小的气息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很快就洞察有人接近。
不多不少,正好三人。
他神色陡转,瞥向那道蹲在玄鬼尸身旁边, 用剑刃在里头搅和来搅和去的影子。
“霄铃。”他叫她。
“师尊。”
霄铃巴巴跑来,剑上来不及清理的黏稠血点子甩到他脚边, 对方毫无觉察,大眼睛天真又困惑。
贺观澜默然几许, 微不觉察地拉开两人距离:“扶荧他们来了。”
霄铃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师尊是想去找扶荧姑娘?”
贺观澜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想到两人那颇为难堪的分别, 心尖像是被细微的毛刺刮过,比起疼, 更多的是酸痒。贺观澜封心修道,心若枯海, 鲜少有波,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笃定的是并不想让年幼的弟子看到他的犹豫不决。
自然, 神色更为寥淡。
“你假装与我失散,然后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
“?”霄铃迷茫地啊了一声。
孩子心眼直, 不懂就问:“好端端的,我为何假装失散啊?”
见贺观澜不说话, 霄铃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试探性问:“难道是为了扶姑娘?”她观察着贺观澜沉默的眉眼,略有疑惑,“如此麻烦,师尊何不直接过去?”
“此前不虞,直接过去会让她认为是我们有意跟踪。”贺观澜顿了下,“你就假装与我失散,我让她帮忙寻你。”
霄铃从喉咙里憋出来几个字:“怎么不换你失散,我让扶姑娘去寻你。”
他面无表情,“你讨喜,丢了她会去找。”
换言之,别说他丢了,他死了她更开心。
“”无话可说。
霄铃难揣师心,思来想去豁然开悟:扶荧是师尊那白月光的转世,无非是因为先前闹了不愉快,拉不下脸,想用她搭台阶来着。
多大点事。
霄铃嘻嘻一笑,大咧咧拍上贺观澜肩头:“好说,弟子这就消失。”
她掌心上沾染着血渍,掠过肩头,留下深深一道影子。
贺观澜难以忽视,眉心跟着一跳,他深吸口气,轻轻甩开霄铃,克制着冷清:“去吧。”又不放心地叮嘱声,“记得藏个难找的地儿。”
霄铃不疑有他,落下一句知道了后,就奔着深山的方向过去。
待到人影消失,贺观澜立马捻诀给自己换了身干净衣裳,笼罩在眉心的阴霾这才扫开。
雁渡坪形似大雁酣睡,故此得名。
五百年前,此处也算丰饶,百姓们靠山而生,后来不知因何变故,一夜之间,方圆百里的人畜尽遭屠戮,一个不留。
未遭玄鬼冲击,也无灾火入侵,各个都死得蹊跷。
无论是镇天司或是仙云顶,调查多日仍是疑点重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几人已经到了山门之外。
和寻常的深山野墺没什么两样,唯一称得上怪哉的是行走至今未见一个活物,山林当中诡静异常,除了风拂林动,再无任何多余的响声。
生卷与死卷互有牵连,扶荧情不自禁地抚了抚胸口的位置,此处平静,想来在更深处的地方。
进了山,再往里走就是昔日村民们的栖息之地。
透过满山荒芜,可见石屋高低错落在群嶂当中,有的已经彻底衰败;有的依旧顽立其中,扶荧正看得入神,宁随渊突然拽她到身侧,神色变得警惕。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草丛中有窸窸窣窣地动静,随后,玉白身影自其走出。
贺观澜。
他的脸色称不上好。
苍白,写满倦怠。
宁随渊如临大敌,长臂将扶荧护在身后,拿出了惯来的尖锐刻薄:“司离君果真有尾随的癖好。”
贺观澜稀奇地没有与之唇枪。
他抬了抬眼,像是看了眼扶荧,然后攥紧掌间的东西,从几人身边走过。
宁随渊生怕他有所动作,拉紧扶荧侧至一旁。
直到贺观澜离开范畴,她才注意到他掌心握着个牌子有点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
扶荧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张口叫住:“你手上可是霄铃的腰牌?”
贺观澜步伐顿住,嗯了一声。
她再问:“那她人呢?”
贺观澜背对着她,沉默须臾,语气落落低迷:“失散了。”
失散了?
扶荧一愣,急忙从宁随渊的身后走了出去,“怎么失散的?你们难道不是一起的吗?”
贺观澜终于回过头。
他的眼神是难掩的倦色,“玄鬼袭击,又遇仇家堵路,因此失散了。”
司离君这个身份为他树敌无数。
贺观澜也不算骗人,行至不动山,确实遇到蛰伏,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货色,无须动手,只动用神念就将他们屠的一个不留。
扶荧神色怀疑,“霄铃是你座下首席弟子,寻常妖邪岂是能撼动得了的?”
贺观澜不慌不忙,仅说了三个字:“她有伤。”
这回换扶荧沉默。
隐青灯的确能助她疗愈,然而亏损的精气确实一时半会回不来的,再看贺观澜的表情,想来是遇到了一些难缠的东西。
眼见他要走远,扶荧最终过意不去,“贺观澜。”
她很少直呼其名。
[贺观澜]这个名字一出,隔阂在两人间的界限像是突然消失一样,骤然亲昵。
贺观澜抿了抿唇,慢悠悠回头:“嗯?”
