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VIP]
那双人抱得紧。
宁随渊可以看见她薄衫下的那截细腰完全被他截获, 密不可分,如一双亲密无间的璧人。
当然,宁随渊也没有忽略他的眼神。
不同于往日的疏冷与高不可攀, 那双眼睛里充满对他的挑衅和恶意, 丑陋,难看,像极了一条正在护食的狗。
明知这是他故意做给自己看的,明知这是他低劣的见不得光的手段,宁随渊仍是不可避免地入了圈套。
心口收紧。
伴随着细密难忍的疼。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牢牢攥紧,面容淡薄一片,不知盯着看了多久, 直到有人从身侧跑过去,伴随着一声高昂的“师尊”, 这并不平衡的安稳才算打破。
“师尊!你让我一阵好找啊。”
少女嗓音轻快,由远至近逼至脑后。
扶荧这才推开贺观澜, 回头相望, 满是诧然:“霄铃?”她不可置信道,“你去哪儿了?”
“我不小心去了山那头。”霄铃随便找了个借口, “师尊这是怎么了?”
霄铃注意到他不正常的苍白脸色,还有身上的血迹斑斑, 所有情绪登时被担忧所取代。
贺观澜受无妄界反噬严重, 此时正是气脉不稳时。
他没有直接回答霄铃的问题, 捂着胸口, 神色相较先前更是憔悴虚弱。
扶荧虚虚扶着贺观澜,简单和霄铃解释道:“我们被卷进了无妄界, 在里面出了一些岔子。”
霄铃跟在贺观澜身边十七载,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他替代扶荧上前将人搀扶起身, 眉心紧锁:“师尊你还好吗?”
未等说话,贺观澜先咳出一口乌血。
她心尖掐起,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对扶荧满是哀求道:“扶姑娘你医术高超,可否救救我师尊。”
此番提议过于冒昧。
贺观澜罕见地没有阻挠或劝解,睫毛半抬,像是在期待扶荧会怎样回答。
面对着霄铃恳切的目光,扶荧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左右为难时,一道声音穿入
“太华山奇药无数,医仙更是个顶个的高超出众,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医治吧。”
宁随渊站在扶荧身后,面露嘲谑,“何况看司离君的状况,也没到要死的时候。”
霄铃听得一怔。
她自然认出了对方身份,但也没有退却:“我是在问扶姑娘的意见,与魔尊有何关系?”她咄咄逼人,“还是说魔尊和扶姑娘亲密到能替她做下决定了?”
最后那句话无疑是往宁随渊心口最深的地方扎,让他无话可说。
宁随渊冷着一张脸,又敏锐地从她的身体里觉察到决明灯的气息,本就薄寒的神色变得更为危险:
也难怪,被灯鬼所伤不过两日就能康复如初,起先他未将这个贺观澜这个小徒弟放在心上过,只以为是太华山的灵药厉害,再看她这理所应当的样子,这等要求分明不是一次两次了。
找死。
眼底戾气翻涌,他额前魔纹转深,几乎不给霄铃反应的机会,周身气势化刃,直冲霄铃心脉而去。
扶荧有所觉察,急忙利用隐青灯展开护阵,将那师徒两人一同庇护其中。
下一瞬,就挡在霄铃面前,高声质问:“你疯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透着不理解,还有轻薄的怒意。
宁随渊本就气不顺,扶荧的这番保护在他看来就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魔头惯来心高气傲,哪会愿意忍着脾气,当即嗤道:“怎么,你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灵修与本尊作对?”
扶荧的目光满是疑惑,她不明白这人好端端地突然发什么疯。
“这灵修与帝君无冤无仇,帝君动手前总要有个说法吧?”
宁随渊憋着一口气,“看不顺眼。”
“?”
真是好生莫名其妙。
扶荧还想说什么,就听身后的人闷哼了一声,她急忙回头看去,好巧不巧的,转身的瞬间贺观澜便将脑袋垂在了她肩头。
这颗脑袋重。
扶荧被压得半身不稳,堪堪站好后,她伸手推搡过去,倒在身上的男人却如一座大山不可撼动。
“霄铃。”扶荧赶忙叫霄铃帮忙。
她帮忙在旁边搀着,故作为难,“师尊似是晕过去了,扶姑娘要不帮帮忙,先让师尊去旁边躺着。”
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
于是在霄铃的帮助下,两人合力将他移到了旁边平地。
宁随渊一动不动,漠然相视。
最后冷呵一声,拂袖离去,背影写满不悦。
成风为难地看着远走的帝君,思来想去最终来到扶荧身边,“扶、扶姑娘。”
扶荧抬起头。
成风一脸无奈,“你不知道,帝君找了你一夜,整座山都翻遍了,他是担心你,你能不能”说到这里,成风犹豫地看着不知道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的贺观澜,“去哄一哄?”
哄一哄?
哄宁随渊?
扶荧愣住。
一直在旁边暗暗听着的霄铃转了转眼珠,很快计上心来,她虚弱靠在树干上,扶着脑袋,“阿荧姐姐,我头晕”
阿荧姐姐这个称呼一下将扶荧拉到了回忆里。
鲛人的平均年龄在五百岁左右,一百岁才算成年,于是等熟络后,皎皎那只未满八十岁的鲛人跟着她屁股后面叫姐姐,每时每刻都缠着她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霄铃演得逼真,“自打和师尊走散后,我就不吃不喝满山寻找,还遇玄鬼纠缠,想来是想来是中了那玄鬼的毒。”
她随口胡诌一句,然而根本骗不过扶荧。
扶荧怀疑地看着她红润的脸蛋,犹豫道:“可是你这不像是中毒之相。”
“我不知道呀,反正我好不舒服。”为了给师尊争取机会,霄铃一把拉过扶荧的手,“不信你摸,我脸好烫,还有我师尊我师尊昏迷不醒,阿荧姐姐,你别走好不好?”
她无助可怜,看似都要哭了。
碧萝本是不想搭理的,结果这人都舞到眼前了,哪有忍耐的道理,最后也顾不上旁的,毫不犹豫飞出魂器,啪一声排开霄铃握着她的那只手,双手叉腰,凶巴巴地斥责
“你要点脸!”她大骂,“之前还骂我们家扶荧是小偷,现在就让她留下来给你看病,厚颜无耻啊你!”
突然钻出来一个人不说,还嗓门大,顿时把霄铃吼得一愣一愣。
过后上下打量她一番,认出来人,跟着又冷笑一下:“我当谁呢,原来是火爆鸟。”
火爆鸟?
火爆鸟?!!!!!
碧萝炸了,气得跺脚:“你说谁火爆鸟?!”
霄铃更是不装了,神色懒懒,好整以暇:“谁跳脚我说谁。”
两人在这边吵得不停,成风也急得不行,“扶姑娘,不如我们先去找帝君?”
“不行”
“不行!”
原本不可开交的两人齐齐同声。
说完又给了彼此一个白眼,她的两条胳膊被人一左一右用力拉住。
“阿荧,反正东西也拿到了,我们直接走吧,不和这小白眼狼一起。”这是碧萝。
“阿荧姐,上次是我不对,你就留下来帮我照顾一下师尊。”这是霄铃。
在两道声音中,还夹杂着成风弱生生地恳求,“扶姑娘,还是先去看看帝君吧”
然而在两道尖锐的吵闹声中,他的声音过于细弱不值一提了些。
成风只能闭嘴,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扶荧身上。
两个孩子闹得她头疼不止不说,两条胳膊也在揪扯当中犯疼。
她疲倦地深吸两口气,先是将自己的左胳膊从霄铃手上挣出,又将右胳膊从碧萝手上挣出,“好了,别吵了。”
一句话,让两人安静了下来。
扶荧瞥了眼倒在旁边的男人,长睫将那双清冷的眼眸完全遮掩,若不是它们时不时颤动,扶荧真该以为他是晕过去了。
不愧是司离君,装模作样有一套。
不过扶荧也不想让霄铃失望,她从口袋里翻找出一颗药丸,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送到贺观澜唇边,“这是我先前炼制的丹药,喝下就好。”
什么丹药,不过是毒药。
扶荧面无表情,就看他吃还是不吃。
换作以往,这颗神销散伤不到他皮毛;然而贺观澜现下身受重创,即便他是三清之身,伤不到他的根骨,也会让他多少吃点苦头。
要是贺观澜聪明,就不该继续装下去。
倚着树干的青年仍是一动不动,可是很快,眼睛就睁开了一条缝,见此,扶荧唇边露出一抹凉凉的笑。
谁承想下一瞬,他便就着她的手将那药丸含在了嘴间。
错愕自她脸上闪烁即过,他蔫蔫耷着睫,温热的舌尖若有若无地从她指腹勾过,喉结跟着一滚,神销散入腹。
他也疯了?
