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阙宛舒在他怀中睁开了眼,露出没有丝毫光亮的一双眼睛。
沉默片刻,她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这也是违心的一句话-
早在阙宛舒决定回国的那一天,就意谓着她选择了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
她不愿让父亲所犯下的错误在她身上延续,成为她一生都将背负的巨石,所以她不惜动用一切也要弥补这个错误,只为了让自己往后的人生都能活得舒坦一些。
可是世间万物总是难得两全之法。
为了还掉父亲的天价债务,弥补员工的损失,她舍弃了自己拥有的财富,放弃了富家千金的身份。
虽然不至于就此一贫如洗,毕竟她只是舍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资产,又卖掉了也被父亲转移到她名下的阙家别墅和祖宅,母亲的资产她一点也没动,且还清债务后,多少还是能剩下一点。
凭借这些钱,真要和卫珣一起去美国留学的话也不是没办法,只是生活肯定再难如以往的水平。
再加上,她母亲的身体尚未恢复,需要持续治疗和复健,她不放心丢下母亲自己出国,可若是带着母亲一起去美国,国外的医疗费用高昂,决心还清债务的她已然负担不起。
且她母亲罹患的是失语症,待在母语环境、并在熟悉的地方治疗,总是比在国外人生地不熟的好。
更何况,那时她父亲的诉讼尚未结束,她也不可能就这么丢下他去国外读书。
种种考量下,阙宛舒已有了放弃留学,留在国内复读的想法。
彼时已是七月底,美国大学的入学时间多半在八月中旬至九月初,待到时间迫在眉睫,她才终于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卫珣。
那一天,两个人吵了一架。
其实也不能算是吵架,更像是双方都无法接受彼此的想法,因而僵持不下,最终不欢而散。
卫珣不能接受和她分开,也不想要和她远距离恋爱,看着女朋友脸上沉默的表情,他努力寻找着解决办法。
“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负担你在美国的所有费用,你想把你妈妈接来美国也可以,我会找一个适合的医疗机构,绝对能够提供她长期的治疗,还有你爸爸那里,不管你是需要律师还是律师团,我都可以帮忙,这些都不是问题——”
十八岁的少年有着一双明亮又炙热的眼睛,望着她的脸上满是真诚与殷切的表情。
他拉着她的双手,怀抱着热烈又纯粹的爱,试图为她解决挡在她面前的一切难题。
阙宛舒很感动,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
其实卫珣说的一点也没错,只要足够有钱,她所顾虑的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问题在于,足够有钱的人并不是她。
阙宛舒并不真的是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圣人,她不是因为不在乎钱才选择舍弃这些财富,她只是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想让自己的心里舒坦一点才这么做。
说到底,那时的她也不过才十八岁,几个月以前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一朝经历家庭变故后,虽努力坚强起来,可难道她的内心深处就一点波动也没有吗?
怎么可能。
面对大厦倾倒,身份转变与生活水平的巨大落差,她难以抑制地感到敏感、挫折、情绪低落和自卑。
她甚至有一点愤世嫉俗,只是努力没有表现出来。
可当听见卫珣的这些话时,早已摇摇欲坠的心墙出现了一丝裂缝,令她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忍不住脱口而出:“处处需要依附你的我,变成了什么?”
卫珣一愣,拧起眉:“什么叫变成了什么?你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爱的人,我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这样不好吗?”
阙宛舒别开脸:“这不一样。”
卫珣继续追问:“哪里不一样?”
他脸上是疑惑与难以理解的表情,阙宛舒见状立刻红了眼睛,这段日子以来佯装出坚韧与笑容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对我来说不一样!”
她忍不住朝他吼了一句,红着眼睛、拍着胸脯,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从喉咙里狠狠挤出来似的:“我不想成为只能依附着你的金丝雀,我首先是阙宛舒,是阙家的女儿,然后才是你卫珣的女朋友,你明白吗?”
她不该这么说的,他毕竟也是出于对她的爱和好意才这么提议。
她不该这么说的。
可是阙宛舒没办法收回这些话。
“……”
卫珣突然陷入了沉默。
他面色苍白,眼角却有些发红,向来意气风发、总是骄傲又肆意的少年,头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种伤心又脆弱的
表情。
阙宛舒心脏抽痛,险些流下泪来,可是强烈而又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让她说什么都要忍住。
自小过着富足生活的她,直到那一刻才突然惊觉,原来自尊心能够把一个人打倒。
她不想要被他拯救,她想和他平等地站在一起,所以明知道他是出于纯粹的感情才说出这些话,她还是不能够接受。
这场变故已经让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她实在没办法再接受一个让她变得更加弱势的关系模式。
彼此僵持了好一会后,卫珣终于开口了。
她听见他轻声说着:“那我也不去美国了,我和你一起留在国内复读好不好?我们去同一座城市、去同一所学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经历这些艰难的一切。”
“只要可以和你待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
卫珣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就这么认真地注视着她,仿佛能为她倾尽所有、不顾一切,甚至于破釜沉舟。
阙宛舒愣住了。
这一瞬间,她突然有一个念头。
啊啊,自古以来不是总有那样子的情节吗?
一对相爱的情侣,某一方突然生了重病,因为不想拖累对方所以狠下心来与对方分手,打着为爱人好的名义,宁愿独自承受另一方的恨意和疾病所带来的痛苦,也坚决不让对方知晓自己的艰难。
而在过了一段时间的拉扯后,另一方才终于发现了爱人生病的事,知道对方是何等委屈与痛苦,紧接着便会进入到煽情又催人热泪的合好情节。
多么庸俗狗血的爱情故事。
阙宛舒难以理解,甚至认为这种情节纯粹就是为了虐而虐,实属没必要。
在她心里,真正的爱应该是两人携手面对所有艰难,接受彼此的不足和脆弱,并在爱里共同成长。
打着为对方好的名义与他分开,却还是让那人承受了被抛弃的痛苦,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还口口声声爱呢,不过是自我感动而已。
可是当她听见卫珣说,他要为了她放弃美国的学校、留在国内和她一起复读时,阙宛舒好像突然可以理解那些庸俗爱情故事里生病的那一方了。
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选择推开爱人。
不是因为不爱对方,不需要对方,而是因为太爱那个人,所以更害怕自己会成为他的负担。
也不是因为不相信对方的爱,而是因为足够相信,知道对方能够为自己做到何等程度,所以才更加感到亏欠,无法忍受他为自己牺牲。
还是因为,对方愿意为了自己做到任何事的这种庞大的爱,在令人感动的同时,也在无形之中成为了灵魂所无法承受之重。
爱不只是包容、关怀和成全。
爱也是亏欠、牺牲和奉献。
她突然可以明白爱的这一面向。
因为在这一刻,比起两人的感情,她更不希望卫珣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前程。
“……不要这样做。”
所以在刹那间,眼泪蓦然溃堤,阙宛舒直望着少年脸上错愕的表情,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不要这样做……拜、拜托你,不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和卫珣分手?
因为家庭、因为父母、因为经济。
因为她的自尊心。
因为她不希望他为了她牺牲任何事情。
因为爱是常觉亏欠。
因为当时的他们都还太年轻,不明白爱不能成为一个人的底气。
因为——
在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他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负担。
第47章 让爱变得轻盈的……
那场争吵最后以卫珣手忙脚乱地答应阙宛舒自己不会那么做告终。
虽然卫珣说他会再寻找更合适的解决方法,可阙宛舒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向来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
他不会轻易改变认定好的做法,只会极尽所能地说服他人认同自己,或者干脆先斩后奏,反正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达成目的。
至于阙宛舒的心情?