扶荧不大情愿和他一起,不过想到是为了皎皎,最终妥协:“我和你一起吧。”
贺观澜挑眉,没有直接答应,反而看向她身后几个人,“我是不介意,就是不知九幽帝能否愿意。”
宁随渊张了张嘴,话还没来得及脱口,手腕就被扶荧猛地拽住:“我们正巧也找东西,顺便罢了。”
她握过来的手软,因着小,甚至完全束不住他的手腕。
宁随渊低头看着两人相触的手腕,她白得发光,那截细嫩像是要挣出腕子上那只细细的翠绿镯子,直贴他来。
对比之下,他腕粗,手背青筋迭起,她的手就那样紧紧拉着他,无端让他愉悦。
宁随渊没说话,碧萝倒是先不情愿了。
她强行挤到两人中间,同时也分开那两只牵住的手腕,取而代之,甚至来回晃了晃:“阿荧,那女子粗鲁得很,找她作甚?我们自己的正事儿都没干完呢”
她不满,欲用撒娇让她妥协。
温香软玉还没贴过去,就被这丫头插足,宁随渊瞪她的眼神活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偏偏她无知无觉,继续搂着扶荧的胳膊晃。
宁随渊气得不行,“你也配说别人粗鲁,可笑。”
嘲意明显。
碧萝正要发作,突然想起身后的人是宁随渊,她惹不得,生生忍耐住,继续磨着扶荧,“好不好嘛~”
整个人就差直接挂过去了。
宁随渊眼似冰刀,让其失望的是她没有推开,反而温和地摸了摸碧萝软乎乎的脸蛋,笑得也包容,似乎不在乎她的这般无理取闹,“霄铃因我受伤,我们也正好找东西,左右都是一道的事儿,碧萝可不能这么小气。”
“我就是这么小气!”她气哼哼甩开她手,“她没礼貌又出口伤人,倒是你对她关怀至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扶荧闻声表情一僵。
她小心翼翼拉了下碧萝的袖子,低声劝慰:“是我不好,不过就这一次,行吗?”
碧萝知道拗不过她,又不想帮忙去找讨厌的人,索性变回原形飞进了魂簪里,留下气呼呼一句:“随便你!”
扶荧试着叫她几声,确定碧萝不会理人后,无奈地叹息一声,看向贺观澜,“她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贺观澜面不改色地扯谎:“一个时辰前。”
“那估计还没有走远。”扶荧说,“你们具体是在哪来失散的?”
“里面。”贺观澜唯恐扶荧怀疑,“我听到你们的动静,以为是霄铃,便想着过来看看。”
扶荧点了点头,沉思片刻:“要是霄铃在外面,我们应该会遇到;既然没出来,那八成还在村子里,多进去找找吧,说不准就在哪个角落呢。”
贺观澜认同了扶荧这一观点,继而走到了她身侧。
他的目光在空中与宁随渊相撞,男人一言不发,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谎言,眼神中讽刺蔓延。
贺观澜不见半点仓皇,平静地迎接着他的一双嘲讽。
扶荧是最先走在前面的,贺观澜跟过去,忽然,宁随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头,同时留下一个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贱。”
一个字,冷夷不加遮掩。
贺观澜步伐顿住,睫毛跟着一颤,随即大步过去将想要走到扶荧身边的宁随渊大力撞开,“呵,沐猴一个。”
宁随渊:“???”
望着他远离的背影,宁随渊苦思冥想半天也没琢磨出沐猴两字的用意,总不能只是单纯地说他像只沐浴的猴子?
宁随渊不禁拧眉,拉过成风低问:“他刚什么意思?”
成风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想说又不敢说。
最后在宁随渊威胁的眼神之下,才不情不愿地解释:“沐猴而冠。”成风怕扶荧听见,掩着声音说,“他这是讽刺帝君虚有其表呢。”
嘶。
宁随渊气得倒吸口凉气,那个貌岸然的货色还讽刺他虚有其表??
倒反天罡!
眼见魔尊气得不轻,成风不禁心疼起来,冒着处死的风险真诚觐言,“帝君,不是属下说你,回头你多看几本书罢,若不然日后旁人骂你,你都听不出来。”
遇上金鳞那位倒还好,两人肚子里的墨加起来都灌不满一茶盏,左右都吃不了多大亏;要是遇见太华山这位,那糟了,每次阴阳怪气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词儿,成风见了都心疼。
宁随渊先是缄默,接着踹过去一脚,“滚。”
成风捂着屁股唉声叹气,得,又白说。
忠言逆耳,诚不欺人。
唉。
作者有话说:
成风:忠言逆耳,德音莫违啊。
暴躁哥:德音莫违啥意思?
成风:6.
因着暴躁哥没文化,所以骂人也略显粗俗直白。
要是暴躁哥和扶荧一起穿越到现代,两个人都是第一名,荧妹全校第一,暴躁哥全校倒数第一QWQ,我们文盲是这样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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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089[VIP]
“你还记不记得, 你们最后分开的地点?”
这雁渡坪不算太过宽阔,可是地势奇特,道路更是蜿蜒曲折, 想要找人绝非易事。
贺观澜沉凝, 对着前方说:“就是这儿?”
扶荧顺着他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一处平地,四周围绕着繁杂的草被,地上还有一具正在消融的玄鬼尸躯。
扶荧走过去瞧了瞧。
这玄鬼死相凄惨,散发出的难闻恶臭让人望而却步。
“引魂符呢?可否找到?”
贺观澜摇头,给她展示魂符,点燃的符咒于空中乱舞, 眨眼即被碾碎。
他说:“此处地脉不稳,凭借这个难以追寻。”
扶荧恍然。
她还想问些什么, 就听旁边的宁随渊嗤道:“你那弟子若是懂得下雨往家跑,就懂得失散了往回跑。我看司离君就在此处等着罢, 说不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了。”
最后那半句分明是意有所指。
贺观澜眼神转黯, 跟着抿紧薄唇,寡然的一双眼沉沉落在了扶荧这边
“霄铃毕竟年轻, 此处曾遭屠村,祟瘴丛丛, 我是怕她不幸迷失。”
说话间, 高草丛中忽传来一阵响动。
极轻, 比呼吸还要不起眼, 却同时间吸引了死人注视。
成风双手掐诀甩过去一道杀刃,意想当中的呼喊并未传来, 只见一团浓如稠墨的黑气窜离而出。
未有实体,如贺观澜所言, 是人死后怨气难平,所化而成的咒气,也名祟魂。
这些祟魂区别于鬼魂。
它们无意识,更不存在投胎转世,是世间怨念形成的产物,会食人恶念,也会入梦引魅。
宁随渊哼了声,随意放过去一缕魔火。
火焰高攀,迅速将那团黏稠的黑雾包裹,烈火腾腾中,逐渐映显出赤红的人影,它全身爬满火焰,张牙舞爪,用粗噶地嗓音嘶吼
“我错了,放过我放过我啊!”