扶荧陷入巨大的怔然。
贺观澜睁开双眸,眼神依旧寂寂若深夜雪。
“多谢阿荧施药救我。”
他跟着霄铃唤他一声阿荧。
扶荧未语。
霄铃不知其中有异,只以为是扶荧真的用药治好了贺观澜,喜不自胜,“师尊醒了?”
“嗯。”
霄铃乐呵呵谢她,“多谢阿荧。”
扶荧顿时无言。
贺观澜还在看她,药物发作的速度快,他唇色泛青,眼底离奇地染上笑意,“要是被九幽帝知道你用药救我,许是会不快。”
扶荧:“。”
敢情打的是这个主意。
宁随渊是走了,但不代表不关注这边的动向,她所做的,他所说的,十有八九都落进了他的耳朵和眼睛。
扶荧抿着唇,表情闷闷。
贺观澜在霄铃的小心搀扶下缓慢起身,胸腔间血意翻涌,他用灵力压制,淡淡地看着扶荧,“你心愿所得,我也找到弟子,那么至此分别,不多叨扰了。”贺观澜转身欲要离去,过后又顿了下,回过头,“对了,至于无妄界里所发生的还希望阿荧能够保守秘密。”
扶荧收了收拳,没有应声。
贺观澜也不在乎,逐步远去,待到完全走出扶荧的视线,才竖起双指重点心脉处,随着吐出来的一口污血,那颗毒丹也跟着滚落。
霄铃没有注意到那颗混在鲜血中的丹药,只是担心地扶紧贺观澜,“师尊”
“无妨。”他用袖子擦去嘴角血渍,残留的毒丝在五脏沸腾,抽痛,他不觉得难受,反倒有种离奇地畅快。
她是世间唯一知晓他不堪的人;
贺观澜忽然觉得,他并不孤独。
作者有话说:
冷漠哥:你给我吃了什么,感觉热热的。
扶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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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092[VIP]
太华山仙云缭绕, 贺观澜依照以往先去小灵天找玄牝复命。
灵殿一如既往的无声萧寂。
神像矗立,数道影子密密匝匝匍至大地,雾气一层接一层, 神相魏巍渐隐其中, 逼人不敢直视。
比起上次来,这里的声音显然又少了一些。
贺观澜低着头,面无表情,不蔓不枝地将一切完整复述,罢了静等师尊开口。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四周回荡出师尊沉疴的喘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观澜敏锐觉察到他气息转散, 似有消融之相。
贺观澜拧了拧眉,不由抬头轻唤:“师父?”
回应他的是玄牝越发痛苦的嘶哑闷喘。
他神色又变, 不由在这数尊神像中寻找着属于玄牝的那一尊,小灵天的神像摆列依着他们平生修为, 随时会有变动, 玄牝向来位列前茅,今日却在最末端寻到了他的像。
那金像高大, 森寒,其威撼天, 此时隐有溃败倾倒之相。
贺观澜有所动容, 犹豫许久, 再唤:“师父, 弟子说的你可听清?”
雾中无人应答,连眼前的神像都毫无响动。
他神色闪烁, 正考虑离去时,玄牝终于开口:“吾儿回来了。”
飘荡在脑后的声音苍老得像是一缕微末残烛, 随时有寂灭之意。
贺观澜回过头,顿了顿,“回来了。”
“那魔头势头当盛,不虚洲的气运正朝他靠拢,他越是强健;我魂魄越是不稳。”说到此处,贺观澜看到像的瞳孔中渐隐暗光。
玄牝同他一样,修的都是苍生道。
苍生正气越是强悍,自身也越是不可撼动,反之亦然。
不虚洲本就灵气飘摇,太华山虽还没到强弩之末,但也早就不是当初锋不可当的时候了。
三仙台称得上气候的仙者寥寥无几,倒是那宁随渊,时过境迁仍只手遮天,照这样下去,无需等不虚洲灵气干涸,宁随渊就能成为这天下的主人了。
“弟子要如何做?”
话音落下,黑雾凝结出一只手,冲他伸来。
“圣女既已得到生死卷,那她定然活不得多久。”黑雾缓缓绽开五指,掌心上躺着一颗猩红色的珠子,“已成定局,不如多加利用”
贺观澜眉骨低压,神色看不清明。
“这裁骨烟你收下”雾影纠缠,他嗓音粗噶尖涩,“让她以身为器,凝炼蛊虫,若能下在宁随渊身上,任他重莲之身,也难逃死劫。”
贺观澜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望向玄牝。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听到自己极为艰涩的嗓音,“裁骨烟伤人伤己,便是侥幸杀了宁随渊,那母体也”
“她是决明身,又身怀生死卷,除了她无人可炼制其蛊。”玄牝语意加重,听起来有了几分不耐烦,“宁随渊一死,你立马带她回太华山开启众生相,所以伤不伤她与你何干?还是说你动了恻隐之心?”
贺观澜没有回答玄牝的问题,垂在腿侧的双手暗自收紧。
那颗珠子依旧一动不动举在他面前,世间蛊毒众多,这裁骨烟当属万蛊之王:它很特殊,凝练它需以至清或至阴之身作为蛊器,需以器身骨血喂养,约莫七日之后,蛊种大成。
然而至清身难寻,即便有,等到蛊种炼成的那日,母体也会沦为废人。
扶荧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她的样子。
她惯来温和,宁静的皮下藏着比谁都要坚韧的骨。
师父说对了,他动了恻隐之心。
便是想要利用,他也想让她最后体面些。
“弟子没有。”贺观澜最终掩去所有情绪,“只是依照天命,她该要成为圣女。”
玄牝忍着不耐敷衍:“封她个圣女便可,你是掌司,太华山上,你说了算。”
贺观澜低眸垂首:“被天下人承认的,才算圣女。”他静默须臾,“我已有妙法,师父无须担心。”
“嗯。”玄牝隐隐有所觉察,“这蛊”
贺观澜收起那蛊,随后作揖,“弟子这就去办。”
他拂袖转身,脊背挺拔,颀长身影逶迤在地上,转瞬就被沉烟吞噬。
贺观澜先回朝云殿,又将自己闭关的消息递令下去,最后才舍进了无虚秘境。
这是他亲自编织,用于修行的小秘境。
此处天地不见,万物不流,可以极大程度安护自身。
在这方寂静洞天之中,贺观澜身着薄衣,银发垂落,他安静站着,一瞬不瞬凝视着掌心中的珠子。
眼底没什么神情。
最后没有片刻犹豫的,将那颗珠子整个吞服。
裁骨烟其名诗意,实则裁自身白骨,化血肉为烟。
蛊毒入腹,贺观澜立马看到自己的四肢爬满殷红色的花枝,蜿蜿蜒蜒,犹如红烟。
很快,脚下所踩的水面浮出影子。
这回他是黑发。
长生与他面容相似,却又厌恶面容相似,便总想以这样的方式区别出不同。
贺观澜不在乎,不在意,无所谓他在这种小事上较真。
他看见“自己”从水里爬了出来,水鬼似的,冰冷的五指贴上他脖前诡谲妖冶的花纹,“自诩痴情,属实可笑。”
贺观澜眉眼冷淡,“我未动情,何来痴情。”
长生大笑,嘲他自欺欺人,“我们一脉同生,你骗得了自己,骗不过我。”
贺观澜懒得与此争执,他的全部灵力要和蛊毒抗衡,自也分不出一些给他,兀自转身,将整个身躯没入寒玉之水之中,闭目不视。
池水冰冷洗骨。
他是三清躯,至清身,蛊毒很快缠绕白骨,贪婪啃食其骨血肉,即便贺观澜早有预料,仍是痛得大汗淋漓。
寒玉之水可保护心脉,却抵不过蛊毒蚕食。
贺观澜捻起心决,一遍又一遍,他痛苦不堪,他的影子却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的丑态。
“你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会放弃她。”
“贺观澜,你生性自私,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什么苍生大道,天下正义,狗屁!你只是不想自己堕魔,不想自己得万人唾弃!”