他大概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吃定了她向来容易对他心软。
所以当他的母亲约她见面,一脸苦恼又头疼地想请她帮忙劝劝卫珣时,阙宛舒并不觉得意外。
“阿姨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并不合适,可我和他爸爸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时卢海玥的脸上是既无奈又充满歉意的表情,直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宛舒,阿珣最听你的话,能不能请你帮忙劝劝他?”
紧接着又提议道:“或者是,你们也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一起到美国读书,关于留学的费用,阿姨和你卫叔叔能够帮忙,还有你父母那边,我们也能够──”
听到这里,阙宛舒蓦地打断了她的话:“卢姨,您不需要这样。”
当时的她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已经记不清了,阙宛舒只记得自己的精神处于高度紧绷又心力交瘁的状态,就好像是一个肩上背负着无数巨石,即将被压垮的人。
而卢海玥的这个提议,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阙宛舒可以理解她为什么来找自己,她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也理解她之所以这么提议是出于好意。
这些她全部都理解。
阙宛舒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哪怕此刻她的内心充满了崩溃的尖叫,面上仍然摆出了温柔又体贴的笑容。
她抬眼看着面前这位目光殷切的母亲,道:“您不用担心,我会劝他的。”
“还有,谢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已经决定好要留在国内,没有出国的打算,至于卫珣那边,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继续任性下去。”
仿佛在承诺什么,阙宛舒既认真又笃定地说着:“一定。”
卢海玥一愣,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嗫嚅了一会,最后只是轻声叹息:“宛舒,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
阙宛舒的笑意更深。
与卢海玥别过以后,一走出咖啡厅,阙宛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抬眼望着七月份兜头照下来的炙热阳光,心里忽然有一个念头。
世界为什么不干脆毁灭算了-
阙宛舒约了卫珣见面。
她告诉他想去兜风,问他能不能骑着摩托车来接她,卫珣自然说好。
见面那天,她的打扮一改过去几日的朴素,不仅画了精致的妆容,还特地卷了头发,考虑到要坐摩托车,她没有穿裙子,而是穿了件米白色长裤,上半身则是藕粉色的毛衣,温柔的色系令她整个人显得青春又靓丽。
一看见卫珣,阙宛舒立刻扬起了大大的笑容,脚步欢快地朝他奔来。
她今日的状态很好,眼角眉梢都盈着真切的笑,不似几日以前那副仿佛随时都会崩溃的紧绷勉强。
卫珣愣了一下,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与笑意盈盈的神情,心里莫名地感到一丝违和,目光不由透出几分探究。
面对他探询的打量,阙宛舒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向来了解她,又拥有分外敏锐的直觉,会察觉到端倪并不奇怪。
不过她也同样了解卫珣,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应对才最合适。
因此当他问她想去哪里兜风,她弯起眼睛,甜甜地对他说:“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能和你待在一起就好。”
阙宛舒平常也会撒娇,虽然因为她脸皮薄的缘故,这种事情并不多见,但也正是因为不常见,所以每次都能轻易地把卫珣钓成翘嘴。
下一秒,果然看见面前的少年微微红了脸,他像是有些害臊地移开了目光,轻咳一声道:“上来吧。”
阙宛舒点点头,扶着他的手上了车,坐在后座抱紧了他的腰。
那一天,所有行程都由她安排,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一起做了很多事情,她选择的所有景点、餐厅、话题,全部都是有意义的,都是充满了无数回忆、他们最喜欢的地方。
因为是最后一天。
因为是最后一次约会。
所以阙宛舒表现得格外顺从、甜蜜,她努力让自己的一举一动显得自然无比,就像从前的每一次约会。
可也许是因为卫珣实在太敏锐,也可能是因为那天的氛围虽然很好,但隐隐透出一股伤心的意味,最后两人一起在观景台上看夜景时,卫珣突然问她:“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阙宛舒一愣,她偏头对上他的视线,此刻远处的霓虹灯光在他的眼睛里明明灭灭,但他眼底的那份执着依然清晰可见。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立刻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会。”
“……”
卫珣仍旧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直到又过了几秒,她才听见他低声开口、近乎祈求地对她说:“阙宛舒,不要骗我。”
他难得直呼她的全名,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只要是你要求的我都会去做,所以,永远也不要骗我。”
话到这里一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次:“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阙宛舒突然庆幸此处光线昏暗,不至于让他看清她在一瞬间发红的眼眶,逐渐盈满眼睫的泪意,和因为强烈的心痛而显得破碎的表情。
她向来是个不擅长说谎的人,可是在那一天、那一瞬间,她贡献了自己毕生最精湛的演技与最完美的谎言。
“我会。”
“不骗你。”
她还是骗了他。
明明给了他承诺,却还是离开了他。
阙宛舒真的觉得好抱歉,可是那时的她真的找不到让爱变得轻盈的方法,所以只能选择做一个懦弱的逃兵-
会见结束后,阙宛舒跟着负责引导的狱警往外走,只觉得满心思绪比来时更沉重。
她到置物区领回自己的东西,又遇见了那位和她相熟的狱警大叔。
对方笑着和她聊天:“你爸爸告诉你他申请假释的事了吗?”
阙宛舒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嗯,他说要是顺利的话,今年就能出狱。”
“是啊,机会挺大的,恭喜。”狱警大叔笑眯眯地说,紧接着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和蔼道:“等你爸爸出狱以后,你和男朋友就差不多要结婚了吧?”
阙宛舒闻言一愣,没反应过来:“男朋友?”
“是啊,就是经常给你爸爸写信那位。”狱警大叔见她面露错愕,以为她不知道这件事情,不由“哎呀”一声,道:“难道他是瞒着你给你爸爸写信的?”
阙宛舒更错愕了,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狱警大叔见状挠了挠头,道:“你一点都不知情吗?不应该呀,他可是坚持了好几年呢,直到最近都还有信件寄来。”
梓城监狱目前只开放受刑人的家属申请会见,其余人等若想和受刑人联系,只能透过写信的方式。
进到监狱的每一封信都会事先经过检查,确保内容没有问题后才会交给受刑人。
狱警大叔从前也在检查信件的岗位上待过,对于这位给阙定明写信的“准女婿”很有印象。
毕竟别说是真女婿了,就连女儿都不见得能持续给在狱中的父亲写信,大多数的人也只是起初坚持一阵子,随着时间流逝便会渐渐减少写信次数,或干脆不再写信。
少数几个十年如一日地给受刑人写信的人,阙宛舒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她的“男朋友”。
且比起阙宛舒,这位阙定明的准女婿更让狱警们印象深刻,毕竟他写的信件——
啧啧,不得了啊。
岂止是不得了,简直把阙定明烦得要死。
思及此,狱警大叔忍不住笑起来,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心的准女婿呢,你们的感情肯定很好吧?”
阙宛舒心头震动,蓦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于是她佯装玩笑地问道:“我不知道这件事呢,您还记得写信的人叫什么名字吗?真的是我男朋友?”
下一秒,便听狱警笑答:“当然记得,他叫卫珣嘛,挺好听的一名字。”
说完,又好笑地问她:“是你男朋友对吧?”