一双手从炎气里挣扎而出,随着最后的痛喊,消失殆尽。
“应该是死者生前的遭遇。”成风倍感可惜,“怨气未了,此番也算是解脱了。”
贺观澜没说话,只是漠然地看着。
这东西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白日里,想必背地里还有许许多看不见的,扶荧顿时不安,扭头道:“要不分开找吧,这样快些。”
宁随渊不满,可很快脑一动,想到了办法,余光自贺观澜身上掠过:“成风。”
“属下在。”
“你跟着那个谁去东南,我们去西北。”
“是。”
成风上前拍了下贺观澜地手臂,“走吧,司离君。”
贺观澜对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皱了皱眉,再看向宁随渊,哪能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主意。无非想将他们二人分开,好创造和扶荧独处的时机。
幽默。
贺观澜凉凉地挑了下唇,“成风毕竟是九幽帝的亲信,若与我单独相处时出了岔子,在下难辞其咎。”
话音落下,果不其然看到微变的脸色,贺观澜视而不见,语调慢条斯理,“不妨我和扶荧去东南;你们主仆去西北。”
“贺观澜!”
宁随渊忍无可忍,几近发作时,扶荧及时出面制止:“要不这样。”她提议,“你们去东南,我和成风去西北。”
贺观澜:“”
宁随渊:“”
两人齐齐默然,扶荧有理有据道:“不管是我们谁先找到霄铃,她见到我或是司离君都会安心,所以我们最好分开。”
宁随渊和成风走一道也不算稳妥。
霄铃本身就对魔族抱有成见,再也宁随渊一点就燃的性子,保不准两人发生冲突,伤及霄铃;她和贺观澜走一道也不行,自先前一事,她很难再好他单独相处。
所以不管是为了霄铃还是为自身安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这样。
扶荧越想越觉得妥帖,上前几步拉住成风:“我们走。”
成风呆滞地看了看扶荧,又求助似的看了看身后的宁随渊那位站在盛日焱焱下,表情却比凛冬的雪还要冷。
完了呀!!!!
成风天都塌了。
直至扶荧拽着成风走远,两人站在原地仍是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宁随渊率先出手,贺观澜拔剑相抵,战事一触即发。
“九幽帝好大的脾气。”贺观澜嘲讽地看了眼抵至剑刃的枪戟,“就不怕圣女看到你这般德行?”
“看不到你这虚伪做作的德行,她确实应该可惜。”
宁随渊反唇相讥,想到扶荧并未走远,最后仍是抽回了自己的龙泉画影。
懒得搭理贺观澜,冷着一张脸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贺观澜抱着琴跟在他身后,“宁随渊,我们都是一样的。”
宁随渊步伐顿了下,回眸相望,眉间阴鸷仍未消弭。
贺观澜与他不同。
他向来孤冷,一尘不染犹如天上君子。
“苏映微尚在世时你就与我争,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只有你自己清楚。”
听到这里,宁随渊眯了眯眼,兀自笑了:“这么说来司离君是别有所图?”
贺观澜垂睫轻抚着琴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看过去,“倘若是,你可会拱手相让?”
拱手相让?
这词儿有趣。
宁随渊挂在唇侧的笑意多了几分意味不明,“拱手相让的前提是她得是个物件儿,司离君觉得她是吗?”
贺观澜指尖微滞,神色中冷意颇深。
宁随渊懒得再搭理他,慢腾腾顺着小径去了。
说来也是怪哉,换作以前定会和贺观澜唇枪舌剑争个几回合,可是当他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心绪乍然归平,甚至感到些许无味。
他从未想过将她让给谁;也从未觉得扶荧属于过谁。
是从她没入无相渡开始;还是从她挖取尸解花,月光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是城门前以命抵命时。
宁随渊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她是鲜活的,和枯败的九幽不同,和他不同,和不虚洲任何人都不同,她是鲜活盎然的。
不过贺观澜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他不纯粹,他别有所图。
只是所图为己;所求为她。
四人从天明找到天黑,最后在一间废弃多时的庙宇汇聚。
夜里的雁渡坪不同于白日的寂寂,黑夜里四面八方都是诡异凄阴的鬼哭神嚎声,随处可见的祟魂,它们老鼠似的游走在任何可以看见的地方。
避免迷失,几人决定暂歇一夜。
说来也奇怪,雁渡坪凡是可见的屋宇不是摧毁轰塌,就是沦为废墟,只有这间庙宇还算完整。
成风引燃所有烛火,又设下禁令不得让外面那些个祟魂近身,宁随渊和贺观澜分别坐在最远的两个位置,屋内沉默萧条。
扶荧随处转着,看完一圈后觉察到异样。
原因无他,这间庙供的不是漫天神佛,而是一尊小人儿像。
她对着柱子后面被砸碎的雕像出神。
思来想去,扶荧把它捡了回去,“你们看。”
“扶姑娘找到什么了?”成风兴冲冲过来,伸手拿过了那尊人像。
这是纯金打造的,如此坚韧高昂的材质,不知最后遭受了什么撞击,一头与一闭缺失,仅剩下一个身子。
从身形看明显是个小孩,呈坐姿,右手在胸前作拜,着八卦铜钱道袍,雕工巧妙,云纹颇为繁复精巧。
座下有字,刻
镇灵圣。
显然是这尊金身的封号。
当今不虚洲,凡人多是自力更生,不再信奉天道神佛;能获此封号,想来百姓对此颇为敬重,然而敬重对象却是个孩子,这就不得不让人多留心眼了
“怪了”成风挠挠头,想拿去给宁随渊看。
此时,旁边默不作声地贺观澜突然抬睫,白袖挥动,那尊小小的金像飞回到他掌中。
无头的金像,让它那袭华美繁琐的道袍都看起来诡谲荒谬。
“看样子你们对此地一无所知。”
扶荧好奇地看过去,“司离君知道?”
