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子尧有些可惜,不过正巧剑舞结束,接下来便是赏墨环节,他便不再说什么,又邀请江清淮去看墨。
江清淮哪里能看明白这些,只能继续拒绝:“不了。”
他推推姜少瑜:“想去的都去看吧,我自己一人坐会儿。”
大家都是奔着这个来的,就连苏有道和小福子都忍不住去凑热闹。
倒是钱子尧没兴趣,看满桌只剩江清淮一人,索性道:“我托人把那剑给你拿来瞧瞧?”
江清淮眼前一亮,既然四下无人,他也不瞒着,诚心道:“实不相瞒,那剑乃故人之物,我一直寻觅不得,正苦恼呢。”
“若真是你故人之物,直拿走便是。”钱子尧想了想,“大概是家里的当铺收了这剑,索性拿来给洺蓝姑娘一用。”
他正说着,洺蓝便带着那剑来了,虽然仍带着面纱,但走近了瞧,还是能看见她脸上若隐若现的伤,嗓音也是沙哑:“公子,剑。”
江清淮没细看苏洺蓝,直接过那剑确认,等看到剑柄的纹路,才完全确认下来这就是裴牧的剑。
那天他借裴牧的剑来裁布,裴牧小气巴拉不给,后来被江清淮嘴了一句,自己才拔剑来帮忙。江清淮记得很清楚,那剑鞘和剑柄间的设计很特别,合到一起便是一个“裴”字。
考虑到自己是个文盲,江清淮还专门拿了裴牧送的玉佩比对,确定上面的字一模一样,立刻看向钱子尧:“钱兄,这剑……”
“拿走吧拿走吧。”钱子尧不以为意,“你这人我喜欢,就当交个朋友了。”
江清淮欢喜地抱紧了剑,道谢的话还没开口,旁边的苏洺蓝却开口了:“公子为何对这剑情有独钟?”
“是故人的剑。”钱子尧帮江清淮应了,以为苏洺蓝是不乐意,又道,“你若是喜欢,我再派人寻一把更好的。”
苏洺蓝却摇摇头,认真看向江清淮:“既是故人之剑,还望公子好好待他。”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脑,江清淮莫名觉得苏洺蓝认得裴牧,只是不等他细问,姜少瑜他们便已经回来了,姜少云也跟着上去瞧了一圈,回来便蔫头蔫脑往江清淮身边靠:“小叔,我们去逛戏园子好不好?”
不等江清淮回话,司马鹤便笑道:“家中前段日子请了戏班,此刻还在府上,不如去府上一聚,吃顿便饭?”
这倒是意外之喜,江清淮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起身告别钱子尧和叶从南,去司马济家里蹭饭。
当然吃饭和听戏都非本意,最要紧的是找到司马济,交代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你把那些涉事贪污的官员名单都列出来,一个个做成绿头牌,得几日功夫?”
“绿头牌?”司马济傻了,“那不是您昭幸妃子时……陛下……您……这是……嘶,这是何意啊?”
“朕要翻牌子呗。”江清淮寻了个地方坐下,“后宫无人,总得想个法子体验一下。”
“体验什么?”司马济嗓音发紧。
“体验翻牌子的乐趣啊。”江清淮有点无语,“你只说要几日功夫便是。”
“约莫……三日光景罢。”司马济绞尽脑汁,早听他儿说陛下好男风,荤素不忌,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到了如此地步,如此……如此:“牺牲未免太大。”
江清淮:“?”
“什么牺牲?”
“陛下龙章凤姿,玉山倾倒,那群大臣们哪能配得上您?”司马济的语气多了几分哀怨,“陛下如此自伤,臣就是死,也是万不能从。”
江清淮被他气笑了,这群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朕只是打算体验一下翻牌子的乐趣,又没说要宠幸他们……”
司马济恍然大悟,然后,更加不解:“只是翻着玩玩,何至于专门要那群大臣的名单?”
“当然不是翻着玩玩。”江清淮却卖起关子,“明日一早你就知道了。
……
下午陪着姜少云看了出戏,晚上江清淮做东,请所有人去琉璃轩豪横一把。
夜里的琉璃轩更显奢靡,姜少瑜他们更是兴奋不已,只是还没进门,江清淮先留意到了旁边的肥皂厂。
是的,肥皂厂。
虽然烧毁的楼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修复,但裴牧已将四周围起,亲笔写了公告言明情况。
江清淮认他的字,却不认字。
只“肥皂厂”三个大字约莫认得一些,还是因为裴牧专用朱笔加强了一番。
只是黑夜昏暗,若非有心之人,实在难以注意。
就像是……单写给他一人看的。
第57章
江清淮看得出神,还是姜少瑜不解地叫了他一声,才忙别开目光往琉璃轩去。
仍是挑个最好的雅间,顶尖的服务,上好的饭菜,江清淮却吃得心不在焉……
他都说了肥皂厂的事儿不用那般匆忙,这才不过一日光景,就拾掇地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某人有没有好好休息……
大概率是没有,依裴牧的性子,想必他刚回宫,某人就要忙碌起来了。
虽然走时也塞了不少钱给裴牧,但裴牧大概率还是自己上手干了不少。
想起自己在宫里睡回笼觉,吃大餐,现在又逛了一天街,裴牧却要任劳任怨地替他干这些苦力活……
他深深叹了口气,再看这琉璃轩的饭菜,只觉罪恶值拉满,胃口都差了。
不过下午确实也是玩得累了,就连小福子被叫着一起吃饭,都少了几句恭维推辞。
挨过晚膳,看姜少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小福子去叫车马,苏有道拿了荷包付钱,江清淮则和姜少瑜他们等在门口。
他吃饭的时候兴致不高,众人也都看出来了,就连RMB都安静了不少。
不过刚一出来,RMB便原形毕露,嗷嗷叫道:“宿主,宿主。”
江清淮嗯了一声,有气无力。
“裴牧,是裴牧!”