他绕着他的身体踱步,尖锐讽刺着他的生平。
裁骨烟侵蚀着他的血肉;而他在侵蚀着他本就不算清明的理智。
疼痛与烦躁交叠,一点点将最后的忍耐尽吞,贺观澜调动周身所有灵力想要将对方压回识海,回应的却是其极为剧烈地反抗。
“你凭什么关着我!”他抗衡抵制,“贺观澜,杀我的人是你!我只是道出你的不堪,事到如今你有何不甘!”
头顶倒映出一副贺观澜未曾见过的癫狂模样。
长生恨他,恨他当日弃之不顾,恨他光鲜亮丽,更恨他活着。
贺观澜也恨自己。
恨自己弱小,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是,卑劣自私是我;虚伪不仁亦是我。”贺观澜闭了闭眼,因忍着疼,牙关不住颤着,他对着眼前的那人愤怒,离奇地牵了下唇,“所以我才能活着,不是吗?”
略带嘲意的反讽让他的疯狂骤然归于消寂。
贺观澜看到那道影子眼底一闪而过失望,他将自己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潮水里,又说:“慈悲者先死;卑劣者当活,不甘的人是你,不是我。”
不知是不是贺观澜的错觉,竟在长兄的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悲悯,他错愕一瞬,还想看得更清些,然而对方很快在眼前化作一摊水,重新融进池底。
比起疼,好像这水要更冷上一些。
贺观澜把自己紧紧抱着,犹如沉在母体里的胎儿,唇色凄白一片,就在万虫撕咬当中,识海中又传来一道平平寂寂的语调
“无忧,我当时,比你更疼。”
归于寂静。
他唰地将眼睛睁开,不知是恐惧还是旁的什么,那些糟乱的情绪充斥整个眼球,令他鼻翼扩张,几欲失去冷静。
贺观澜本应该忘记了。
可是碎裂的记忆像是再次拼凑起来的镜子,重新在他的脑海里展现而出。
如此清晰,如此的不能逃避。
他应激般地开始嘶吼,咆哮,痛苦地将自己沉入池底挣扎抗争,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宣泄之中,蔓延在身体的花纹彻底绽裂,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猩红的血珠洇若水中,化为红雾,他躺在其中,犹如死去。
精疲力竭的时候,让贺观澜分不清这是蛊在控制着他;还是养在识海里的那缕魂息作祟。
他觉得自己不能如此这样下去,他需要清醒。
贺观澜向来心狠残酷,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于是在理智溃散前,他取出不如意,狠狠锁入了自己的心脉。
此法和自戕没什么区别。
蛊毒需要养分,所以会与之抗衡,不让他就此死去;不如意会锁住心魔,让他时刻维持清醒。
自我折磨,但是管用。
望着羽裂的胸口,感受着心脉处诡异的跳动,贺观澜长舒一口气。
安静了。
他不会堕魔。
不会。
贺观澜失笑,眼前光怪陆离,分不清虚幻真实。
恍然间又想起扶荧,长生说得没错,他确实动情,也许是爱她眼底慈悲色;也许是爱她满心温柔意,因为都是贺观澜迄今不可得,不可求的东西。
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曾在天命咒里看到过自己的结局,他们相互对立,注定不能共存。
倘若两人间必须有一个人活着,那只能是他。
贺观澜睁开眼,眸中冷清一片。
他缓缓自池里站起,透过虚影,贺观澜看到自己全身斑驳破碎,无数道裂痕爬满整个身躯,无一处完好。
旋即,蛊种脱身。
贺观澜抬手接住它,花苞似的形状,耀眼的灼红,一经开花,花瓣便会将心脏锁住,无论神魔,一击毙命。
贺观澜迅速离开无虚境,稍作伪装,径自赴往金鳞城。
妖界腐艳,处处流露着糜烂的色彩,贺观澜厌恶这里,不顾阻挠闯入主殿,在那张华美的榻上见到了悠哉听曲儿的小妖王。
“听人说有个不知死活地把外面搅得一团糟,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司离君啊”
云麒长腿曲起,闲闲闭着眼,长指随着琴音在膝前敲打。
贺观澜全身笼着长袍,苍白而清冷的面容,覆着一双冬雪般凛冽的眉眼。
他不予交谈,直接将裁骨烟甩了过去,“把这个交给扶荧。”
“嗯?”云麒这才睁眼,先是淡淡瞥了眼那蛊种,又将目光放在贺观澜身外的长袍上,饶有兴味地笑了。
他直起身来:“这裁骨烟可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啧,司离君果真不一般”
这等轻佻的话让贺观澜不满皱眉,多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恶心,更别提继续攀谈。既然东西送到,那也没了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贺观澜转身欲要离去。
云麒突然叫住他:“我可以将这东西带给扶荧,但是司离君也要和我做个交易。”
已经走到殿门前的身影顿住,回眸时的那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交易?”贺观澜说,“你也配?”
云麒不恼,收起裁骨烟,一步步走了下来。
“司离君不远万里地来我这恶心的妖界,不就是不想让扶荧看到你这副腌臜样。”云麒吊儿郎当道,“再说,宁随渊对我防备得紧,他看扶荧就像一条护食的狗,上次我就在那儿折了一条尾,风险很大的好不好。”
贺观澜冷笑:“宁随渊一死,九幽自会被你收入囊中,一本万利的买卖,你和我谈什么交易?”
云麒从容不迫:“扶荧呀。”他语气轻快,“九幽是我囊中物,扶荧又不是。”
这个名字换来贺观澜的一阵沉默。
云麒凑到他面前,逼近的一双眸子像是黑夜里的凶兽:“宁随渊死后,扶荧归我。”
贺观澜指尖微动,并未点头。
云麒并不急,耐心等他答应,毕竟蛊毒到手,贺观澜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贺观澜沉吟:“即便我同意,你就笃定扶荧跟你走?”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云麒说,“我只要你不与我争。”
他自有他的谋算,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贺观澜。
仙人重诺,违约者自遭反噬,云麒要的只是他的一个点头。
不出所料,贺观澜应允:“好。”
“行了。”云麒眉眼舒展,大悦,“来人,好生送司离君一程。”
贺观澜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冷哼声乘云离去,眨眼便脱离了妖界地域。
此行倒是也提醒了贺观澜。
他向来对云麒没个正眼,区区半妖,从未放在心上过。不过要是宁随渊顺利死了,九幽再落在云麒手上,加上对扶荧的偏执,怎么也是件麻烦事。
看样子得抓紧时间,让那件事顺利进行下去。
贺观澜思绪一动,调整方向,前往天禹仙山。
作者有话说:
冷漠哥爱扶荧,但最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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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093[VIP]
扶荧看出宁随渊在和自己发脾气, 回去的路上更是一言不发。
就这样相顾无言了整整一路,当轿撵行出雁渡坪,快抵达酒泉镇时, 扶荧才犹豫着和宁随渊说了第一句话:“待我见过裴先生, 确定身体没什么问题后,我们就回九幽。”
宁随渊坐于主位,双目浅闭,满是冷淡之意。
扶荧知道他在听着,他不说话权当是默认了,倏然又想到什么,音色缓缓:“裴先生帮我过多, 出来一趟,空手回去未免不太好看。”
暗示他想要给其送些伴手礼。
宁随渊还是没说话, 搭在膝上的指尖却是跟着蜷了蜷。
扶荧再道:“所以可否绕个道,去一趟珑城?”