贺观澜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冰冷的金身,长睫盖在眼下,身后烛火燃燃,斑驳点点笼映于身,满身寂冷仍是融化不开。
“五百多年前,雁渡坪乃桃源之地,因地势险峻,外人难近;山人难出,称得上与世隔绝,偏偏在这样的地方,诞下一灵童。那孩子生来灵脉稳健,洞悉天地,晓通四海,于是那群瓮天之见的村民们称之为天灵子,设立灵坛,将之供奉。”
说到这里,他若有若无地嘲了一声。
扶荧视线一转,跟着注意到灵坛下面的一抹金色,她过去将它捡了起来是一条金色的断臂,扶荧看着一愣。
回头再见贺观澜,他毫无觉察,继续道:“可是好景不长,有玄罗道攻入雁渡坪,为的就是得到那灵童,以作修炼。”
扶荧顺势问道:“他被抛弃了?”
“是被抛弃了。”贺观澜语意淡薄,“于是那年仅十岁的灵童以身献祭,拉着整个雁渡坪沉入火海,最终造就了这般残相。”
他看向了外面,瞳孔中倒映出一道又一道焦黑的影子,一如他们烧死之前,凄凄可怜。
他眼底没什么情绪,甚至连冷漠都算不上。
扶荧拧着指尖,小心翼翼将那截金色的断臂掩在袖间,继而问:“他人呢?”
贺观澜摇摇头:“谁知道,也许是死了,也许和它们一样。”
他们指的是外面那些东西。
庙宇寂寂,只剩下沉默的呼吸纠缠其中。
扶荧又看向身后,柱子上刻痕深深,良久未消
[镇灵渡厄,谶祸归尘。]
[乾坤共守,万岁长宁。]
作者有话说:
最近身体略有不适,所以更的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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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090[VIP]
这样的故事对千帆历尽的宁随渊来说称不上奇, 就连半点兴味都没有提起,除了觉得贺观澜聒噪之外,再无其余, 只有一旁的成风满脸咋舌, 略觉惋然。
忽然,贺观澜的眼神莫名落至她身上,并问道:“雁渡坪惨事传落在外,世人都谴责天灵子狠毒,配不得其圣名;也有人说是他们自作自受,你呢,在你看来, 谁对谁错。”
谁对谁错?
这个问题听得扶荧一愣。
她不禁掩紧袖间那根金色的断臂,烛光倾泻, 贺观澜眼底嘲讽明灭,扶荧笃定他是想借此刁难, 毕竟在他心里, 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伪善。
扶荧不站于对错这两者之间,抬眸反问:“司离君呢?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他静声不语。
那头成风倒是颇为不忿:“这些乱民贪生怕死, 以我之见,落得这般后果是他们活该。”
扶荧听罢笑了, “畜生都懂得择木而栖, 遑论七情六欲的人。”
这番话引来成风狐疑, 便连宁随渊都跟着抬了抬睫。
也是, 她平日向来温良,这些话从她嘴里出来属实让人费解。
“司离君先前所言, 这雁渡坪是外人难近,山人难出的封闭之地, 想来是无人管辖的。斗胆猜测,在天灵子尚未诞生前,此地必定不甚太平,不然也不会将全族的性命寄托在一个稚儿身上。”
话音落下,贺观澜神色转黯。
扶荧猜得没错,甚至从她进山前就能猜出个一二,此处山峦险嶂,孕育妖灵无数;可是土壤并不肥沃,从这么多年来,草木生长的速度就能看出,此处定是少雨之地,再逢人烟奚落,即便真的遇难,镇天司也不会刻意来此一遭。
一个连吃都吃不饱的地方,谈什么仁义道德。
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当温饱与性命成为威胁时,良善是最廉价也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山外人不知其苦,高谈阔论讽刺村众不知好歹,可在雁渡坪的众人看来,为己而活理所应当。
扶荧知道自己说对了,继续道:“天灵子记恨自己被村民抛弃,可他有曾想过,他们一开始就赐给他一个护家卫宁的圣名?为护佑献身,是为使命,谈何抛弃?”
贺观澜陡然怔住,摇曳的火光迸尽在他眼底,也烧毁不了其中怔愕。
扶荧自然不会高高在上地去指责天灵子屠村的行为;也不会佯装仁义的去挖讽村民歹毒,这件事里各有因果,纵使结局惨烈,也不过是早已既定好的命数。
若有错,错的也是这世道。
贺观澜低头失笑,旋即起身:“我去把外面那些都清理了,你先歇息吧。”
说罢身姿脱离结界,没入夜中。
成风梗着脖子看他远去,摇摇头,罢了又看向扶荧:“扶姑娘当真觉得雁渡坪的人无错?”
扶荧无奈:“他们选错了,所以雁渡坪上下一个不留;若他们选对了呢?”
成风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定了定神,才确信道:“玄罗道不会放过他们的。”
以玄罗道的雷霆手段,有的是法子达成目的。
扶荧缓缓颔首:“所以你觉得,是非对错重要吗?”