一听见这个名字,提到嗓子眼的念头重重地落了地,阙宛舒呼吸一滞,简直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她连挤出一抹敷衍的笑都勉强,只能胡乱地点着头。
和狱警大叔别过以后,阙宛舒背着包浑浑噩噩地往外头走。
她的心头乱糟糟的,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自己又该往哪里去,只能机械地循着长廊往大门口走。
一走出监狱,明灿的阳光兜头罩下来,刺得她下意识闭上眼,并抬手挡了一下。
等到适应了光线后,阙宛舒才缓缓睁开眼睛。
尔后,视线所及之处,她看见了台阶之下立着的那个人。
身姿挺拔的青年穿着西装安静地等在那里,阳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得分外柔和美好,像披了万丈光芒。
而当他不经意地偏过头朝她看来时,时光仿佛在此刻交错,那人年少时的模样穿越了重重记忆,与如今在她眼前的他重叠在一起。
好像没有丝毫意外和其他可能性似的,他就是出现在那。
眼底还带着不曾抹灭半分的感情。
可是,怎么会。
他怎么会等在这里。
他怎么会还在这里等着她。
明明她曾经那么过分地对待他。
明明她曾经那样骗过他。
可为什么,他——
这时卫珣也看见了立在台阶上的阙宛舒,眼见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突然有一瞬间的心虚。
卫珣轻咳一声,别扭地解释道:“我说我是偶然路过的,你相信吗?”
几乎是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一串眼泪从阙宛舒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他一呆,立刻慌了神,连忙快步上了阶梯,想要来到她的面前。
阙宛舒不明白。
她曾经不明白,明明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他,明明心里其实不想和他分开,可为什么最后还是只能和他提了分手。
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不能够在一起。
年少时的阙宛舒找不到原因,只能把一切归咎成,因为她之于卫珣来说,不是那个对的人。
因为她不是那个对的人,所以没有为爱克服一切的勇气。
因为她不是那个对的人,所以无法在当时回应他的爱。
因为她不是那个对的人,所以只能选择和他分开。
可是,如今呢?
万千思绪翻涌不息,无数画面和回忆在她脑海里飞快地翻动闪过,最后定格在卫珣朝她走来的这一瞬间。
他朝她走来,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不厌其烦。
阙宛舒忽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她捂着眼睛,试图阻挡这股汹涌的泪意,可眼泪却从她的指缝漫开来,直顺着手背一路而下。
当听见卫珣问她“怎么哭了”,她沉默片刻,把一切归咎于冬日里太过和煦的暖阳:“……因为阳光太刺眼了。”
没错,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
都怪阳光。
都怪爱情。
都怪你。
阙宛舒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都是因为、都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
原先还只是压抑不住的小声啜泣,后来慢慢变成了难以抑制的嚎啕大哭,她站在他面前,哭得像个迷路了许久、此刻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
在卫珣抬手将她拥进怀里时,她也同样地牢牢地回抱住他,用力得像是恨不能把他揉进骨血里,灵魂与他的彻底交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觉得好抱歉好抱歉。
我真的觉得好愧疚好愧疚。
我真的——
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对不起……对不起……”
曾经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的话语在此刻寻到了出口,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滚烫的泪水濡湿了他心口处的衣料,那温度像穿过了层层皮肉,熨烫在他的心脏之上。
卫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阙宛舒为什么突然之间哭得喘不过气,可当听见她一声声如同泣血般语声破碎的道歉,他竟也在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用力地抱紧了她,更用力、再更用力一点,试图让自己的怀抱成为她的灵魂与情感得以安放之处。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和不停颤抖的背脊,并贴在她耳边哑声说道:“那我帮你挡着,就不刺眼了。”
阙宛舒埋头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相拥的这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只余下在彼此身前的这个人,从此再没有什么能够成为阻挡。
就连时间的流逝,两人也几乎感受不到。
直到阙宛舒从痛哭到转为低泣,又从低泣转为轻声抽噎,再慢慢转为无声落泪,最终归于平静。
待心情稍稍平复后,她没有急着放开他,而是继续将脸埋在他怀中,声音又闷又沙哑地问:“……卫珣,你给我爸爸写信了吗?”
卫珣闻言一顿,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阙宛舒又问:“为什么呢?”
卫珣沉默。
关于这件事情,其实他有点心虚。
给阙定明写信的原因,是因为他刚和阙宛舒分手时,满心的负面情绪不知该如何发泄,只能找到罪魁祸首。
阙定明是个很有野心也敢于冒险的人,从父亲手中接过长源海运后,他让公司在自己手上发扬光大,短短几年间一跃成了国内前十大海运公司。
可也因为太过积极地想要扩张事业版图,他不可避免地在许多决策中下了太大的赌注,以至于遭遇滑铁卢时,竟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耗费百亿开拓非洲新航线,结果却在即将落成前,受到当地法规所限,此条航线无法开通,投资全数打了水飘。
紧接着又受到金融风暴,以及国际航运市场低迷的影响,公司的资金开始出现了问题。
为了补上窟窿,他不惜冒险挪用了公司资金,设立离岸公司将资金转移到国外,并透过高风险的非法投资赚取利润,再利用投资虚假项目或炒股洗白,将钱转回国内填补财务漏洞。
可即便如此依然抵挡不了逐渐倾颓的局势,最终投资失败,公司也再支撑不下去,只能宣布破产,整件事也因而败露。
卫珣起初只是为了发泄被分手的愤恨,所以给阙定明写信。
他在信中骂他愚蠢、自大、短视近利又庸碌无能,才让刚成年的女儿为了替父亲收拾烂摊子,不得不放弃许多东西,还让他没了女朋友。
紧接着又骂他简直不配为父,不配为夫,让男人丢脸。
一连骂了好一阵子后,卫珣稍稍冷静下来,又开始认真地和他探讨当时如果不挪用公司资产洗钱要怎么样才能填补亏空。
两人互相交流心得,洋洋洒洒数十封信件集合起来,简直能够写成海运公司资金危机处理手册。
当然,卫珣写信和阙定明讨论这些事的过程中,时不时因为想念阙宛舒而一再痛骂他。
他的文笔犀利,情感充沛,理性与感性兼具的内容,甚至被监狱认为具有很好地引导受刑人改过向善的效果,因此非常欢迎他继续写信。
哪怕阙定明早就被这小子烦得要死,也无法阻挡这些信件如同雪花般飞到他面前。
阙定明原以为卫珣只是因为刚被甩,一时心情愤恨才给他写信,坚持不了多久,却没想到他一写就是八年时间。
内容也从痛骂他、和他讨论如何正确挽救公司、分析如今的国际金融情势,到诉说对阙宛舒的思念和爱意、分享两人过往的点滴等等,偶尔也会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这些都还可以接受,可当看见这小子说自己偷偷跟踪女儿去了宜安和澳洲,并用一个如同跟踪狂般躲在暗处窥探的视角写下心得,阙定明简直暴跳如雷。
前头还能说他痴心不改,后面这些不就纯纯一变态吗!
阙定明怒气冲冲地给卫珣回信,发誓等自己出狱后,头一件事就是去宰了他这个对阙宛舒心怀不轨的变态小子。
以上这些当然是不能让阙宛舒知道的。
于是卫珣努力思考着自己之所以做些事的原因,发现这种种的一切好似都能够浓缩成同一个理由。
“可能是因为,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吧。”
他停止不了继续爱她这件事,于是努力寻找着让爱变得轻盈的方法,拚尽全力也要再次回到她的世界里。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第48章 头上痒痒的,好……
阙宛舒的眼睛好痛。
也许是因为哭得太用力,她的双眼因为轻微红肿而有些睁不开,不仅如此,脸上的妆也花了,还在卫珣的衬衣上留下了明显的底妆印子。
此刻她正坐在卫珣的副驾驶座上,拿着瓶罐装冰咖啡给自己冰敷消肿。
她一边冰敷着,一边又扭头转向驾驶座上的人,半睁着眼睛看他,声音还带着些微鼻音:“不过,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吗?”
今天可不是假日。
“下午才去。”卫珣看了她一眼,见她由于眼睛不适而眯着眼,不由腾出一只手阻挡她的视线,道:“眼睛不舒服就闭上眼休息。”
“哦。”阙宛舒应了一声,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做。
这时又听见他说:“等会吃完饭后,你要去哪?”