珑城是一座宝玉之城, 奇珍异物众多, 只不过在和酒泉镇相反的方向,自要绕一段远路。不过对宁随渊来说, 这点路途可有可无。
宁随渊总算撩开了眼皮,眼底浸着一层薄冷的光。
“你倒是对他们上心。”
不是他, 而是他们。
扶荧一愣, 意识到他还在计较先前之事。
两人本就有虞, 饶是她解释了, 他也未必相信,反倒认为她故意欺瞒, 最后再落个对方不快,更是得不偿失。
见扶荧没有说话, 宁随渊五指拢紧,落寞自眸中转瞬即过,他冷着声对外面的成风道:“去珑城。”
扶荧作揖:“多谢帝君。”
他轻哼,更是不快。
轿撵自申时抵达珑城,这座宝玉都城向来奢靡,更听闻城主是个了不得的临仙客,有其坐镇,平日里也不怕玄鬼妖邪,城民自然过得舒心安然。
恰逢赏宝节,几条长街堆满贩宝的摊贩和慕名前来的外乡人,街上人头息壤,热闹非凡。
这些珍玩对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算是稀奇,可根本入不了宁随渊的眼,满街琳琅在他看来和垃圾没什么区别,自是兴致缺缺。
扶荧和碧萝倒是逛得尽兴。
前世扶荧困于一方,去得最多的就是万清城的灯会,对这种赏宝节自是好奇;碧萝身为神鸟,天性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根本难逃诱惑。
“这对穗子好看。”扶荧捡起那双翠绿的玉穗,在她发间比了比后,越看越觉得满意,“不错,衬你。”
碧萝对着铜镜晃了晃脑袋,发间的穗子也跟着摇摇晃晃。
见她喜欢,扶荧正欲掏钱,就见有人往桌上丢了几块碎金,她陡然愣怔,抬眸看去,对上宁随渊坠过来的目光。
他没说话,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
扶荧也跟着沉默,放下准备掏钱的手,在摊主喜滋滋的“客官慢走”当中跟上了宁随渊步伐。
两人氛围诡异。
碧萝实在看不过眼,凑到她耳畔低语:“阿荧,你要不还是哄哄吧?”
扶荧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瞥向他的背影。
人群熙攘,他身姿挺括,行走其中分外瞩目,扶荧对着他的背影恍了会儿神,旋即失落垂眼,牵强地对碧萝摇了摇头。
她没做错什么,无须道歉。
至于哄人扶荧潜意识地觉得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特权,不想拱手让之,便装傻充愣,想着总能糊弄过去。
碧萝没看出她在想什么,兴冲冲地指着旁边的小店:“我看到里面有一块玉佩,很适合渊主,阿荧要不要买来送给渊主?”
扶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块双环白玉珮,通体剔透,竹纹环绕,不算太过招摇的款式,正好适合裴容舟的气质。
扶荧想也没想地走了进去。
见她进店,成风立马贴了过来,附耳揶揄:“属下刚才都听到了,扶姑娘这是准备买礼物送给帝君。”
宁随渊本想跟着进去,听到这里步伐一顿,“送我?”
“是呀。”成风笑得暧昧,“扶姑娘这是准备哄帝君呢”
哄?
他又不是小孩子,何需人哄。
虽是这样想的,唇角却是不受控制地轻轻扬起,凝结了一路的郁气刹那消散,就连看着天色都跟着清朗不少。
宁随渊双手环胸,故作不屑:“那种破玩意,上我墙我都嫌弃烂。”
成风忍着笑:“是是是,谁人不知帝君宝物众多,哪会稀罕这些。”
“笑什么?”帝君睨过去,话虽为不满,语气却是愉悦的,“再破的玩意,只要跟了我,那都是世绝无二的奇珍,有何好笑的。”
成风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没继续反驳,脸上的笑倒是一直没下去过,过后,成风撞了撞宁随渊的肩膀,“扶姑娘都送帝君礼物了,帝君若是不回礼,未免说不过去。”
宁随渊倒是没想到这茬。
他眉头皱了皱,举目环视一圈,最后去了就近的首饰铺。
很快,姐妹俩拎着匣子出来。
那主仆两人不见踪影,扶荧见此又去隔壁铺子挑选了一套文房四宝,这边买完,宁随渊那头也刚好出来。
该买的东西也都买完了,几人不作逗留,直接出了珑城。
比起来时,轿撵里的气氛明显松快不少。
碧萝叽叽喳喳地说着趣闻,又和成风炫耀扶荧送她的一干首饰,几人间相处得极为轻松。
宁随渊没插嘴,眼神时不时朝扶荧那头瞥。
她安静坐着,偶尔回应碧萝的话,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温柔地笑。
宁随渊盯着看了许久。
直到成风出神,才缓慢收回视线。
“说起簪子,帝君是不是也给扶姑娘选了礼物。”成风声音朗朗,回荡整个华撵当中。
说罢,他疯狂朝宁随渊递着眼神。
碧萝也很是好奇:“真的?渊主也给阿荧买东西啦?”
两人一唱一和,让宁随渊想忽视都难。
他面无表情,最后在四只期待得紧视之下,不情不愿地嗯了声,然后用余光观察着扶荧。
她好像没什么好奇的情绪,只是低头喝茶。
宁随渊唇瓣紧抿,取出事先买好的匣子递过去,“随便买的。”
碧萝替扶荧接过下子,迫不及待打开。
里面装着一双白玉镯子,上面挂着两个精巧的金铃铛,人一晃,铃铛清脆作响。
“阿荧,戴上看看。”碧萝抓起她的手就想往上面套。
扶荧很快反应过来,急急忙忙抽回自己的手,“我手上的还没摘呢。”
碧萝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戴了一只细细的翠镯子,恍然大悟,“那回去戴。”
扶荧嗯了声,狐疑地看向宁随渊,搞不清楚他这是做哪出。
宁随渊也不说话,眼前两人的氛围又步入诡异,成风赶忙打破僵局:“说起来帝君选的这双镯子,和扶姑娘送给帝君的玉佩很是相配。”
本是一句破冰之言,却换来姐妹俩共同的沉默。
碧萝瞪着双大眼睛,扶荧脸上也满是错愕,不必细说,两人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成风见势不妙,心里一个咯噔,声音收紧,小心试探:“是、是帝君的对吧?”
两人沉默。
成风:“”
成风:“!!!!”
完蛋了啊!!!!
成风嘴唇颤抖,不由自主地绷紧身躯,随后才战战兢兢看向宁随渊。
好消息,他没有什么表情。
坏消息,他没有什么表情。
成风咕噜吞咽口唾沫,火速起离:“我出去看看走哪儿了。”
二话不说直接逃走。
碧萝脑筋转得快,哪会不知道其中误会,当即也不敢逗留,跟着跑出去,“那、那我去看看成大哥会不会看路。”
撂完话,轿内陡然空阔。
那双镯子被孤零零留在桌上的匣内,澄莹澈澈,皎白生辉。
彼此静默之中,宁随渊强忍一路的火气彻底爆发。
他身形未动,捻力使那玉镯浮空,再听砰的一声,那双镯子在扶荧面前碎成粉末。突如其来的动静令她心头一颤,看向宁随渊的神情也带了几分警色。
宁随渊只是闭眼,眉宇间阴鸷笼罩,将整个氛围拉至低沉。
她动了动指头,这才说:“我给贺观澜喂的是毒药,他信口胡诌,帝君不必放在心上。”
宁随渊听罢冷笑:“那他对你真是情深意切,竟为你甘愿服毒。”
果真。
他并不相信。
扶荧深深吸气,避开他的相视,“帝君要是想要玉佩,我们大可折返回去,我再为你”
“那只是送谁的?”宁随渊骤然打断,又很快给出答案,“裴容舟?”
扶荧不说话,低头抿着唇。
宁随渊眼露嘲弄,“一个仅相处不过七日的男子,就得你如此青睐,我该说是他有本事,还是你过于容易讨好。”
扶荧佯装听不懂,始终维持着安静。
“如若你真是那般容易讨好的人,为何偏偏对我视而不见?”宁随渊质问,“你是厌我,还是恨我,抑或是故意耍弄我,见我为你忌刻生妒,你会开心。”
她的置之不理让他烦躁,宁随渊不自觉加重语气,“扶荧,抬头看我。”
然而他显然没有耐心。
不等扶荧抬头,一股重力就把她拉至向他。
那双大手紧紧桎梏着她那团纤细的腰身,下巴紧跟着被人强行抬捏起来。
离得近,她看到他漆黑眸底翻腾的冰冷和不甘。
扶荧张了张嘴,话未出口,温热的指腹就重重捻弄过来,压得她下唇生疼。
扶荧强忍不适,继续着刚才的话,“帝君要是喜欢,大可把它拿去。”
“你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他压着睫毛,凝视着她清丽的眉眼,神色间不见偏执,禁锢中却处处都是偏执。
扶荧无从可逃,索性放任。
这让宁随渊开始恨她,“你去找贺观澜,和他过了一夜;你又为裴容舟精挑细选着礼物,这一切我都依你,可是你有哪怕半点念着我吗?”