成风静默,是不重要。
因为对雁渡坪的村民来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当他们将一个怀有灵脉,却无自保手段的稚子奉上高台时,结局便已既定。
只是贺观澜说的话里疑点重重,其中定然还有些许隐瞒,扶荧对此无从得知,要说惋惜,也应惋惜那个本该得道,最后却落得个恶名的无辜幼子。
宁随渊本来对这些事没有什么兴趣,然而听完这些话,倏然生出几分兴致。
他先前都在静静听着,此时才开口:“若你是天灵子,要如何破局?”
这个问题稀奇,扶荧从未想过。
她先是怔了一瞬,很快就给出一个笃定的回答:“也许是一样的。”
有意思。
宁随渊挑眉,“你也会屠村?”
在宁随渊看来,扶荧可能永远做不了这种恶事。
即便真的天下人负她;她也不会负天下人,于是这样的回答让他意外。
扶荧轻轻抿了抿唇,“我若是天灵子,会;我若是扶荧”她对宁随渊说,“不会。”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将她放在天灵子那个位置,她未必良善,说不定比之更甚;然而她是扶荧,是山泉镇的慕宁。
她的父母温柔可亲,她的邻里善良和睦,如果有人让她用自己一条命换十万人生,那她必定乐意。
爱与被爱,都是他们教给她的道理。
灯影打在她身上,是温煦的明丽。
宁随渊凝视她许久,低低笑了出来
“傻子。”
这声“傻子”满含笑意,甚至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扶荧奇怪地看向他,眨了眨眼,不甘示弱地反问回去:“既然我回答了,那也该轮到帝君,换作帝君,如何抉择?”
“唔”宁随渊倒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他生来就是唯我独尊,无人敢置喙半句。
但他也当真思考了几许。
宁随渊放在膝前的手轻轻敲了敲,“我不会沦落到那个境地。”
扶荧不解。
他的眸子落了过来,笑意加深,带着夜影遮盖不去的野心,“在他们将我变成什么劳什子天灵子前,我就会把他们都杀了。”
粗暴,蛮狠,以绝后患。
怎么说呢。
确实是他的风格。
见扶荧缄默不语,宁随渊成心逗弄,“怎么,不说我残酷了?”
“假想而已。”扶荧说,“犯不着当真。”
话音落下,他神色意味不明。
成风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神色转为谨慎,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宁随渊,转念一想,趁机扯开话题,“帝君,你和扶姑娘歇着,我来看守。”
宁随渊没有反驳,就地闭目调息。
扶荧则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毯子枕头,铺在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睡下。
她藏着心事,加上担忧霄铃,也难以入睡。
扶荧浅浅养了会儿神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夜露深重。
原本聚集在庙前的数道黑祟不知何时杳无踪迹,破庙无门,只剩一层轻薄的结界用于抵挡,透过黑沉沉的浓夜,万物都淹没其中。
肯定的是,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贺观澜那个位置还空着,久久未归,实在不像他平日的风格。
兴许是找到霄铃?或者路上遇到什么牵制住了,要不就是
想到自己先前的那抹发现,扶荧当即坐起了身。
说着负责看守的成风大咧咧地靠门睡去,她小心瞥了眼就地打坐的宁随渊,确定他不会醒过来后,才缓慢起身来到门前,结果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跨出结界,那双令人惊惧的视线就如针如芒地贴在了颈后
“去找贺观澜?”
虽是问句,用的笃然的语气。
扶荧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脊背跟着僵了下,很快找到说辞,不慌不忙道:“碧萝闹着要如厕,我带她去解决一下。”
正在魂器里睡觉的碧萝:“?”谁要如厕??
宁随渊跟着蹙眉,发出拷问:“神兽还用如厕?”
不怪宁随渊怀疑,不虚洲但凡有点阅历的早已辟谷,更别提是脱离了五行的上古神鸟。
如厕属实诡异牵强。
扶荧回过头,面不改色道:“你也说了她是兽。”扶荧抓住机会,顺势反驳,“苍狼不也得如厕嘛。”
那苍狼和主子的品性一样,行事张扬无法无天。
扶荧曾日里就见过,它抬腿尿了拦路的卫兵一身,最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离去,让对方无言以对。
那时扶荧才知道,原来魔尊的坐骑也要小解的。
突然沦落到和苍狼为伍,这让魂器里的碧萝颇为气恼:“喂!”她气愤踢踹着魂器,“别毁我清誉,我才不会”随地大小便呢!!
“好了好了,马上就去。”扶荧权当没听见脑海里的叫嚣,淡定冲宁随渊道,“帝君不放心的话,也随我们一起。”
宁随渊对神鸟如厕没什么兴趣,也暂且打消了对扶荧的怀疑,重新合眼:“快些回来。”顿了顿,“一刻钟不回来的话,我会去找你。”
扶荧嗯了声,闪身离去。
出了庙宇,她立马引燃隐青灯,借着那抹光亮,依循脚下的步印顺着找寻贺观澜的身影。
雁渡坪的夜黑得吓人。
祟魅重重,鬼影无数,树条摇摆乱舞,远远看去像极了悬在树上的吊死魂。
那些细长的黑影抽打在男人身上,如瘴如魅。
贺观澜对着那些不起眼的树条看了许久,最后收敛目光,正要离去时,却被一片小小的水潭牵制住了步伐。
水潭里映出他的影子,却不单单是他的影子。
出了太华山,避免招摇,贺观澜会用术法将那头打眼的银发掩去,变为寻常的黑,可是脚底与他相望的倒影却褪去伪色,银发长衫,与之漠然相视。
贺观澜也冷冷看着他。
水潭亮若玉盘,是再深的墨都浸不透的明澄。
他停步不动,直到潭水里的倒影眨眼,贺观澜才兀然拧眉。
“你何时学了这些卖惨讨笑的勾栏样式?就是可惜,人家比你清醒。”
水潭里的“贺观澜”一开口便是戏谑。
贺观澜嗫了嗫唇:“我没有。”
三个字极淡,听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底气。
潭水里的倒映低笑出声,讽意不加掩饰。
“故作巧遇,又刻意引她来这灵童庙,再告知身世,不就是想看她怜悯。”他毫不收敛地点破他,“可是贺观澜,你配得他人怜悯吗?”