江清淮不由一愣,下意识要说些什么,却立刻便瞧见裴牧朝这边走来。
他穿着一身做工的粗打麻衣,长发规规矩矩挽起,一看就是来干活儿的,和旁边那些个穿金戴银,左佩右剑的贵族格格不入。
江清淮却只看得见他,眼前一亮,下意识想招手,又想到身边的姜少瑜,只能讪讪地朝裴牧使眼色。
裴牧倒也眼尖,远远就能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等对上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也跟着勾了勾唇。
清淮……
他下意识加快步子,却先看到了姜少云和姜少瑜,忍不住蹙了蹙眉。
陪着两位小世子出宫?
裴牧停下脚步,环顾了一眼四周,不见旁人,立刻替江清淮紧张起来——
若是被皇帝发现他偷偷带世子出宫,轻则挨一顿打,重则……只怕连命都要丢了。
裴牧看向扒拉着江清淮胳膊的姜少云,想到或许就是他黏腻撒娇,看中清淮心软,逼得清淮不得不答应带他们出宫……实在顽劣。
裴牧的目光带了几分不满,但看江清淮还在努力同他使眼色,那双眸子格外剔透,连琉璃轩窗都不及他澄澈,一瞬黯然失色。
又只能按下心思,微微朝他点头。
收到裴牧的回应,江清淮好似做了坏事一般,瞬间不好意思再看裴牧。
虽然他有很多话要说与裴牧听,关于那柄剑,关于肥皂厂,还有他今日去观墨,还有那话本子……
江清淮想得乱七八糟,忍不住再抬眼时,却先看见了苏有道。
他顿时如被抓住把柄一般,朝后缩了缩,笑容有些不自然:“大伴,已经好了吗?”
苏有道纳罕地回头看了一眼:“在看什么?”
“小福子来了。”江清淮指着远方正缓缓驶来的马车,“我们快回去吧。”
*
等回了宫,安排好两小只睡觉,江清淮也平复好方才没和裴牧聊天的遗憾心情。
他换上系统准备的夜行衣,找来齐时村 ,整装待发:“我准备好了。”
齐时村却眼皮直跳:“陛下,您真打算亲……亲自去?”
“不然我换衣服干什么?”江清淮扔给齐时村一把长剑,是他刚才从御前侍卫哪儿薅来的,“拿好,一会机灵点,知道不?”
齐时村欲哭无泪地拿起那剑,却只能跟着江清淮的安排走。
小福子一早安排了马车,直把他们送到宫门外,后面的路则按照RMB给的走。都是给江清淮量身打造,不用轻功也能安全抵达的小路,江清淮走得毫无压力。
倒是齐时村,时刻跟在江清淮身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吓晕过去一样。
胆子实在太小,江清淮都忍不住逗他:“这个时辰已经宵禁,街上也就那些吏部的衙役还在走动,他们是文臣,能拿你怎么样?”
齐时村不好意思笑了笑:“陛下胆大心细,是我没想到。”
江清淮无所谓摆摆手,指着眼前的高墙:“你先上去,再拉我一把。”
能飞檐走壁,翻个墙对齐时村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只见他轻轻一跃,便抓稳了墙头,再一撑臂,身子便好像飞起来一般。
等江清淮再眨眼,他已经稳稳立在墙头上,朝江清淮伸出手来。
江清淮可没他那么灵活,墙头爬得实在艰难,哪怕有齐时村帮忙,也好不容易才扒拉到墙边,可半边身子还在外面挂着呢。
江清淮却得先喘口气,期间听见RMB幸灾乐祸:“宿主第二件不擅长的事出现了——翻!墙!”
江清淮很不服:“我怎么没感觉到这夜行衣的增益?不会是个假货吧。”
“你现在用的是小皇帝的身体,哪怕你以前是个跆拳道高手,现如今也得重新练起啊。”
“何况你至今为止最大的活动量也就是在侍郎府上拉着裴牧跑的那一段路,身体不行不是很正常?”
“说谁不行呢?”江清淮立刻急了,忍不住要证明给RMB看,只是腿正晃晃荡荡往上爬呢,却觉一股力道拉住自己脚踝。
“什么人!”江清淮惊地身子一僵,下意识朝后回头,不巧手边一滑,自己竟是先水灵灵朝后摔了去。
那一瞬间其实很快,但江清淮还是看见齐时村惊异的目光,并立刻想到身后或许是任宏府上的侍卫。
怕耽误大事,江清淮吓得都不敢出声,咬紧牙关来迎接即将到来的……狗啃泥。
但是……预料中的疼痛迟迟没有传来,反而是一股熟悉的冷香将他围绕。
江清淮掉进一个人怀里,结结实实的。
“草!”
看清来人,当然不用看清,江清淮也能猜到是谁,他忍不住爆粗,又立刻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
看着好巧不巧往自己怀里掉的某人,裴牧挑挑眉,反问:“你又怎么来了?”
江清淮立刻躲闪起他目光,一边骂RMB不可靠,另一边说话都没底气:“你认错人了。”
裴牧嗤笑一声,心说如此清澈愚蠢的刺客,上京难道会有两个不成?
他伸手要去扯江清淮面罩,却被终于回过味儿来的齐时村拦住:“放手。”
他手中长剑直指裴牧喉结,只稍前半步,便能血溅四方。
裴牧还没反应,江清淮却先开口了:“误会了,把剑放下,放下。”
齐时村不解,但江清淮的话他也不敢不听,只能不情不愿放下,却还死死盯着裴牧,像是能看出什么花儿来。
可惜他没江清淮那样的好眼力,何况黑灯瞎火,到底认不出裴牧来。
这反而让江清淮更郁闷,就齐时村这眼力见儿,也能算好友?识人不清啊,识人不清!
