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不想给我签字,把我留在通讯站,等到那个人回来了,我就走不掉了。”
霍尔维斯淡淡道。
中校别过了脸,似乎是有些烦恼,但是她并没有反驳霍尔维斯的话,只是道:“……留下来是最好的,这些琐碎的事就丢到一边去。”
一声叹息传来。
她转过脸,对霍尔维斯道:“在我看来,你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霍尔维斯神色略有动容,但只是说:“我不觉得这是不重要的事。”
说完,他弯腰附身,把地上散落的文件捡了起来,简单地整理之后,翻到了需要签字的那一页汇报单上。
中校还有些抗拒,但是霍尔维斯已经贴心地掏出了笔,塞到了她的手里。
即便有了更先进的虹膜和信息素识别的技术,但是在军队里,人们仍然习惯于更传统的签署方式。
中校握着那只笔,是她熟悉的款式,银色简约,笔身上镌刻着某某届荣誉毕业生的字样。
“这支笔还是我送给你的呢……”中校语气无奈,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有了这个签名,霍尔维斯就算顺利汇报完近期工作,不需要留站贯彻,而是可以自行离去、继续享受自己的假期。
签完字后,中校把文件封存在保险箱里,把笔交还给霍尔维斯。
霍尔维斯接过笔,突然听到中校发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霍尔维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在报告里提到的雄虫,你说他有培养价值,”中校耸耸肩,“对他,你是怎么打算的?”
霍尔维斯的语气微妙:“我以为你没有仔细看我的报告。”
中校:“没办法,就算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改掉我这一目十行超级记忆的、让人嫉妒的坏毛病。”
“就像是我报告里写的那样,我会好好培养他的。”
“培养?雄虫?光是保证他们的存活和安危都已经很不容易,你还想要教他些什么呢?”
霍尔维斯并不因为她的话有任何气馁,道:“我有很多可以教他的。”
“哦,给他一些基本的食物,饲喂他,让他变得强壮,然后给他点心和责骂,教育他乖觉听话?你以为雄虫是宠物店里等待人购买的小狗吗?”
中校说着,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又问:
“那么你的饲育目标是什么?忠实的情人、温顺的伴侣或者上个难度,利用雄虫的天性,让他成为间谍中的间谍?
中校随意地列举各个可能性,似乎并不觉得这个猜测有任何的不礼貌之处。
霍尔维斯把笔别在了胸前口袋。
饲育。
真是个好的词语,比起培养更能准确地体现他想要对那孩子所做的事情。
饲喂他血肉,让他强壮的同时保持饥渴,教育他虚实,让他对不自觉求知真理。
霍尔维斯的语气轻松:“……为什么不能是一个战士呢?”
中校难以置信地转过脸,认真地盯着霍尔维斯,似乎想要确认他是否在开玩笑。
但是霍尔维斯不爱在这种事上开玩笑,他不是那样的人。
霍尔维斯坦然地迎面中校质疑的目光,神情中看不到玩笑的成分。
中校忍不住说:“你疯了。”
哪儿有人浪费资源去培养一个来路不明的雄虫、只为了让他们去战斗的?
雄虫天生不适合战斗,他们只应该被精美的绸缎、美丽的柔纱簇拥,闪亮的珠宝和钻石用以点缀笑容。
万众瞩目地生,万众瞩目地死,终其一生只为了受人爱慕崇拜,民众的仰望就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养料,供养他们的美丽无知和高傲。
霍尔维斯并不意外自己的导师会有如此反应。
看了看时间,奥德里奇应该已经乘特快列车赶到了镇上,和埃布尔互诉衷肠有一会儿了。
他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老师。”
眼看着霍尔维斯就要关门离去,中校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他。
霍尔维斯脚步一顿,停止了关门的动作,从容地抬起头来。
中校问:“为什么?”
霍尔维斯没有立即回答。放在门把上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光滑圆润的的黄铜门把,他似乎想要在脑子里挑选一个能一锤定音的、让老师瞬间信服的答案。
但这样的答案好像又不太能说出口。
短暂地思考之后,霍尔维斯选择了用反问代替回答。
“您相信我吗,老师?”
中校的表情有些僵,最后败下阵来,回答:“……当然。”
看来是得不到一个准确答案了。
霍尔维斯有些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老师如此颓然,像是只被啄秃羽毛的斗鸟似的。
他决定给出一些提示、一些比较有力的、能为他拖延很多时间的提示。
“您并没有把我的报告看得太仔细,”霍尔维斯一边说着,一边后退,“……在第五页的第八段,你应该多看两遍的。”
他动作轻柔,几近无声地关上了门。
中校如醍醐灌顶,赶快打开了保险箱,翻出了那份她确实没有看得太仔细的报告。
第五页,第八段,在重要信息补充的小字段落里,霍尔维斯简略地写:
他辨别出了「生门」。依靠“听”。
中校的表情瞬间凝固。
良久,她无声地笑了,扶额苦笑,然后打开通讯器联络了某位正在路途中的要员。
“霍尔维斯走了。”
“什么?不是跟你说了,等我来吗?!”
“……啊,亲爱的上校,我要怎么告诉你呢,”中校倚靠在壁炉边的砖墙上,随手把那份文件扔进了火炉中,“……我觉得您之前的提议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
第48章 雨夜马戏团·绑票 这件事那件事都是关……
中校如醍醐灌顶,赶快打开了保险箱,翻出了那份她确实没有看得太仔细的报告。
第五页,第八段,在重要信息补充的小字段落里,霍尔维斯简略地写:
他辨别出了「生门」。依靠“听”。
中校的表情瞬间凝固。
良久,她无声地笑了,扶额苦笑,然后打开通讯器联络了某位正在路途中的要员。
“霍尔维斯走了。”
“什么?不是跟你说了,等我来吗?!”
“……啊,亲爱的上校,我要怎么告诉你呢,”中校倚靠在壁炉边的砖墙上,随手把那份文件扔进了火炉中,“……我觉得您之前的提议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
“什么?”