说到气极时,宁随渊越发凶狠地摩挲着她的嘴唇,狠极了,甚至没入她唇齿间,拉住她的舌头用力掐紧,眼尾发狞:“你是故意为之,故意见我失魂落魄,故意与我作对,是吗?你明知我不敢把你如何,才如此三番四次这样对我,我越是难过,你越是畅快,是吗?”
两个是吗之后,指尖彻底堵满了她的口舌,扶荧说不出话来,呜咽着被逼出眼泪。
泪染长睫。
她是真的怕了,双手抱住他的手腕,想扯开,宁随渊不让她如意,反身将之按在身下
“可是你是不是忘了,本尊是魔,不是人。”
舌头在玩扯中发麻,发烫,逐渐失去感知。
他仍不放过,恶劣坏心地不肯松开。
捻弄中黏腻一片,一行晶莹顺着嘴角和眼角抖落,她额间有汗,不正常的红挂满腮边脖颈。
扶荧也不敢挣扎,害怕这会激起他的施暴欲。
她艰难喘息着,最后终于被她找到机会,牙龈上下用力,发狠咬上他的指尖。
刹那,满口腥气。
疼痛让宁随渊清醒了过来,瞳中戾气一点点消解,化为湖水般的平静,他抽出自己的手,修长食指挂满莹莹,还有滴滴答答他的血迹,可是很快,那道伤痕重新愈合,未留下丁点痕迹。
扶荧仓皇地从他身边逃开,背过身子清理着满脸的狼狈。γúè擱
他对着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最后竟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扶荧回头恰好看到这一幕,一怔,心头跟着颤了下。
疯子。
这个念头一经脱落,对他更是厌烦抗拒。
宁随渊满不在乎地伸手过去,强求:“玉佩,给我。”
扶荧胸脯起伏剧烈,忍了许久,从储物袋里掏出那个匣子丢过去,很凶地一下,不加掩饰自己的敷衍和烦躁。
宁随渊低笑,反倒不是那么气闷了。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玉匣,食指勾出玉佩在眼前晃了晃,再瞥向扶荧,目光玩味,“你给我戴。”
扶荧坐过去,顺势揪过玉佩,低头寻他腰间的带子。
他心情好,笑意吟吟地,“你说,这是送我的,还是送那穷医师的。”
“你的。”
扶荧哑声开口,舌头依旧发麻发烫。
宁随渊低睫看到她泛红的嘴角,目光一黯,掐着她的腰,感受着掌下的紧绷,嗓音泛着冷,他说
“扶荧,我想要的,只能是我的。”
她指尖顿住,没有说话。
望着垂挂在腰间的玉佩,宁随渊缓缓松了手。
作者有话说:
暴躁哥:对,我改名了,现在我是变态哥,怎么着吧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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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094[VIP]
几人下午出发, 临落日前便赶回了酒泉镇。
正逢夜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燃起炊烟,两边的酒肆也都热闹得很, 打眼看去烟火气十足。
裴家医馆在街尾, 扶荧和宁随渊说自己先过去找人,如果诊治无误后再随他回九幽。
许是轿上那一处让他愉悦,宁随渊罕见地没流露出不快,反而干脆应允,自己择了个茶肆欣赏黄昏景时。
因接下来的话不方便让第三人听到,于是扶荧也寻了个借口将碧萝打发了去,兀自去医馆找人。
这个时候病人已寥寥无几, 天冬正在前堂清账,见扶荧进门, 眼中闪过惊喜,“姑娘回来啦!”
扶荧颔首, 环视一圈没看到裴容舟的身影, 便问:“你师父呢?”
“师父在后堂呢。”天冬笑着说,“姑娘进去就看到了。”
扶荧直接去后堂找人。
后阁书架陈列, 摆满大大小小的书籍,正中是一面四四方方的桌案, 桌上点着香炉, 青烟袅袅, 扶荧从中嗅到了薄荷的味道。
用于清脑的。
她仍是没看到裴容舟, 犹豫着什么,就见有人从书架后走了出来。
青年那身泛了旧色的灰衫罩着清瘦的体形, 手上拿了本黑皮书,许是多日没睡, 脸上可见倦色。
许是没想到扶荧能这么快回来,他意外一刹,合上书卷问:“还顺利吗?”
扶荧点头。
裴容舟:“坐,我替你把脉。”
两人在那张矮案前面对面相坐,扶荧也顺从地将手腕搭落过去。
裴容舟把脉的速度快,点了点头:“脉象四平八稳,心脉略有游移,不过你刚融合这颗心,也正常。”
裴容舟给扶荧写下药方,让她带回去吃。
扶荧也算半个医者,知道自己没什么大毛病,此行主要是为了另一个问题来的。
在他写字的工夫,扶荧开口:“先前拜托怀舟先生查之事,不知结果如何了?”
扶荧看到他指尖僵了一瞬。
裴容舟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扶荧在他神色间看到几分迟疑不定。
裴容舟踌躇许久,声色温吞:“我认为阿荧最好不再与那人牵扯。”
扶荧听得愣了下,“此为何意?”她追问,“可是那千机引有旁的什么?”
裴容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思虑再三后,最终还是从柜子里面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是一个笼子,笼子从中隔开,分别放着两只老鼠。
一只老鼠已经死去,因裴容舟事先用药喂过,所以即便两日过去,尸体也没有腐败的迹象。
另一只还活着,但也不像是活着。
它狂躁地在里面窜动,七窍流血,皮毛发青,一双老鼠眼贪婪地盯着同伴的尸体,许是饿极了,最后竟啃食起自己的爪子。
扶荧看了会儿,“它们”
裴容舟指着左边死去的老鼠说,“这是正常存活的老鼠服下千机引之后的变化;这边是死后吞药所产生的变化。”
扶荧对着那只癫狂的耗子陷入恍惚,不由得想起先前那群魔兵的样子。
裴容舟说:“聚灵瓶从你给的毒液中淬炼出少许带有魔气的精粹,我想那就是最开始你服下的那部分。”
扶荧登时捏紧自己的十个指头。
裴容舟忽而看向那只发狂的鼠,“它吞下的正是从中淬炼而出的。”
其意不言而喻。
扶荧脊背发凉,一股一股麻意顺着尾椎骨窜至天灵盖。
她生怕自己记错了,于是又将早些时候的那个病案本从储物袋里翻找出来,一页一页翻找着上面所记录的症状,越看,那股麻意越深一分。
“扶荧,你没有猜错。”裴容舟那会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看向扶荧的目光带有一抹悲悯之意,“如果这是从那些所谓活人身上得来的,那么他们理应死了。”
话音落下,扶荧眼前跟着一黑,本子转而掉落在地。
她顾不上捡起它,双手扣住桌边,堪堪稳住身形,嘴里喃喃:“我以为,是我无心,所以千机引在我和那群魔兵身上的表现才有所不同。”
千机引,活人所服将死;死人所服将活。
那时扶荧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何中毒之象所指的却是人死后的症状,属实诡异。
扶荧毕竟初来乍到,加上身体有异,更从未接触过魔兵,对此虽有疑惑,却未想到那一步,最终只是留了个心眼,解毒时从自己的身体里先抽了一瓶子出来。
正因不了解,所以才交给裴容舟,让他二次鉴定一番。
如果那群魔兵早已死去,为何还能清醒地站在九幽?
如果九幽宫没有一个活人,那整个九幽城的百姓呢?想到那些死而复生的人,扶荧彻骨生寒。
倏然她又想到什么,紧着嗓音追问:“那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傀儡?”
裴容舟摇了摇头:“千机引若下在死人身上,那么这人七日后便化作死傀,本就是傀儡的人,千机引又怎能生效?”