他推一把裴牧,莫名就有点生气:“放我下来。”
裴牧将他放下,语气却无奈:“明明是你往我怀里撞。”
“连个墙都不会翻,那晚是怎么藏柜子里的?”裴牧好笑地打量江清淮,看见他略显松弛的头巾,露出两缕不听话的细发,越发确认他就是那晚的刺客,“这次来尚书府,又想听什么墙角?”
“要不是你刚才拽我,我至于摔下来吗?”这话江清淮不爱听,何况他也想问问裴牧,“你来尚书府又是干什么?”
裴牧不说话了,只是道:“我帮你翻过去?”
“啊?”不等江清淮回神,裴牧已经揽上他腰,一把将他带离地面,下一秒便来到了墙另一面。
莫名其妙被带着在天上飞了一次,江清淮腿都发软,一把推开裴牧,踉跄地往墙边靠,又被匆忙赶来的齐时村扶住,才算稳住身形。
他惊魂未定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和RMB抱怨:“男人到了夜里,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RMB讪讪不知回什么,只能说:“宿主,都这样了,还是先干正事吧?”
江清淮又瞪向裴牧:“任宏那老头都死了,你回来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几乎咬牙切齿:“你真当刑部那群人吃白饭吗?”
“还是真觉得自己武艺高强到全上京的人抓不住你一个。”
“就算你在朝廷有人,如此嚣张,也早晚马失前蹄,落不得好!”
他自顾自地说,语气恶劣,可其中关心意味却不难懂,反而弄得裴牧别扭且不解:“你到底是谁的人?”
为什么会帮他?
既然帮他,又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裴牧想不明白,旁边的齐时村更想不明白,小皇帝为什么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来的黑衣人混这样熟?
还说什么侍郎府……莫不是任宏遇刺那晚上,小皇帝就在现场?
在不在的,他倒是无所谓,皇家嘛,有点秘密很正常,但是……但是这种事能让他知道吗?
他投诚也不过才两日光景啊,就是信赖他,也没必要到这个地步吧!!!
齐时村都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生怕再从这两人口中听出什么不对劲的惊天秘密来,好在江清淮自己给自己整生气了,决定随裴牧的便,只对齐时村道:“我们走。”
江清淮按照RMB的地图摸路,走了两步,看裴牧还留在原地,又不放心他:“我们去长恒院,顺路不?”
裴牧其实是来找玉佩的,按理应往库房去,虽然他并不觉得母亲的玉佩会落在任宏手里,但总得查过才好确定。
只是此刻听这人问,裴牧却好奇起他的打算,他顿了顿,道:“顺路。”
于是他们三个便一起往长恒院那边去,那是任宏小儿子的院落,据司马济透露,现如今家中最受宠的就是这位刚满十六的小儿子,便叫任长恒。
只是这些他方才没告诉齐时村,一来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二来则是还不能完全信任于他。
但到底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江清淮说便说了,立刻又把注意力放在裴牧身上:“你到底来尚书府干什么?”
“你呢?”
“我……我是来打劫的。”这事儿也不算丢人,江清淮索性摊了。
“那我也是。”
“你瞎说!”
“怎么便成我瞎说?你上次去侍郎府上作甚?”
“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不便告诉你。”
江清淮不可置信地足足盯了裴牧一分钟,终于把自己气饱了,决定不再跟裴牧说话,加快步子往主院那边去。
裴牧耸了耸肩,仍旧跟着。
等到了地方,只见里院只留着一盏灯,唯有一个守夜的小丫鬟在打盹。
江清淮不由笑了笑,看向齐时村:“你把那姑娘敲晕,我去看看屋里什么情况。”
齐时村领命过去,三下五除二绕到小丫鬟身后,一掌便把人拍晕,拖到一旁去了。
江清淮则上去戳窗户纸,只是里面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RMB倒很可靠:“呼吸频率约12次/分钟,粗略判断正处在深度睡眠阶段,不易被唤醒。”
“上吧,宿主!”
第58章
江清淮轻轻推开门,借着月光和RMB的指引往里面走,果然看见床上正躺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正巧齐时村和裴牧也跟了进来,江清淮都懒得自己动手,只指挥道:“把他绑起来。”
“不是打劫吗?”齐时村有些不明所以,“我们绑架这孩子做什么?”
“这叫人质。”江清淮有些无奈,就这人还叛军呢,一点当坏蛋的脑子都没有怎么回事,“抓了他,才好要钱。”
齐时村点头应下,认命地上去绑人,裴牧则在一旁看着,提点道:“打晕了再绑。”
江清淮瞥他一眼:“你跟这儿来做什么?”
“找东西。”
江清淮哦了一声,没问他找什么,因为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只怕还是那个刻着“江”字的玉佩。
上京这么大,若是没点运气,真真是大海捞针一般。
江清淮正想着,齐时村已经绑好了人,又问江清淮:“接下来怎么办?”
“点把火把人引来。”江清淮交代完,便去院里找了个位置坐下,若是忽略他那一身黑衣打扮,竟是悠闲地全然不像抢劫。
裴牧看得有趣,忍不住坐到他对面来,一副要把这戏看到底的架势。
只有齐时村打工人一个,苦哈哈扛着昏迷的任长恒出来,又苦哈哈去找火折子和柴垛。
裴牧提醒他:“烧房子。”
江清淮便忍不住问:“你和任家这么大的仇?”
裴牧只抬头看了眼月亮,并不回话。
齐时村则苦着脸问江清淮:“烧房子吗?”
“烧。”江清淮心下莫名不爽,踢了一脚旁边的任长恒,直接把人踹醒了,对上他惊恐的目光,笑道,“等我摘了堵你嘴的布巾,记得叫大声点,越凄惨越好,听见没?”