对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的勃然大怒或者是气急败坏。
但中校并不在意。
壁炉里的火舌猖狂地舔舐着文件的边缘,很快,一阵火星迸裂之后,火焰跳跃着吞噬洁白的纸张,噼里啪啦几声,很快,一切都归于虚无。
暖橘色的火光映衬在那张如同银发一样毫无血色的的面颊上,为这张苍白的脸添了几分暖。
那双银灰色的瞳孔里映射出跳跃的红,火苗飘忽摇晃,仿若远古祭祀的舞。
祝宛对着通讯器那头的男人柔声道:“我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吧,现在是新时代,应该放手让年轻人做他们想做的事。”
“我们这些旧时代的冤魂,只会阻碍他们的前进。”
而看着年轻人驻足不前,是这个男人最害怕看到的事。
那边沉默了很久。
最后冷冷甩出一句:“让霍尔维斯自己来跟我说。”
紧接着掐断了这段内线通话。
图安珀尔不是被带走的,准确来说,他是被掳走的。
上一分钟,他还在给朝日歌剧院的当家花旦剥坚果,花旦夸他坚果剥得完整。粒粒分明,分给图安珀尔一杯热奶茶喝。
图安珀尔不太想喝来路不明的东西,出了门,就把奶茶倒卫生间了。
有点对不起人家的好心,但是没办法,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图安珀尔正在心里说对不起呢,下一分钟,空掉的奶茶杯落在地板上,咕噜噜滚到墙角。
图安珀尔被人电晕了扛在肩上掳走了。
他想起以往秋冬季节,身边的人苦于静电困扰,每逢换衣,必定是噼里啪啦紫蓝色电光闪烁、顺带惊起一片哀嚎的,那时候,唯有图安珀尔一人泰然,无辜道,诶,我不容易被电诶。
现在倒好,往前十余年没有挨过的电,在今天尽数归还到他身上,电得他腮帮子打颤。
幸好没喝那杯奶茶,图安珀尔庆幸地想,这要是喝了再挨电,不得吐一身吗?这套制服是玫瑰临时找出来、借给他穿的,弄脏了要赔钱的。
图安珀尔一穷二白黑户一枚,打工未半而中道崩殂,实在是没钱赔。
那绑匪看他嘴角微微上扬,纳闷了:“你给他电傻了?咋还笑呢?”
另一个绑匪直挠头:“我寻思不能吧?那电量顶多让人浑身麻痹,犯抽抽,丧失几分钟行动力,咋能把人脑子电坏呢?”
“哎,你说,要真不小心把脑子电坏了咋整呢?”
“你怕啥?会跑去朝日歌剧院打黑工的、都是没身份的游民或者偷渡客!怕啥?”
“这小子眼皮是不是动了一下?我看错了?他别是醒了吧……”
“不是我说,你怕啥?他醒了也是被绑着的,死鱼一样身都翻不了,你怕啥?”
就是,要怕也是我怕——图安珀尔在心里说。
他被五花大绑,恢复了意识之后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闭着眼装晕,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这两个绑匪听上去是老手,已经很熟悉作案流程,根本不在意被他们绑来的人醒没醒,自顾自地在那里聊天,从路况聊到基建、从基建聊到粮储,从天下大事聊到最近上厕所有点困难。
图安珀尔被迫旁听,从那话多的哥们嘴里了解了这人的半辈子。
听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司机,怎么就干上拐卖人口的勾当了呢?
图安珀尔在心里为他们惋惜——同时不动声色地稍微移动身子,挡住了被反缚住在背后的双手。
这两人绑的手法还挺专业,他的手指几乎用不了力,但是没关系,牙刀不需要用力。
只要把牙刀顺着手腕卡进绳子里,反复推动,垂直绳子方向的牙刀就能在绳子上拉出一个端口。
太好使了,图安珀尔感动得都想抱着牙刀亲一口了。
想想这把刀,帮了他几次忙了!简直居家旅行必备神器!
双手获得自由之后,图安珀尔把牙刀收进了袖子里。
牙刀仿若如水一样丝滑无声地滑进了袖管——图安珀尔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把刀和他的相性有些太好了。
图安珀尔并非玩刀弄匕的专家,平时用刀频率也和普通人无疑,但是这把刀却和他配合默契,他几乎可以说是无师自通地领会到了这把刀的用法,就仿佛这把刀曾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图安珀尔天生知道如何使用这把牙刀。
但是图安珀尔自己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纤薄的刃面紧贴肌肤,但是图安珀尔却没有感觉到冰冷,这把刀仿佛薄冰融于春水一样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图安珀尔的身体,他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图安珀尔知道,只要他需要,他随时可以抽出这把刀为自己所用,就像是抬起手臂张合五指一样轻松自然。
两个绑匪,其中一个担任司机,另外一个坐在副驾上,翻看着已经过期的周刊读物。
当看到神弃牙专栏报道时,他嘟囔道:“哦,霍尔维斯,这是谁?是哪家的少爷?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是哪家的私生子吗?从没有在社交圈里听过这个名字。”
开车的绑匪笑他:“你真是没见识,那可是霍尔维斯殿下!戈让家族的下一任继承人。他不怎么出现在那些贵族的社交网络中,不过,那是有原因的!”
“戈让家族?威尔斯·戈让是他们家的吗?我怎么记得他们家没什么人了……”
“那他们家为什么没有什么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哦、天啊!不会吧!难道他就是那个人……”
副驾上的绑匪开始情绪激动地大嚷大叫起来,手里的周刊被他卷成了筒装,不断地被挥舞起来,落在司机的肩膀上。
司机被同伴打痛了,又因为在开车不方便躲避,不大高兴道:“大惊小怪!这几乎可以说是众所周知的事都值得你这样激动的话,如果知道了那件事,你还不得心跳加速直接晕过去?”
“别说那件事了,光是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我激动了,天啊!”
“这件事那件事的,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司机不满道:“你刚刚不还说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是知道啊。”副驾上的人平复心情,重新展开了那本被他捏得发皱的周刊,津津有味地品读起上面的花边新闻。
“……”
“……”
图安珀尔趴着两个座位的中间,手上的刀子转了个圈,落在了司机的脖子上。
“不好意思哦,我只有一把刀,所以只能架在你脖子上了。”
“你、你什么时候!”
“就在你们说霍尔维斯怎么怎么样的时候。”
图安珀尔很好脾气地回答道。
副驾上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语气迷惑了,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转过身就想对他发出进攻——
图安珀尔闪身躲过那慢而乏力的一拳,同时,手腕抖晃了一下。
牙刀锐利依旧,讯速地在司机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司机惨叫一声,方向盘一拧,车辆急转,车轮在地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噪音。
副驾上的人立马不敢动了。
他注意到图安珀尔神色自然,似乎完全不在意三个人刚刚差点一起落得一个车毁人亡的下场。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更惜命,谁就失去了主动权。
图安珀尔挑眉,随意道:“注意点,别吓人,我的刀很快的。”
说着,拍了拍司机的肩,嘱咐道:“好好开车。”
司机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反抗——
他们已经开上了一段盘山公路,道路的一侧是陡峭山崖,稍有不慎就可能翻车坠崖,司机不敢赌。
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但是那里的普通人会敢随便绑架活生生的人呢?