隔着一汪平如镜面的水潭,那张与他相同无异的面容竟逐渐扭曲。
他挖苦,讽刺,眸子厌恶,甚至是恨。
贺观澜垂着睫,神色冷然,身姿虽是居高临下,却又处处透着颓然滞涩。
他不辩驳,不争论,仅安静听着。
“她是真圣洁,你乃假慈悲。若知当初,只看你恶,不觉你苦!装腔作势,属实卑劣!”
潭影里的自己用那张天底下最艳绝冷清的脸骂了世间最难听的话。
这样的厌语已经不是贺观澜第一次听了。
最开始修为低浅时,他日日骂,夜夜咒;后来修为强大,懂得压制,于是与这恶魂难得一见,若不是今日,倒是忘记了他的存在。
今夜脱壳,想必是受环境影响。
好在听习惯,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贺观澜有愧,也认,先前从未反驳过一句,只是当他提及扶荧,头一遭生出几分烦躁。
“住口。”
潭影当真住口。
他勾着唇,不怀好意地看着潭水之外的贺观澜,“她来了,你说她要是看见”
贺观澜心底一慌,寒意顿生。
他陡然间乱了步脚,法器不如意听命照显,弹指甩出,一阵地动天摇后,方圆百里的祟魂都被清了个干净。
贺观澜毫不在意远处狼藉,只是怔怔地看着脚下,然而那里哪有什么水潭,只有一团早早被他绞死的邪魂烂肉!!
那摊黑泥瘫在脚边,还在蛄蛹。
贺观澜却感觉他没有走,还在脚下,就等着他最痛时给他致命一击,喉间一滚,眼底的慌乱难以遮掩。
“司离君?”
扶荧顺着足迹找到了他。
准确来说是被他那道术光引来的。
她站在不远处,掌间提灯,灯影恍恍,她的身子映在那团火意融融中,暖意一片,便连周遭的阴寒都跟着一同驱逐。
扶荧先是看了眼他指尖的细针,又困惑地打量向他。
贺观澜此时的脸色难看到极点,称得上灰惨狼狈,直到扶荧再叫了他一声,那双空洞的眼睛才渐渐找到了焦点。
“你”扶荧小步走近。
怎么了?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贺观澜瞳孔紧缩,不如意脱离指尖,化针为线,缠绕扶荧腰身一圈,勾着她跌到贺观澜怀里。
他双手紧护,再看周围时景竟诡异地发生流转。
就像把天地装进一个置身大海的小瓶子里,瓶子随浪颠簸,瓶里的世界也跟着上下波动。
脚下找不到任何支点。
时而天为地;时而地为天,时而触手抓日月;时而星作掌边花。
万物失去规律,一切都变幻难寻。
扶荧站不稳,只能勉强靠着贺观澜,随着逼近的数道邪魂,贺观澜神色微变,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召阵抵挡。
可是在这诡界里,灵力起码削弱八成。
眼看贺观澜应付得吃力,扶荧也跟着紧张起来,她不由紧攥隐青灯,问道:“这是哪儿?”
碧萝在魂器里惊心大叫:“是有人引开了无妄界!”
无妄本指万生不可妄为;然而世间妄念众多,本无界限,因此所化无妄界。
无妄界里,万物无规;恶意永生,想要离开谈何容易?
“我现在出去帮你!”
碧萝情急之下就要挣脱束缚,扶荧急忙叫住:“别动!”她一手抚上胸口,那处滚烫,扶荧意识到什么,用力攥紧胸前衣襟,“是死卷。”
碧萝愣住。
“你是至纯神魂,要是贸然出来,怕会被妄界蚕食。”
扶荧抬头看着眼前乱象,“我会想办法的。”
碧萝登时消了声。
生死卷相互牵连,扶荧不愁找不到。
倒是这妄界想必是贺观澜的术法惊扰了潜藏在此的书种,由书种作为引子,这才打开了妄门。
她烦闷地发出叹息,再次看向贺观澜。
短短须臾,就有数不清浓稠的墨团在他身周纠缠,那些墨团如祟魂般没有实体,周游飘荡,但是时不时会显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
“是他!是他屠灭了雁渡坪!”
“小小年纪,歹毒心肠!”
喊叫凄厉,听得扶荧怔神。
心底妄念越深重者,无妄界影响越深。
贺观澜赫然已被裹挟其中,眼神里失去理智,仅剩杀意和难以宣泄的恨意。
许是那些杂音使得心魔激化,他抬手召出云间鹤,长指拨动,琴音作乱,万千魔障灰飞烬灭。
这还不算完。
那琴声毫无章法可言,入耳尖戾又极为疯魔,似要将三魂七魄一同碾碎,即便扶荧捻动心决护神,仍是头晕耳鸣,心神震荡之下,鲜血顺着耳朵口鼻一同渗出。
贺观澜依然没有停止的念头。
无妄界里本就束缚了灵力,此时他不顾反噬,以心脉透支驱使灵力,想必是被影响得不轻。
“贺观澜!”一道琴声抵来,脑海中嗡鸣乍破,像是有千枚银针同时扎向脑子一样,尖锐的疼,她闷哼着捂住耳朵,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扶荧大喊着让他清醒,“你醒醒!”
他理智全无,对她的阻挠视若无睹,眼尾发狞,使尽手段想要除尽那些声音,然而它们无法根除,每每驱散一波,又会再次复生。
“你是天灵子!护佑家土就是你的使命!你有何不愿!”