任长恒惊恐地朝后挪动,又被江清淮踹了一脚,瞬间只敢缩着身子狂点头。
江清淮满意些,看后面房子烧起了烟,便一把扯下任长恒的布巾,骂道:“叫。”
“娘!大哥,嫂嫂!救命啊!救命啊快来救救我!”
他喊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江清淮却给他一脚:“叫的不好,再来。”
任长恒被踹懵了,哪里见过这样的贼,一时连哭都忘了,只盯着江清淮,表情像是在不服气——我哪里叫得不好了?
江清淮看得不耐烦,拔出一直在腰上当装饰的长剑,故意将寒光闪到任长恒眼前,恶狠狠地:“再给你一次机会。”
任长恒立刻又扯着嗓子叫唤起来。
没嚎上两声,任宏的正房夫人,如今的一品诰命,梅夫人便已然到了门口:“是何人在此放肆?”
江清淮寻声望去,却有些惊讶。
和江清淮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梅夫人生了一双蹙眉,气质虽冷峻,却似是旧病缠身,走上前时,周身的药草苦香。
只是任长恒看见她,却并不欢喜,而是照着她身后的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喊道:“姨娘快救我,他们要杀我!”
那被叫的女人立刻看向梅夫人,却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道:“夫人……”
“几位想做什么?”梅夫人捏捏眉心,目光落在江清淮身上,“要财,还是寻仇。”
江清淮不觉一笑:“您也知道自家得罪过人?”
梅夫人叹了口气:“当年之事虽是任家不厚道,但冤有头债有主,如今任宏已去,你还想如何?”
听她这语气倒像是知道谁杀了任宏,江清淮不由一愣,下意识看了眼裴牧。
裴牧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此刻正兀自失神,愣愣打量着梅夫人。
江清淮看见他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不易察觉地朝后退了半步,身形却不大稳,摇摇晃晃,好似撑不住一般。
江清淮忍不住蹙起眉,不明白裴牧这反应是何意,但他还是说起正事:“我倒也不是来寻仇的。”
“只是听说任家家大业大,来向夫人借样东西。”
“借?”梅夫人轻嗤一声,“长恒院的火还没灭,贵客倒是好意思开口。”
齐时村很有眼力见儿地把剑架在任长恒脖子上,惹得任长恒又是一串杀猪般的惨叫。
江清淮踹他一脚让他闭嘴,这才继续道:“我手下的兄弟正饿着肚子,听说任家家大业大,视金如土,我也不是个贪财的,只借夫人五十万石粮食罢。”
1石粮食大约是120斤,50万石差不多6000万斤。
乍一听起来这数字很多,但据RMB推演计算,按照成年男子的平均消耗量来看,50万石粮食大约能供二十万人吃半年。
但光北疆就有十三万大军,其他边疆更是驻扎了不少将士,林林总总算起来,怎么也有五十万。
江清淮只要任家出二十万人的军饷,甚至还允许一定范围内的讨价还价,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厚道了。
梅夫人却直接被气笑了:“你倒是看得起长恒,真觉得他的命值这么多?”
江清淮也不恼:“不如夫人开个价。”
梅夫人脸又冷了下来,却并不顺着江清淮的话说,而是问:“你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
“养活手下人啊。”江清淮有点无奈,“夫人好奇心倒是重,只是我的耐心……”
江清淮看向齐时村,齐时村立刻领会,抬剑要捅任长恒。
原先那姨娘却立刻出声道:“别动手,别伤我儿,别伤我儿,五十万就五十万,夫人不出,我砸锅卖铁也凑齐了,求你别伤我儿。”
“放肆。”梅夫人却瞪向那姨娘,“你个蠢货,哪里轮得到你做主了?”
那姨娘已然哭成个泪人,跪地同梅夫人磕起头来:“夫人,老爷去了,我们只剩下长恒,我们没得选啊……我求您救救他,求您……”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江清淮也跟着附和,“夫人怎能如此狠心呢?”
梅夫人看向他:“你可知私自囤粮在大秦当判何罪?你如今狮子大开口,最好真的有什么本事,能逃过朝廷的眼线,把这些收为己用。”
“我还真有这本事。”江清淮冷笑一声,决定装个逼,“明日户部四下购粮充军饷,你只管一车车往户部运,自有人会接应。”
他话音刚落,身后已然烧了个七七八八的主梁终于不堪重负地摔落在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巨响,撩起火光木屑,几乎点燃整一片天。
离得远的梅夫人都吓得朝后退了两步,江清淮却不避不让,仍旧淡定坐在那里,若是手边有茶,仿佛还能品上一口。
梅夫人看着被笼在火光中的人,明明只是穿着件夜行衣,蒙脸作着小人姿态,却不卑不惧,颇有一股上位者的气质在身。
她笑了一声,却听不出自己是喜是忧,只能故作镇定道:“你可是好大的本事,攀得上户部,拿得到消息。就不怕我明日去陛下面前告你,严查暗度陈仓?”
来他面前告他自己?
江清淮可太无所谓了,但还是很配合梅夫人,做足了范儿地奸笑两声:“那就看看陛下是打算先查我暗度陈仓,还是先查你们任家老爷贪污枉法。”
江清淮这话说得很直白,明确告诉梅夫人两点——
第一,老子在朝廷也有人,官包比你大的。
第二,你家糟老头子贪污这事,我知道。至于我手里有没有证据,不如好好回想回想以前发达的时候有没有露出过马脚?
梅夫人是个聪明人,当即便白了脸。
即便是冲天的火光也没能给她染上几分暖色。
江清淮点到为止,甚至大发慈悲地放了任长恒,惹得齐时村一阵莫名其妙:“我们还没拿到货,放人干什么?”