图安珀尔是不信的。
不过比起绑匪的的幕后主谋,他更在意两个人刚刚谈论的那个八卦。
“你还没回答我,这件事是哪件事,那件事又是哪件事?”
司机颤抖着嘴唇,问:“您、您是指关于霍尔维斯殿下的那件事吗?”
图安珀尔嗯了一声。
副驾上的那个人插嘴道:“这件事谁不知道?你还问……”
司机又是一声惨叫。
他脖子上的那条红色血痕似乎又有了隐隐加深的趋势。
图安珀尔有些不耐烦:“我让你讲就讲,你管我知不知道?”
副驾驶上的人偷偷观察着图安珀尔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您、您是想要从我们这些平民嘴里了解一些信息是吗?从一些别的角度、更全面地了解这件事……”
司机听了这些话,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神色有些激动起来,表忠心道:“我一定、一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称呼图安珀尔为“您”,好像已经把图安珀尔当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什么了不起的人会被他们这么轻易地撂倒?
但是图安珀尔也没有必要去纠正他们,只是粗声粗气道:“别废话那么多!”
“是、是……”
司机咽了咽口水,道:“这的确是一件,只要是神弃牙的人就都知道的事情。”
“按理来说,贵族的家事,不该由我们平民随意评论,但是那毕竟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第49章 雨夜马戏团·催眠 他有自己的名字,不……
霍尔维斯赶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进门就看到奥德里奇和埃布尔在吵架。
“我可是为了你买了站票,一路站过来的!”
“得了吧奥德里奇,别说得那么可怜,你自己犯蠢别怪我,你看,霍尔维斯也就比你晚了几个钟头而已,你的站票没有任何意义。”
“我为了早那么几个钟头,一路上都在忍耐,你知道站票车厢有多可怕吗?”
“天啊,奥德里奇,你是在问我知道普通穷人的出行方式有多让贵族难以忍受吗?我怎么会知道?我是移民,战争的时候我光着脚和我的家人从边境线跑过来,在我成年之前我甚至没有坐过悬浮列车!我怎么会知道它对你来说有多难熬?”
霍尔维斯有些头疼。
他敲了敲门:“我听说这里发生了一些小事故。”
吵架声戛然而止。
埃布尔和奥德里奇齐齐转头看向他,表情都不算太美妙
奥德里奇是余怒未消,埃布尔是微有惊恐。
霍尔维斯不太在乎他们的吵架内容,只是问:“我的人呢?”
埃布尔早在昨晚奥德里奇来之前就已经联系了附近城镇的警卫,在几个出入口设置了关卡。
奥德里奇说:“因为临近狩猎大典,政府很看重最近的治安,这些关卡出口本身就被看得很近,所以他们不会有机会跑出去的。”
埃布尔分析:“目前为止,还没有收到有可疑人员越过关卡的消息,所以他们应该还在附近,带走他的可能就是本地人。”
霍尔维斯点头,示意知道了,然后问:“那个歌剧院在哪儿?”
奥德里奇一惊,以为他要去找歌剧院麻烦了,连忙阻止——
“喂喂,我们是现役军人,不能寻衅滋事……”
但是埃布尔已经开始带路:“哦,就在我们搭建帐篷的马戏团的那个广场的对面,我们可以做这个观光车过去,不要钱。”
奥德里奇怕霍尔维斯冲冠一怒为蓝颜,一怒之下端了人家正常营业的歌剧院,也跟了上去。
他坐在观光车中间的位置上,头向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
奥德里奇一会儿告诫霍尔维斯,说:“说实话兄弟,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情感淡漠,现在看到你为了别人动怒,我特别感动,有血性是好事情,但是我们要理智,你也不想因为这种事影响你的前程吧?”
一会儿又转过头,幽怨地对埃布尔道:“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现在被不明人士拐走的是我,失踪的是我,你也会像霍尔维斯一样,为了我动怒吗?还是说你会拍手称好,因为终于没有人烦你了?”
埃布尔头疼得厉害。
本来人在自己手上被弄丢了,他就心里烦,担心图安珀尔的安危,更烦,再加上对霍尔维斯的歉疚和一丢丢畏惧,烦上加烦,现在又来一个奥德里奇,随时随地大小演苦情剧,烦得他恨不得立马结茧重生。
好在霍尔维斯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否则埃布尔感觉自己真的承受不住,那最后只有两腿一蹬,直接晕死过去。
到了朝日歌剧院的门口,玫瑰出来迎接。
他不知道霍尔维斯的身份,但是看到埃布尔对他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知道此人必然大有来头,便挂上一副亲切的笑脸,想要上来招呼。
“哟,这位客人真是气度不凡……”
可惜热脸贴了冷屁股。
霍尔维斯没理他,只是问埃布尔,当时他们是怎么站的。
埃布尔立马还原了当时的站位,玫瑰一头雾水地也任他摆布。
霍尔维斯充当图安珀尔,玫瑰扮演玫瑰,奥德里奇来做埃布尔,埃布尔把几个人像是摆棋子一样摆好,努力忽略掉奥德里奇哀怨的眼神,然后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霍尔维斯看着眼前的歌剧院。
蛋壳白的复古建筑,门口的石膏花坛上开着新鲜的百合,喷泉里的机械天使转着圈。
当时的图安珀尔就站在这个位置上,看到了他现在所看到的一切。
“他是主动说想要去这个歌剧院工作的吗?”
玫瑰摇头:“那倒不是,他只是远远地望着我们的门口,我们的工作人员以为他想要买票看表演,结果他说不是,然后工作人员就问……”
说到这儿,玫瑰停顿了一下,他有些尴尬地拢了拢自己的新发型,然后道:“哎呀,这个,我们也是好心,为一些困难的人提供短期的工作……”
霍尔维斯瞥了他一眼,没有戳穿。
在帝国,没有身份的黑户就像是隐形人,正常的商家或者个人都会避免雇佣他们,因为没有办法签订合约,如果被损坏或者偷盗财物也没有办法追溯。
朝日歌剧院如此主动热切地聘用黑户一定是有利可图。
不过,现在找到图安珀尔的下落比较重要。
霍尔维斯突然问:“那个天使手上的花瓶里是不是有一个音响?”