阙宛舒没有特别规划行程,本来打算探监完后,下午找个咖啡厅画稿子,为此还特地带了平板,于是她答:“可能会去咖啡厅画画。”
卫珣没有立刻回应。
她此时闭着眼,看不见他的表情和反应,正疑惑于他的沉默时,忽然听见他说:“那,要不要去我公司?你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画画。”
顿了下,又循循善诱道:“那里有48层楼高空风景,还有免费咖啡和甜点,等我下班后,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再送你回家。”
阙宛舒:“……”
听起来还挺吸引人?
不过考虑到地点是他的工作场所,她不免有些犹豫。
如果是今日以前的阙宛舒,肯定会因为害怕尴尬和他人关注的眼光而直接拒绝,可是今天,她突然不想这么做。
她想和他待在一起。
于是她沉默半晌,轻声开口:“那里也有免费WiFi吗?”
卫珣一愣,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后,他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笑道:“当然有。”
就算没有,他也会立刻给她生出一百个超快网速路由器。
两人抵达泽越电子的大楼时,恰好午休时间将要结束,一楼来往的人很多,从大门口往电梯的路上,沿途都是和卫珣打招呼的员工。
阙宛舒跟在卫珣身旁,一路上受到了无数人的目光洗礼与好奇打量,她甚至看见有人在与他们擦身而过后立刻一脸惊奇地交头接耳起来。
阙宛舒:“……”
眼见前方的电梯口有十数人在那等待,她不由打退堂鼓,抬手拉住了卫珣的衣摆。
卫珣偏头朝她看来,“怎么了?”
“我改变主意了。”阙宛舒僵硬一笑,指着开在一楼的咖啡店道:“……我决定去那里等你下班。”
卫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道:“也行。”
见他这么爽快就同意,阙宛舒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她也没有细想,和他说了句“下班后给我发消息”,便背着包一溜烟地跑了-
咖啡店里没有位子。
阙宛舒在里头仔细地逛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一张没人的桌子,顿时面露绝望。
这个时间点为什么人那么多?大家都不用上班的吗?
她不知道的是,泽越电子的工作氛围颇为自由,并没有要求员工一定得待在工位上办公,只要必要时能找得到人就行,因此多的是散落在大楼各个角落里办公的人。
这家咖啡店正是热门场所之一。
阙宛舒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发现这一带都是办公大楼,最近的另外一家咖啡店在一公里外,实在有些远。
无奈之下,只得给卫珣发消息:「没位子了……」
附上一张伤心企鹅表情包。
卫珣很快回应:「现在下楼接你。」
阙宛舒见状莫名有股奇怪的预感,不由问道:「你该不会早就料到了吧?」
卫珣回复的是一张疑惑企鹅
表情包。
阙宛舒:“……”
你装,你再装。
阙宛舒:「你怎么又偷我表情包!」
阙宛舒:「愤怒企鹅表情包.jpg」
卫珣:「因为可爱。」
卫珣:「撒娇企鹅表情包.jpg」
阙宛舒忍不住笑起来,竟然觉得他有一点点可爱,等意识到自己正对着屏幕笑得像朵傻大花后,立刻又尴尬地收敛起笑容。
她走到点餐区排队,决定外带咖啡和甜点上去。
先给自己点了杯西西里咖啡,接着又给卫珣点了杯熔岩黑巧摩卡冰沙,随后在取餐区等候时,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阙宛舒回过头,与一个长卷发、打扮得十分文艺知性的女孩子对上视线。
那人笑眼弯弯地问:“阙治疗师?”
阙宛舒一愣,听见对方这么喊自己,便以为这是她哪位个案的家人,可眼前的人实在眼生,她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
正有些慌张时,那人先一步解释道:“啊啊,您应该不认识我,我是泽越电子宣传部的人,之前公司聚餐时在日料店见过您。”
日料店?
难道是怀月日本料理?
阙宛舒笑脸一僵,立刻想起了那次尴尬万分的经历,心说这位该不会是当时也在场的人吧?
梅琪的确是。
小卫总疑似带着未来老板娘来公司的消息在八卦群里火速传开后,梅琪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阙宛舒,没想到紧接着就在一楼的咖啡店见到了她。
一时冲动之下便主动和她搭话了。
梅琪本抱着探听八卦的念头而来,可一对上阙宛舒那双温润澄澈的眼睛、略显腼腆的笑容,立刻什么都忘了。
她是公司里出了名的社交悍匪,同时也很会聊天,可谓是i人救星。
一聊才发现两人都喜欢同一个插画家,还拥有许多同款周边,于是愈发相谈甚欢,最后甚至顺利交换了联系方式。
这时,阙宛舒点的饮料好了,她一手拿了一杯,梅琪看着她手中的冰沙亮了眼睛:“宛舒你也喜欢喝这个吗?我觉得这杯新品简直好喝死了,但我的同事们都觉得太甜,每次想找人和我凑买一送一都找不到。”
她愈发觉得自己遇到了知己,忍不住挽住她的手:“下次想喝时可以找你了!”
阙宛舒一顿,“其实——”
后头的话还没完,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忽然穿过重重人群抵达她的耳里:“阙宛舒。”
循着声源看去,就见卫珣正缓步朝她走来,一见了他,不只阙宛舒愣住,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靠!”
“卫卫卫卫总──”
“他怎会来这里?!”
大Boss突然降临此处,有些正悄悄摸鱼的人不由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还有人心慌之下不慎打翻了饮料。
总之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卫珣其实谁也没注意,他的目光全程落在阙宛舒身上,下意识忽略了所过之处一张张慌张惊恐的脸。
直到走近时,发现有人正亲昵地挽着阙宛舒的手,他才顺着那双手看向手的主人。
“!”
眼见顶头上司双眼一眯,正目光危险地盯着自己,梅琪连忙放开手,猛地后退了三步。
卫珣这才收回视线,接过阙宛舒手里的饮料,道:“走吧。”
阙宛舒跟在他身边,语声急切地问道:“你怎么自己下来了呀?”
“我乐意。”卫珣又恢复成那副无赖的强盗模样,他看了眼手里的冰沙,嘴角上扬:“给我的?”
见阙宛舒无奈地点点头,他立刻拿起来喝了一口。
两人相偕走出咖啡店,身后是一大群用热切眼神目送他俩的员工们。
阙宛舒:“……”
总有种弄巧成拙的感觉。
她想的没错,泽越电子八卦群因为这起插曲再度火热起来,大伙们简直无心上班,恨不能立刻把瓜吃个明白。
梅琪则看着那两人的背影陷入了沉默。
所以那杯冰沙其实是给小卫总的?
要老命了,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找小卫总凑买一送一哇!-
阙宛舒正抱着平板坐在沙发上。
不远处是坐在办公桌前开线上会议的卫珣,他戴着耳机,她听不见他们的会议内容,但时不时能听见他语气冷凝地和另一端说着什么,偶尔还会出现几句话语犀利的批评,听得她不自觉也跟着屏住了气息。
工作时的卫珣气势强大迫人,阙宛舒旁观了一会,庆幸还好自己不是他的员工。
不然她分分钟得被老板骂得崩溃离职。
不过他的这一面对她来说也着实新鲜,有种从小养大的狗狗其实在外是一个狗帮派的老大,不仅拥有自己的地盘,还能在狗堆里呼风唤雨的感觉。
啊,扯远了。
阙宛舒思绪飘远,直盯着卫珣发了好一会的呆,手上无意识地写写画画。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卫珣何时结束了会议都没发现,直到他的声音冷不防贴在耳边响起:“这是在画我吗?”
“!!”