是啊,本就是傀儡的人怎能有用。
扶荧浑身泄力。
裴容舟满是担忧地看着她:“阿荧,那人定有隐瞒,此事对你不利,你不妨留在酒泉镇,彻底远离他们。”
她苍白着脸色没有说话。
宁随渊到底要做什么?九幽封城是否和此事有关?他之所以寻找苏映微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如果是这样,那扶荧身为苏映微的“转世”,宁随渊定然不会让他轻易脱身,所以她必须回去搞清楚情况,最起码也要确定一番,是不是除了魔兵,宫外的百姓也都是死人。
想到这里,扶荧一刻也坐不下去。
最后在裴容舟殷殷期待的目光中,扶荧毫不犹豫地用术法将桌上的两只老鼠连同那个病案本一同捻灭,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双目清明且坚定“裴先生,这件事你知我知,再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裴容舟拧眉,伸手拉住她,“阿荧”
他还想继续劝说,就听外面传来天冬咋咋呼呼的声音,“宁公子来了啊,姑娘和师父都在后堂呢,您进去就能看到。”
天冬是个憨的,想也不想地就对来人透了个清楚。
两人闻声都是一颤,扶荧当机立断地把胳膊从裴容舟手上抽离,转身准备出去。
裴容舟却不忌讳似的,再次相拦,语气匆忙了不少:“我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番。”
他低头瞥过来的那一眼不是作假,含着情真意切的担忧与关心。
然而他声音压得再低,仍是清晰递到了宁随渊耳边
“考虑什么?”
竹帘哗啦声被人撩开。
那道高大身躯山似的倾轧进来,影子铺满脚边,似笑非笑,“考虑留在这穷乡僻壤,还是留在你这小破医馆?”
宁随渊说话不留情面,毫不掩饰对他的不屑与蔑视。
裴容舟脸色骤变,看向他的目光同样转为冰冷。
裴容舟在这酒泉镇再有声望,也始终是个凡人。
宁随渊阴晴不定,加上对她多有间隙,迁怒也就是他一念之间的事。
扶荧不愿局面变得难堪,再未收场前及时挡在宁随渊面前,“我心脉不稳,裴先生不愿我过多使用灵力,这才出言劝之。”
“是吗?”宁随渊明显不信。
扶荧把他早早写好的药方拿起来,“若裴先生有心让我留在这里,何苦多此一举写这方子。”
宁随渊看着那方子,静默。
扶荧眼见要糊弄过去,“快入夜了,我们即刻启程吧。”
宁随渊身形未动。
他眯了眯眼,双眸警示地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竟绕过扶荧来到了那张桌子前,指尖沿着桌边轻抚。
注意到这个动作,两人的心脏同时提了起来。
“怪哉,裴先生这后堂竟有魔气漂浮。”
扶荧喉咙收紧,不敢呼吸。
裴容舟目光闪烁,嗓音温润而平缓,“镇守忌惮先前玄鬼一事,便命在下留了些体/液,以备不时之需。”
有的地方是会这样,杀死玄鬼后留下些皮毛,研制成末洒在门外,误导玄鬼以为是同类,让它们不再对人攻击。
宁随渊凉凉一嗤,终于收了手。
见此,她紧绷的神经这才得以放松。
宁随渊先出的门,扶荧临行前回眸相望。
裴容舟的身影笼在一缕缕烟雾中,只言未语,沉默中可见寂寥。
她于心不忍,抬手召出隐青灯。
扶荧用青灯化出一缕青芒,这是灯魄,扶荧将这灯魄递到了他胸膛
“此物会护你顺遂无忧,若真不幸遭难,也能助你抵过一次危险。”扶荧收了灯,施施然行礼,“先生所做,扶荧没齿难忘。”
他像是哀伤,又似是无奈,唇瓣嗫动片刻,最终只能目送着扶荧身影远离。
直到再也看不见,裴容舟才缓缓将掌心贴至胸口。
那里有她留下的一缕灯魄,裴容舟知道这不是为他,两人间的所有情谊也不过是借了他这张与她旧人相似的几分模样罢了。
说不清为什么,裴容舟只觉得不舍,还有遗憾。
如果此生都无缘相见。
那么他最后只求她岁岁安宁,永世无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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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095[VIP]
告别了酒泉镇, 几人再坐轿撵腾空离去。
到九幽约莫半夜,碧萝靠着扶荧先睡,成风则在外驾车, 宁随渊倒和原先没什么两样, 默默然地捧着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书看。
扶荧闲时扫过去一眼,书没名字,不过这么久过去,硬是半页没翻,想来也就是做个样子,便合眼没理了。
宁随渊还真不是做样子。
书是刚才顺手牵羊抽出来的,写的都是写药理之方, 药材名一个赛一个稀奇古怪,就算宁随渊不认为自己是个文盲, 也不得不承认,里面有些字他确实不认识, 也看不懂。
想到两人先前交好相谈的画面, 宁随渊气不顺。
他的视线从书本上撩起,不咸不淡地瞥向扶荧, 少女正在给枕在腿上睡觉的碧萝顺毛,眉眼温和地犹如一株月下的清莲。
魔尊向来脸皮厚, 他把书转到扶荧那一面, 指着上面的字问:“怎么读?”坦荡, 不见半点羞愧。
扶荧抬眼看过去, 上面写蘡薁。
于是告知:“蘡薁,ying yu。”
还特意放慢读了一遍。
宁随渊挑眉, 顺势问:“哦,做什么的?”
扶荧没有想要和他说话的欲望, 敷衍道:“下面不都写了。”
宁随渊懒得看,说:“它写得不好看,我想听你说。”
“”这人诚心找茬来了。
顾念着碧萝正在睡觉,扶荧也不想和他因为这些小事再起争执,便说:“一种野果,果肉与根茎都可入药,算不上稀奇物。”
得到了回答,宁随渊很是满意,又懒洋洋靠回榻上,继续翻看起来。
扶荧这才发现这书似乎是裴容舟书架上的,不禁扯了扯唇角:“裴先生对他这些藏书珍贵得紧,帝君又不懂这些,何必夺人所爱。”
这话落到宁随渊耳边就是:他不如裴容舟有学识,还偷了人东西。
宁随渊不悦:“日后你教我,我自然能与他一样懂。”
扶荧:“”
莫名其妙,懒得搭理。
扶荧索性闭目假憩。
说学习,实则也是装装样子。
宁随渊看了几行字就头疼得很,甚至生出几分烦躁来,想把书甩开,又怕被扶荧取笑,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翻来翻去,还假装看懂似的点点头。
这些小动作自然落到了扶荧眼里。
她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宁随渊用书本半遮着下半张脸,露出双狭长锐利的眸,看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黑亮的眼眸跟着闪起光来。
此时,轿撵停下。
宁随渊面上神色顿时收敛,落了书瞥至轿外:“何事?”
成风压低声音:“妖族。”
闻声,扶荧不再装睡。
他表情冷,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天气阴郁,似山雨欲来。
那些笼罩在天边的浓云不是乌云,后面掩了不知多少妖兵,宁随渊细数气息,不多不少刚好四百人。
妖气浑厚,看样子都是金鳞城的精锐。
宁随渊哪能不知道他们来者何意,便是清楚,也没有把这些乌合之众放在心上。
宁随渊站起身来,对云那头高声道:“云麒,本尊今日心情好,你速速带着你的人离去,本尊既往不咎;若不然,一个都别想走。”
说到最后,他咬重了力气。
后头果真走出一道影子,少年赤色云衫,坐在高头大马上,额前带着同色的抹额,笑意吟吟,像是一点也不怵。
“我是来寻人的,不知九幽帝能否给个机会。”
宁随渊向来不是话多的主。
他跳下轿撵,又递给成风一个眼神,成风领悟,架着轿撵折返身后。
人走后,宁随渊自也没了后顾之忧。
他召出龙泉戟,神器出世,刹那间天云惊变,掩于浓云之后的妖兵精锐无处遁形,全部照显。
这些妖族身形最低也是八尺之高,各个是身怀异能,铜墙铁壁,雷电抽过,犹如小山倾压。若是寻常的妖魔见了宁随渊,未等动手便威慑在他气质之下;这些妖兵不同,即便面对宁随渊,也丝毫不露半分退意。
宁随渊不禁面露赞色:“你倒是养了一批好狗。”
云麒收下这份夸赞,回敬一句:“不如九幽帝,一人可抵万军。”
“好。”宁随渊说,“你别后悔。”
上次让他逃命已属开恩,宁随渊本不是善心大发之人,他若求死,他自当成全。
意外的是四百妖兵并没有打斗的迹象。
只见他们取出一截细细小小的青竹,对着宁随渊所在方向鼓腮吹动,宁随渊觉察有诈,然而为时已晚,那些银白的粉末铺天盖地地聚集起来,将天地隐藏其中。
这东西不知是什么玩意制成的,宁随渊驱动灵力却难以驱散,此时尽头传来云麒快活的笑声:“谁和你打啊,我又打不过你,那不是自讨苦吃嘛。”
宁随渊:“!”