他看到了出音孔。
“啊,是的,不过那个播放器总是坏的,我们叫人来修了好几次,就是不响。”
埃布尔一个激灵,道:“可是昨天我们来的时候,那个音响还是好好的!”
他当时觉得那个天使的音响里的歌太没有品味,心想果然没品的歌剧院,连门口放的歌都很难听。
玫瑰记不太清了,茫然道:“是吗?没有吧?我记得坏了很久了呀……”
说着,他朝着机械天使走过去,嘴里道:“可是这个太贵了,要不然就重买一个新的了。然后我们老板就说,当个摆件放着也挺好的,不然门口空荡荡,不好看。”
玫瑰打开了机械天使手中的花瓶的盖子,里面嵌置的音响寂静无声,不管怎么按开关都没有动静。
霍尔维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
他冷不丁到道:“这个花瓶上下是对称的。”
玫瑰被他吓了一跳,手上的花瓶盖子掉了,霍尔维斯一把接住,同时俯身,按住了花瓶底部。
左右旋转,另外一个盖子被卸了下来。
玫瑰有些诧异,他以前不知道这个花瓶两端都是可以打开的。
他蹲下来,想要看看这下面是不是音响的下半截——但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球形的微型摄像头。
摄像头左右转动,红灯闪烁,然后对上了玫瑰的视线。
玫瑰惊讶道:“这什么时候安了个摄像头?”
话音刚落,那个红灯熄灭。摄像头停止了工作。
“这个音响是人为操纵的,”奥德里奇跑过来,查看之后得出了结论,“看到有人来了,才会在后台操纵播放特定的音乐。”
霍尔维斯:“但不是每个人经过,它都会唱歌。”
奥德里奇看向他。
两个人都想到了一个东西。
“催眠暗示。”
通过提前埋下让人不易察觉的心理暗示、再使用某个固定的「关键词」触发,已到达催眠的目的。
“啊,我想起来了,”埃布尔回忆道,“我们来之前,有个路人和他搭话,他后来跟我说,那个人是在向他问路。”
“当时我还奇怪呢,明明不远处就有内置当地地图和导航系统的交管机器人,怎么会来问他?但我没多想……”埃布尔有些懊恼。
奥德里奇道:“那就说得通了,应该是在问路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通过语言和动作埋下了某种心理暗示,然后通过机械天使的歌声激发暗示生效,成功催眠了你男朋友。”
他转过脸,对着霍尔维斯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字,“催眠了你男朋友。”
霍尔维斯:“……他有名字。”
奥德里奇自顾自道:“那看来这是一个有计划的网络,选取目标,诱骗入职,然后拐带……”
玫瑰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嘿,你别跑,你们剧院相当于给那些人提供了便利,帮组他们的计划成功,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怪不得你们那么主动聘用没有身份信息的人呢!你们这一定常有人失踪吧?你们需要员工为你们工作,但是又不愿意承担员工失踪的责任!所以就打量聘用没有身份的黑户!你们这简直是为虎作伥!”
霍尔维斯已经走到了剧院的墙边。
“哎呀,那这得归我们管啊,这个算是诈骗诱拐吧?我们又可以一边放假一边上班啦!带假执勤!哇哦!好开心啊霍尔维斯你说是不是啊?”
奥德里奇假笑着拍手。
现在只要追踪安装摄像头的人就可以了。
玫瑰刚刚提过这个机械天使经过了多次维修,那么维修工就是头号嫌疑人,通过维修工可以继续追踪,锁定幕后黑手……
奥德里奇一转脸,却看到霍尔维斯望着朝日歌剧院的窗户出神。
“喂,你不会是在担心他吧?”奥德里奇耸耸肩,劝他,“放轻松,他可是雄虫,还是一只正值青春的年轻雄虫!谁敢伤害一只珍贵的年轻雄虫?”
埃布尔汗流浃背。
奥德里奇奇怪:“天很热吗,你怎么……”??他说着,就要抬手去擦拭埃布尔额上的冷汗。
埃布尔一把把他手打掉,低声道:“他戴了抑制环。”
奥德里奇一下子哑了。
埃布尔压力如山,艰难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在他们眼里,他大概就是个年轻的、没有身份信息的、没有太多额外价值的普通黑户。”
这种人,作为商品流通到黑市之后,一般被分块出售。
第50章 雨夜马戏团·北风 这是你给我的名字……
霍尔维斯只是望着那扇色彩斑斓的玫瑰花窗。
那是用一小块一小块的小格玻璃拼出来的,色彩斑斓,在晨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从他站着的这个角度看,那扇窗户是有些晃眼的。
如果想要避开那刺眼的光辉,需要走到靠近门口的位置——
哦,图安珀尔昨天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察觉到了什么,然后突然抬起了头,看向那扇紧闭的花窗。
此刻,他也站在了同样的位置。
霍尔维斯转向已经被奥德里奇的推理吓得说不出话的玫瑰,问:“那是什么房间?”
“……哦,那个……那是、那本来是一个祈祷室……”玫瑰有些结巴道,“这个建筑以前是一个教堂……”
“现在呢?”
“是贵宾休息室。”
玫瑰说完,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道:“我不能直接像您透露那位贵宾的名字,因为他的姓氏是收到法律保护的。”
“是吗?”霍尔维斯淡然发问,“比起穆勒如何?”
奥德里奇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喂——”
而玫瑰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脸上的苦色更甚:“这也是一个尊贵的、我们不能怠慢的姓氏。”
霍尔维斯也不再为难他,了然道:“看来那个人的身份确实尊贵。”
说着看向奥德里奇,语气有些可惜:“尊贵到连你们家的名字都不好使了。”
奥德里奇半信半疑:“在这个小地方的剧院包厢里?有连我都不能知道名字的贵族?”
帝国的贵族分为两种,一种是戈让家族这样历史悠久的大贵族,也有穆勒家族那样祖上无名、近几百年才发展起来的新贵族。
大贵族的身份判定严苛,注重血脉纯净,自视甚高,并不爱广泛交友,新家族却恰恰相反,总是三五成群、彼此联合,因此相比起孤僻的大贵族,新贵族的名字有时候更有用。
而托奥德里奇那好脾气的叔叔、伯纳德执政官的福,穆勒家族大概是近几十年来、人缘最好的贵族之一,基本上,不管是大贵族还是新贵族,都会卖他们几分面子。
奥德里奇这辈子很少有碰壁的时候——至少在他亮出自己的姓氏之后,很少有人会不买单。
这让奥德里奇好奇心起来了。
他非要知道那个贵宾包厢是谁的——既然是连他都不能够知道名字的贵族,那么包厢一定是私人的。
就算他现在人不在,这个包厢也不会给别人使用。
眼看着奥德里奇就要不依不饶地闯进去,玫瑰一脸惊恐,霍尔维斯拉住奥德里奇,问玫瑰:“我不向你要他的信息,我只想知道一些,关于这个包厢的事情。”
玫瑰感激他的解围,略有犹豫之后,低声道:“如果我知道的话。”
“当然,你当然知道,”霍尔维斯笑了,问,“这个窗户有窗帘吗?”