江清淮便似笑非笑地看一眼梅夫人:“夫人会明白的。”
梅夫人的脸色更苍白了,几近站不稳身形,若不是旁边的丫鬟扶住她,只怕下一秒都能晕过去。
江清淮则大摇大摆地走正门出去了。
本想着梅夫人会讨价还价,才故意报了这么高的数字,没想到任家颇有家资,完全都不砍价啊。
江清淮可太喜欢这些有钱的冤大头了,虽然忙活一晚上,但心情却很亢奋,甚至决定明天催催司马济,先把做好的绿头牌送来一部分。
他明天晚上还要继续!!!
他正想得高兴,下意识去找裴牧,刚抬头,却见裴牧已经飞上屋檐,浑然融入黑夜了。
走也不说一声。
江清淮郁闷地踢了一脚石头,又忍不住在意起方才裴牧的表现。
看裴牧和任宏势不两立的模样,怎么见了梅夫人是那种反应?
方才他和梅夫人对峙时,裴牧也一动一动扮木头人,说要去找玉佩也没见动作,到底是怎么了?
这疑问一出来,江清淮就有点坐不住了,等回宫的马车摇摇晃晃到养心殿,他却决定去找裴牧。
RMB对此非常无语:“宿主,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啊?”
江清淮其实也说不清,他不是好奇心那么重的人,何况那是裴牧的秘密,过分窥探实在不礼貌。
可他就是……想起当时裴牧一人站在暗处,微微攥拳,却又沉默不言的模样。
他就是莫名觉得……
总得有个人,站在他身边。
第59章
江清淮被传送到裴牧家门口,连敲了三次门,却没人应。
这也不应该啊。如果裴牧不在家,系统没道理把他传送到家门口啊。
而且家中也不该只有裴牧一人,裴关没听见他敲门吗?
江清淮很纳闷,RMB却让他回头看。
江清淮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照做,回头便见裴牧正朝着这边走来。
他仍穿着方才那身夜行衣,几乎完全融在黑夜中,江清淮看不清他神色,只觉他步子走得极慢极慢,忍不住道:“裴牧。”
裴牧脚步一顿,僵了片刻,才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来,瞧见江清淮站在门口,他却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竟是打算转身离开。
“裴牧!”江清淮又喊了一声,忙追上去拉他,有些郁闷,“你怎么了?”
裴牧却不肯回头看他,瓮声瓮气:“你认错人了。”
江清淮都给气笑了,一把扯下他面罩,掐起他下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神色怔愣彷徨,责备的话又变了味道:“我瞧这张脸,倒是像极了裴牧,不然怎么能如此合小爷心思?”
裴牧侧目,下意识躲开江清淮的目光,却落在似含笑又非笑的唇上。
此刻空巷无人,夜风极静,可他却行踪诡异,鬼鬼祟祟,无论谁见了心下都该纳闷不已,避之不及才对。
可某人却强硬地把他抵在墙上,还有心思调笑,彷如逆流而上的鱼,定是想不开了才会如此。
只是这想不开的鱼儿又实在可爱地紧。
裴牧忍不住弯了弯唇,似乎周围月光都亮了起来,以至于他顺着江清淮的语气回道:“若真喜欢,怎么不肯跟着他走?”
江清淮不由一愣,没想到裴牧还惦记让他假死出宫的事儿,一时有些无奈,他松开裴牧下巴,正色道:“别说这个了。”
江清淮态度这样坚定,完全不留一点说服的余地给他,明显是铁了心要留下照顾那两个姓姜的。
对此裴牧早有领会,但此刻还是不由想到琉璃轩前,站在清淮旁边的姜少瑜、和清淮那般亲昵的姜少云。
他忽而生出一丝不知所谓的不耐。
但不等他想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江清淮倒先松开他,指着门抱怨起来:“我敲了好久,你不在家,裴关怎么也不在?”
“我送他去林珏那边了。”为了不被发现家中无人,裴牧并没有在门外落锁,所以要回家还得他先翻了墙,“他这个年纪,跟在我身边,实在耽误前程。”
裴牧利落翻过墙,开了门,请江清淮进来:“军营都是统一管理,他日后不常能回来。”
江清淮跟着他往屋里走,闻言只点点头,没质疑这个决定,而是忍不住问他:“你穿着一身黑衣,去做什么了?”
这也不是象征性问一问,江清淮确实好奇。
按裴牧当时那飞檐走壁的速度,怎么也得比他从尚书府回宫里快。何况他还在宫里收拾了一圈,换过衣裳才点了传送,按理裴牧早该上床睡觉了。
若是睡眠质量好些,说不定都睡熟了。
可裴牧却连家门都没进去。
江清淮警告他:“不许骗我,实话实说。”
裴牧便叹气,懊恼方才怎么就失了神,被清淮一眼认了出来。如今怎么都逃不过这一番盘问,若是不老实交代,只怕还惹清淮不快。
裴牧只能避重就轻:“你可记得我曾说要寻一枚玉佩?”
“今晚本是要去找玉佩,谁知旧物未见,先看到了故人。”
江清淮蹙起眉来,倒不是对裴牧这番话不满意,而是不明白:“既是故人,你怎么不高兴?”
裴牧正点灯,闻言动作一顿,他盯着飘忽的火苗,眸光也随之散开,又听见自己假兮兮笑了一声,说了句:“没有不高兴。”
怎么没有?
江清淮不满意地走上前,先见那火折子几乎要烧到他手,裴牧却还发愣,只能抓住他的手,又吹了火折子。
却不想连着方才点起的灯一起灭了。
火光慢慢地暗下,房间重新归于沉寂,江清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猜裴牧不高兴,大概是因着见了故人想起往事,可裴牧又没明说,他也不想直晃晃地戳破,惹得裴牧再多想。
此刻隔着一层夜色,不仅看不清他神色,竟也不知自己心顿顿地作何滋味。
这次倒是裴牧先开了口打破沉寂,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带着几分不确定:“清淮,为什么要吹灯?”