阙宛舒吓了一跳,她猛地偏过头去,鼻尖险险擦着他的面颊而过。
卫珣正站在她身后,双手撑在她两侧的沙发靠背,他弯着腰,脑袋就靠在她的脸侧,与她不过咫尺距离。
阙宛舒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往后退开,呐呐道:“什、什么?”
卫珣垂眼看向她腿上的平板。
阙宛舒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都画了些什么。
竟然是——
一幅卫珣的素描。
她的笔触其实有些潦草,但却在寥寥数笔间轻易地勾勒出他的模样,哪怕是不熟悉卫珣的人见了这幅画,也能一眼认出画上的人是他。
就好像曾经画过无数遍似的。
卫珣正想细看,阙宛舒却突然关掉了平板,她垂下脑袋,小声地说着:“……我随便画的。”
“是吗?”卫珣盯着她面上别扭的神情,也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什么画自己。
虽然逗猫很有趣,但把猫逗急了她会跑去躲起来,所以得点到为止才行。
他可是深谙此道-
晚上,两人就在泽越电子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饭。
阙宛舒对这一带不熟悉,因此问了下午刚认识的新朋友有没有推荐的餐厅,新朋友非常热情,立刻发了一堆私藏名单过来。
还表示如果她需要约会景点推荐,她也能够提供,包君满意。
阙宛舒:“……谢谢。”
至于为什么选在泽越电子附近吃饭,阙宛舒只是想着大家下了班以后肯定就想离公司远远的,不会有人下班后还在公司附近悠晃的吧?
她想的确实有理。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既然这份名单由梅琪提供,就代表这些是她觉得很不错且经常光顾的餐厅。
所以当在餐厅门口和泽越电子宣传部的人狭路相逢时,阙宛舒沉默了。
听着那一声声略显局促又隐隐透出兴奋的“卫总好”,她简直心如死灰。
卫珣见状笑了一声,率先推开了玻璃门,并让出一个空隙让她先进去:“发什么呆?进去吧。”
阙宛舒只好认命地往里头走。
这是一家火锅店,此刻正是晚饭时间,店里高朋满座,空位并不多。
两人的位置和宣传部众人离得很近,为避免吃不下去,阙宛舒特地选了背对着他们的位子坐下,并努力忽视自身后投来的热烈目光。
宣传部的人也很收敛,毕竟谁也没敢在小卫总的眼皮
子底下明目张胆地围观他谈恋爱啊。
卫珣轻飘飘地抬眼一扫,众人立刻吓得低下脑袋,数着眼前的菜叶上有几条脉络。
因此这顿饭吃得异常平和,除了卫珣替她夹菜、倒水或剥虾的时候,偶尔能听见身后传来一两道压抑过的嗷嗷声,不过被掩在店內鼎沸的人声中,并不明显。
饭后是阙宛舒结的帐,卫珣没和她抢,他并不是那种觉得出门在外让女伴付钱会有损他男性面子的霸总癌患者,只要阙宛舒高兴就好。
收银台上的小篮子里放了专供解腻的薄荷糖,阙宛舒拿了一颗,觉得挺好吃,便扭头看向卫珣,用眼神问他吃不吃。
卫珣没说话,只是低下脑袋,微微张开嘴,漆黑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阙宛舒下意识拆了颗糖喂给他。
等到喂完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双颊一时有些红。
卫珣则微微弯起眼,看着她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这一幕又被吃完饭也来结帐的宣传部众人收入眼底,于是人群中再度响起了压抑过的嗷嗷声,就连部门内最不解风情的家伙看了都觉得头上痒痒的,好像要长出恋爱恼了。
大伙不禁心想,恋爱这档事果然还是看别人谈才有趣啊。
尤其当主角是他们的小卫总时,这简直太!他!爹!的!有!趣!了!-
把阙宛舒送回家后,卫珣又替她换了次药。
看着已经能活动自如、且也不怎么疼了的脚踝,阙宛舒道:“明天之后应该就不需要敷药了吧?”
卫珣检查了下她的关节情况,道:“嗯,恰好我后天要出差,之后会让司机过来接送你。”
阙宛舒一愣,连忙摆着手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通勤的。”
顿了顿,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要去哪出差?”
“新加坡。”卫珣答,他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医药箱,只说了出差地点,没有说出更多细节。
阙宛舒“哦”了一声,沉默几秒,又问了句:“去参加会议吗?还是什么活动?”
“都有,主要是去参加合作商举办的新品发布会。”
阙宛舒点点头,再度沉默下来。
卫珣等了等,见她真的只问他这两个问题,他眼角一抽,正想问她“就没有其他想问的吗”,忽然听见她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回避着他的视线,双颊上却挂着可疑的红晕。
第49章 “宛舒要回宜安……
卫珣定定地看着阙宛舒,试图把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动都看清楚。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直到她因为疑惑又偏头朝他看来,彼此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他才低声说:“下周四。”
阙宛舒算了算,那就是整整一周了?
——好久。
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这个。
她的心里有些失落,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道:“好的。”
“……好的?”
卫珣把收拾好的医药箱放在一旁,手掌改而撑在她身侧的沙发上,借着坐在地毯上的动作自下而上仰视她:“就这样?没有别的了吗?”
狭长漆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眼底似含着几许盼望。
阙宛舒一愣,莫名觉得此刻的他像一只想和主人讨要奖励的大狗狗。
她想了想,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一字一句道:“那……祝你一路顺风?”
卫珣:“……”
真是服了,恨这家伙是个木头。
他败阵下来,垂着脑袋,手掌胡乱地将头发揉乱,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用既哀怨又无奈的眼神看着她。
阙宛舒被这一眼看得心头一跳,嘴唇微张,可嗫嚅了一会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将卫珣送到楼下,上车之前,卫珣又回头走到她面前,不死心地问:“你真的没有其他话想和我说?”
阙宛舒直视着他的眼睛,忽然反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有啊。
想对你说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把你一起带去新加坡,想要你无时无刻都和我待在一起。
还想问你分开这段时间会不会想我,我肯定会很想你。
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喉头,望着阙宛舒那双温润的眼睛,卫珣蓦然想到她今天在他怀里抱着他痛哭的模样,满心急切的情绪顿时停下,后头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再等等,别心急。
八年的时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会。
卫珣努力地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低声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有事记得给我发消息。”
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没事也能发。”
他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拼命透露着“一定要给我发消息!”这一暗示的模样令阙宛舒忍不住扬起嘴角,她笑眼弯弯,望着他的目光里满是真切又带了甜意的笑,道:“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饭吧。”
她没有说“我舍不得你”,也没有说“我会想念你”,而是说“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明明不是什么甜言蜜语,可卫珣却觉得满心的焦躁在顷刻间骤然消失,他整个人都好了起来。
于是他弯起嘴角,也轻笑一声:“好。”-
赵宣沂约了去阙宛舒见面。
前阵子两人都很忙,实在找不到彼此都能配合的时间,上周阙宛舒又伤了脚,卫珣时刻盯着她,不让她进行需要走很多路的活动,她们想约也约不成。
两人直到今天才终于见到面。
近日梓城艺文中心有个展览,一位阙宛舒和赵宣沂都很喜欢的英国插画家也有相关展出,他的作品是只丑到很可爱的厌世小猫,经常用奇妙又搞笑的视角去挖掘日常生活中的另一面,既逗趣又能引发思考。
展览只到二月,阙宛舒之前就想来,可惜许知嫣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她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人和她一起,本想自己过来,没想到偶然间发现赵宣沂的手机屏保也是这只厌世小猫。
细问之下,果然是同道中人,两人于是一拍即合,携手来了展览。
她们逛了一下午,丧心病狂地拿下许多周边,待到终于逛累了,才一同坐在广场旁的喷泉边吃冰淇淋。
经过这一下午,两人已经是好得能穿姐妹袜、分享同一杯冰淇淋圣代的关系,赵宣沂正挖了一口冰吃下,问道:“不过你今天怎么能和我出来?你家那位呢?”