“是的,曾经作为教堂花窗的时候,为了透光没有设置窗帘,但是后来,我们安装了一整面的巨大的绒布窗帘。”
市场上最贵的绒布材质是星光绒,这种绒线细密,看不出针脚或者接缝,最适合用来做一整面的东西。
霍尔维斯:“那么昨天星光是有过闪烁?”
玫瑰眨了眨眼,迟疑地点头,道:“上午的时候,是有的。”
奥德里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有上午星光闪烁的?
“你是不是在胡……”
他质疑的话还没出口,埃布尔瞪了他一下,奥德里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星光绒。
星光绒的遮光性很好,常被用于高端剧场做帷幕使用,当灯光暗淡,这种绒布就会恰如其名地反射点点星光。
玫瑰的回答说明有人昨天上午使用了这间包厢、拉上了窗帘,遮挡了日光。
于是房间内星光闪烁。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霍尔维斯也不再做过多停留,转身就走。
埃布尔一脸焦急地跟上去,嘴里不断念叨着:“我们得尽快了,他很危险!”
“他不会很危险的。”
霍尔维斯半安抚性质地道。
埃布尔不解:“他怎么会不危险呢?他现在可没有雄虫这个护身符!”
“正因为他现在隐藏了雄虫信息素,所以他反倒安全了。”
“什么?”
“因为抓走他的那个人,对待雄虫可比对待雌虫残忍多了。”
埃布尔听得迷糊,转身一把抓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奥德里奇,质问道:“你听得懂他在讲什么吗?”
奥德里奇耸肩:“我要是听得懂,我也不会一直给他当副手了。”
虽然同属贵族,年龄相当,又是军校同期,资历没有高低,但是只要有霍尔维斯在,奥德里奇就不得不屈居第二。
这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性感散漫,天生不喜欢指挥别人,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似乎霍尔维斯就是比他优秀一点。
比如现在,他就不知道霍尔维斯想到了什么东西。
埃布尔瞪他一眼。
这没用的玩意儿。
奥德里奇嬉皮笑脸道:“不过我有一件事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他拍拍埃布尔的肩膀——不出所料地被埃布尔嫌弃地掸开了手,奥德里奇并不在意,只是道:“霍尔维斯的话不会出错的,既然他说那小子没有太大危险,那就是没有太大危险。”
顿了一下,他说,“你别那么担心,也别太自责。”
埃布尔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奥德里奇竟然在安慰他——埃布尔气消了不少,但是依然没什么好气儿道:“你懂什么?他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雄虫那么简单!我当然紧张他。”
奥德里奇捂住心脏,面露痛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那么世俗起来,开始迷恋雄虫?”
霍尔维斯脚步一顿。
埃布尔见状紧张起来,连忙辟谣:“别胡说八道你这个喇叭虫!我只是害怕这世界上的骨灰级马戏团爱好者又减少一个!”
奥德里奇这才作罢。
图安珀尔还不知道,在埃布尔的嘴里,只是随口一问能不能去看看马戏团,就已经足以让他成为一个传说中的骨灰级马戏团爱好者。
他打了个喷嚏。
和他一起打扫的同事翻了个白眼,道:“小心点儿,要是你的劣等虫子汁滴落到了这些名贵的家具上,我就把你熬成虫子汤!”
这位新同事身材高大壮硕,皮肤黝黑,把蓝白色带荷叶边的女仆装撑得满满当当,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但是经过一上午的相处,图安珀尔已经察觉到这个同事的外冷内热,她其实是个很好心的人。
因此他并不在意他的恶声恶气。
“张姐,”图安珀尔问,“这个房子这么大,真的只有我们两个负责打扫吗?”
张姐不满道:“懒东西,你就是想找人帮忙是不是?”
图安珀尔很诚实:“我光是擦地板都已经擦了三个小时后,实在是有些擦不动了。”
张姐看他小脸苍白——但实际上只是因为这个别墅所有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内部几乎不透光,所以衬托得图安珀尔有些面白肌瘦。
觉得他的确是有些可怜,于是一遍严厉批评他懒惰,一边帮他解开了围裙,道:“看来你这样没用的废物只能去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了,去吧,去给那位大人倒茶。”
那位大人——
就是导致图安珀尔被抓来的原因。
这是一栋位于郊区的独栋别墅,方圆几十里基本上没有人烟,只有一条盘山公路通向外界。
昨天,在听那两个司机讲了一路八卦之后,司机反过来问他的出身。
图安珀尔胡说八道,什么孤儿啦,什么黑户啦,乱编一通。
那两个人一听,立马表示这不刚好吗?
原来他们绑架人并不是为了勒索求财,而只是想要招聘——
“嘿嘿,这种雇佣方式有点别致,但我们也没办法,不能走正常渠道,那就只有绑架几个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流浪汉了。”
至于为什么不能走正常渠道,两个人讳莫如深,只是表示图安珀尔将要工作的地方绝对不会是个火坑。
“你看,这么久以来,这件事为什么没有暴露?是因为我们把知情的人都杀死了吗?不不不,天啊,你这什么表情?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没有暴露,是因为没有人报案,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人有不满,大家都在那里工作得很开心,所以我建议你也顺其自然,去那里工作好了!”
司机说得天花乱坠,图安珀尔越听越假。
这份工作不一定有这人说得那么好,但是一想到以前被绑架的都是真的流离失所、没有身份信息的人,那么也许对他们来说,有片能遮雨的屋檐、能吃得饱穿得暖就已经是天堂级别的待遇。
那司机见图安珀尔不反驳,还以为他听进去了,很积极道:“这么一看,我们甚至是在做好事吧?流浪汉本来影响社会治安,现在,我们让他们能够劳有所得,自己养活自己,简直是双赢的局面!”
“那么好你怎么自己不去?”