气血上涌。
宁随渊额前青筋跳动,下一瞬,身形化龙,腾跃九空。
这是他第一次显出龙身。
四肢尽褪,皮肤爬满鳞甲,脚下的影子跟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化成一条巨大的黑龙。
黑龙身躯庞然无比,遮天蔽月,近乎压盖整座大地,身上玄鳞如铁,双瞳如昼,龙息蔓延万里,九州承受不住其龙脉震动,竟齐齐发出嗡鸣,似有迸裂之象。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只见月隐星藏,万物消声,风雨雷电全部跪服人下,那四百妖兵更如蝼蚁一般,仅靠龙息便溃散成灰。
扶荧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还想撩开帘子看,却被不知何时醒来的碧萝阻拦。
先前还安然睡却的小姑娘此时脸色苍白,维持不了人形,化作一只小鸟虚弱地倒在了她怀里,“龙息不可直视,切莫看,切莫听,小心伤及心脉。”
宁随渊的真身已有一万五千多年。
渊主这个称呼从来不是轻易叫叫的,当下不虚洲灵力飘摇,万物不定,他从不轻易显露真身,倘若化形,光是吐息便能摧毁这本就摇摇欲坠的九州地脉。
所以无人敢杀他,无人敢掠,更无人敢靠近。
扶荧□□是决明灯所凝,一颗假心掩于心间,保不准受此迸裂。
碧萝清楚宁随渊已经是收着了,它真正的身躯可完全掩盖三山四海,那是真正的可怖。
扶荧听着脸色发白,急忙将碧萝收回魂簪,顺便将帘子紧了紧。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小心从缝隙窥见一隅,雾云腾腾,隐约可见玄黑色的鳞在其中隐显,放眼看去竟全是那东西,连片刻空隙都没有。
扶荧头皮发麻,忙不迭掩好窗子。
下一瞬,只听砰一声,有人掉了进来。
赤衣黑发,像是
“云”
扶荧还没来得及叫人,少年就一把捞过她的腰身,抬指在空中画符:“四海藏我身,天地任我行,遁!”
不是!
怎么就遁了!!
眨眼间,扶荧被带到虚境。
这是现实与虚幻的交界之地,也能理解为幻境,不过是以肉身为阵,维持不了太久。
一旦安全,云麒立马松开扶荧,跪地咳出一口血来。
扶荧这才注意到他头顶的耳朵和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露在外面,想到碧萝的情况,想必云麒也是承受不住龙压。
云麒趴在地上缓了缓身,这才擦干净嘴角血渍站了起来:“好个宁随渊,都说他真身动九州,今日所见,确实可怖。”
扶荧没看到宁随渊真身,如今只是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云麒。
她的视线让云麒一愣,急忙解释:“阿荧,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扶荧皱着眉看向四周。
云麒解释说:“这是破空术,约莫能维持一刻钟。”
时间紧迫,云麒也不敢耽误正事。
他将裁骨烟取出递过去,“此蛊名为裁骨烟,是我意外所得。”他事先准备好了说辞,“我知道你和宁随渊在一起是无奈之举。宁随渊是顺应而生的魔尊,光是凭借你的那本书,杀他绝非易事。”
云麒一字不漏:“这蛊非同小可,你只需将这只蛊虫种在他心口,七七四十九天后,蛊虫与其心脉相连,锁他经脉魂魄,任凭宁随渊神通广大,到那时也无计可施,最后只需一把匕首,就能让他魂死消亡。”
这正是裁骨烟的恐怖之处。
汲取了三清之躯的裁骨烟自然也是至纯之物,下在他人身上悄然无息,一旦时机成熟,它将与心脉合二为一,让对方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废人。
扶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朵漂浮在他掌中,猩红犹如藤蔓的小花。
云麒骗她不知其中奥妙,他也没有看出来她已经有了生死卷,任何蛊毒都难逃她一眼。
裁骨烟一万年才能生出一株,需得至纯至阴身喂养而成。
谁人都知道贺观澜是当今不虚洲唯一的三清之躯,那么这裁骨烟如何而来也是不言而喻了。
问题是为何会落到云麒手上?
扶荧沉默地打量着他的表情,果真在那从容之后看到一丝慌意。
她突然想到贺观澜先前阻拦她寻找生死卷,最后却又默认,也许那时他就想用她的身体渡炼这蛊。
老实说,这样的机会摆在扶荧眼前,她确实会同意。
她也想不通,贺观澜为何最后改变了主意,主动炼蛊,唯独笃定的是,他一定和云麒达成了共识,那个交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自己。
扶荧掩藏好所有情绪,“你不惜牺牲百名部下,又将这蛊送我,我不信你是真的出于好心。”
云麒说:“你也看到我妖族处事艰难,杀了宁随渊,我夺取九幽,百利无害的买卖。”
扶荧知道他没有说谎,暂时没有追问他和贺观澜的关系,暗自将那蛊毒藏于魂灯当中。
见她收下,云麒舒了口气。
扶荧却说:“你不会就想这样放我回去吧?”
云麒愣了下。
扶荧缓慢道:“宁随渊警惕,你掳了我,又突然放了我,未免说不过去。”
云麒沉思,这个确实。
“那”
“走吧。”扶荧神色懒懒,“做戏做到底,你直接把我抢走,让他主动去寻我。”
不单单是为了骗宁随渊,扶荧也有自己的盘算。
宁随渊坐在这个位置上,惹万人忌惮,除了本身实力的关系,他也绝非真的傻子。裁骨烟说是无声无息,但也说不好会被他发现,所以她必须策划好时机
这件事不能马虎。
这一切扶荧已经思虑好了。
她被云麒所俘,受尽委屈,他不远万里前来相救,最终俘获她心,情深相许,共作鸳鸯,待到情意深浓时,再悄然无声地将那裁骨烟下在他心脏,一切发展合情合理。
云麒先是意外,接着是沉默,最后是委屈。
他反应过来扶荧是想利用他成为他们感情的催化剂,不甘地蜷了蜷指尖,“要是真能杀了宁随渊,阿荧可会到我身边来?”
扶荧没有给出答案,抬眸注视着他身后破裂的碎空,“不好说,不过时间似乎要到了。”
感受着灌进来的风声,云麒心里一紧,当机立断地准备二次施展术法。然而他受龙息影响至身,一时间竟难以施展开。
看着他额前渗出的密密的汗水,扶荧这才意识到宁随渊确实非同小可。
她双手捻诀,这次无需符牌便能使用天地遁形术,扶荧问:“去哪儿?”
去哪儿?
云麒自然是不能回金鳞的,宁随渊那是个疯子,要是带着扶荧回城,那他必然会想方设法闯入金鳞,惊动万千城民。然而时间紧迫,云麒暂时也想不到个好去处,半晌,一个名字闪过脑海
“兰溪谷。”
扶荧颔首。
她也确实不想和云麒回金鳞,就怕涉及无辜;这云麒能考虑到这点,也不是全然不在乎妖族生死。
为了保证真实,施术前她特意将昏睡的碧萝留了下来,也算是作为一个线索,旋即捻诀,两人同时离去。
砰!
虚境被一只龙爪彻底撕裂。
当青色的小鸟从半空坠落时,一双修长五指虚虚接住。
宁随渊漠然地望着掌中早已失去意识的碧萝,又抬眼看向远方。
轰隆一声闷雷响过,积攒许久的雨水这才落了下来。
大雨避他而行,不久之后,成风喘息着跑来,“尊上”他忌惮其威,此时委身行礼,不甘抬头,“四周寻遍了,未见他们身影。”
话音落下,成风注意到他掌间那抹绿,跟着怔了怔,继而低头继续沉默。
宁随渊遥遥望着远方,眼神比这雨水冰冷,“走。”
成风小心翼翼:“碧萝还没有醒,我们去哪儿找扶姑娘?”
宁随渊背对而行,在碧萝身上扫眼而过,“来不及了。”他说,“他既敢胆大包天自我眼下抢人,那我就去屠了他金鳞城。”
小小妖族,竟也三番四次触怒于他。
宁随渊并非善人,先前放他生路是懒得与蝼蚁相争,既已如此,他还何须再留脸面?