阙宛舒下意识答:“他出差去了。”
赵宣沂:“……”
难怪呢,她就说那个家伙怎么能忍到现在还不出现。
说曹操曹操到,赵宣沂脑子里才刚浮现这个念头,阙宛舒便收到了卫珣的消息。
卫珣:「在做什么?」
阙宛舒:「和宣沂一起吃冰淇淋。」
卫珣:「赵宣沂?你什么时候和她那么熟了?」
附上一张无语恐龙表情包。
这张恐龙表情包是阙宛舒给他画的,她经常发的企鹅系列表情包就是她自己画的,见卫珣时常偷她表情包,一副没有表情包可以用的可怜模样,她索性也照着他的形象给他画了一系列的恐龙表情包。
长着小翅膀的绿色恐龙经常臭着脸,看起来跩跩的很可爱。
──简直欠打。
这是赵宣沂的第一个念头。
她不是故意要看他俩的聊天内容,只是探手去挖阙宛舒手里的冰淇淋时不小心看到了,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眼见阙宛舒打字打得飞快,时不时露出既无语又无奈的表情,赵宣沂不由问道:“怎么这个表情,他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阙宛舒一顿,好脾气地笑笑:“只是我正在努力和他解释为什么我俩买了姐妹袜。”
赵宣沂:“……”
有病吧这人?关他屁事啊!
“他连这也要管?占有欲是不是太强了?”赵宣沂嘴角抽搐,忍不住道:“才交往就这样,以后还得了?”
她记得卫珣这家伙从高中起就是这副占有欲超强的死样,他把所有靠近阙宛舒的人都当成假想敌,像一只守着肉骨头、谁碰就咬谁的恶犬。
没想到长大以后这人不仅一点长进也没有,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正想吐槽,却见阙宛舒一顿,忽然语出惊人:“呃,其实我们还没复合。”
赵宣沂:“???”
赵宣沂:“哈??”
也许是因为她的表情实在太过震惊 ,阙宛舒忍不住心虚地摸摸鼻子,尴尬一笑。
赵宣沂终于反应过来了,追问道:“怎么会?我以为你们早就——”
他们如今的相处方式不就和一对普通的情侣差不多吗?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俩正在热恋中,可原来他们还没复合吗?
面对赵宣沂困惑的眼神,阙宛舒低下脑袋,握住圣代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干巴巴地道:“……就是,我还在想。”
赵宣沂一愣,以为她是因为卫珣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太强所以还在考虑,遂点点头:“他那性子,你确实是该考虑。”
“不是的。”
阙宛舒笑了笑,垂下眼睛道:“其实是因为,我担心自己没办法回以他同等的爱,所以不敢跨出那一步。”
阙宛舒承认,自己是个在爱里非常讲究回报的人。
她不是那种愿意不求回报地付出所有的人,相反的,她十分注重回报,总是渴望能够获得同等的爱。
若自己付出的爱是百分之百,对方即便没有回以满分的爱,起码也得有个九十分,如若连这都没有,她便容易因为心灰意冷而想要退缩。
幸运的是,她喜欢的人在这方面简直完美,从始至终,他给予她的爱的份量总是远远超乎她的想像,她从来不必担心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响。
可是,她既然在这方面高度地要求自己的爱人,自然也该以同等的标准要求自己。
所以她会焦虑、会不安,甚至会害怕,她担心自己的爱与卫珣的其实并不同等,更害怕自己没有办法回应他的感情。
如果自己做得不够好该怎么办?
如果到头来又让他受伤该怎么办?
以及,她真的有资格再次拥有这段爱吗?她真的……值得吗?
这些问题一天天困扰着她,阙宛舒也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可作为一个曾经懦弱地放弃了这段感情的人,强烈的不配得感和愧疚让她实在没有办法不去想。
听完她的烦恼,赵宣沂陷入沉默。
思索了好一会,她才缓声开口:“但是,你要怎么去衡量爱的份量呢?爱毕竟不是实体物,难以用任何东西准确地测量,既然如此,要怎么去判定彼此的爱是否同等?”
阙宛舒闻言一愣。
赵宣沂见她突然呆住,像是被问倒了,忍不住笑起来,道:“更不用说,有些人其实也不需要百分百的爱,只要有一点点就能活得很好了。”
比如她。
比如卫珣。
赵宣沂恰好与阙宛舒相反,她是个不吝于在爱中投入一切的人,甚至不在乎回报,因为她所付出的一切都反应了她当时的心情。
她向来是凭心而行,不愿意去计算太多爱里的得失,所以哪怕付出所有后只获得对方的一点点回应,也觉得足够。
可能会有人觉得,这不就纯纯恋爱脑吗?
不好意思,她确实是。
而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总觉得卫珣在这方面跟她是一类人。
因为爱的表现不同,每个人对爱的需求也不同,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获得对等的爱才会感到幸福。
或许阙宛舒所认为的在爱里的“公平性”,对于卫珣来说根本就不是爱的核心,他真正想要的只是她的爱,无论多少。
“而且——”
赵宣沂抬起眼,径直望入阙宛舒的眼睛,语气认真道:“我不觉得你的爱比他少。”
会因为担心自己无法回以对方同等的爱而感到焦虑的这一心情,本身就是深爱的表现不是吗?
“所以,你大可以再勇敢一点。”-
卫珣难以抑制地感到焦虑。
自从那天阙宛舒在监狱门口抱着他哭了一场后,他明显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有所拉近。
这体现在她开始会主动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不吝于向他展露更多情绪和想法,和他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更加活泼调皮,偶尔还会在不经意间向他撒娇。
但也仅此而已。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仅止于那里,始终无法再更近一步。
其实卫珣也知道是自己太过心急,毕竟如今距离那天也才过了一周左右,且这一周里,他们大半时间都分隔两地,要阙宛舒在聊天软件上或电话里和他复合简直强人所难。
他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
但也正是因为分隔两地,卫珣没有办法真切地感受到她就在他的身边,无法碰触她、看见她、感知她的情绪,这种不确定感令他异常焦躁。
他无时无刻都想见到她,想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在和谁说话,有没有想过他,这样的心情令他克制不住地给她发消息,试图知晓她的一切。
短短一周之中,他便问了她数十次“在做什么”,针对这个问题所衍伸出来的追问更是多得数不清,病态般的掌控欲连他自己见了都暗暗心惊。
那阙宛舒呢?
她会不会觉得烦人,会不会感到负担,会不会认为他很可怕?
卫珣感觉自己都快疯了。
每当她回应了他,看见她的消息跳出来的那刻,焦虑不安的心情总是能得到缓解,可一旦她回得慢一些、简短一点,负面的情绪便会再度卷土重来。
他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思绪,却发现见不到她的每一天里,这种深入骨髓的焦虑一天比一天更加阴暗黏稠。
距离的拉近不仅无法令他感到知足,反倒让本就饥饿了许久、终于尝到一点爱的甜头的心变得更加贪婪。
现在就想见到她。
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在和谁说话。
有没有想着他。
“……”
卫珣又一次拿起了手机,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与阙宛舒的聊天窗。
迟疑了许久,消息框里的字打了删,删了又打,最后只是给她发了一句“晚安”。
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见到你。
当天晚上,卫珣梦见了和阙宛舒分手前的最后一次约会。
那一天的阙宛舒异常漂亮,她的眼睛很亮,面上笑意盈盈,弯起眼睛看着他的时候,让他感觉自己正被她无比真切地爱着。
可卫珣却恨自己太过迟钝。
他明明早就察觉了什么,却又因为贪恋于这片刻的安逸和甜蜜,直到最后才终于鼓起勇气直面这股始终萦绕在他们之间的伤心氛围。
以至于,上一秒他们还在观景台上看夜景,阙宛舒用前所未有的笃定语气向他承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下一秒她就决绝地离开了他。
梦境的最后,定格在她脸上明媚又虚假的笑容,紧接着画面一转,是那一则写着“我们分手吧”的短信。
“!”