图安珀尔幽幽地刺了一句。
司机叹气:“你以为我不想去?我的外形条件不过关!”
图安珀尔更觉得那背后主使变态了:“这还有外貌要求?”
卡颜?那会是什么正经工作?
“不不,你别误会,这不是那种工作……我说的外形条件,是指要统一。”
“要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
“不,准确来说,是每个人,要长得和上一个担任这份工作的差不多,但是各个工作之间的人不一定非要长得一样。”
那抓他的意思是……图安珀尔玩笑道:“那不会越找越变样吗?这差异是越来越大的呀,比方说第一个是红头发,第二个是红褐色,第三个是褐色,再过几代,说不定找的就是黑头发的了。”
每个新人都和自己的上一代类似,差异微小,但是一但代际数目增加,新的一代势必和第一代很有大的差别,那个人不在意吗?
“有的东西是固定不会变的嘛,”司机无所谓道,“比如说黑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身材年纪什么的,这几个东西固定了,再在这个范围里寻找外形相似的人,不会偏离第一代很多的。”
黑头发,灰眼睛,二十岁左右,体型清瘦的年轻人。
图安珀尔觉得这个标准不算很细致,但是又莫名有些让人耳熟。
“选中我是因为我和上一代长得像,是吗?”图安珀尔问,“那你们知道上一代长什么样吗?”
“哟,你运气真好,本来嘛,在哪里工作的人都很少和外界接触,相片都没几张的,但是我上次卸货的时候和家里人通话,我女儿截图了很多照片,背景里刚好有那人的样子,”副驾驶上的人转过身,很热心地向他展示道,“喏,我女儿很喜欢,不准我删呢!瞧,是不是还挺英俊的?”
那个照片是视频通讯的时候截取的图片,本身清晰度就不高,再加上那人也不是主角,原理图片中心,而是在边缘部分,所以看得并不清楚。
只能看到对方在背景的花丛边修建灌木,露出一个大概的身形和模糊的侧脸。不过,花,天空,清瘦的身形,整洁的制服和一个略微阴郁的、线条分明的侧脸,组合起来氛围感十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小孩子不想要父亲删除这张图片的原因。
图安珀尔盯着那个侧面,视线像是有形的笔墨一样细致地勾勒出对方分明的脸部线条。
良久,他收回视线,笑着道:“嗯,是挺英俊的,和我长得差不多。”
司机们因为他这句玩笑的话纷纷乐呵起来,车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热络起来,仿佛他们之间并不是匪徒和受害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普通的司机和乘客,正在友好地谈天说地。
“怎么样,小伙子,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吧?这地方是不是看着就很豪华?里面的人过的可都是别人羡慕的好日子!”
伴随着司机的话,车速渐缓,一座漂亮的别墅出现在视野里。
图安珀尔望着这座漂亮的别墅——
就像是一座粉红色的蛋糕落进了山野一样,它的建筑风格和色彩与周围格格不入。
别墅身后远山重叠起伏、隐没在冷湿雾气中,散发出一种森森的鬼魅气质。
图安珀尔收了刀,自己跳下了车,道:“我也觉得。”
“这里一看就是个,过好日子的地方。”
前来迎接他到来并指引他工作的就是眼前的张姐。
张姐看上去不过四十左右,身体强壮,干活十分利落,刀子嘴豆腐心,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有力的脚步声让这个空荡荡的别墅多了一丝生气。
图安珀尔干了一上午的活,总算是得到机会去见识见识那位所谓的“大人”。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去看看自己这个职位的上一任——图安珀尔对自己的脸很熟悉。
或者说,他对「李途安」的脸很熟悉。
因此一看到那张图片,那个修建花丛的男人的侧影,他立马就能认出来,那个人有一张、和「李途安」十分相似的脸。
没有我那么好看,但是却也有八分神韵——图安珀尔在心里想,不知道这个职位已经迭代几次,虽然不一定是这个人像「李途安」,甚至也可能是「李途安」像他,或者是这个人和「李途安」都像是另一个人——
那么有没有可能,「李途安」也做过这个工作?
他可能是作为元祖,也或许是作为后继者、像是图安珀尔一样,被强掳至此。
那么「李途安」会在这里做些什么呢……
这张脸虽不至于闭月羞花,也算是小有姿色,总不可能就只是拿来擦地板吧?
图安珀尔不太相信这里的人如此没有眼光。
他得去会会那个所谓的、尊贵的「大人」,查探清楚为什么这么帅的脸只能擦地板。
张姐交代了他很多泡茶的工序,图安珀尔全都忘了,茶叶罐也没找到,灶台也不会用,因此只是随意地用茶壶装了冷水,找出一套他觉得挺好看的粉嘟嘟的茶具,就去送茶。
敲门,没人应。
图安珀尔有些为难,左右四顾,没有半个人影。
其实这个别墅不算是特别大,也就红庄园的一个会客厅大,但是人少,图安珀尔来了半天,只看到张姐一个人,所以这房子就显得特别空。
现在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感觉阴风阵阵。
图安珀尔想要喊一声张姐,但又想起来,张姐来之前让他不要吵闹,说那位大人喜静。
吵醒雇主,会不会扣工资啊?
图安珀尔犹豫了一秒,弯腰把托盘放到门口地摊上,准备去找张姐——
但就是那么轻微的一声,珐琅瓷勺撞击托盘,叮当一声响,被房间里的人听到了。
“谁?”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这人声音真是冰得掉渣子,像是冰块在玻璃杯里打转似的,听着就让人牙疼。
图安珀尔也不清楚自己算是个什么职位,清洁工?侍者?
于是憋出一句:“……来送茶的人。”
屋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图安珀尔转身,蹑手蹑脚想走的时候,门开了。
“进来吧。”
图安珀尔只能弯腰,把放在地上的托盘重新端起来。
进门的时候,他随意一瞥,看见门边的矮几上已经有了一幅色泽淡雅的全套茶具,而被子里的茶显然已经放了很久,浓郁的茶汤已经变凉,且凝了一层让人倒胃口的油膜。
送茶送茶,这人根本不喝茶的,张姐怎么还掐着点地让人给他送茶呢?
说起来,在他来之前,这套茶是谁送过来的?张姐?