滚。
“不要杀我妻子!只要只要留我们夫妻一条性命,他们随意处置!”
滚开。
“交出天灵子,道爷我饶你们一条性命。”
“”
混乱之中,黑影的面容变幻了一次又一次。
扶荧艰难稳住心神,神识冷不丁与其中一道影子产生共鸣,她浑身一震,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鼻血,也顾不上其余,双手快速掐诀
“乾坤借法,祟魅俱封收!”
乾坤术以化雷火,直冲其中一缕黑魂。
它似有觉察,漆黑的影子在天地间仓皇逃窜,然而很快,束恶雷火阵变作天罗地网将其束缚。
“来!”
扶荧勾手,阵法束缚着那颗黑色珠子飘回到她面前。
书种自有灵智。
比起生卷的乖顺;由恶念所化的死卷极为亢奋难驯,它在雷火阵里横冲直撞,将阵牢撞得噼里啪啦乱响,又时不时冲扶荧龇牙咧嘴以示威胁。
自以为凶蛮,但在扶荧眼里,这漆黑的小团子和没满月的小狗差不多。
兴许是书种落网的缘由,那些飘荡的鬼瘴也逐个消失。
贺观澜早已透支了半身灵力,身子晃了一晃,扑通倒在地上,彻底晕厥过去,失去了主人操控的云间鹤跟着消影无踪。
扶荧哪还顾得上关心他,一门心思都在这黑团子上。
她先是警惕地观察一番,最后才试探性地伸手过去。
这死卷果真是个刺儿头,露出尖牙便朝她咬来,碧萝提醒躲开,扶荧却是不避不让,任由它撕咬血肉。
刹那间鲜血横流,恶意同时裹挟其来,让她胃中一阵犯呕。
她依旧没有躲,双目定定地看着这个通体漆黑的玩意,果不其然,在尝过她的血液后,原本躁动的书种渐渐归于安静。
满身的尖刺收回,只剩茫然。
“你们分别太久,可否愿意在我这里团聚?”
生死本为一念,本属一体。
有生有死;有死无生,它觉察到什么,在雷火阵里一动不动。
扶荧索性撤下阵法,小心翼翼冲它伸手过去。
书种仅有片刻的犹豫,旋即贴至掌心,待一阵金光闪烁过后,它与心脉,识海共连。
扶荧闭着眼,感受着四海灵气充盈,心潮那仅存的微末躁意也随之抚平。
失去书种作为引子,无妄界也归于沉寂。
她环视一圈彻底停滞的万物,垂睫注视着提在手里的隐青灯,扶荧微一动念,挥动青灯,并念出口诀:“决明赦令,还尔本真”
此为四海决明术,是生死卷教给她的第一道术法。
一抹萤火自灯芯飞出,逶迤着澄明灵气,所过之地,万物涤清。
无妄界就此关闭。
身体再次回到真实世界,意识还没有从那离奇诡谲的世界脱离。
直到天光大落,她才如梦方醒,扶荧缓慢仰起头,神思恍惚地看着头顶那个破裂的大口,又转身打量一眼周围。
这显然是个地穴。
贺观澜的术法太过凶蛮,不慎将埋在下面的书种引破,才将他们拉至无妄界,因此也能解释,为何她迟迟感知不到死卷,只因它藏在下面,藏得太深了些。
这好像是一个祭坛。
十六根青铜石柱直通天顶,围绕着一面方方正正的祭台,细看其中符箓也颇为讲究,乃乾坤五蕴术,是护身,也是禁锢。
此刻,祭台上面歪歪躺着个人。
扶荧眯了眯眼,待意识到那人是谁时,他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
贺观澜从昏厥中初醒,眉眼间罕见地浮现出仿若稚子般的纯粹无辜,很快,在看清四周景象后,那抹纯粹无辜被浓郁的漠冷所取而代之。
扶荧沉思须臾,缓缓走过去,“天灵子共有两位,对吗?”
贺观澜看向她。
她和往日大为不同,额前决明印灿色灼灼,整个人犹如脱骨再生一般,白玉无瑕,皎若明月,清凌凌地站在台下,万丈天光辉映,即便身后尘埃满地,仍难掩其圣洁。
贺观澜觉得她陌生,遥远。
他未登神山,未见众神,如今她站在眼下,就好像满天神佛一同莅临,玉山之姿,不可亵渎。
一切迷离都犹如梦境,贺观澜恍惚许久,才终于意识到
“你拿到生死卷了。”
扶荧不置一词。
他已然起身,当踏下台阶时步伐稍顿,最后才一步步走到扶荧面前。
“书种竟然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不知是讥讽还是因为真的有趣,他竟笑了一下,“现在要如何?如果想以此要挟,那不失为一个良机,毕竟对太华山的司离君来说,屠村之事属实见不得光。”
三仙台上不见得都是好人。
背地里阴暗的勾当都做得不少,但都懂得维持表面的正义,往难听点说不过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喊着维护苍生安宁的口号;实则正经事没做几件。
可要是真有人明目张胆的戕害世间,那仙云顶必会给世人说法,即便他是不可一世的太华山掌司。
如此戏谑之言,反倒让扶荧静默。
她安静许久,沉默地将先前捡到的那根断臂递给他,不期然的见他那抹微末的笑意僵在脸上,遽尔,眸中只剩冷清。
金像丢失的是左臂,捡到的却是右臂,动作似如作摆。
“镇灵渡厄,谶祸归尘;乾坤共守,万岁长宁。”扶荧说,“庙柱给出答案了。”
乾坤若离,谈何共守。
“而且你可能已经忘记。”扶荧抬眼,神色跟着闪烁几分,“回落崖时,我们捡到的那个行军手记。”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扶荧记得清楚,那本册子少了几页的内容。
“其中有几页是缺失的,我当时还问他们自不动山离开前经历了什么。”
贺观澜静静听她说。
扶荧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对比一下雁渡坪出事的时间,和突然缺失的那两页,不难猜测出其关联。”