卫珣猛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刚才那些不过是梦境。
可梦境所带来的后劲加深了这几日萦绕在他心头的焦虑和负面情绪,他突然想到出差前在她家小区门口,她笑盈盈地说着等他回来一起吃饭的模样。
这一瞬间,梦里的她仿佛穿过重重梦境,与此刻在他脑海中的她重叠在一起。
卫珣不可抑制地想着,那句话是真的吗?会不会,她其实又在骗他?
“……”
混乱的思绪片刻不停地侵袭着他的大脑,直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后,他才抬起手臂懊恼地遮挡住眼睛,喃喃自语道:“我在想什么。”
他是真的疯了吧?
可是有关那个问题。
如果阙宛舒真的是在骗他,如果她真的又一次离开他的话,怎么办?
卫珣一顿,阴暗的思绪在第一时间浮现在脑中。
那就找到她,把她关起来。
反正用尽一切手段,都不能让她再次从他身边离开-
卫珣把自己的行程压缩在四天半内结束。
原先预计周四下午才从新加坡回国,但他提前在周三凌晨时就到了梓城,本来想去找阙宛舒,可见时间已经很晚了,只得先回卫家大宅。
隔日一早,见到他双手抄着兜缓步下楼,卫瑾一家都很是惊讶。
卫瑾问他:“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提早结束就先回来了。”卫珣走到餐桌前坐下,拿起手机看了眼,发现阙宛舒并没有给他发消息。
这个时间点,她应该还在睡觉,等等要不要干脆去她家接她去上班?她看到他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错愕?还是惊喜?
想到她可能会瞪圆眼睛一脸惊呆的模样,卫珣忍不住抿起嘴,轻轻笑了下。
这时他注意到坐在婴儿椅里的卫谦,突然想起今天恰好是他固定去云安医院上治疗课的日子,便问:“今天是谁要带谦谦去医院上治疗课?我可以——”
“嗯?今天停课。”卫瑾打断了他的话,道:“宛舒要回宜安了。”
见卫珣面色一僵,表情透出几分错愕,她不由疑惑地问:“你不知道吗?宛舒没告诉你?”
“……”
话音落下,四周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
卫瑾发现弟弟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她愣了愣,正想解释阙宛舒之所以要回宜安的原因,就见面前的青年蓦然起身,如一道狂风般猛地朝门外冲去。
“阿珣!你去哪——”-
阙宛舒正在和她母亲通话。
她昨天才从邻居方姨那边听说孟如意近日不慎从楼梯上跌下来,摔伤了脚,虽然方姨说她受伤得不算严重,但行动多少有些不便,需要人照顾。
得知这个消息后,阙宛舒立刻就买了回宜安的车票,打算今天就回宜安去,照顾妈妈几天再回梓城来。
为此,她已经提前向医院请好假,并联系了接下来几天的个案们,告知他们这周会停课,待到之后再找时间替他们补课。
和妈妈通完电话后,她走到厨房旁的储藏室把行李箱拿出来,正要打开,忽然接到了门卫室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一位访客找她。
阙宛舒一愣,看着墙上才显示七点半的时钟,有些疑惑是谁会在这个时间找他。
值班的门卫说:“是一位卫先生,之前有见过他来找你。”
阙宛舒更错愕了,卫先生?难道是卫珣?可他不是还在新加坡,明天才会回来吗?
正有些愣神时,便听电话里的门卫又问:“我直接请他上楼吗?”
阙宛舒应了声好,道:“好的,您请他上楼吧,他知道位置的。”
“好的。”
在等卫珣上楼的过程中,阙宛舒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她还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回宜安的事。
他才刚回来,她就要走,不管怎么说这个情况都有点尴尬。
该怎么说比较好呢——
正想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三声,听起来有些急促。
阙宛舒走到门口开了门,却在见到青年紧绷到显得有些冷漠的脸色,以及那双漆黑幽冷的眼睛时,愣住了。
她正想说话,他却先她一步开口:“你要去哪?”
声音很轻,却莫名透着一股诡异的压抑感,仿佛只要她的回答稍有不对,这股已然绷紧到极致的情绪就会彻底决堤。
第50章 我想把你关起来……
卫珣此时很不对劲。
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蓦地踏前一步从门外走进来,身高差距和他的气势所带来的压迫感令阙宛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砰。”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熹微的晨光自落地窗外洒进来,将一切覆上一层薄雾般的朦胧蓝色,可那光照不到他俩所身处的地界,使得阙宛舒一时看不清卫珣半隐在阴影下的表情。
只能从他此刻给人的感觉判断,他整个人都很不对劲。
卫珣确实很不对劲。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绷紧到极致的琴弦,起初还极力支撑着,想要保持冷静,可在看见阙宛舒脚边的行李箱,以及她听见他的询问后脸上一瞬之间闪过的心虚后,精神蓦然崩裂了。
“你要离开我。”他语声轻缓地开口,轻飘飘的嗓音像旷野吹来的风,是无尽荒凉和悲冷,“又一次。”
阙宛舒一愣,立刻开口想要解释:“不是,我只是──”
“是什么?”
卫珣却打断了她的话,他抬起眼,这时借着晨光映照,她才看清了他眼中蒙着一层水光,既愤怒又显得破碎委屈的眼神。
他质问道:“上一次是八年,这一次是多久?又一个八年吗?还是十年、二十年?”
他气势逼人,说完这句话后又猛地往前一步,整个人几乎要撞到阙宛舒身上,后者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这个举动像是助燃剂,一瞬间助长了本就熊熊燃烧的火势。
“卫珣,我──”
后头的话还没完,肩膀突然被人用力地扣紧,力道重得仿佛掐到了骨头上。
随后是一股力道猛地将她往前拽,阙宛舒猝不及防,被他拉到身前狠狠地禁锢住。
当她错愕地抬起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卫珣那双通红的眼睛,再来是沉冷中透出一丝癫狂之色的表情,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逐渐变得粗重呼吸。
这些无一不彰显著他此刻情绪激动,已到了近乎丧失理智的地步。
偏偏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这种反差愈发令人感受到一股钻入骨髓般的痛苦,和如能灼伤灵魂的悲凉。
卫珣突然说:“许知森问我,是希望你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还是除了我,还有许许多多喜欢你、爱护你的人?”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还在极力忍耐:“我希望,你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我想要你只看着我、只想着我,想要你的一切只和我有关,想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卫珣知道自己的性格从来都是霸道的,他占有欲强,既自私又专断,生来就没有要把喜欢的东西和他人分享的这一美好品质,即便是他的家人。
他想,喜欢的东西为什么要和别人分享?