他其实是想问——清淮,你在哭吗?
可他也记得上次江清淮的抱怨,记得清淮不喜欢被点破,无奈只能换个委婉的说辞。
虽然他能看见江清淮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哪怕四周那样黑,那双眼却始终明亮。
但他也记得江清淮做噩梦那晚,漂亮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睁开时,滑落的泪水,是那样的悄无声息。
他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错过,加之如此四目相对实在有些奇怪,便只能开口询问。
只是江清淮从不肯好好回他,反而松开了拉着他的手,别过头嘟囔道:“睡觉……我是想叫你早点睡觉。”
骗人。
裴牧看着江清淮躲闪的眼睛,心想,骗人……
清淮看着乖巧,却是个爱骗人的。
他觉得清淮大概是在心疼他,但想起那次在长安街成衣铺里,江清淮死不承认心疼他的样子……
若是问了,江清淮大概不会承认,还会再编些别的话来搪塞他。
裴牧舔了舔后槽牙,只能作罢,又顺着他的话:“我去洗漱。”
他说罢转身要走,江清淮却急忙拉住了他,不依不舍地:“别……”
裴牧回眸看他:“一起?”
“不是……”江清淮又松开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却只说,“你快些回来。”
裴牧点头离开,心下却有些郁闷,不知道江清淮这张嘴平日惯能说会道的,怎么今晚却成了这样……
他没心思磨蹭,没一会功夫便收拾妥当,出来见江清淮坐在床榻上等他,却闭着眼睛不知是睡是醒,只能轻咳一声。
江清淮于是睁眼看来,可嘴上却说:“早些睡。”
他开始动手解衣裳,只是动作慢吞吞。
裴牧便立在那里看他,莫名遗憾江清淮没刨根问底。
但等见清淮葱白的指尖下渐渐浮现玉白的皮肤,他喉结不由一滚,突然也顾不得那些,只忍不住问:“今晚,能上床睡吗?”
这话在江清淮听来,实在没头脑得很,以至于他都慢了几拍动作:“什么?”
裴牧只当他不乐意,垂下眸子,失落应了声“无事”。
江清淮立刻僵直身子:“怎么能没事!”
他起身拉裴牧,拿出哄姜少云的心思来:“你心里不痛快,不妨和我说说,我方才是没听明白,不是故意凶你。”
裴牧顺着他力道坐在床上,却仍不肯开口。
江清淮只好放软语气:“你方问我什么?能不能上床睡?为何要这样问?我们不都一直同塌睡?”
“不是。”
“什么不是?”江清淮更纳闷,仔细回忆一下还真没想起来,“不管是不是,你好歹是主人家,当然要上床睡了。”
“那你……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我当然想你和我一起睡。”他扯了个笑,试着活跃气氛,“你长这么帅,我可太沾光了。”
裴牧却不说话,只是定定望着江清淮。
他那双桃花眼像带着深情滤镜一般,隔着层夜色都撩人得很,只是今夜显得格外忧伤。
江清淮看不透他想什么,只能轻声道:“看你不高兴,我也……”
“怪不是滋味的。”
“你经历过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是想点评些什么,就是看你那样失魂落魄,我……唔……”
江清淮被一把揽入怀中。
裴牧动作实在太快,他甚至有些反应不及,但回过神,他立刻松了口气,哄孩子一般拍了拍裴牧的肩膀。
可裴牧仍是什么话都不说,半晌,他微微松开力道,空出一点缝隙来打量江清淮,慢吞吞道:“上次你来,不许我上床睡。”
江清淮瞪大眼睛。
“你原是生了气来的,说的或是气话,又或不是,我拿不准你心思,才忍不住多此一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能怎么想,上床睡呗。”
江清淮有点不明所以了,抱都抱了好久,难不成还得他帮着裴牧脱了衣裳,这人才能明白他是不介意一起睡的嘛???
简直倒反天罡!!!
好在裴牧没有那个意思,听见江清淮这样说,便松开了人,兀自脱起衣裳。
江清淮不好意思看,别过头往里侧挪,慢吞吞钻进被窝,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是有些不放心:“裴牧。”
裴牧却突然开始摸他头发,动作虽然很轻,但还是惹得江清淮身子一颤,他下意识坐起身来,有些不可置信:“做什么?”
裴牧却很无辜:“头发落在枕头……”
“我知道了。”江清淮自己撩起长发,却忍不住抱怨,“真的很麻烦。”
裴牧能理解,毕竟江清淮连头发都不会自己扎,觉得麻烦理所应当,只是他以前没细想过这事,现如今倒是觉得,那日在金銮殿上,江清淮哭诉自己大冬天洗衣裳这事儿,应该是假的。
裴牧不由笑了一声,惹得江清淮更纳闷,这人不是刚还心情不好,怎么才一会就傻兮兮笑起来了?莫不是悲伤过度,脑子瓦特了?
只是不等江清淮细问,裴牧先躺了下来,江清淮顿了顿,也跟着一起躺平。
两人挨得不算近,但床拢共那么大,旁边人的气息还是很难忽略的,何况江清淮的好奇心根本没有得到满足,他假装翻身,实则偷看。
先是眯着眼偷看,累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面见裴牧一动不动,索性不再避讳,直直看他。
第60章
直到一只手覆在他眼前,遮住了肆无忌惮的目光。
他听见裴牧的一声叹气,下意识眨眨眼,裴牧立刻便收回了手,很是无奈:“想问什么?”
江清淮一下来了精神,几乎凑到裴牧耳边:“你说的故人,到底是谁?”