总不可能是这个人自己端来的吧?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
这个尊贵的大人穿着白色的家居服躺在床上,腰后垫了好几枚枕头、以便他的腰部得到支撑可以做起来。
床边连双鞋都没有。
说起来,这门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开的,就好像那人一声令下,然后门就自己开了似的。
想到这儿,图安珀尔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门边是否有什么机关,但是咚的一声,门重重地关上了。
这是一扇复古的木门,门上没有任何机器或者是机关。
这个门真的就是自己关上的。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垂着脸走到床边——屋子里不大,矮几被占,唯一能放得下这大托盘的地方似乎只剩下床头的梳妆柜。
但是,把茶放上去是不是不太好?
那柜子上放着一本夹着书签的书呢。
砰的、轻轻一声,图安珀尔把托盘放在了床边地摊上。
那雕塑一样的人有了点反应,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他,道:“谁让你放地上的。”
我不放地上放哪里?放你头上?就一直端着?当人肉支架?你根本又不喝茶。
图安珀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弯腰作势要把托盘再端起来。
那人不耐烦道:“算了,放着吧。”
图安珀尔于是立马直起身来。刚刚那只是一个假动作,他当然知道对方多半不会真的在意这套茶。
因为他脸上戴着一个氧气罩,管道直通床另一头的机器。
这种状况,怎么可能喝得了茶。
图安珀尔现在知道了,就像是这里的每个员工都必须要和上一任保持相似一样,这个别墅里的其他习惯也一一保存,即使没有用,也在被保存,维持着和从前相似的样子。
他抬起脸,盯着那床上的人看。
对方也冷漠地看着他。
奇怪,他似乎对自己的这张脸没有什么反应。
图安珀尔试着上前一步——“你靠那么近干什么?”
对方不耐烦地抬起手,这是一个挡光的动作。
原来是图安珀尔移动位置,导致床头夜灯的光线没了阻挡,肆无忌惮地落在了那人的脸上。
图安珀尔看看那盏灯光微弱的灯,再看一眼那位“大人”,恍然大悟。
他原来是看不见的。
他能感觉到光,看到模糊的人影,但实际上,他看不到更多的细节。
真可惜,看不到这张脸了。
图安珀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您不喝茶,为什么要我端茶进来呢?”
他问。
“……”
对方沉默了,然后冷声道:“滚出去。”
“不要吧,”图安珀尔拿出了对付张姐时候的赖皮样,直接就地蹲下,在地毯上盘腿而坐,手边那副茶具倒像是为他准备的了,图安珀尔随意端起一杯茶,道,“我不想擦地板了。”
听到擦地板三个字,那个人问:“现在地地板也需要洗三遍再打蜡油,然后又擦一遍吗?”
图安珀尔喝了一口茶,满嘴茶叶,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偷了懒。
他苦着脸吐了茶叶,然后道:“三遍?我不知道,我擦了一遍就累到手都抬不起来了。”
说着,放下茶杯。
“茶不好喝?”
“什么?”
“家里的茶叶都是最好的,没道理让你露出那种表情。”
“……”图安珀尔有些困惑,没忍住,伸手晃晃,“你看得见?”
他弯了手指:“那这是几?”
那人笑了。
“你胆子真大,敢对我说这种话。”
图安珀尔装作听不出来这句话里暗含的威胁,仍然执着地比划着手指,问:“这是几?”
“我不知道。”
“你到底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我能闻见。我闻到了你喝到茶的时候心情很差,但是我闻不到你伸出了几根手指。”
??“因为我没有伸出手指,”图安珀尔说,“我伸出的是一个拳头。”
“……”
那人叹了一口气。
“你是新来的是不是?”他说,语气低落,”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很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吧。”
这也是个和张姐一样的,看着凶巴巴的,实际上,好像性子很软。
怪不得那个司机说在这里工作是好差事呢,雇主心软,人少事少,如果还能按时发工资,那确实是个好差事。
“聊什么?”图安珀尔的视线落到梳妆台上的那本书上,道,“要不要我给你念书听?”
对方的语气有些诧异:“你认识字?”
图安珀尔:“……认识吧?”
他来这里之后唯一看过的书是西茜桉给他的带图百科全书,说实在的,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认不认识……
但是拿过书一看,图安珀尔安心了。
这就是那本百科全书啊!
全是图,他当然认识。
“我上过学的,”图安珀尔捧着书,随便翻开一页,道,“给你念书小菜一碟。”
“哦,那很少见。”
“你指的是?”
“你连身份都没有,竟然还上过学。”
图安珀尔嘭的一声合上书,有些严肃道:“你知道?”
那人自嘲地笑笑,讽刺道:“知道什么?知道没有普通人会愿意来这里为我工作,所以他们只能绑架没有身份的黑户?还是知道你已经是代替他的不知道第几个人?”
“你想要审判我吗?”
他掀开被子,露出几乎可以说是空荡荡的裤管,问图安珀尔。
图安珀尔被他这个动作吓得用书捂住脸,分外无助:“……说话就说话,你掀被子干什么!”
“……我又没光着。”
图安珀尔戒备地移开书,看到裤子才松了一口气,嘟囔道:“那也不能随便掀啊……而且你掀被子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看不了你的腿。”
“这种东西,你是医生你也看不了……”那人自嘲道,“不管是艺术多高明的医生来了都没用!所以你大可以嘲笑我,我不在乎!”
这听起来不是挺在乎的吗?
但图安珀尔不在乎,图安珀尔抱着书,试探着问他:“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是啊,但是我管不了,你要想来正义审判我也没用,我就是个废物呵呵……”
图安珀尔打断他的自怨自艾,道:“我是来找人的。”
那人一愣。
他转过了脸,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图安珀尔。
哦,这个人的眼睛是白色的。
“听说你们找的人总是长得一样,我有一个亲人,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既然找过我,那肯定也找过他。”
“……我们又不是海选男嘉宾,哪里会把全天下长得相似的人都找到?”
“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图安珀尔强调,“和上一任长得起码八分相似。”
“上一任?他已经够像的了……不过那又如何,还不过是赝品……”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招招手,道,“你过来。”
图安珀尔前倾身子,靠到床边,把下巴放在床边的被子上。
那人歪着身子,一路摸索,把手放在了图安珀尔的前额,然后像是摸西瓜一样地顺着他的脸颊往下。
这个手法简直和图安珀尔小区门口水果店选西瓜时候用到的一模一样,甚至他还拍了两下图安珀尔的脑门。
嘣嘣两声,拍得图安珀尔脑瓜子嗡嗡的,这人看着病体孱弱,没想到力气这么大!