既然是他喜欢的,自然就该完完全全属于他,谁也别想碰触一分一毫。
这体现在所有被他拥有的事物,小到一件玩具、一枚玉佩,大到一个专属的称呼、一个人。
他像占据着一整座山谷的恶龙,而被他守护在羽翼之下的遍地财宝,就是他绝不愿与他人分享的私有物。
这其中也包含了阙宛舒。
所以当许知森问他的时候,他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是这样的回答──
我希望她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这是独属于他的私欲,埋藏在骨血里和灵魂中的天性。
可是、可是。
“可是──”
卫珣突然垂下脑袋,他一边用力地禁锢着自己喜欢的人,一边垂着头像个自愿认输的骄傲国王,声音沙哑地说着:“可是,当我发现你的身边其实不只有我时,我首先感受到的竟然不是嫉妒和不喜,而是……高兴。”
“然后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希望你的身边除了我,也有许多爱护你的人,我希望你能遇到足够多的好人,希望你身边发生的都是好的事情。”
“不管是把你当成亲闺女的许家人,对你百般照顾的职场前辈和同事,会替你剥虾的室友,还是只见了几次面就能和你一起买姐妹袜的赵宣沂。”
“你身边有许许多多像他们这样的好人,竟让我在感到不是滋味的同时,也觉得很高兴。”
“但是我——”
但是他,毕竟是一个既小气又占有欲强的恶劣家伙,即便意识到爱的本质不该是占有,依然无法克制那些阴暗的思绪在内
心深处无声蔓延。
那一年被阙宛舒甩了之后,卫珣有一段时间里就像个随地大小炸的炮仗似到处殃及无辜。
他恨阻拦自己的父母,恨路旁看起来比他还快乐的小狗,恨让他们必须经历这些事情的老天,更恨面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向来任性,被负面情绪彻底支配的那段时间,更是肆无忌胆地向全世界发泄着自己的恨意,最后被看不下去的姐姐狠狠扇了两巴掌。
当时卫瑾说:“你以为你是谁,全世界都该这样惯着你?你以为你的爱有多了不起,那是什么珍贵得让人家必须不顾一切选择的东西吗?别自作多情了!”
“你们面临的未来有太多不同。”
卫瑾难得对弟弟露出这般严厉的脸色,语气沉沉地问道:“你能保证现在的你带给她的是力量、是劝慰、是扶持,而不是负担和痛苦吗?”
“……”
面对姐姐的质问,卫珣发现自己竟然哑口无言。
早在阙宛舒红着眼睛对他说,她不想成为只能依附他的金丝雀,说她首先是阙宛舒、是阙家的女儿,然后才是他卫珣的女朋友的时候,他就明白,他的爱并不足以成为她的底气。
即便他是如此深爱她。
他迟迟没有回应,而看着惨白着脸,仿佛被扇傻了似的一动不动的弟弟,卫瑾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阿珣,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爱。”
听见这句话,卫珣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克制不住地想,他为什么要放手?他偏不放手又能怎么样?
他就是非要爱她、也要她爱自己,他就是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全世界都阻拦又怎么样?哪怕她其实不愿意又怎么样?
他大有无数种手段可以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每当他心里这么想时,阙宛舒望着他流眼泪的模样又会如同一道狂风般冲散所有晦暗的心思,占据他心头每一个角落。
然后这一瞬间,卫瑾的话便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你能保证自己带给她的不是负担和痛苦吗?”
卫珣不能。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爱有多沉重、多偏执、多自私,当时犹仍年少的他改不了,控制不住,所以只能让她走。
因为比起她不在他的身边,他更不能忍受的是她流泪的理由是因为自己。
所以他努力压抑着,不想让自己的爱成为她的负担,他想让爱变得轻盈,想要她能以更轻松的姿态待在他的身边。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要走。”
为什么还是要离开?
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能在一起?
卫珣真的不明白,也不想要理解。
他只是固执地扣紧阙宛舒的肩膀,终于没忍住向她宣泄这份笼罩在心头、早就快将他逼疯的晦暗爱情:“你以为我不想把你关起来吗?!”
按耐不住地向她吼了一句后,压抑已久的情绪也再关押不住,在这一刻如同溃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要将阙宛舒彻底淹没。
“我想把你关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想要你每分每刻都和我在一起,想要你除了我身边以外无处可去,就算你会恨我也罢、会讨厌我也好,我还是想这么做,我每一天都在想,想得快要疯了,你以为我是真的不敢这么做吗?”
是的,他不敢。
他是胆小鬼,他既不愿阙宛舒因为他而流泪,更无法忍受她可能会恨他。
一切都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他才不敢强迫她,更不想这么做。
他只是、他只是——
他只是想要她的爱而已,无论多少。
所以发疯似地说完这些狠话后,卫珣又低下脑袋,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般语声颤抖地乞求她:“所以拜托、拜托!在我真的发疯以前,就待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就好,只是这样也不可以吗?就让我能看着你就好,拜托你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不敢看她此刻脸上的表情,只是用力地抱紧她,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仿佛只要他不放开手,她就不会走。
可是阙宛舒本来就没想要走。
她被困在他怀中,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和他贴在一起,这让她能够更深刻地感受到他的一切。
无论是用力地环在她腰背上的手臂、紧贴着她的颤抖身躯,埋在她耳畔的滚烫呼吸,还是他一声又一声,极力向她宣泄和证明的庞大爱意。
这都让阙宛舒的心在一瞬间软和得一蹋糊涂。
静默半晌,她努力从他肩膀处探出脑袋,又试图从他的怀抱中举起一只手臂来。
卫珣却以为她是想挣脱他,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收紧手臂,更用力地抱紧了她。
阙宛舒也没让他放开自己,只是一点一点地从他的禁锢中抽出手臂。
而在让其中一只手重获自由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举起手,手掌轻轻地覆上他的后脑。
紧接着,她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卫珣,我没有要走。”阙宛舒语声温柔地开口,一边摸着他的脑袋一边说道:“我妈妈摔伤了腿,我只是回去看她几天,很快就回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没骗你,我发誓。”
“……”
卫珣没有反应。
阙宛舒也不急,她耐心地摸着他的脑袋,轻抚着他的背脊,试图借着这般安抚的动作带走他内心所有不安和焦躁。
又过了一会后,她才感觉到萦绕在耳畔的急促呼吸逐渐轻缓下来,抱着她的青年终于有了反应。
他依然埋头在她颈边,开了口,声音很哑:“真的吗?”
阙宛舒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真的。”
卫珣不说话了,直到几秒之后才再次开口,语气中含着几分委屈和控诉:“你没告诉我……你吓到我了。”
阙宛舒立刻道歉:“对不起,因为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事情,当时忙着和医院请假并通知个案,没来得及告诉你。”
“……”
卫珣沉默,忽然很轻很轻地哼了一声,像在闹脾气。
阙宛舒见状忍不住弯起眼睛,哄道:“下一次肯定第一个告诉你,我保证。”
听见这句话,他才低低地应道:“……嗯。”
只见方才还像只困兽般极力发着疯的人像是轻易就被她哄好了,正用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又问:“你要回去几天?”
阙宛舒答:“五天,周日晚上回来。”
“好久。”卫珣低声说道:“太久了。”
他肯定会很想她。
就不能干脆把他一起带去吗?
──咦。
卫珣突然睁开了眼睛。
阙宛舒没发现他的异样,仍旧温柔地哄着他:“如果我妈妈的情况比想像中好一点,我会早点回来的,要是决定早些回来,也会先告诉你,嗯?”
卫珣很快应道:“嗯。”
他难得没有再借机得寸进尺,而是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下午送她去高铁站时也没有嘱咐她一定要早点回来,有事没事都要给他发消息。
这副异常潇洒的态度让阙宛舒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瞬间还以为上午跑来她家发疯的人并不是他。
直到回到宜安的第二天傍晚,她突然收到了卫珣的消息:「下楼,我在你家楼下。」
阙宛舒一时没反应过来:「可我还在宜安啊。」
卫珣:「我知道。」
卫珣:「我说的就是宜安的家。」
……啊?!
阙宛舒瞪大眼睛,拿起手机匆匆下了楼,在小区门口看见了那个等在路边的青年。
听见脚步声后,卫珣偏头朝她看来,一见了她,嘴角立时浮现笑容。
此刻在他身后,是宜安如油画般绚烂明丽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