裴牧朝外挪了挪,才道:“她姓梅,名红英,我唤一声梅姨。”
“十五年前,中秋夜,梅姨随父进京,来府上探望母亲。她们原是闺中好友,因母亲远嫁,才山高路远,久不相见。”
“我正满六岁,父亲新做了把木剑做生辰礼,说是开了春便教我习剑,那时兴致正浓,夜深也舍不得放下,在院中无甚章法地乱挥,正被梅姨看见。”
“她便放下手中的酒,抢走我的木剑,耍起酒疯来,一套剑招下来,院中的梅树被她劈了,剑自然也断了。”
他说罢叹了口气,像是在叹剑。
江清淮便忍不住凑近,好奇小时候的裴牧是什么样子:“那你有没有哭?”
裴牧却往外挪动半分,并不回话:“后来我才得知,梅姨五岁习剑,六岁学马,七岁随父上战场打泥滚儿,十八岁便是我……便是前朝第一女将。”
江清淮瞪大眼睛:“这么厉害?”
裴牧闷闷嗯了一声,语气急转直下:“可现如今,嫁作仇人妻,气血亏虚,命不久矣。”
江清淮跟着沉默下来。
裴牧口中的梅姨自然就是任府那位梅夫人,如他今晚所见,虽然气势十足,面色却实在不算好,满身药香,一双颦眉,好似天生的苦相。
谁能想到这曾是位意气风发的女将军?
想起任宏那糟老头子,还有侍郎府上所见所闻,江清淮都恨得牙痒痒,裴牧又该有多难受……
江清淮睡觉一向不老实,裴牧却不会如此,他古板规矩,即便此刻,仍如一把冷旧的剑,直直地躺在床上,就连双手都规矩叠放在身前。
见他侧脸眉峰如山,岿然不动,江清淮却觉心脏微钝,他下意识去拉裴牧的手,发觉凉得厉害,忍不住紧了紧,才强打精神道:“什么命不久矣,人哪有这么容易死?”
裴牧没收回手,却并不看他,月光下只微颤的睫毛透露半缕心事。
“一定是深宅大院呆久了,忘了外面世界多精彩,才会消沉悲观,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他坐起身来,也强拉着裴牧起来:“你自个儿闷着难受算什么?不如即刻便去救梅姨出来!”
裴牧顺着他的力道坐起,闻言抬眸看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而后他了然地勾唇,却露出个很苦的笑来:“救?”
“怎么了?你的功夫出入皇宫都没问题,带个人出来而已,不会很难吧……”江清淮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却轻巧至极,仿佛他只是说起明日吃什么。
裴牧却在心中反驳起来,梅姨乃任宏正妻,在朝廷也有诰命,若是平白丢了,大理寺定要满城彻查。
就算他们躲过了这些,帮着梅姨改名换姓离开上京,世道对女子如此苛待,她又该如何自处?
哪怕裴牧有心帮她,但人言可畏,随便被什么有心之人瞧了,流言蜚语如何能断?
只一瞬他便能想到千般万般的阻挠,可望着那双认真、剔透、澄澈,似空山新雨、雪胎梅骨的眸子,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这样的清淮,怎么在宫中那堪比龙潭虎穴活下去啊……
裴牧不忍沉沉叹气。
江清淮却急了,裴牧好像总这样,他入京旨在复仇,看似身怀血恨,可实际上,钟山要罚他他不避,江清淮救他他却躲……
他好像根本不在乎生死,听天由命地静待着什么结果,无论命运加之于他是苦楚还是欢愉,他都坦然接受,从不反抗。
所以在梅夫人这件事上,他虽然痛苦,却并不打算做些什么。就像那晚他累累血痕,高烧不断,却迟迟不肯松口让江清淮帮一帮忙一样。
简而言之,裴牧就是在等死。
江清淮也不由叹了口气,但他即刻便打起精神来,拍了拍裴牧:“能不能行,我们去和梅姨商量商量,总会有法子的。”
见裴牧要开口,江清淮抬指抵住他的唇,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不忿:“难道你忍心看着梅姨白白等死?”
裴牧被微凉的指尖抵住嘴唇,那力道并不能抵住他要说的话,但一股轻微的痒自唇瓣处传来,直直抵到心口,让人措手不及。
那指尖槐香缠绕,缕缕铺面,陪着江清淮的话句句入耳。
他说得那样恳切,望来的眸中甚至带上哀求,他真心实意地为梅姨担心,就像那晚清静轩,倾心倾力地救他一样。
裴牧忍不住轻点他的眉心,用气音问他:“你当自己是天庭下来、救苦救难的小菩萨?”
江清淮被这话说得一懵,不觉有些生气,他这般担心是为了谁,还不是为裴牧打算,替兄弟难过?
裴牧不领情也就算了,干嘛还要调侃他是什么……什么小菩萨?
谁家大老爷们喜欢被这样称呼!
反正他不喜欢!!!
江清淮气闷不已,看裴牧离床边也不远,索性推他一把,成全他方才的问话:“不许你上床睡了!”
江清淮这一把倒是没把裴牧推下床,不是他不想,而是裴牧身形太稳,身子太硬,江清淮推他,都跟推块石头差不多了。
不过裴牧如今也算长了些机灵,听出江清淮生气,立刻便来认错:“清淮,是我说错话了,你心思至善至纯,如此很好,我只是一时感慨才……不自觉……”
不自觉什么,裴牧其实还没想明白。
他方才做的事也不少,碰了清淮的眉心,被清淮抵着唇却硬要说话,开口也只说些无关的话……
到底哪件事惹了江清淮不高兴,还是都惹了,裴牧不太能立刻确定,只能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地道歉。
江清淮却看都不看他,兀自躺回床上,把自己裹在被中,包成个严实的春卷模样。
裴牧眸中带了几分笑,顺着江清淮的意思试探道:“你若是担心,我们即刻去找梅姨谈谈?”