图安珀尔幽幽道:“……如果你不是瞎子我现在真的很想告你耍流氓。”
瞎子笑了:“第一,我不是瞎子,我只是看不清,第二,你又不是雄虫,想要告人耍流氓,很难。”
图安珀尔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已经在心里叫这个人瞎子。
还是个白眼睛,不如叫他白瞎好了——
“嘶——”
“你突然掐我干什么?”图安珀尔诧异。
白瞎沉默了。
过了好久,他突然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图安珀尔的侧脸。
图安珀尔觉得不太舒服,迅速侧身躲开了。
“你怎么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的?”
图安珀尔站起来,那人半天不说话,他转身想要离开这个阴冷的房间。
但是门已经打不开了。
“你欠我一样东西。”
身后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如同刚开始一样冷而硬,硬中却有什么缓缓流淌了出来,就像是在杯子里打转的冰块终于碎裂,但里面流淌出来的却不是普通的冰水。
此话一出,本来还在试图踹门的图安珀尔停了动作。
“你说谁?”
谁欠了他东西?
是图安珀尔,还是那个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李途安」?
“你欠了我一样东西,”那人平静道,“你大概记不得了,但是我希望听了我的名字后,你能想起来。”
图安珀尔觉得事情的发展方向有点超出预料了,该不会人没找到自己还得替「李途安」还债吧?
“首先,我没有钱,”图安珀尔说,“然后,你的名字是……?”
他做好了准备,听到一个炸裂的名字。也许是一长串鸟文,也许是他光屁股时期的某个邻居的小名——
总之,他做好了准备,听到一个名字。
一个,从嘴巴里说出来的、能被人耳听到的名字。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片寂静。
图安珀尔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无意间走神了,导致自己没有听到对方说自己的名字。
两个人沉默地对望。
“……你刚刚有说话吗?”
“你难道没有听到我说我的名字?”
对方的表情看上去比他还要诧异。
“你什么都没有说啊,我怎么听?”
图安珀尔觉得莫名其妙。
对方则是明显地恼怒起来:“你、你怎么会听不到!你的耳朵长着干什么用的?”
图安珀尔无辜:“那我就是没听到啊。我的两只耳朵都没听到,我有什么办法!”
他不明白对方怎么这么生气:“你再告诉我一次不行吗?”
见对方不说话,图安珀尔保证道:”我这次一定竖着耳朵听,绝对不会听漏一个字!“
图安珀尔拿出了高考听听力的专注,但是没想到迎接的是一声叹息。
叹息之后,他道:“一次听不到,次次听不到,我再说一次有什么用,你永远听不到的。”
图安珀尔看着眼前的白瞎,突然觉得今天自己那擦了三个小时的地板真是白瞎了。
和眼前这个人比起来,霍尔维斯简直是天使。
他摇头,啧啧两声,嘴里吐出三个字:“小气鬼。”
玻瑞阿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骂小气鬼,气得那双白色的眼睛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你、说说什么?”
“我说你小气鬼啊,”图安珀尔冷冷道,“听清楚了吗,听不清楚我可以再说一遍,毕竟我可不像是某些人,别人一次没听到就连再来一次的机会都不给。”
玻瑞阿斯愤怒地指着他:“你、你你——”
图安珀尔抱着手臂:“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
“你都没有虫耳,我怎么跟你说啊,你看,我现在说了,你不还是听不到!”
破瑞尔斯恼怒道。
图安珀尔闭嘴聆听,无果。
他也怒了:“你说空气啊你说,你明明什么都没说。”
玻瑞阿斯深吸一口气:“你看,这就是你没有虫耳的后果,我不管说几次,你都是听不到的。”
“虫耳又是什么?”图安珀尔狐疑,他倒是听说过耳虫,那是指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某个音乐片段,音乐就像是虫黏在身上一样黏在脑子里,不断回响。
但图安珀尔一直以为这个说法是那些爱唱歌但是记不住全曲然后又爱哼哼的人为自己找的借口。
所以虫耳又是什么?虫子的耳朵?虫子有耳朵这么复杂的器官吗?
就算虫子有耳朵,为什么要长在人身上?他的这两只耳朵是摆设吗?还是说他实际上是个残障人士?
他一脸怀疑,玻瑞阿斯就算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闻到怀疑的味道。
玻瑞阿斯不喜欢被人质疑,他道:“那个名字是只有虫耳才能听到的,你没有虫耳,自然听不到那个名字。”
“这玩意儿人人都有吗?”
玻瑞阿斯沉默了一瞬,然后不大情愿道:“一万个人里大概有那么一两个,有可能在某个时间段内有。”
图安珀尔大怒:“这么少见的玩意儿你为什么会觉得长在我身上了啊?”
“你不是李途安吗?”
玻瑞阿斯比他声音更大。
图安珀尔安静了。
玻瑞阿斯有些恍惚。他莫名地紧张起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声道:“……如果你记不起那个名字的话,我还有一个普通人能听到的名字……”
“这是你给我取的,叫做玻瑞阿斯。”
「玻瑞阿斯」,传说中的北风之神。
图安珀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有一瞬间的变化,像是睡眠上的薄冰在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条裂痕。
裂痕下,暗流涌动。
图安珀尔内心微妙。
他完全能理解给玻瑞阿斯取这个名字的人的想法。
神话中的「玻瑞阿斯」常被人描绘为长有双翅、蓄有浓密胡须的强壮男人的形象,这和他眼前的这个玻瑞阿斯几乎是两个极端。
玻瑞阿斯不仅和强壮不挨边,甚至是病弱的、残缺的,他有着残缺的身体和不能视的白色眼睛,这个名字就像是一个讽刺。
但是图安珀尔完全能理解给玻瑞阿斯取名的人的想法:
北风之神「玻瑞阿斯」,关于他最出名的事迹是他爱慕雅典国王的女儿,遭到国王反对后,刮起北风,掠走了公主,和他诞下了四个孩子。
「玻瑞阿斯」是一个偏执又强硬的人,如同他所执掌的北风一样,呼啸着,不为任何人偏移航向。
这一点契合了玻瑞阿斯那糟糕的性格。
而另一方面,北风之神不需要用脚走路,他生有双翅,且能掌控北风。
这是对玻瑞阿斯的赞美和祝福,给他取名的人认为玻瑞阿斯和北风之神一样,他们不需要用腿脚走路。
图安珀尔露出了吞了苍蝇的表情,喃喃道:“你的腿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它们是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至少,在他遇到这个给他名字的人之前,他的腿就是不存在的。
玻瑞阿斯看着他,似乎闻到了什么,他的表情平静,道:“是的,你知道的。”
他似乎笑了一下。
“你总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