那批镇天司此次前往的地方就是不动山雁渡坪,为调查雁渡坪灭村之事,贺观澜先他们一步找到手记,想然是看到了上面所写的内容,担心引起他们怀疑,这才将之摧毁。
贺观澜不知是该夸她敏锐,还是运气好。
他唇角牵动,不似笑,更像是对眸中事物的冷屑和鄙夷,很快,贺观澜绕过她,围着祭坛的柱子走了一圈。
“五百多年前,雁渡坪的一户农妇诞下一对双子。”贺观澜回眸相望,“世人称之为天命双子。”
这个故事称得上低劣和恶心。
双子的生身父母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其母甚至有些痴傻,其父更是个跛子,这一方遐域只教会他自私与狭隘。
可那对孩子不同。
在旁的婴儿牙牙学语时,他们已经晓通万物。
其母因得痴傻,不知孩儿不同,只晓得那是她当了娘,那是她用命生下来的孩子,她无比疼爱,于是日日抱在怀间呵护养育,以自己浅薄的认知赐了他们两个乳名,长子名长生;幼子唤无忧。
可惜那男人不懂得平淡是福的道理,整日大声宣扬家里得了一双灵童,想借此攀上富贵路。
然而在这穷乡僻壤,满是狰狞皮,恶毒骨,哪有什么富贵路。
以村长为首,一行人浩浩荡荡夜闯家门,最后在男人的再三恳求下一刀削掉了他的脑袋;又不顾那哀声号哭的傻母,强行将那双孩童掳走。
当然,他们自也不会让她活,即便她是个傻子。
贺观澜说:“我亲眼见她追在后面,最后被人用麻绳裹住脑袋,吊死在了树上。”
太过聪明灵秀并非什么好事。
即便过了五百年,贺观澜仍然记得那个夜里,那疯疯癫癫的女人光着一双脚,从村东头追到西头,便是吊在树上,依旧不甘心地瞪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哇哇哭喊着他们的名字
长生。
无忧。
从一岁到十岁,他们在这祭坛,再未出去过一步。
后来,玄罗道杀入雁渡坪,想用灵童之血炼就一具不灭肉躯,那天死去的是哥哥,活着的是弟弟。
贺观澜轻轻抚摸着青铜柱上的符箓。
昔日这些符箓纂入魂魄,他们被束缚其中不得踏出半步,如今再回到此地,却发现这些符咒是如此微小不堪。
“我烧死了他们,无论是古稀之年的老人;还是嗷嗷待哺的稚儿,都一个不留。”贺观澜放下手,忽然回眸问她,“你可觉得我可怕?”
扶荧没有说话。
贺观澜也没有强求,笑着说:“那时我觉得我可怕。”
他才十岁,尸横遍野时,自会害怕。
不是害怕杀人,而是怕他们会不会变成怨鬼前来索命,会不会再造一座台子,重新把他关在里面。
后来贺观澜又不怕了。
他想若真有冤魂,十年前那爱子深切的痴呆母亲为何不来寻他。
于是他一路北行,去往天禹山,又在引荐之下,入了太华门,痴傻女人生下来的无忧一步步成为贺观澜,又一步步成为众人望尘莫及的司离君。
贺观澜对这段往事已经记不太清。
可是每每梦回,还是能看见那个痴傻的女人追在后面一直跑,一直跑,他不想见她,甚至是厌恶见她。
“我先前对你百般阻挠,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他依旧一派冷淡,“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一个人没有自保的手段,那么他拥有的一切都将成为祸端。
“走吧,带你上去。”
扶荧站在原地不动。
贺观澜上前几步,不由分说,环着她的腰身将她强行抱起,腾空直上。
突如其来的悬空感令扶荧小声惊叫:“贺观澜”
扶荧还没来得及发作,身前的男人就已经飞出祭台,他体力已经完全透空,此时半跪在地,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眼看他要倒下,扶荧登时一惊,不等大脑选择,身体先行做出反应,她一把拉住他,贺观澜浑身已无气力,顺着她的力道跌进她怀间。
他枕着她的肩膀,双手虚虚地环着她的腰身,嗓音平添一抹粗粝的沙哑,“我母亲给我们一个叫长生,一个叫无忧”
他胸腔发出低低的震颤,像是再笑,听起来又像是再哭。
“可惜最后所盼长生者不得长生,所愿无忧者不得无忧。”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他们一个留在十岁稚龄;一个孤伶行至百年,一个死不瞑目,一个不得好死,最后谁又比谁好过呢??
贺观澜见过魑魅众多,可这魑魅魍魉,仍难抵人心恶毒。
这世道早已坏了,烂了。
他见识过,知晓过,所以才在自己的道上一意孤行,哪怕满身骂名也在所不惜,只是此时此刻他突然不想成为司离君,也不想成为贺观澜,只想变作无忧,那个可怜的,需得人爱的无忧。
“扶荧,扶荧啊”贺观澜唤她名,很轻,甚至藏着一丝凄意哀求,“可怜我一下,好吗?”
扶荧忽地僵住。
他顺势将她紧紧抱住,脸颊埋入她颈项里,嗅着她满身温暖的香气,瞬间找到支点,也瞬间凝结内心的所有孤清和不甘。
恶魂说得没错。
他卑劣恶心,想借此凄惨来讨得她哪怕一瞬间的心怜,和片刻的感同身受,哪怕只有一点点,对他来说都已经足够。
魔息自夹缝袭来。
贺观澜微微抬起一双眼,他目光紧锁在一处,眼尾泛红,可是哪见半点脆弱,只剩下凶欲和冷然。
过后,贺观澜讽刺地哼了声,双手将她揽得更紧。
紧到像是要掐碎她的腰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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