他小儿以为扶荧在他手上就能拿捏住他?
他偏不,他偏要逼他出来。
兰溪谷位于瑶山北,是一僻壤山地,因有瀑布相连山谷与溪水间,故此得名兰溪谷。
到了地方,云麒也恢复大差不差了。
他兴致勃勃地领着扶荧往前路走,穿越两山之间,听见谷内鸟鸣长旋,与溪流声交汇,向来也是个远离尘世的清净之地。
越过山路,视野骤然宽阔。
扶荧意外地在瀑布下看到一处小屋子。
云麒快速跑过去,又回头对扶荧招手:“阿荧姐姐快来。”
他脸上的喜悦不像是假的。
扶荧犹豫了会儿,跟着进门。
破旧地茅草屋长久未有人居住,风吹日晒中竟也没有就此倾塌,院中还有一块菜园子,如今荒废,长满杂草和野花。
她又环视一圈,看到地上有一个破旧的木马。
“屋里有床,阿荧姐姐今天就睡这儿吧,待会儿我收拾一下。”
云麒动作快,说着就拿出扫把开始清理满屋子的蜘蛛网。
扶荧顿了顿声:“一个术法的事。”
云麒指尖一顿,朗声道:“没事,这是我昔日所住的旧地,还是亲手打扫比较好。”
扶荧也没有强求。
在他打扫的这段时间里,她就四处闲转。
兰溪谷的夜静谧,清冽冽的溪水底下躺着一批又一批睡觉的小鱼,许是真的没有危险,即便扶荧伸手抚动,下面的鱼也没有惊醒的迹象。
“阿荧,你若饿了,我抓来给你吃。”
少年清朗的声音登时出现在身后,扶荧急忙收回手,仰头去看。
他眼睛很亮,烁烁的,干净又天真。
扶荧从溪边起身,摇摇头:“它们未曾见过危险,既然只来这一次,又何必让它们日后胆战心惊。”
云麒不在乎这些,“你不吃,也会有大鱼来吃,在意这些未免无趣。”
扶荧笑了笑,不过多解释。
那间草房子已经完全清理干净了,扶荧走进去,云麒却没有离开的迹象,感受着她疑惑的注视,云麒理所应当道
“我掳你来总要有个理由。”云麒说,“阿荧姐姐,我长得不比他们差,我还年轻,不如假戏真做,你也不吃亏,还能气到那宁随渊。”
妖族对男欢女爱从不避讳,云麒又确实对她存了几分喜欢,在他看来这事儿是顺理成章的,天时地利人和,扶荧没有拒绝的道理。
想当初苏映微馋他身子他都没给,现在给扶荧还是便宜她了。
年轻的妖王是这样想的,扶荧听得却是一阵无语。
“你就不怕宁随渊迁怒起来,把你我二人都杀了?”
云麒不屑嗤了下,“你能睡我是我有本事;他入不了你的眼是他窝囊,杀我只会证明他窝囊。”
扶荧:“”
云麒笑吟吟地凑过去,“所以如何?”说着他半跪在她脚边,主动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掌背,“我很会伺候人的。”
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眸,扶荧不适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云麒喜怒无常,心思比宁随渊还要深,谁晓得他再打什么主意,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窗外,“这里应该是你和你母亲住过的地方吧。”
云麒闻声一僵。
“在这样的地方做那种事,如何对得起你的母亲。”
他脸色骤变,眸底闪过阴郁,“你是如何看出的?”
如何看出的?这可太明显了。
原著里本就提及过云麒悲惨的身世,加上他来时的兴致盎然,不难猜出这就是他们逃难时曾藏身五年的地方。
云麒的生母出身低微,云麒作为半妖被其母诞下,自不受人族喜欢。
为了保护幼子不受伤害,她便跋山涉水,带着云麒躲到兰溪谷,一直到云麒五岁,被当时的妖王带回金鳞。
“猜的。”扶荧语气淡淡,“没想到你就认了。”
云麒低着头,神色不如先前明媚。
他显然落寞了几分,又紧巴巴地看向扶荧,“那你就不问问我原来发生了什么?”
扶荧摇摇头,别说她知道,就算一无所知,也不想探究他人过往,何况她并不喜欢云麒。
见她表情漠然,云麒突然生出些许偏执,“你不想知道,那我非要告诉你。”他面露讥笑,“人族不喜我们,将我和母亲驱逐出城;她一个女子,漂泊无依,想要活着谈何容易,最后只能用身体换些干粮,带着我一路北行。”
这条路太远了,远她要出卖自己许多次,才能护着云麒来到这里。
母亲貌美,其名远扬,即便是躲在这僻壤山谷,也仍难逃厄运。
“那夜有山匪尾随而至,阿荧你猜怎么着?”云麒愉悦地勾起唇角,“我把他们全吃了,骨肉带血,一个不留。”
扶荧瞳孔闪烁,不禁看向他。
月光晃在少年脸上,映出他天真又残酷的表情,“我母亲却是一点也不怕,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主动引诱他人入谷,做我口粮。”
这也是为何,这片山谷多年来未有人踏足,因为不敢,因为他们怕。
云麒吃了三年人。
这兰溪谷的溪水下沉了不知多少具残骨尸骸。
“母亲说,凡事以我为先;我乐,她乐;我苦,她苦。就算我与你再此欢好,她也只会欣慰。”云麒牵起扶荧的手,“毕竟在她看来,这个世上除了她,无人会爱我,在意我。”
他手指冰冷,一截一截捏着扶荧的指骨。
扶荧皱了皱眉,反手握住他的指头,再听咔嚓一声,他的两根手指彻底弯折,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云麒却不觉得疼似的,无辜对她眨眼,“我儿时如此可怜,难道你都没有半分动容吗?”
扶荧冷漠起身:“可怜之人数以万千,如今你高踞王位,万民称臣,有何可怜?”
云麒听罢,低低笑了。
他重新将手指头掰回原位,可惜地耸了耸肩,“那你说,如果我不贪图你的人,把你劫过来干什么?”
这确实是个问题。
扶荧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忽见云麒脸色一变。
“怎么了?”
云麒捂着自己的脑袋,似是痛苦地哼了声,片刻咬牙:“狗/日的宁随渊,他闯入了金鳞护阵!”
瞬间,扶荧脸上血色跟着褪尽。
妖界的护法阵与他神脉相连,若金鳞动荡,云麒自会受到其扰。他原以为宁随渊会直接来找他,却没想到他会夜闯金鳞!!
云麒挥手绽开窥天境,夜火灼灼中,宁随渊坐在自己那张熟悉的王位之上,下面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
他像是能看到他们似的,隔着窥天境冲他凉凉勾唇
“我只给你半个时辰,若你半个时辰内将扶荧送至九幽,那我不动你的人;如果你执意躲着,吾也不拦。”
说话间,宁随渊指尖一抬。
就近的妖族七窍流血,倒地化为一缕残烟。
他笑意加深,寒意毕现:“要一个女人还是要你这座城,我劝妖主好生掂量。”
云麒气得攥紧拳头,牙关跟着发颤。
“哦,对了。”他耷拉着眼皮,“你知我这人闲散不住,所以这半个时辰我定会找些事做,是死几十个,还是死几百个,就看他们在妖王心里的分量了。”
这话分明是故意挑拨臣民和他的关系!!
云麒是靠着手段坐上王位,可是一旦真的不顾妖民生死,他们必将谋反,就算宁随渊离开,留给云麒的也是一摊子烂事。
云麒目光阴鸷,他原先以为宁随渊是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可是云麒却忘了,他能称王,怎会真的只有蛮力,而无手段。
作者有话说:
↑他纯疯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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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096[VIP]
当水境自眼前消失时, 云麒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扶荧注意到他攥紧的手在不住打颤,眼底满是冰冷的恨意。
直到天边渐渐亮起莹白的光,一缕接一缕, 撕破天际, 同样也撕碎他神色间的厌薄,转为扶荧从未见过的平静。
他缓缓回到床边坐了下来。
扶荧脸色晦晦,“你要放弃他们。”
云麒面无表情,“就算我把你带回去,他照样会屠杀金麟。”
宁随渊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