虽然结果也不一定会好。
不过裴牧没有细说其间的困难,若是梅姨也能接受此后那居无定所的生活,他用上些手段,倒也或许能成。
无非拼些力气,冒些风险——
权当,哄清淮开心罢了。
*
片刻后,两人又回到任宏府上,还是最初那面墙。
江清淮虽然嘴上还生气,但到底是想见梅夫人一面,一看到那墙,他便吭哧吭哧地努力起来,跳地不够高没关系,附近还有棵树,可以借……
“干什么!”
江清淮心下正想着,裴牧却忽而伸手环住了江清淮的腰,不由身子一僵,下意识瞪向裴牧。
裴牧的手掌紧握成拳,动作间其实毫无冒犯意味,何况上次也是他带清淮去屋顶看月,裴牧以为这事稀松平常。
所以被江清淮瞪了一眼,心下不觉落寞,手却没收回去,仍贴着江清淮的腰:“清淮,我带你翻过去。”
说罢也不愿江清淮拒绝,腿上发力,直接便带着人翻墙去。
但他事先不曾知会,哪怕心知不会把江清淮掉下去,却还是吓到了江清淮。
悬在半空江清淮也不敢过分挣扎,只能下意识胡乱一抓,他一只手攀住裴牧肩膀,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胸口衣领,身子也不自觉往裴牧怀里钻。
落地时仍反应不来,毕竟裴牧身量高大,揽着江清淮时,他的脚尖甚至沾不到地面,只能整个人挂在裴牧身上。
如树獭一般。
裴牧却也没说放他下来,仍抱着他向前走,只是耳尖慢慢红透,被江清淮逮了个正着。
“你放我下来啊!”江清淮郁闷不已,盯着裴牧发红的耳尖瞧,却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当他做坏事怕被抓包。
被发现了,裴牧只好将人放下,看着原本乖顺窝在他怀中的江清淮一下抽远距离,不由暗暗叹气,莫名可惜。
不过正事要紧,裴牧收敛心神,拉着江清淮往梅姨所在的主院去。
主院灯火通明,想是主人家心绪不平,睡不安稳,索性也点起灯来消磨漫漫长夜。
裴牧上前敲门,道明身份,江清淮便听到有东西摔落,在地上滚了两圈,而后杂乱的脚步声愈发接近,门吱呀一声开出个缝。
梅夫人满脸诧异,眸中的担心几乎满溢,开口声音沙哑:“是出什么事了?”
裴牧摇头,压低声音:“我们进去说。”
梅姨连忙让出位置,又后知后觉发现江清淮,神色更懵,不过却也来不及问,只匆匆忙忙关门。
等几人坐定,裴牧才开口:“梅姨,你想走吗?离开上京,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梅姨听罢一愣,却想也不想道:“如今任宏刚死,府内上下还在接受调查,若我此刻走了,不说剩下的人会如何,大理寺也一定会派人搜捕……我知道你是心疼梅姨,好孩子……”
梅姨笑得有些苦涩:“可是梅姨也不能让你涉险啊。何况离开上京,说是自由自在,又那是那么容易的事?梅姨这辈子……”
“不会有事的!”
江清淮起身打断她似哀似叹:“虽说任宏刚死,府内上下人心惶惶,但大家在慌什么,夫人难道不知?”
梅夫人看向裴牧:“阿裴,这孩子是……”
裴牧这才意识到没介绍江清淮,忙道:“是我京中好友,江清淮。”
“我在宫中当差。”江清淮朝梅姨笑笑,“也算知道些消息。”
其实他早就猜到事情不会进展地这么顺利,但他执意要来,也是有自己打算在的。
就像裴牧要带他走,他也有一堆难言之隐一样,梅夫人不曾主动求救,想必裴牧说了要带她离开,梅夫人也自有千百种借口回绝。
但江清淮的拒绝不是单纯逞强,何况还有系统这个外挂能天天见到裴牧。
梅夫人的拒绝却是真的拿命在耗。
江清淮不觉严肃起来:“难道要等任宏的好事传遍千里,等来抄家的圣旨,夫人才肯放心?”
“抄家?”
裴牧有些听不明白,梅夫人却立刻懂了,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可大厦将倾,圣旨在上,我等蝼蚁小民,又能做些什么?不过蜉蝣撼树,白做工罢了。”
“可就连我都听说,夫人和任宏不睦已久,若是夫人主动投诚,还怕搏不出一条生路?”
“聪慧如夫人,难道看不透当今圣上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江清淮沉声发问。
梅夫人自然知道,但她苦笑道:“天子是那么容易求见的?”
“这也不难。”
江清淮点点头,他不就在眼前嘛。
但江清淮还是先看向裴牧:“裴牧,你信得过我吗?”
裴牧下意识点头,看向江清淮,望着那双眼睛,又重重点了点头——
他当然信他。
得到想要的答案,江清淮立刻看向梅姨:“我在宫中当差,负责照料小世子,也算近水楼台,夫人有什么话要告诉陛下,不如就让我代为传达。”
梅夫人目光在江清淮身上停了三秒,却没应声,而是道:“你们两个,不是普通朋友吧……”
“嗯?”江清淮挑眉,“这话何意?”
梅夫人便看向裴牧,他仍兀自盯着江清淮,眸子似含星光,唇角不自觉微扬,好似见到什么旷世奇缺的无价之宝,总也忍不住一遍遍观摩欣赏,恨不得将此物刻在心上。
江清淮也顺着梅夫人的目光看去,对上裴牧的眸子,见他微微一愣,却恍然大悟。
“确实不是普通朋友。”
他又看向梅夫人,语气认真:“是至交好友,过命的兄弟,最要好、最要好的那种。”
裴牧听着他一字一顿,手脚微微发麻,一股难言的、不可理喻的,却又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痒意死死将他缠上。
如跗骨之疽。